黎明 · 短篇番外
作者注:有三篇比较完整的马壳/宁羞/芽花番外收录在本子里, 暂时就不放上来了。
清明梦(Marin/Faker)
“此生最憾大抵不过如此。”
张景焕知道自己在做梦。
意识缓缓地从混沌中剥离出来,他在晨曦里眯了眯眼睛。在自己的梦中,他不用看也知道床边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只是安静地坐着,穿着最普通的衣服,随意地架着瘦长的双腿,露出纤细的脚踝。
他明白这是个梦——坐在和煦春光里的少年李相赫是只能在梦中见到的人。
五年来他每一次梦见李相赫,不论梦的开头是什么,结局都一定是他看着李相赫被一根根钢钉穿透血肉,粘稠的血沿着金属一路滴到地上。“不要看。”李相赫动了动嘴唇,血顺着嘴角滴下来,那句话是说给张景焕一个人听的。
他每每在这样的场景里醒来,孤身一人在黑夜里喘息,身上大汗淋漓。但他依然渴望梦见李相赫。
这个梦大约是不同的。这个梦里的李相赫尚且年轻,完好无缺,没有在战场上流过血,没有被风沙掩埋在他找不到的地方。
“你看起来很累呢。”李相赫说。
“是啊。”他看着李相赫,眉眼间不自觉地泛着温柔笑意,“我找了你整整五年。但我找不到你。”
李相赫似乎没有听明白,歪了歪头,在他身边躺下。
“以前,我觉得累的时候,你会像这样陪我,有时候去山上看星星,有时候去和我练习射击,有时候就这样躺着。”
“那么,你愿留下陪我吗?”张景焕偏过头看身边的少年,似乎下一秒对方就要消散在空气里。
“你今天很奇怪。”李相赫有些怪异地看着他,“当然了,不是一直如此吗?我又不会走。”
你会走,你走了整整五年。你的关节里插了两百根钢钉,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金属容器里。张景焕没有说出口。哪怕在梦境里,五年前的李相赫也是他从神明那里偷来的美好。
“后山的花开了。”李相赫说,“明天一起去看吧。”
“好啊。”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自己真的回到了五年前的初春。当年和李相赫一起看山山水水也觉得疏松平常,反正青春正盛,未来可期。如今他却时常困惑,这样只能在梦中见到的景象,为何当年会觉得平常呢?
五年前的自己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战胜李相赫。天才似乎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燃烧别人的生命。他不愿以“faker的队友”这样的名义被刻在史书上,他想要战胜他,比他更耀眼。MaRin的名字应该和Faker一起被刻在纪念碑上——他要战胜他,然后才能拥有他。
李相赫却好像对这些浑然不觉。想要打败他的人太多了,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坠落的那一天。但他在张景焕面前,时常柔和得有些过分,像初春的太阳,或是四月的雨露,他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和他互相陪伴。
就像现在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真实而柔软。
“等联盟不再需要我了,我想去念书。”
“学什么呢?”张景焕问。
李相赫笑了,微微露出牙齿。“随便学什么,如果你和我一起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念书,就像现在一样。”
他情不自禁地想象坐在教室里的李相赫。阳光从明亮的玻璃窗打在李相赫身上,他认真读书的时候总会微微皱眉。他们也许会拥抱着醒来,互道早安,轮流做早饭;也许会迟到,急急忙忙地拉着手往教室跑。也许,一日三餐,一年四季。
又或者,不去读书的话,他们可以退居二线,看着一批批年轻人加入联盟。他想象了一下坐在办公室里的李相赫,年轻人大概会对他相当感兴趣吧,少年人们会用带着崇敬的眼神去看当年联盟不落的太阳,李相赫会回以微笑。
风吹来一片花瓣,落在李相赫身上。他想,也许,他们可以就这样一起老去,他可以在无数个清晨抱着李相赫醒来,静静地感受青春从掌中逝去。
也许……
两百根钢钉入骨,命运驶向另一条路,他梦中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张景焕睁开双眼,风吹了一朵花瓣进来,这是他失去李相赫的第五年。
太阳陨落之时(SKT全员)
00
窗外下着暴雨。
裴俊植被一道惊雷震醒,下意识握住了床头的手枪。隔壁的李在宛仍然在熟睡。似乎是风吹开了阳台的窗户,潮湿的水汽混着寒气渗进来,窗帘被吹得在黑暗中簌簌飞舞。
他握紧手枪,俯身赤着脚朝阳台过去,然后闻到了一股混着血腥味的水汽。
裴俊植心中警铃大作,一个滑步上前,手中的枪稳稳地指着阳台上的人。那个黑暗中的人影靠着阳台的扶手坐在地上,雨水和血在洁白的瓷板上留下浅淡的图案。
“俊植,是我啊。”
裴性雄微弱的声音几乎要直接消散在风雨中。
01
裴性雄睡得很不安稳。
能提供的医疗手段十分有限,他只能在一边守着,干看着李在宛对伤口做最基本的消毒和缝合。好在裴性雄的伤虽然严重却并不致命,于是他也并没有过于担忧,倒是半夜被他叫醒的李在宛受了不小的惊吓。裴性雄在后半夜的时候发起了高烧,他让在宛先回去睡了,自己全副武装地守着裴性雄,却反而迷迷糊糊地趴在床边睡着了。
“……”
窗外电闪雷鸣,他原本就睡得很浅,而后又被裴性雄在高烧中的呢喃低语吵醒。他凑上去想听裴性雄在说些什么,却突然被昏睡中的裴性雄一把握住了手腕。
“别去。”裴性雄似乎急切地想告诉他些什么,他也就由着裴性雄死死地握着他的手。他想着裴性雄大约是陷入了什么梦魇里,刚想去把李在宛喊醒做精神疏导,下一秒听到的那个名字让他停住了。
“相赫。”
裴俊植叹了口气,双手握住了裴性雄冰凉的手。
“我在的。”
横竖他平时也没什么机会骗裴性雄,如今趁着他神志不清时骗骗他也算不上过分。裴俊植努力地克服内心的罪恶感。
