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 后记
Part 1 · 山间春夏
时隔三个月,史森明才算是可以不带情绪地正视那段深黑血腥的回忆。
“如果干脆全部忘记的话……会不会更好呢?”
他第一次因此而崩溃的时候,洪浩轩强行把他的意识拉了回来。精神力的消耗让洪浩轩看上去也相当疲倦,但对方仍然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守着他醒来,温柔语调回荡在黑甜夜色中。
“我和小虎可以试一试。”
那是个相当好的提议,但他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绝非是因为怀疑洪浩轩和李元浩的能力,而是下意识地认为他的回忆里隐含着的那部分信息——尽管是破碎的,真假难辨的——有朝一日可能仍旧会被他们所需要。
洪浩轩于是便看着他叹气,伸手理了理他乱成一团的额发。
“辛苦啦。”洪浩轩轻声细语的宽慰让史森明感觉好受了不少,“撑不下去的话要告诉我。”
在海上的那些时日里,他的表现显然把洪浩轩和李元浩都吓得不轻。LCK的经历留下的影响短时间内实在难以克服——四面楚歌的绝境下最好的结果就是自我了断,多年的受训让这一点本能般地镌刻在他的大脑里。在他第二次睁眼就试图去抢李元浩的手枪之后,洪浩轩才终于把这个提议说出了口。
身为一个S级向导,史森明自信能够克服掉这些,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
好在洪浩轩和李元浩都是十分有耐心的那类人,被他拒绝过之后也就没再提起。然而谁都不放心再让他独处。洪浩轩一边侦测着航线,一边还要时不时确认他的意识是否仍然清晰。在洪浩轩直接坐在椅子上睡着的那天,李元浩还是试探着给他下了一个短暂的精神封锁。
他其实有些庆幸简自豪并不在他身边——倘若依着简自豪的脾气来,那些破碎而又痛苦的记忆八成会直接被强行洗个干净。
这听上去相当矛盾——在他最脆弱,最需要人照看的时候,他无比地想念他的哨兵,却又不希望对方出现在此时此地。
或许正如他和简自豪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似有若无的东西一般,和传统意义上的爱字相去甚远,也无法用任何其他的词汇去描述。
李元浩的神识极有耐心地攀附上来,缓慢地瓦解了史森明的抗拒感,而后一点一滴地为他编织出又一场无梦的好眠。于是他放任自己坠入黑甜的夜色中。在他的意识彻底消失之前,他似乎听见坐在他床边的洪浩轩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像是实在累得狠了,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样子。
史森明再一次见到光的时候,风中送来的已经是初春山林的味道。
他听见李元浩在压低了声音和谁交谈着,朦朦胧胧的,听不太真切。植物叶子的气息萦绕在潮湿的树林间。抱着他的那双手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稳。他感受到自己的睫毛上似乎粘了一层水雾,刺眼的日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那双手拢紧了他的肩膀。
“接着睡吧。”严君泽放轻了脚步,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守着你。”
所以他们果然是骗他的,史森明想,严君泽明明就在这里,在他身边。
他们把最安静的顶楼房间给了他,这些废弃了将近二十年的老旧设施该失灵的失灵,该报废的报废。长时间缺乏白噪音的养护会让哨兵们的五感逐渐失灵,洪浩轩和李元浩只能用精神力撑起一个大范围的精神屏障,虽然这一系列举措都让他们显得狼狈至极,但好歹勉强弥补了设备损坏的缺口。
“李元浩人呢?”严君泽环视四周,不咸不淡地在大厅里问了一句。
“去修信号塔了吧,好像。”坐在沙发上吃午饭的戴志春含糊不清地小声答道。
严君泽也没再问,只是用纸袋子从桌上装了几块饼干走。
戴志春来的时候首都的局势还太过动荡,因而不得不就地遣散了大半卫队,愿意一路跟过来的人其实也寥寥无几。整片基地此时只有不到五十人,原本就稀有的向导显然就更少了。洪浩轩和李元浩从早到晚都看不见人影,见了面也都是神色匆匆的,似乎一句多余的话都来不及说。
“下来吃饭。”
严君泽遥遥地对着远处的李元浩喊,后者正挽起袖子蹲在高高的信号塔顶,忙着和塔下的洪浩轩商量着什么,听见这声音只是略略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元浩,你聋了?”
又放大几分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不满的味道,引得洪浩轩也用揶揄的表情看着李元浩。
“偏心耶。”洪浩轩小声说了一句,“好像没我的份。”
严君泽立刻拿了块饼干堵住他的嘴,在洪浩轩被噎住的时候把手中的水杯递了过去。
李元浩抬起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灰,往下看的时候却突然愣了神,脚一滑直接从信号塔上摔了下来。严君泽和洪浩轩几乎是同时向前伸出了手。好在李元浩反应极快,反手抓住了塔顶的边沿,整个人挂在了上面。
“身败名裂噢。”洪浩轩叼着半块饼干在下面起哄,“是谁上午还在笑我?”
李元浩也不答话,只是笑嘻嘻地回头看着严君泽,后者有些无奈地抬了抬胳膊。李元浩一松手,就直接落在严君泽怀里,还恬不知耻地用双手勾住严君泽的脖子。洪浩轩立马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饼干,及时制止了李元浩即将说出口的某些更不要脸的话。
“你们俩都开始梦游了,还不去睡觉?”严君泽倒是很正经地看着他们,轻声叹了口气,“又不着急,不能慢慢来吗?”
“那君泽抱我回去睡午觉啊。”李元浩仍然勾着他的脖子,大有一直赖在他怀里的架势。
洪浩轩翻了个白眼,唰唰地记上了工作进度,比了个手势让他们先走。
平日里的严君泽八成是会直接把李元浩扔在地上的,今天却罕见地默许了对方的行为。李元浩并不重,对哨兵而言抱一个向导其实相当轻松。他冷着脸走过大片繁盛的荒草地,然而一路上却都十分安静,李元浩的那张嘴出乎意料地没再说些别的。
他只疑惑了几秒就反应了过来——在他低下头的那一刻,初春的阳光带着微薄的暖意洒在他身上,而李元浩已经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严君泽又想要叹气了。这一个月里他叹过的气可能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
洪浩轩显然是根本不想去休息,保持忙碌可以让自己不去回忆某些不想回忆的事。那大概已经成了他们所有人之间绝口不提的禁忌,仿佛不说出口,发生过的事就真的不存在了。
信号塔总有一天会修好的,前路也是终究要继续走下去的。
他走了好一会的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他自己的房间。李元浩脏兮兮的鞋和外套让他相当的犹豫。就在他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李元浩睁开了眼睛,伸手拽住了他的领口。
“你的床比较舒服。”李元浩又死皮赖脸地去抓他的胳膊,“辛苦工作没有奖励吗?”
“你会打呼,还脏。”严君泽满脸的嫌弃,把他往椅子上一丢,“我刚换的床单。”
“我就睡半个小时,你叫我。”李元浩满脸真诚,“不会吵的。”
严君泽最终没有阻止李元浩脱了鞋和外套就往他床上躺的动作,持续的高强度消耗让李元浩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这让他越发地担心仍然在用这种状态维持着精神屏障的洪浩轩。如今的诸多繁琐事项比S级任务还要令人头痛,他们大概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如此窘迫的局面了。
半个小时过去得很快,然而他并不是很想叫醒李元浩,就算这个人占了他的床,弄脏了他新换的床单,此刻正抱着他的枕头呼呼大睡。
他正在犹豫着,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响动。原本已经睡死了的李元浩忽然翻身坐了起来,史森明在这时推开了门,赤着脚踩在脏兮兮的地板上。
李元浩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相当紧张,显然早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他反应了一会才算明白,大抵是过度的疲倦让李元浩的精神封锁出现了一些松动,无知无觉地睡了将近二十天的史森明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呢?”史森明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哑着嗓子问出了这个问题。
“去和联盟谈判了。”李元浩立刻答道,仿佛怕他不信似的,“清点干净还要一段时间,有些东西我们要交出去……就,只有他能去。”
史森明点了点头,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向前迈步时却突然摇晃了一下。严君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小心翼翼地让他在沙发上躺下。
“我记得一个人。”史森明轻声说,“是向导。我确定这段记忆是真的。”
李元浩也在他身边坐下,沉默着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翻过LCK所有记录在册的S级向导档案,他的代号是peanut。”
史森明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叙述那段回忆就仿佛是把开始愈合的伤疤又掀开来重新展示,记忆里海风混杂着血的咸腥味似乎又要扑面而来。他闭上眼睛稳定了一下思绪,才开口继续说下去:
“他从我这里拿走了一些东西。”
李元浩伸手去探他的太阳穴,史森明立刻推开了他。严君泽正欲开口询问,李元浩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随即把他钉在了原地。
“后来有一天,LCK的人告诉我你死了。”史森明睁开眼睛,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别瞒我,是真的吧?”
严君泽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史森明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在眼眶里转了几圈,最终是没有落下来。
“你不奇怪为什么吗?”史森明弯了弯嘴角,抬起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你们都没想过吗?”
“不重要了。”李元浩低声说,“都过去了。”
“刘世宇呢?”史森明最终还是问出了那句早该问出口的话,“他在哪?”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敢接话。严君泽下意识地偏头去看李元浩,然而眼下这情景让李元浩一时编不出什么理由,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史森明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仿佛一定要逼他们把答案亲口说出来。
“算了……”史森明喃喃道,“算了。”
史森明一把甩开李元浩的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严君泽也愣了神,只能小步跟在他身后。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洪浩轩已经站在外面听了多时。
“首都出的那些事……和你没关系的。”洪浩轩对他笑了笑,“不信的话,等小狗回来,你去问他。”
史森明别过了视线,没有再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洪浩轩也没再说话,转身就往楼下走。一直站在原地的李元浩突然两步冲上去,拽住了他的手腕。
“你该休息了。”严君泽也跟了上去。洪浩轩跟随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地板上淡淡的血腥味显然没有能瞒过哨兵的五感。
洪浩轩抬手摸了摸嘴唇,几滴鼻血很是应景地滴在他的手背上,他自己却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一脸惊讶地看着沾血的指尖。李元浩的精神力场趁机压制住了洪浩轩,紧接着就抬手从背后劈晕了他。严君泽默契地接住了软倒下来的身体,没再给洪浩轩任何反抗的机会。
“简自豪什么时候回来。”李元浩半蹲在地上,甩了甩手说,“说好的今天,为什么人不见了,谈判桌上和人打架了?”