那是他这两年来第一次见裴性雄展现出这样的脆弱。
他原本一直以为裴性雄是他们中最乐观的。不同于仿佛已经死过一次的张景焕,裴性雄看似一切如常,偶尔还会约他在酒吧见上一面。哪怕是在酒后,裴性雄也很少提两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就算提起,也多是“一定会把相赫救出来的”一类的话。
在今夜之前,他一直以为裴性雄的内心对这一点没有任何怀疑。
02
裴俊植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第二天正午。
趴在床边迷迷糊糊睡了一晚让他感觉脖颈处的肌肉有些酸痛,在宛做了两人份的简单午饭,裴性雄依然没有醒,但情况已经比昨晚好多了。
“他怎么会搞成这样?”李在宛问他。
裴俊植摇摇头。他知道裴性雄这两年来都在暗中寻找着李相赫,SKT的每个人都从未有一刻放弃过。但他原本以为裴性雄为了躲避新政府的压力已经隐姓埋名,至少明面上过着普通人的日子了。裴性雄也很少和他提及自己的生活,仿佛真的平淡到完全不值一提。
但如今裴性雄冒着暴雨深夜前来,似乎普天之下,只有他和李在宛的这间小屋子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在宛和他是在两年前那件事之后,SKT仅有的继续为新政府效命的人。身为LCK最负盛名的狙击手之一,政府不想轻易地放他离开。这两年来他手中长枪为新政府除掉了多少异己他自己都数不清。事实上,如果当年裴性雄没有执意顶着新政府的巨大压力离开,如今大约也会做着和他差不多的事。
而他和裴性雄的理由都是相同的,SKT的每个人都明白。
李在宛和他游走在政府的各方势力之间,努力地挖掘和当年之事有关的任何线索,同时,在暗处的裴性雄几乎摸遍了LCK的每个角落。当初张景焕的所作所为让政府高层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震怒。如果不是LPL对新政府存了些制衡之意,要走了张景焕,只怕SKT早在两年前就一同被处决了。从那之后,他只和远在天边的张景焕见过寥寥几次,而他们得以避开联盟的耳目进行的、只言片语的零星通讯都是关于那些疑似新发现的一丁点可能线索。
他觉得张景焕像是在两年前就死过一次,如今的张景焕心中只剩下了那个执念。
“我们五个都还活着。”裴性雄曾经那么对张景焕说,“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有重聚的一天。”
但张景焕的桃花眼里依然没有笑容。
这世上,大约只有不知沉睡在何处的李相赫能再让张景焕笑得再像原来那般灿烂了。
03
他和在宛吃完午饭回房间的时候,裴性雄已经醒了。
“好香。”裴性雄看着他们笑,“还有我的份吗?”
“这才是你的份。”李在宛把刚刚热好看上去黄不拉几的一袋营养液递给他。
裴性雄于是半耍赖半恳求让李在宛再给他做一份,说着什么“要照顾病人”之类的话。裴俊植在他床边坐下,默默叹了口气。
“你怎么弄成这样?”
裴性雄皱着眉吸了一口又甜又咸的营养液,“这味道也太怪了。”
“性雄哥。”他低低地喊了一声,“你去见景焕哥了吧。”
裴性雄笑着看他,“俊植有时候真是太过聪明了啊。”
也许新政府两年前还没动除掉裴性雄的念头,但这些年来,他无视新政府明里暗里的所有警告继续搜寻和李相赫有关的线索,再加上他身上原本就顶着“faker最默契的队友”这个名号,这足以彻底消磨掉高层对他所剩无几的耐心。
“他告诉我LPL和LCK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于是我们一起从军队手中抢走了政府今年的账本。”裴性雄的语气仿佛在说一场玩闹,“他们追着我跑了几座城。”
“我洗掉了你的精神力场。”李在宛说,“他们不会再追上来了。”
“我能再睡一会吗?”裴性雄问他,“俊植的床真的很舒服,啊,真是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心的觉了。”
裴俊植突然就红了眼眶。
他略微睁大了眼睛,拒绝让泪水流下来。
04
他们也曾经拥有过很多个这样的夜晚。
在他们五个尚且可以被冠以SKT之名的时候,他们也曾同室抵足而眠,在黑夜里互相为对方包扎伤口,守护着彼此不为外人所知的脆弱。张景焕笑着的双眼里总是好像含着星辰,带着和煦而令人安心的气息。就连李相赫在那样的笑容下都显得分外柔软。
他曾经在那样的夜晚,和他们围着火堆畅饮。
他觉得那大约是很久以前了,久到那时的张景焕仍然会用含着笑意的低沉嗓音喊“相赫啊”。他有些醉了,但还是喝了一杯又一杯。裴性雄似乎在说着什么关于李相赫和张景焕的俏皮话。李相赫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也被酒精熏得微红,张景焕把手搭在李相赫的肩上,好像有星星落在那双桃花眼里。
他记不清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他靠在李在宛的肩上饮下更多的啤酒。晚风拂过柔软的草地,黑沉沉的群山在远处环绕着。碰撞的瓶罐和四处飞溅的啤酒沫,被火光映得格外热烈。他想,他们每个人在那一刻都是真实而鲜活的存在着的。
酒精把他的记忆晕染成一片模糊的亮色。他后来觉得此生见过的所有瑰丽景致,都不及那个夜晚一簇小小的火堆。他在三年后独自一人踏上冰封千里的荒原,独自一人包扎流血的伤口。
他怀揣着微薄的希望孤注一掷地前行。
那夜那一簇小小的火焰,仍旧在裴俊植的心里缓缓地燃烧。他在半醉半醒间安心地枕着李在宛的双腿。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看见张景焕在漫天星辰下吻了李相赫。
而他们都曾以为,那一刻便是永恒。
05
“其实,说着那样乐观的话,性雄哥终究也和两年前不一样了吧。”裴俊植说。
“你也是啊。”李在宛笑了,“谁也别说谁,每个人不都有一部分死在了两年前吗?”