严君泽把洪浩轩丢到一旁的沙发上,回过头来看着他。
“走吧。”严君泽走过来,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我们去门口等他。”
说是去等,其实手头的事还是多得要命。
这类涉及到精神领域的科技,基本是属于只有向导才能理解的范畴,严君泽身为哨兵只能站在一边干看。李元浩独自站在信号塔顶研究那些复杂的线路,偌大的基地甚至连一个梯子都找不到。严君泽认真回忆了一下,联盟历史上应该还没有过摔死的S级向导。
“你那几门课当时就学得稀烂。”严君泽十分肯定,“浩轩不在你什么都修不好。”
他确信李元浩早就把那些战场之外的知识忘得一干二净——当年在青训营里的时候这人就只有打架相关的课程能拿高分。而后他又赤手空拳地把班上的哨兵都干趴了一遍,从此之后所有人都忘记了他其实是个向导。
多年的军旅生涯教给他们的只有刀尖打滚。眼下RNG居然沦落到要让一个十年没碰过线路的向导来修塔,这件事本身就很滑稽了。
“别瞎叫唤了。”李元浩十分不满地斜了他一眼,“你除了会叫唤还会什么?”
然而信号塔却在他们谈话间突然“滋——”地响了一声,严君泽立刻一跃而起,脚尖轻点了一下塔身,拽着李元浩的领口就往外跳,落地时一个翻滚把李元浩压在身下,后者在瞬间撑起精神屏障护住了他的五感。但随后周身却依然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不知名的小虫在荒草地里低唱,信号塔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一样爆炸。
李元浩试探着从严君泽身下探出头来,信号塔正幽幽的泛着蓝光,能源标志缓缓地亮了,最高处的信标开始缓慢地旋转起来。
“操。”李元浩自己都没有想到,干笑了两声,“我真他妈天才。”
严君泽这才松了口气。但随后李元浩却好像突然听见了什么声音,愣在了他怀里。
“明……凯?”李元浩盯着那束幽蓝的光,皱了皱眉,“我幻听了?”
“你幻听了。”严君泽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明凯?是我理解的那个明凯吗?”
场面一度寂静到有些尴尬,只有风吹拂过柔软的青绿色野草发出的簌簌声响。他们仍然维持着此前的怪异姿势,看上去李元浩整个人都被他扑倒在了草地上。在李元浩开口之前,严君泽十分麻利地捂住了他的嘴。
“我回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微凉的春风中传来简自豪的声音。他们的狙击手抱着枪站在远方的电网之外,似乎已经观察了他们许久。
“我找不到门。”简自豪很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丢人的事实,“能不能先把电网关了。”
“你直接走进来也行。”李元浩答道,“这网质量太差,电不死人。”
他原本只是习惯性地胡言乱语,但简自豪似乎还真的动了心,抬头估算大致的高度。严君泽赶紧叫停了简自豪的自杀行为,三步并作两步跑去了大门口。
“我好不容易修好了这网。”李元浩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他是怕你给我踩坏了。”
简自豪没再搭理他,跟着严君泽绕去了大门口。
他们进门的时候已近黄昏,橙红的晚霞映彻天际。被他们敲晕睡了大半个下午的洪浩轩已经醒了,抱着胳膊坐在沙发上,看上去脸色不善。李元浩厚着脸皮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悻悻地坐在洪浩轩身边。
“所以,怎么办呢?”严君泽递了杯水给简自豪,顺便制止了他们微妙的眼神碰撞,“问题解决了?”
“听我慢慢说。”
简自豪喝了口水,缓缓地开口。
其实带回来的消息大致都可以预料,谈判桌上的简自豪不会吃太大的亏,也不至于真的和人打起来。地方政府和顶级工会互相依存,在战争过后,终究是要彼此妥协的。
唯一一个让李元浩分外警觉的名字,他此前刚刚从史森明的口中听到。
“……那边的消息是,LCK似乎默认peanut死了,原因不清楚。”简自豪皱了皱眉,“如果是真的,他们的首席向导应该已经换人了。”
洪浩轩交叠着撑在桌边的手指下意识地紧了紧,李元浩也猜到了他紧张的原因是什么。联盟直辖的能力者向来行踪诡谲手段残忍,在读到那一段回忆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强烈绝望感几乎让他迷失在史森明的神识之海里。
“他做得够好了。”洪浩轩轻声说,“换成我,撑不了那么久。”
那个晚上他和李元浩不得不对史森明设下精神封锁。他看见在冰海之上漂浮着的巨轮,最底层的船舱充斥着潮湿咸腥的气味。那个五官柔和的向导坐在一旁的木质躺椅上,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眼角却带着令人生寒的笑意。
金属地板上暗红色的血迹四溅,韩王浩的指尖缓缓地划过史森明脆弱的喉咙,冰冷的电子音回荡在房间里,阴森更甚于他眼中冷意:
“最终,你谁也救不了……”
韩王浩歪着头看他,弯起了唇角,“但是可以让自己舒服一点。”
源自于史森明的强烈的绝望感几乎要让洪浩轩也溺死在里面。他不得不暂时锁住了史森明全部的意识,睁开眼睛之后才发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李元浩面色紧张地看着他,几乎要把嘴唇给咬出血来。
“他最好是已经死了。”严君泽抬起眼睛,淡淡道。简自豪把手中的玻璃杯放在了桌子上,没再说话。
在第三天的清晨,史森明终于打开了房间的大门。他的脸色还是很不好,但看上去已比前几天强了太多。史森明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套从楼梯上走下来,露出来的手腕上还带着几条触目惊心的血痕。戴志春原本在和简自豪小声交流着什么,听见他的脚步声二人俱是一愣,停下来看着他。
“你们继续。”史森明哑着嗓子说,径直往房门外走,“我躺累了,出去走走。”
这是他第一次踩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石阶的棱角久经年头,被磨得圆滑晶亮,建筑群的周围是遍布荒草的平原。洪浩轩正拿着本册子勾勾画画,看见他时回过头微笑着挥了挥手。
他在台阶上坐下来,石头的缝隙里长出了一朵黄色的小花。于是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简自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他没有回头,继续研究着石缝里那朵细小的野花。
“别问我。”史森明低垂着眼角,在他开口之前低声说道,“以后,我会告诉你。”
“好。”简自豪一口应下来,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这地方是你选的?”他用手碰了碰薄软易碎的花瓣,轻声问道,“还是刘世宇?”