你做的每个噩梦都是关于李相赫。李在宛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突然有些想念张景焕在的时候。有SKT的队长顶在最前面的时候,裴俊植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辛苦。
两年前的李在宛并不知道如何处理和缝合伤口,家中也不会常备营养液之类的物品。
“如果我死了,你觉得谁能当你的下一个哨兵?”裴俊植曾经这么问他。
“首先这个前提就不成立吧。”李在宛托腮沉思,“嗯……你死了的话,我八成是先被人杀了。”
“所以说是如果啊。”
他没有继续回答裴俊植的话,抱了一床被子来替他盖上。
“你生病的时候总是就容易想得很多。”
他这辈子都不必再有别的哨兵了,再没人如裴俊植一样了解他的一举一动,他也熟悉裴俊植在战场上的每个动作,他们彼此契合,无需言语来解释。
高层不是没有想过拆散他们。在那件事发生之后,SKT在联盟压力下被迫四散天涯。但他和裴俊植在测试时,精神力场的契合度几乎达到了罕见的满分。联盟权衡再三,出于某些原因,最终没有强行拆散他们之间的精神链接。
他不需要下一个哨兵了。如果有一天裴俊植死了,李在宛必然已经死在了前面。
06
LCK的冬天特别冷,一年里所有的雨水全都堆在夏天,而裴性雄向来不太喜欢雨天。
他给自己列出了很多理由,比如氤氲潮湿的雾气会影响他的五感,比如穿着被雨水浸透的衣服奔跑的感觉总是相当糟糕,比如他总是容易在雨天留下更多的易于追踪的痕迹,比如……也许没有那么多别的比如了。
裴性雄大概不是很想承认,其实他很害怕回忆这个。
他梦见了两年前的那场暴雨,他在那天同时失去了李相赫和张景焕。
裴俊植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陪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本不知名的小说开始读。他在雨声中半睡半醒地躺了一个下午。这是两年来第一次,他觉得雨声也格外地舒适而令人安心。
他们的狙击手和两年前其实没有什么变化,但他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被掩盖得很好的疲倦。
他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疲倦感,那种感觉同样隐隐地存在于他自己的内心深处。他害怕终有一天锐气会在这样的日复一日里消磨殆尽,原本就十分渺茫的希望会在某年某月彻底暗淡下去,而李相赫会消失在他们根本看不见的地方。
那份压力总是时时压得他胸口生疼。
“当时我总想,一直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真的好累啊。但相赫是个不会累的机器人,我想那我再陪他两年吧,两年之后我就可以去休息了。可现在却觉得,那时候才是我最幸福的时候。”裴俊植看着他,合上了手中的书,“那时候我说好累啊,至少有人能听懂。”
他不知道该答什么,于是安静地听裴俊植说着。
他隐约知道裴俊植这两年做了些什么。一个得不到信任的狙击手却是政府最得力的暗杀者。政局越是不稳定,越是有需要用枪去解决的事。裴俊植处在所有风暴的正中心,大约是可以想象的如履薄冰,走错一步立刻万劫不复。
裴俊植不曾提起这些,只像是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可以倾诉点什么。他说他很累。
07
裴性雄有时仍旧会下意识地想,李相赫在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做。
他一直试图戒掉这种如今已经全然无用的思维方式,但人这一辈子最难改掉的可能就是习惯。他站在李相赫的身边太久了,久到不需要思考就能读懂李相赫的意图,熟稔得如同一呼一吸。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己都分不清那部分想法究竟是来自于李相赫,还是来自于他本身。
他和李相赫认识了太多年,猜李相赫的心思又猜得比谁都准。虽然没有求证过,但他能感觉到张景焕大概曾经对此颇有几分介意。
说白了就是,张景焕吃了飞醋。
裴性雄曾经很想借此嘲讽张景焕几句。但那两个人一向在别的事情上都过于聪明,在对方身上犯一犯傻也算是平衡了。
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也只能感觉到个大概。李在宛和裴俊植虽然不说,但八成也把这件事当成了日常乐趣,时常和他眼神交流一番。他们三个早就心照不宣,当事的两个人还以为自己瞒得滴水不漏。
全世界都知道张景焕爱着李相赫,除了李相赫自己。
在张景焕尚未彻底摸清李相赫脾气的那段时间,他们大概吵过不少次。裴性雄在某天清晨推开房门,只看见了脸色明显很差的张景焕。
“相赫呢?”没睡醒的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张景焕眉间的乌云顿时就更密了一些。
裴性雄顿时清醒了,但也实在懒得去管。他打了个哈欠往器材室里走,突然就被张景焕一把拽住了。
“我对相赫的态度真的有很大问题吗?”
裴性雄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反驳。如果说你这都叫有很大问题,那其他人现在就该去李相赫面前疯狂谢罪请求原谅了。
他于是又缓了三秒仔细想了想,才终于反应过来大概是怎么一回事。
按照常理来说,刚出完任务的两个人一定是在那几天中有了什么摩擦。张景焕也许做了什么让李相赫觉得自己被过度保护,或者被压了一头引起了挑战欲的事。李相赫说态度问题,八成是觉得张景焕不尊重他。于是张景焕越是好声好气,李相赫就越不高兴。
“……”裴性雄一时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
“哥你千万别过度关注他,像平时一样当什么也没发生。等他消气了再说。”
张景焕想了想,大约明白了裴性雄的意思,在离开前又莫名回头看了他两眼,神情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哪怕张景焕什么也没说,裴性雄还是看懂了那个眼神。
那是一个介于“我怎么就没想到”和“你又是怎么想到的”之间的眼神。
刚刚睡醒的裴俊植从楼梯上走下来,同情地看了裴性雄一眼。
08
在裴性雄看来,张景焕在尚未摸透李相赫脾气的那段时日,确实表现得保护欲过于强烈。但在他们真正确定关系之后,却又反而不去过问一些本该过问的事情,但谁都无法因此责怪张景焕。时至今日,裴性雄只是在反复思考,为什么两年前的他明明已经感觉到了异常,却没有去拦住李相赫。
他过于信任李相赫了,信任到忘了在战场之外的李相赫其实单纯如白纸。
等到暴雨落下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想不到任何能救李相赫的办法。
裴性雄惊恐而又绝望地发现张景焕同样失去了联络。他已经失去了李相赫,所以他绝对不能再失去张景焕。
他在大雨滂沱中一路狂奔进军区的大门。没有卫兵上前阻拦他,他就这样一路冲进了那个阴暗逼仄泛着消毒水味的房间,但他终究没来得及见到李相赫最后一面。
李相赫毫无意识地低垂着头,除开那些血,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他几乎要无法思考眼前的这一幕。张景焕被很多双手牢牢地钳制在一边。在他推门的瞬间,所有的枪都整齐地瞄准了他。
裴性雄卸掉身上所有的武器举起双手,一步步地走进去,寂静的房间回响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的出现没能打断任何东西,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们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房间内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尖细的金属缓慢地没入血肉里。
他甚至不敢去看李相赫。血的声音让他近乎崩溃。
这一定是个噩梦,他想。
张景焕毫无章法地试图挣脱那些按住他的手。无数个枪口在同时对准了他。子弹随时就要离开枪膛。裴性雄两步冲上去,死死地抱住了张景焕。
“不要这样,哥。”他慌忙地在张景焕的耳边说着不连贯的词句,“哥你想一想他。你想一想。”
裴性雄用后背挡住了所有的枪口,把仍旧在挣扎的张景焕堵在了角落里。他听见他喉咙里痛苦的那些音节,眼泪无声地砸在他肩膀上。张景焕没有看他,只是仍旧不眨眼地盯着李相赫,仿佛想要把关于这个人的所有都印在骨髓里。
他看着李相赫被放上手术车,像是一件物品那样被粗暴地对待。他们把白布盖在他身上,鲜活而坚韧的李相赫大约真的被变成了一具尸体。白色的布料几乎立刻就被他身上的血迹洇开一片红色。窗外暴雨伴着雷鸣电闪,小小的手术车被人群裹挟着往里推。有人把张景焕从他身边拉开,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长枪立刻就抵在了他和张景焕的额头上。
裴性雄松开了手,张景焕的衣角从他指尖滑落。持枪的卫兵阻挡了他的前路。而张景焕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裴性雄转身推开门朝外狂奔,司令部的大门紧闭,他于是就独自一人站在暴雨中等待。
“我愿意效命,我愿意无条件服从任何命令。”
他在雨中朝着紧闭的大门高声呼喊。他愿意,他什么都愿意。他没能来得及救李相赫,但他还想着李相赫有一天能回来,能看见活生生的,完好无损的张景焕。
大概终究也没能如愿。
09
李在宛在傍晚时分推门走进来,声音让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裴性雄睁开了眼睛。
“俊植你怎么不关窗?”李在宛有些责怪地跑过去把窗户闩上,“雨都飘进来了。”
裴俊植大概是有意留了条缝隙透气。但李在宛这么说着裴俊植也没有反驳,只是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我差不多该走了。”裴性雄毫无征兆地开口,“再呆下去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吧。”
裴俊植下意识地想反驳,但也明白他所说的无可争辩的事实。
他的每一天都行走在刀刃上,承受不起任何的偏差。他和裴性雄私下的联络绝对不能被发现任何端倪,否则会立刻消耗掉高层本来就对他所剩无几的信任。
“等雨停了再走吧。”李在宛说。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都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
那是裴性雄两年来睡得最好的一觉,睁眼之后仿佛倦意全无。那也是裴俊植两年来第一次将他的疲倦宣之于口。也许他们又拥有了怀揣着渺茫希望继续向前的信念。
李在宛关好窗之后在裴俊植身边坐下,和他一起读着那本不知名的小说。
也许从那天之后,雨天对裴性雄而言不再是那么令人讨厌的东西了。
10
人生是川流不息的江水。
裴性雄在多年前遇见了李相赫。他余生都无法忘却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在那一刻他就隐隐知晓,他的人生从此将再也无法绕开面前的这个少年。
于是他舍弃了自己的某些部分,成就SKT所建立的无上荣光。而孤独的李相赫终于拥有了属于他的星辰——锋芒毕露的张景焕从来只以那样的神情注视着李相赫一人。
他们曾经并肩站在最高的山峰上。如裴俊植所说。年少无名的时代,却浸透着他们前半生所拥有过的,最真切滚烫的热忱。
他在雨停的时候离开了那间小房子。他没有告别,在他转身时,他看见裴俊植微微地把头靠在李在宛肩上。
他这一生只会记住两场大雨。
倘若时光倒转,河水逆流,新芽在春风中退回泥土,大地拥抱亲吻雨滴。在最初的那个奇点,所有在岁月里遗失掉的浪花,都将会再次相逢。
不论余生所相隔着的,万水千山。
破军(RNG全员)
“从结尾开始讲一个故事,似乎颇为奇怪。但是所有的结局亦是开端。我们只是当时不知道而已。”
春夏之交的时候,总是会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爬山虎长满了整栋楼,门口的石阶上长满了苔藓。晶圆雨水从植物叶子上坠落下来,带着凉意滴在刘世宇的脸上。他眯起眼睛看从天空中坠落的清亮丝线,随后一把伞出现在了他的头顶。
“你也是来报道的?”
刘世宇微微皱了皱眉。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来的人必然是个高阶向导——而且是个热心肠的向导。他在军区的门口站了十几分钟,除了面前的这个向导并没有人在他身上多看一眼。
“对啊。”和陌生人对话的感觉让刘世宇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好像没有开门。”
“这不是报道的地方啊……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李元浩笑了,微微露出牙齿。
“正好我也去,一起?”