那个他们都刻意回避的话题让简自豪如坐针毡。但史森明仍旧面色如常,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只是在聊无关紧要的闲话。
“是明凯选的。”简自豪笑了笑,有些忐忑地用余光看着史森明的侧脸,“毕竟,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些了。”他用一种尽量轻松的口吻说出了这番话,有意无意地隐藏掉了他和明凯之间的所有权衡妥协。但史森明向来知他甚深,一定会明白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史森明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便不再开口说话。
他们之间的那道隔膜在此时此刻显得过于厚重了,几乎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有太多尚未痊愈的伤痕,仿佛一触碰又要流出新的血来。
“除了这个。”史森明下意识地绞紧了手指,盯着自己的脚尖,“还有什么?”
“什么?”简自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困惑地问了一句。
“就只有,这座塔吗?”史森明抬起眼睛,深黑的眼眸在晨光中微微发亮,里面藏着的那些东西却让简自豪分辨不明。
“还有你。”
简自豪轻声说,有些紧张地低头笑了笑。
“其实没有人……想过放弃。刘世宇说……他,你知道的……”
每个字都仿佛有千钧重,他在那一刻似乎彻底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那些话语仿佛带了刺一般梗在他的喉咙里。但他想史森明应该知道这些。在刘世宇掐断通讯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的话是“把史森明带回来”。
史森明双手撑着下巴,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自己的眼睛。简自豪看见清凉的液体滑落下来,滴在史森明脚边的那朵黄色野花上。
他的手犹犹豫豫到底还是没敢伸出去,仿佛害怕触碰到更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我知道啊。”史森明抬起头,在微凉的春风中给了他一个微笑,“刘世宇嘛……”
史森明抬手抹掉脸上的泪痕。于是简自豪也对着史森明微笑。在阳光还带着凉意的清晨,清凉晶莹的露水正在缓慢地向天空饱满厚重的云层中蒸发,与之一同被晨曦驱散的,仿佛还有此前始终横亘在心头的那个死结。
没有人想过放弃。他说,他当然也没有。
简自豪有些自嘲地想,十年来他和刘世宇有过那么多次意见相左,但他们在某些事上却又见鬼的默契,他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刘世宇会和明凯达成什么样的共识。血与火斩断了他们和首都之间的全部联系,有生力量此刻尽在他的眼前。“交给你了”,他们心知肚明,刘世宇只是不可能会把这句话出口罢了。
房间里的戴志春在遥遥地喊他的名字。简自豪犹豫了一会儿,把外套披在了史森明肩上,而后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快步回了房间。
于他们而言,现在亟待解决的事情只剩下一件。
是以当严君泽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也并不是很惊讶,史森明被强行剖开的神识里可以挖出太多能置他们于死地的信息,如今的他们承担不了更多未定的风险,最好是有人能够彻底确认peanut的死讯。然而在这个时间点离开,总是难免有些令人遐想。
譬如,难免会有人怀疑,严君泽是否还会回来。
简自豪终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思索着该如何向联盟告假。然而几乎是严君泽前脚刚走,李元浩后脚就推开了他的房门。
“为什么不拦他?”李元浩皱着眉,脸上的表情有些急切,“上次他一个人去,结果是什么?”
简自豪被他这么一问彻底噎住了,可这种事着实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想来严君泽大概也是清楚这点,才选择了告诉他而不是别人。
他还来不及开口,李元浩已经风风火火地跑下了楼梯。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只留下一扇房门还在晃晃悠悠。
对于一个向导而言,要追上哨兵的脚程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平心而论,李元浩的身体素质已经很不像一个向导了,但长时间山野狂奔依旧让他差点跑断了气。就在他以为彻底无望的时候,一个人影却从远方山坡上折返了回来。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那个他追了一路的人正倚在树下,面无表情地等着他跟上来。
“要走也行。”李元浩撑着膝盖,重重地喘着气,“带上我。”
“你得留下。”严君泽淡淡地陈述着事实,“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他们真的需要你。”
这句话没什么好反驳的,但李元浩下意识地抿住了唇。平日里脸皮比城墙还要厚的人就那样满脸委屈地看着他,刹那间仿佛脆弱得不得了。
“严君泽,你真他妈混蛋。”
严君泽的心终究还是软了下来。然而在他晃神的瞬间,李元浩已经扑了上来。他被措手不及地放倒在了荒草地里,李元浩立刻拔出了腰间短刀,直接把他的袖口钉在了地上。
“我真想给你两拳。”李元浩把他压在身下,呼吸打在他的耳侧,“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
“你可以试试。”严君泽抬眼看着他,因为周身略带攻击性的精神游丝皱了皱眉,“要打可以,别用这个。”
“我后悔没有十年前就把你揍出青训营。”李元浩没有继续动手,只是仍旧握着刀柄不让他动弹,“起码好过现在看着你走。”
严君泽永远都会选择一声不吭地离开,正如当时在边境上无视掉他发出去的所有消息,并且还能厚颜无耻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不提,严君泽或许就真的以为他不在乎了。
李元浩早就放弃了去改变这些,严君泽的性子他拗不过来,有些东西终究是要由他自己来背负的,然而这口气又实在是咽不下去。他眼下的行为其实更多的只是在泄愤,但被他按在身下的严君泽却好像比他还要生气,眼神凌厉地盯着他看。
“和你有关吗?”严君泽像是一时气急,反而笑了一声,“我的事,你到底为什么要管得这么起劲?”
他被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想照着严君泽的脸上来一拳。他凭什么管?凭他在青训营里就认识了他,凭他和他多年出生入死,凭——
“你他妈才是混蛋。”
严君泽用力地瞪他,在他晃神的瞬间扯着他的领口往下拉。在无限靠近的距离下,严君泽的眼神里写满了自嘲和酸楚。他内心猛地一颤,那些曾经被他下意识地忽略掉的,似有若无的东西,在那一刻热烈到几乎要把他的心捅个对穿。
“你满意了?”严君泽轻轻地笑了一声,“李元浩,你现在满意了?”
他大抵是走不了了。他有些自嘲地想,或许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李元浩留下来的理由。李元浩可以舍了命去救刘世宇,可以暗中替简自豪摆平一切,也可以为了史森明孤注一掷。但于他严君泽而言,某些东西是独一无二的。例如,倘若今夜来的是别人,他一定不会停住脚步。
“我只想查清了事情就回来。”严君泽终究还是放缓了语气,“你可以放——”
李元浩的刀在下一瞬间贴着他的侧脸钉进了草地里。刀刃上的冷光恰到好处的晃了严君泽的眼,他在那一刻仿佛坠入了一个月光织成的梦境里。夜晚的凉风刮过他的侧脸,李元浩毫无征兆地俯下身来,手指凶狠地插进他的发间。
严君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对方的力道几乎碰疼了他的唇。这个吻好像迟来了半辈子,他想,原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吗?
可又好像与当年别无二致,月光照在荒郊野岭上,一如他们籍籍无名的少年时代。十年人生划出了一个完整的圈,似这漫山遍野的野草一般。他们在所有的繁华和荒凉过后,终究是拥有了某些百味杂陈的圆满。
李元浩在起身的瞬间抽了刀,收回了鞘里,平日里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现在倒是沉默得像哑了火。严君泽也懒得再开口,两个人在月光下一前一后地往回走,他反倒没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像是很多年前就该捅破的某层窗户纸,如今彻底被他们撕了个稀碎。
史森明远远地就站在阳台上等他们。初春的晚风依然是凉的,看上去单薄的外套让严君泽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他还未走至近处,史森明遥遥一指远方的信号塔,示意他回头看。
在漫天的星光下,他看见信号塔上迎风飘散的蓝色颗粒,在夜色下闪着微淡的光芒。借着银白的月色,依稀可以看见一个人影坐在信号塔上。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唯有不知名的虫豸在他耳边低唱,似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所以说,果然不是我幻听。”李元浩撑开精神力场,挡住周身漂浮着的蓝色光点,“明凯,这造型挺适合你。”
“不用去了,好好养伤吧。”明凯伸出手,半透明的指尖飘散着微蓝的幽光,“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们就是了。”
远处的史森明拿了条毯子裹在身上,遥遥地对明凯挥了挥手。
“天底下有人能做到明凯这一步,谁都会服。”
后来的李元浩如此这般总结了一番。那个场景大概让他在此后的一个月内都震撼不小。在他用略带感慨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时,严君泽只是略略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肯定撑不了整整七年。”李元浩笑了笑,“当然,谁也不敢说还有其他人能撑七年。”
严君泽没有回答他,仍旧专注于读手头那些从四面八方发来的文书。院落里的洪浩轩带着一队借来的向导在忙忙碌碌,这个基地在他们兢兢业业的修葺下再看不出什么纰漏,和初至此地时已是云泥之别。
“看这架势,浩轩可以。”
李元浩淡淡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随口提起,没有任何所指。严君泽翻书的手指略略一顿,终究也没再接他的话。
他们之间的不可言说的禁忌到底还是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去。山间春夏温和,晨曦日落更迭交替。或许终有一天,在某个把酒言欢的夜晚,有些压在胸腔里的话可以一吐而快,不论曾经多么深重的伤痕。一年,两年,十年,终究可自前行。
能够控制精神领域的向导通常是无梦的。然而时隔多月之后,洪浩轩很罕见地梦见了一些往事。他梦见首都蜿蜒曲折的宽阔江流,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波光,可在下一瞬间红月高悬于深黑的天幕之上,刘世宇孤身跃入最深长的永夜。RNG屹立了整整一个纪元的高塔崩塌,他们并肩建立的全部荣光都化为一片火海。
他在颤栗,他下意识地想要醒过来。他感到温热的指尖触到了他的眼睛,昔年的刘世宇站在三月温软春色里,斑驳树影洒在纯白的T恤上。那双眼睛在对他微笑,可他觉得自己在梦里止不住地想要哭泣。
他好想伸手抱抱他。他想说他好累,太累了,就快要撑不下去了。为什么他不在自己的身边?九万里苍穹,千秋百年,都不会在自己的身边了。
他还将度过没有他的无数个春夏。参商明灭不相见,岁岁年年花草枯荣。可在梦境的结尾,他又依稀看见那年春天的刘世宇站在他面前,把刀和枪交到他的手中,眼神如初见时那般凶狠而凌厉。
“赢回来。”刘世宇在他耳边说,“你要赢回来。”
洪浩轩睁开眼睛的时候,泪水打湿了枕头。他抬手抹掉脸上流淌的眼泪。窗外的阳光正正好地洒在他的枕边,细小的尘埃在暖光中静静地飘落在地板上。
耳畔是一声渺远的枪响。楼下的史森明握着手枪,简自豪在一边托着他的手臂,下一枪又是正中靶心。严君泽抱着一大摞文件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李元浩站在他身旁,无言地在他分门别类好的纸张上签好自己的名字。
春末夏初的晨曦照在他身上,山间清风吹拂,那句话仿佛仍旧回荡在他耳边。
他从未吻过刘世宇,也没能亲眼看见那一场大火。可在梦境的结尾,阳光冲破了厚厚的灰色云层,破晓的天光驱散迷雾。他的手拥抱着那双瘦削的肩胛骨,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如花瓣一般落在他唇上。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亲吻是那样温柔的事情。他终于,落下泪来。
于是他又有睁开眼睛的勇气了,尽管世事纷繁光怪陆离,但这条路,他还想继续走下去。