他有些不适应这种和人共撑一把伞的感觉,但李元浩身上有种平易的气息,使得他并没有感觉到过多的尴尬。这样的人大约不论在哪里,都会是一个很不错的同伴。
他和李元浩并肩走进军区的大门。不远处传来的枪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在雨中回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隔着茫茫的人群,他一眼就看见了开枪的那个人,以及他微眯着贴在瞄准镜前的,独属于狙击手的锐利眼眸。
那个人几乎是也在同时回过头。隔着五月的春色,空中迎风飘摆的银色丝线,那就是他和简自豪的第一面。
从此星轨南倾人生交错,纠缠成无数横亘在他余下人生中的,解不开的死结。
简自豪的脾气从来算不上好,年少时更是可以称得上是有些糟糕。然而磕磕绊绊地一路相处过来,最后也就渐渐不再吵了。彼时的刘世宇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队友,而是一把足够精准致命的枪,而简自豪恰恰就是他所需要的那个人。
他想为自己留下一些足以铭记一生的东西,等到垂垂老矣的时候回忆起来才能觉得不枉此生。与之相比,其余琐事都无甚要紧。他们三个在经年累月的磕绊中越发默契。在随后的第二年,从边境上传来的消息似乎愈发糟糕。
如日中天的SKT,两大联盟之间摇摇欲坠的和平,北方的战火似乎一触即发。
他们没有退路,哪怕谁也没有百分百的自信能够拦住LCK的军队。锋芒正盛的SKT是高悬于联盟北方的利刃,哪怕付出再多代价,也不能让他们再在LPL的领土上前进半寸。
简自豪在出发前的整整三天都冷着脸,刘世宇劝了两句发现无效也就只能作罢。在他觉得压抑的气氛即将让他自己心态也出现问题的时候,一脸沉重的明凯带着人踏进了RNG的大门。
“我不能跟你们上前线了。”明凯看着他,把手里的一块金属铭牌递了过来,“联盟说RNG缺个向导,让我把童扬交给你。我要从东北戈壁往边境上押送军火,明天就得出发。”
刘世宇默默地接过,冰凉的金属在手掌中似乎莫名带了些沉甸甸的感觉。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会说让你照顾好他这种屁话。上了战场没那么多可想的,SKT是什么样子我清楚得很。”明凯勉强笑了笑,“我会保证后方一切稳定,祝你们一路顺利。”
“好。”刘世宇郑重地点了点头,明凯也不再说话。一壶茶水见底之后,明凯起身道了别准备离开,他看着明凯的背影,还是没能憋住心底一直想问的那番话。
“联盟甚至暗示我们在出发前写好遗书了你知道吗?”刘世宇脱口而出,随后又放低了音量,“你和童扬该说的话,说完了么?”
他只能隐隐察觉到明凯和童扬大约之间有过一些似有若无的牵扯。他们很多人都亲耳听见过明凯在醉酒时用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喊着童扬的名字,然而等到第二天一切又都恢复如常。后来李元浩时常拿这些来打趣,童扬每每低着头沉默不语,明凯只会打圆场般跟着调笑两句。
他们大约从未戳破过这层人尽皆知的窗户纸。他私下里问明凯,明凯总是说再等两年,等到一切水到渠成。
“我等你们赢SKT回来。”
明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放下手中的茶杯走出了房门。
出发前他睡得并不是很好,索性开了灯从床上坐起来,在书桌前咬了半天的笔头也不知道写完这封遗书该寄给谁。能力者向来都被普通人所恐惧着,尤其是哨兵。他从幼时开始孤身一人漂泊至今。硬要说的话倒是可以给RNG留封遗书,但如果他死了,李元浩和简自豪大概率也已经跟着他一起死在了边境上。
他在深夜开着台灯写了又改,索性把纸一撕,不再想这些。
边境上有着巍峨的雪山,以及被寒风吹拂着的,经年不化的积雪。紧张的局势几乎要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双方的军队几乎是沿着整个山脉拉开了战线。
如果说SKT是一把高悬于联盟头顶的刀,那faker就是刀尖最锐利的那点锋芒。
在炮火和绵延着的战壕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被他们奉若神明的那个人。
简自豪的枪甚至比他的视线还要更快。在他看见faker的时候,狙击枪的子弹已经离开了枪膛。
他立刻从侧翼向前冲锋掩护简自豪,他们的默契不需要更多言语。李元浩的精神游丝缠绕着飞速前行的子弹,所有的精神屏障都在瞬间被穿透粉碎。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他们就要赢下这场战争。
他看见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带着杀气,却依旧明亮如星辰。
子弹在空中被硬生生劈成两半,附着于其上的精神游丝也被齐齐斩断,碎裂的弹壳带着火光四溅开来。
他看见那个在风中岿然不动的身影。SKT的队长挡在faker的前方,四溅的火光映在那双深黑的眼眸里。
刘世宇来不及收手,索性直接一刀刺向张景焕的胸口。SKT的那位向导猛然朝他张开手掌,带着强烈攻击性的精神游丝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李元浩碎裂的精神屏障影响了他的五感,刘世宇在漆黑的视野中凭直觉向下劈去,令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声震碎了冰冷的空气。
“你太靠前了。”李元浩焦急地喊他的名字,“回来,刘世宇。”
尖锐的枪声在此时响起,他侧目看向声音的来源。隔着大雪覆盖的土地和攒动的人头,他看见了一双沉静的,几乎隐藏了所有杀气的眼睛。
——SKT的狙击手处在一个绝佳的,对他威胁巨大的位置,而此刻的他没有任何办法。
简自豪不得不在同时扣动了扳机。
金属在他身边炸开,生涩的火药味灌满了他的鼻腔。李元浩的气息为他劈开了一条通道。他立刻后仰闪开faker的刀锋,刀尖划过他的胸口。在下一刀刺下来之前,童扬的精神游丝包裹住了他的意识。
刘世宇随即迈开步伐往回狂奔。两股强硬的意识撞在一起,溅起的碎片刺痛了他的大脑。他顶着眩晕感跑了不知道多少步,李元浩终于接住了他,伸出手掌覆在他的太阳穴上。
“操。”刘世宇忍不住骂了一声,借着李元浩的胳膊勉力站起来,“是我莽了。”
童扬已经撤了精神屏障,SKT也没有继续追上前。他在这时才感觉到胸口火辣辣的疼痛感,一道血痕逐渐氤氲开来。
“知道就好。”李元浩脸上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手上却立刻扶住了他,“每次不都是你莽吗?”