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刹那时光被拖曳成恒久的年岁,仿佛他已吻过他千百次。命运驶向另一个岔路口,他终于在晨曦中拥有了某个他在此世从未拥有过的人。数十年春夏流淌而过,他的一生也尽收眼底。
还有,另一个人的余生。
Part 2 · 海上此时
在LPL停战大约一个月之后,第一条出境的飞机航线恢复了运转。
田野领着胡显昭成为了首批体验者——尽管上一次他们开着直升机飞跃边境的结果十分糟糕,但李汭燦最终还是凭借着和SKT的老交情捡回了一条命。
大大小小的战争结束之后,出行的条件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但在通常情况下,胡显昭是个思路和他相反的人,得知要乘坐的不是什么惊险刺激的战斗机反而是正常的客机时,还有那么点不大乐意的味道。
“安分点。”田野闭着眼睛靠在舷窗边的沙发上,胸前的队徽被高空中的阳光照得晃眼,“睡一觉吧,醒了就到了。”
这样的语气让胡显昭非常不适应——字里行间都让他想起当年的明凯。如今的田野穿着黑色的正装,胸前别着队长的徽章,坐在私人客机的沙发上,腿上还盖着深红色的灯芯绒毛毯。怎么看怎么不像他的向导——那个会在战场上满脸泥灰地往前冲、风风火火地握着枪站在他身边的人。
“我渴了。”这话显然有那么点没事找事的味道,“我想喝东西。”
于是田野睁开眼睛,把腿上的毛毯放到一边,起身去柜子里拿了瓶水出来。
“我不想喝水。”胡显昭抱着胳膊坐在一边,“我想喝你放在柜子里的酒。”
他话刚出口,田野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胡显昭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东西暴露了一些东西。
“我说了让你不要喝酒。”田野的语气立刻就沉了下来,“谁带着你喝的?”
“喻文波。”胡显昭毫不犹豫地把喻文波卖了个干干净净,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田野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个大半:这类琐碎的违纪事件,通常在涉及到IG的时候就会被所有人自动忽略——喻文波会带着胡显昭喝酒他一点都不奇怪。IG这些人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几乎可以想象宋义进表面上当着众人的面管教一番,暗地里拿来三箱让喻文波喝个爽的模样。连宋义进都是这个态度,其他人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不是要说你。”田野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但你现在该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如果你自己觉得能喝,没有影响,那我也不拦着你。我就是怕你不知道……”
“你好啰嗦啊田野。”胡显昭小声打断了他,“不就是喝个酒,至于像明凯一样唠唠叨叨……”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句话,整个机舱里的灯在霎那间熄灭了,放在桌上的酒杯因突然遇上的颠簸气流被震得摇晃起来。胡显昭在飞机开始下坠的瞬间把田野扑倒在了座位上。然而只有那瓶酒在地上摔了个稀碎,飞机很快又恢复了平稳。
“你这样说,有人会很不高兴。”田野淡淡地说,眼睛却没有看着他,仿佛那句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话音刚落,机舱里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胡显昭仍然保持着那个近乎本能一般的保护姿势,把田野牢牢地圈在身下。后者低声叹了口气,推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俯下身去捡碎了一地的玻璃渣。
“还渴吗?”田野回头看着他,声音还是软了下来,“真想喝的话,柜子里还有。”
胡显昭愣愣地摇了摇头,想帮忙收拾地板上的狼藉,一时半会又插不上手,只好坐在沙发上看着田野把碎玻璃一片片地拾到纸袋里。
“真的不睡?”田野处理完之后擦了擦手,把毛毯拿过来放在他的手上,“到了LCK可能没时间睡了。”
胡显昭最终还是听话地盖上了毯子,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胡显昭和田野并肩分享着这块狭小的空间,莫名地有些紧张,他总觉得按照这个姿势,他应该伸手揽住田野的腰才能睡得更舒服,却又觉得哪里都很奇怪。
胡显昭试探着把手搭在了田野身上,后者始终背对着他,像是已经睡熟了。
初春的时节,遍布LCK大陆的积雪仍有部分没有融化,斑驳的白色铺在新长的绿草地上。飞机在平整的跑道上缓缓降落,舷梯上铺了整齐的红色绒地毯。田野在冰凉的风中拢了拢领口,而后便看见了站在下方的那个熟悉身影。
李汭燦看上去被照顾得很好,十分乖巧地坐在轮椅上,过厚的外套和围巾显得有些滑稽。但有金赫奎站在他身后的时候,那个画面看上去就不一样了。
田野低下头,不紧不慢地走下了楼梯,扯下了手上戴着的纯白色手套,伸手时脸上的笑意却并未及至眼角。金赫奎愣了愣,也把手伸了出去——像世上所有礼貌而善意的陌生人都会做的那样,轻轻握了握对方的手。
李汭燦无言地看着这一幕,被围巾裹住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胡显昭倒像是最大方的那个,和金赫奎打了个照面就主动走到了李汭燦身边,自觉地推着他往前走。
“他就是以前田野的那个哨兵?”胡显昭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嘀咕了一句,“看着不像啊。”
“没准他心里也在这样想你。”李汭燦唯恐天下不乱地凑到他耳边,“别虚他啊,现在你才是正牌。”
走在前面的田野回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金赫奎不明就里跟随着他的视线,大约也是听见了那俩人的窃窃私语。田野无法分辨出时隔多年之后他是否还能够听懂,金赫奎只是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倒让他把刚刚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雪光映衬着那副熟悉的眉眼,田野突然间有些失神,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金赫奎还是很爱抿着嘴对他笑,有时候明明心里想的都是坏点子,眼角眉梢却总是透露着几分无辜。
“iko?”
他愣了好一会,直到金赫奎轻声提醒才反应过来。来接他们的车已经停在了跑道的尽头,有个人倚在车门上,身上只穿了件看上去相当单薄的衬衣,袖口别着KT的队徽,想来应该是个哨兵。
“走吧。”
宋京浩拉开车门,看着金赫奎挑了挑眉梢。
金赫奎一言不发地帮忙把李汭燦抬上了车。一路上的气氛都相当安静,胡显昭全程趴在车窗边一言不发,李汭燦也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休息。田野思索着是否要说一些“感谢你们把他照顾得这么好”之类的场面话,但他那些磕磕巴巴的异国语言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想了半天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们真正该感谢的那个人多半是faker,田野忍不住腹诽背靠大树好乘凉。faker完美地庇护着李汭燦避开了LCK的种种巨变,安安稳稳地在KT的照顾下躺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场面话其实不必多说了,但该付的钱还是要付的。
让宋京浩和金赫奎来接他们其实已经给足了面子,而这类谈判桌上的对峙,和砍价事实上也没太大区别。田野耐着性子和他们迂回商量了两三圈,好在对方也没存什么狮子大开口的意思,你来我往交换了几个回合,基本的价钱是定了下来。
李汭燦被关在房里躺了整整三个月,这还是第一次被放出来看见塔的全貌。田野带着胡显昭在谈判桌上辩得口干舌燥,身为中心论点的他反倒落得清闲。窗外的风信子将开未开,他转着轮椅往门外走,正在浇水的金赫奎沾了起来,拍了拍衣角溅上的泥点。淡紫色的细碎花瓣攒成细细密密的一朵,随着风轻轻飘摆。他的发梢上似乎都沾染上了风信子浓郁的香气。此情此景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捉不住脑海中模糊的记忆。
“这些都是你种的?”
金赫奎笑着点了点头,把水壶交给了坐在花坛边的宋京浩,起身折了一枝放到他手里。
“今年的花长得格外好,或许是因为有贵客临门吧。”
李汭燦挑了挑眉,虽然金赫奎只是客气两句,但所谓的“贵客”究竟是谁还有待商榷。
“来交钱的。”李汭燦轻笑了一声,“当然是贵客。”
“放心吧,钱能解决的都不算什么大事。”坐在一边的宋京浩悠悠地说,“李相赫的面子谁都要给,他想放你走,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李汭燦迎着日光举起那支风信子,用手碰了碰细软的花瓣。在他提到李相赫这个名字的时候,李汭燦脸上的表情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变化。
“说到这里,有件事我一直都很想问。”金赫奎单手支着下巴,像是在组织语言,“都过去这么久了……当然你也可以不说,只是好奇而已。”
“你当然好奇了。”宋京浩低声呛了他一句,“四十岁中年妇女一样,什么陈年八卦你都好奇。”
“只是问问嘛。”金赫奎有些无辜地对宋京浩眨了眨眼,转头看着李汭燦,“没有人不好奇吧。关于你是怎么逃掉的,我已经至少听了三个版本。”
于他而言,经历了两大联盟的剧变之后还能活着坐在这里的李汭燦几乎是个奇迹。但对方只是微微一笑,眯着狭长的眼角,看上去像只狡黠的狐狸。
“雨下得太大了。”李汭燦低头看着花茎上的纹路,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被浪吹到那里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李汭燦轻描淡写地将过往种种一笔带过,可他似乎能够凭此嗅到迎面而来的血腥味——他几乎不用思考就能想象联盟会怎样对待前SKT的成员。在张景焕被流放到LPL后的第二天,几乎是李汭燦失联的同一时间,KT就接到了最高级别的杀戮命令。
“能跑一个是一个。”
于是当年的裴俊植在暴雨中狂奔了二十里路,亲手把SKT的信物交到他手里。阵阵惊雷让他无意识地颤抖着,裴俊植急切地抬眼看着他,手指冷得像冰。
“多多……你去LPL,去他们没办法找到你的地方。”
远处的车灯逐渐扫过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裴俊植已经转过了身,只留给他一个决然的背影。
“去找景焕哥——快去!”