前线的医疗用品向来有限,只能留给最需要的人。哨兵这种给点水就能活很久的生物通常是什么药也领不到的,刘世宇索性连医疗处都懒得去,在前线一动不动的警戒状态就算得上是休息了。
月光洒在雪上的时候,简自豪提前了两个小时来替他的班。
他终于松了口气,刚刚停了的雪又开始下了。他靠着李元浩的肩睡了一小会,睁眼时发现身上盖了一件外套。简自豪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方,雪落了满身,看起来仿佛一个冰雕。
刘世宇突然就笑出了声音。
简自豪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刘世宇连忙摆了摆手止住笑容。简自豪随即挪回了视线,继续盯住远方深不见底的一片漆黑。
刘世宇默默在心底算了算,简自豪差不多摆了整整三天的这副自闭表情了。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李元浩知道他在想什么,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简自豪这回连头都懒得回,一动不动的身影看起来像个大号的雪人。
“童扬呢?”休息过后的刘世宇心情不错,语调都带着几分轻快,“怎么没见他人?”
“托人给那谁带信去了。”李元浩一副不愿回忆的表情,“和他比起来咱们可是太惨了,要是想矫情一下写点什么都不知道给谁。”
“你闭嘴。”刘世宇踢了他一脚,“少说两句。”
他和李元浩又笑着说了几句,李元浩甚至刻意放大了音量让简自豪也能听见。然而他们的狙击手依然只是皱着眉头警戒着周围,冷峻的气场让他们俩没一个人敢开口搭话。
李元浩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落雪。
他看见李元浩伸手从地上捧起一把落雪,在手里反复按了几下,团成了一个小雪球。刘世宇下意识抬起胳膊挡住了脸,李元浩却并没有像他意料之中一样把雪球砸在他的脸上。
他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李元浩把雪球在地上滚了几圈,滚成了一个大雪块。滚的力道大概不是很对,雪球被他搓成了一个相当不规则的球形。
“起开。”他起身过去推了推李元浩,“让我来。”
刘世宇直接拔出刀,刀锋出鞘的声音让李元浩下意识抖了抖。他直接用刀切了几个棱角,却仿佛越切越不对称。眼看他就快把整个雪球切没了,李元浩直接伸手打掉了他的刀。他看着李元浩修修补补了好几圈,终于做出了一个像样的球形。随后又从地上摸出几个弹壳戳进去当眼睛。
其实还是丑爆了。
刘世宇的内心颇有一些挫败感。
“简自豪。”李元浩起身拍拍手,“你看它像不像锅老师。”
刘世宇立刻伸手抄起雪块砸了李元浩一脸,远处的简自豪回过头来,对着那个丑了吧唧的雪人露出了连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枪炮与玫瑰 (IG全员)
多年以后,喻文波抱着枪站在边境的延绵的雪峰上,想起的是记忆中某个遥远的清晨。当时还未分化的他尚且懵懂不知人世,但他记得阳光被树叶打碎的阴影,微风拂过叶子的声音,十七岁的王柳羿就站在光影斑驳的树林间。四月里的和煦的春光铺在松软的泥土上,沿着他的记忆流淌至今。
见证了他此后生命中所有悲喜的目光,不过始于那一眼而已。
一切的开头大致可以追溯到某个晚上。均匀的深蓝色天幕上点缀着零星几颗星辰,一架小小的直升机漂浮在厚厚的深灰色云层之上,螺旋翼发出的巨大噪音毫无美感地填满了整个世界。
——这原本只是一个平凡的夜晚,是喻文波人生中无数个夜晚里平平无奇的一个。
尽管这个“平凡”的真正含义依然有待商榷。他在一个半小时前跟着宋义进和高振宁登上了这架直升机,准备去推平某个深山老林里的军事基地。事实上,联盟给他们的任务清单上就只写了一句话:
“把那炸平就完事。”
喻文波毫不惊讶。众所周知,直接炸平正是IG的风格。
他十六岁的时候于荒野中遇见了宋义进和高振宁,迄今为止加入这个工会整整一年,战斗风格总结起来就是一个“莽”字。高振宁和他基本是走到哪里炸到哪里,实在控制不住场面了就把宋义进放出来善后,反正一通高强度精神清洗基本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他因为这点在联盟出了名,谁都知道IG有个半大年纪还没分化的狙击手,有着和年龄完全不相称的胆识。其实说白了就是莽,莽完了回来总是要被宋义进提着耳朵教训一番,教训完了下次又接着莽。
莽夫一时爽,一直莽夫一直爽。高振宁如是说。
眼下他蜷着手脚缩在逼仄的机舱里,舒展不开的身体怎么摆都莫名地难受。他有些烦躁地变换了好几个姿势,被挤到角落里的高振宁十分不爽地踢了一脚他的小腿。
“你有多动症是不?”
心里憋着火的喻文波撸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高振宁用手背挡了他几拳。两个人在狭小的机舱内徒手比划了两个来回,不擅近战的喻文波终究是施展不开拳脚,被高振宁拦腰摔在了地上。
“服不服?”高振宁用胳膊肘抵着他的胸口,力量差距让他被按得动弹不得。
“还打不?”
高振宁还没来得及再得意几句,宋义进的精神游丝直接把他捆了个严严实实。看上去像是被迫中止了张牙舞爪的模样,瞬间安安静静地贴着舱门乖巧坐着。
喻文波刚想开口嘲笑他两句,自己随后也被宋义进打包塞进了另一边的角落里。
他们俩隔着空气大眼瞪小眼,身体动弹不得就开始用眼神继续战斗,试图说服自己对方的样子看起来才更滑稽一些。
“我说,准备跳伞了。”前面驾驶舱的宋义进探出头来,“你俩下去了再打行吗?”
束缚着身体的精神游丝在此时放松了下来。喻文波在心里鄙夷了一下高振宁的幼稚,转转脖子活动了一下筋骨,也懒得继续和他计较。
脚下是漆黑不见底的深空。喻文波站在舱门边深吸一口气,戴上了护目镜。
高振宁打开箱子递给他一把狙击枪,舱门正要打开时却突然比了个停下的手势,仿佛是听见了什么一般停滞在原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操。“
喻文波也听见了不和谐的声响,喃喃了一声。
高振宁一脚踹断了座椅下方的的金属横杠,把宋义进连人带椅子抱了起来。喻文波扫了一眼宋义进身上的降落伞,利落地拉开舱门让高振宁把人丢了出去。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宋义进都没来得及开始尖叫。
轰鸣着的声响已经近在咫尺。喻文波自认这十七年人生经验足够丰富,然而飞在天上被导弹炸却还是头一回——理论上来说,宋义进的精神力场足以庇佑他们躲过任何常规的侦测手段。
高振宁连降落伞都没背,直接跟着宋义进跳了下去。
喻文波在导弹即将命中的前一秒离开了机舱,整个人几乎是在爆炸产生的火光和浓烟里滚了一圈才掉出来,索性四溅的金属碎片没有刺中什么要害的地方,但依然让他觉得背上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
发动机的嗡鸣声在提醒他,身后有不止一驾战斗机跟了上来。
他任凭自己在空中下坠,转过身凌空开了一枪。子弹瞬间击碎玻璃打穿了驾驶员的肩胛骨,那架飞机因此偏离了航线,险险从他头顶飞过。
太刺激了。
喻文波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下方的高振宁已经在空中拉住了宋义进的手腕,回过头来高喊他的名字。
“操,到底有多少。”高振宁一把抽出腰间的手枪,回身对着头顶连开了数发。子弹在机舱上堪堪打出几个孔印。上方的战斗机试图直接俯冲向下,两侧装载着的机枪对准了他们。
“你看头顶——”
高振宁左手拉住宋义进,右手朝着俯冲而下的战斗机疯狂地开枪。他们离地面的距离正在越来越近,风声呼呼地刮着他的耳廓和侧脸。他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枪对准了斜上方高速移动着的战斗机。
要命的是,在空中根本无法躲开迎面扫射而来的子弹。
喻文波狠了狠心,在机枪开始扫射的瞬间,动手扣下了扳机。
失去驾驶员的飞机开始疯狂地摇摆着向下坠落,胡乱地朝着四面八方扫射着。他在迎面而来的枪林弹雨中蜷起了身体护住要害,而后从周身各处传来的剧痛感让他几乎直接把牙给咬碎。
“你他妈倒是拉伞啊!”
高振宁急得快要发疯,试图伸手拉住他,然而三人只是一齐在空中下坠着,不论怎么尝试都没办法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喻文波痛得快要说不出话,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的扫射打坏了他的背包,怎么伸手都够不到背后降落伞的拉杆。
已经到极限距离了。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次尝试的机会。
宋义进一狠心开了降落伞,高振宁在速度骤减的瞬间试图伸手拽住从上方掉下来的喻文波。然而二者之间终究是隔了十几米的横向距离。高振宁顾不得那么多,松开宋义进的手就要去追直直坠下去的喻文波。
宋义进早就觉察到他的动作,在他松手的瞬间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袖口。
高振宁眼睁睁地看着喻文波在他面前坠了下去。夜晚的大地是一块深不见底的黑,喻文波像一只断了翅的鹤径直地向下坠落,清瘦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中。
宋义进越发用力地拽着他的袖口,仿佛怕他也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一般。
高振宁愣愣地看着下方深不见底的一片漆黑,下意识地握紧了伸在空中的手,指甲几乎要把自己的手心抠出血来。
几滴清凉的水痕滴在了他脸上。高振宁抬起头,看见宋义进蓄满了泪的一双眼。
多年之后的喻文波说起这件事时笑得没心没肺。
“还好高振宁当时没有抓住我。”
然后挨了高振宁和宋义进一顿混合双打。
山海纪(安矿)
“哨兵和向导第一次被记载下来,大概是两千年前。”
暖黄色的台灯照亮了床头的一小片区域。张景焕缓缓地在房间里踱着步,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本旧书,声音低沉而又柔和。
“历史啊……相赫应该大概都知道吧。”
平躺在床上的李相赫轻轻点了点头,头发在枕套上摩梭出细微的声响。他在张景焕低沉的声音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试图跟随对方的言辞去想象那段千年以前的传说。
张景焕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翻开了书的扉页。
『诞生在第二纪元的人,无法想象没有太阳和月亮的黑暗年代。』
在黑暗降临的时候,天和地都笼罩在一片茫茫虚无之中。走进迷雾之中的人们忘却掉自己的生平,诞生于混沌中的意识又归于荒古。文明瓦解消散于长夜, 取而代之的是不变的灰岩以及高耸的古树。
那时候,世界是一块巨大的岩石,海洋是根本不存在的词汇,而所有一切模糊的记载和线索,最终都要追溯到一个名字上。
『ambition。』
世人总是喜欢给伟人的经历添加上一些不知真假的传奇元素。总之,断纸残简上写着,他出生在那一年最漫长的黑夜,茫茫的大雾中飘落着灰色的余烬,从那天过后,太阳再也没有升起。
原本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是后人的杜撰也好,是真实存在过的也好,先知在那一天给出了在后世传唱百年的预言。
『凡人的神明,在黑夜诞生,破开黎明后死去。』
那个名字贯穿了整个黑暗年代,在诸神掌控命运的纪元里,光明无法照耀人世,夜晚无止尽地持续。他是在混沌伊始中唯一留下痕迹的凡人。
最初的哨兵,ambition。
在所有的文明都被虚空消解的年代,拂晓中的第一束光照在了灰色的大地上。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丝对抗迷雾的微薄希望。在最初的晨曦下,他的剑就是唯一的黎明。他的同伴最终以血肉之躯冲进无光的迷雾之中。遗留下来的,晦涩的只言片语,一个只出现过一次的名字始终未能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之中。
『crown。』
在大陆沉没的那一日,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听见了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急促山音。然后,在深不见底的迷雾之中,燃起了人世间的第一把大火。
『战旗绕长风,剑鞘亦有其使命。』
他站在巨大裂隙的边缘,整片大陆的灰岩都在他脚下震颤哀嚎,冲天的火光破开混沌,厚重的云层上传来雷电的轰鸣声。他终于触到了冷和热,生和死,光和暗,一切区别和差异皆始于最初的裂变。
高山沉没入深渊,有史以来最炽热的火光驱散深沉的迷雾。在凡人终于战胜了云上诸神的那一天,太阳再一次出没于天际。
然后,世间拥有了第一片海洋。
根植于地底的黑暗被从中拔起,大地流出的血汇聚成了不绝的浪潮,海洋是生命的源泉,是世界的伤口,而横贯大陆的河流是残余下的伤痕。
他和他告别于断崖之下,他最后所求仍是没能握住的那只手。从此人间拥有了日升月落,四时春夏,从大洋上蒸腾而起的水雾化为滋润万物的雨水,灰岩被山风吹化,新芽钻出泥土,天地间开始生长绿树与繁花。
千年以来,那条河不曾结过冰。
“有机会的话。”
张景焕合上书,眉眼间带着温柔笑意。
“一起去那里看看吧?相赫。”
掌灯人(WE 957)
夜色浓重,茫茫的平原上远远传来几声狼嗥。凌乱笨拙的脚步声打破夜的平静,一个裹着斗篷的幼小身影慌张地出现在黑夜里。那是个典型当地原住民长相的女孩,披着宽大不合身的老旧斗篷,提着一盏风灯跌跌撞撞地在黑暗里奔跑。她像是在被什么人追赶着,小小的脸庞写满惊惧惶恐,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有没有被追上。终于,她被地上的枯藤一脚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风灯脱手飞出去,滚了一圈,横躺在地上。烛光摇曳了一下,无情熄灭。小女孩忍了忍,咬牙爬起来,顾不上膝上的剧痛,坚持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往前走去。
终于布满夜空的乌云渐渐散去,银白的月光照射在荒凉的大地上,戈壁沙滩上回荡着风的呜咽,宛如凄厉的鬼哭。她打了个寒颤,紧紧拉住兜帽,抬眼望去。
碎石滩上孤零零地横躺着一块平整的巨石,边缘被风沙打磨得光滑圆润。
巨石上坐着一个孤单清瘦的人,单腿搁在膝盖上,裤脚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清峭的肩线沐浴着岑冷的月光,如月色漫过千山的轮廓。
酒馆的老板是个身材矮小敦厚的中年男人,可是在这样危险的边区还能开起酒馆,娶了一房妻子抚育女儿的人又能简单到哪里去。坐在柯昌宇怀里的小女孩在看到在一地狼藉里还不忘赔笑的中年男人时,便激动地大喊爸爸。
老板的脸色一变,冷汗顿时流下来。那一伙难缠的旅客相互看看,饶有兴趣地转头看向出现的这个青年和他怀里的小女孩——主要是那十二三岁,在某些地下的红灯区已经可以作为鲜果被推上市场供人采摘的小姑娘。
在这么荒凉且颓废的地方居然还能碰到一个活的女性,还是年轻鲜嫩的花骨朵,运气不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打量着女孩,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淫邪的目光几乎要将她身上的衣物都扒下来,一时竟然没人注意那个青年。
“老板,你的女儿留下。”领头的男人道。
老板脸色刷的白了,哆哆嗦嗦挤出一句,“不行啊……”
那男人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子,在座的数人齐刷刷掏出刀起身。老板在晃眼的刀光扑通跪下了,蜡黄的脸上淌下浑浊的泪。
却见青年旁若无人地将小女孩放下来,拍了拍她的头,温声叮嘱道:
“在这里,不要乱跑。”
领头这才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皱眉,粗声喝道:“给我赶出去!”
青年淡淡的瞥了他们一眼,错身避开砍下的长刀,反手握住对方的手腕,飞起一脚直接踹中这人的胸口。对方直接被踹飞出去,后背撞在柱子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刀,随意挥了挥,点评道:“还行。”
她张了张口,带着哭腔喊道:“柯先生——!”
未完的设定
这一部分仅有构思,没有写进正文里,写在这里,仅供读者想象一个更完整的世界。
《山海纪》篇里SSG的故事以神话传说的形式出现,Ambition和Crown都生于在正文开始的两百年前,在LCK大陆上形成的那条河就是当年的战争遗迹。《世间众生》里提及过的Karsa的故乡,IG在向EDG逃亡的时候走的是海路,途经LMS,也就是东南的群岛。
《掌灯人》讲述的是正文里没有展开描写的WE——这片大陆上最古老的组织之一,成立于所有顶级工会建立之前。
他们是这片大陆上唯一一个自由中立的组织,不问过去,无关国籍。柯昌宇是这一代掌灯人的头目,苏汉伟和陈圣俊是主要的外勤执行者,两个人在大陆上自由地飘飘荡荡,做一切中立者应该做的事。
掌灯人在这片大陆上积累了百年信誉,守口如瓶,从不泄露任何雇主的秘密。
当年苏汉伟是和李元浩在一个青训营里长大的向导,两个人都是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毕业之后有相当一段长的时间,李元浩都以为苏汉伟金盆洗手,归于平凡人的生活。有传言说苏汉伟身边有一个帅得人神共愤的哨兵,能够让一个顶级的向导心甘情愿为之放弃前程。
他曾经暗自嘲笑苏汉伟毫无志气,直到多年以后,李元浩杀人越货再次碰到苏汉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苏汉伟身后的哨兵的确帅得人神共愤,无名指上戴着一摸一样的婚戒,几乎要闪瞎李元浩的眼——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他从小到大都没输过苏汉伟,却在人生大事上,输得一败涂地。
至于柯昌宇,他贯彻掌灯人的信条,守口如瓶,始终是照亮黑暗的炬火。他一生只有唯一一次违背誓言的泄密,在正文第四十七章,他告诉了刘世宇能源核心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