裴俊植在暴雨中拔刀,毫不犹豫地迎面冲入人群之中。他只能朝着港口的方向狂奔。或许LCK的所有人都低估了他在绝境面前爆发出来的潜力。想来大约是他天性如此,在面前的每条路都是死局的时候,宁愿用命去赌一个九死一生的希冀。
偏偏,他还赌对了。
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在真正做出选择之前,没人知道那扇门后藏着什么。
他几乎是仅凭一把匕首杀出了港口。乌云在他头顶剧烈地翻滚着,他的刀刃砍断了太多根骨头,几乎震痛了虎口。粘腻的血几乎让他握不住刀柄,殷红的痕迹被暴雨冲刷着,在木地板上拖曳成一片深色的水渍。
那艘小船几乎要被巨浪整个掀翻,身后的枪声更是紧追不舍。他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失血的缘故,自己的视线已然模糊。在他坠入海中的时候,似乎最后的希望也行将熄灭。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有意为之——他始终不曾问过。但最后的最后,那场暴风雨将他送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
他在翻滚的巨浪中浮浮沉沉,大海像是怒意滔天,他身上的伤口被海水泡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深不见底的海水裹挟着他往不知名的方向涌,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地朝着水面上挣扎,试图再多呼吸哪怕一口空气。
风暴,窒息,失血……他恍惚着,咸腥的海水灌满了鼻腔,尖锐的痛楚一个劲地往皮肤下扎,锥心刺骨。
就是在那时候,他发现水面上有光。
在一片狂风骤雨中,那人的语调被海浪模糊得柔和,是他听不懂的陌生语言。但在暗色的水光下,他看见那个人直直地跳进了冰冷的海水中,朝他伸出手。
——那是个向导。而且是个非常,非常强大的向导,深不可测却又沉稳如山,未可知的精神领域似乎比这片海还要宽广。他在潜意识中挣扎产生的所有惊骇和痛苦,都在触碰到那人指尖的一刻消失了。
像是春天的藤蔓,顺着他的意识开始蜿蜒,青绿的茎干上铺着三月里的和煦日光,带着温热而又强大的生命力……仿佛亘古不变地在生长着。
本能让李汭燦拼命地往那人身上靠,翻涌着的海浪像是要拍碎他的五脏六腑。有一双手在浮沉中托着他冒出水面,他不受控制地剧烈喘息着,下意识地攥着那个人的胳膊,一时之间忘了去思考落在对方手里会不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当时的他还听不懂LPL的语言,但那些音节在此后重复地涌现在他梦里,直到多年之后,那依然是他关于海的第一印象。
“别怕。”
当年的明凯在风雨中托着他往船的方向游,滔天巨浪也没能掩盖他耳边低沉的声音。
“你别怕……”那个声音反复说着,“别怕。”
陌生的海域,陌生的语言,他却没有更多的恐惧或是挣扎。异己的意识一路长驱直入,他心里反而一片清明。
他不曾听懂对方说了些什么,却毫无理由地相信了他——相信了那双把自己抱上甲板的手,和在往后余生中,他所托付给他的一切。
他冻得牙关发颤,无意识地蜷缩起手脚,像小动物一样窝在某个温暖的怀抱里。呛水让他仍然觉得窒息,浑身难受得厉害,但他依稀知道有个人始终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守着他醒来。
他睁眼的时候那场暴风雨还没有停,坐在他的床边的那个人连忙俯下身来,像是已经等待了很久。
“明,凯。”
当年的明凯试探着用手指了指自己,试图表达出友善的意思来。
“明……凯?”他用沙哑的嗓子笨拙地学着那个发音,换来对方一个鼓励的微笑。海上暴雨如注,泼得小船也在摇摇晃晃,寒风透过船舱的门缝往内渗。在海里泡到几乎失去知觉的他依然发着抖,声音也打着颤。
于是对方又捂紧了被子,把他裹得像只大毛毛虫,只放他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失血和眩晕让李汭燦仍然无法思考,脑袋里好似塞满浆糊。明凯伸出了手,轻轻放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睡吧。”明凯轻声说着,语气像是在哄半大的孩子,“我不会害你,睡吧。”
李汭燦仍然听不懂,但对方平平淡淡的声音让他没由来的心安。他这才感受到从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感。那双手凉凉的,沉静的气息萦绕在自己的四周。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似乎感觉到有人替他又掖了掖被角。
那一年的明凯还是那个无坚不摧的明凯,有着在暴风雨中不动如山的信念。他从来不曾问过明凯为什么会在那样的时刻出现在那片海域上,或许他心里是明白的,只是从来不去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全然圆满的。不论其中掺杂了多少晦暗的筹谋和纠葛,终究,是明凯在绝境中向他伸出了手。
李汭燦通常不会用“无坚不摧”来形容谁,但在明凯这里,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抱有类似观点的人。后来田野对他说,其实有如习惯一般的依赖也是一件很要命的事,偏偏他们还没有谁意识到,所有人在绝境中都只会想起同一个名字。
就像在巨浪中托起他的那双手,明凯确实没有让他们失望过。
没人见过明凯狼狈的样子,似乎所有事在明凯那里都清晰得像掌心里的纹路,被梳理得简单直白——但还是有过例外的,或许对明凯而言,全部的例外都只是关于一个人——所有人都不会再提起,但却永远无法绕开的名字。
“我总觉得……上面的态度,很奇怪。”
在某个不成眠的晚上,他曾经盯着天花板数了九百九十九只羊,然后这样问睡在旁边床上的田野。
“我是说,明凯,和……”
李汭燦咬着下唇,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寻找着措辞。田野却像是已经了然于心,早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联盟没有表过态,但也就那样了。可能全天下没人不知道了吧。”田野苦笑了两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不然他们这两年到底是在怀疑什么?RNG来查你,就是在怀疑……我们还在记仇啊。”
“不过说明凯真忘了,我也不信。”田野放低了声音,脸上的表情在黑暗中看不真切,“谁又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田野的声音越说越微弱,最后归于一片缄默。
李汭燦茫然地躺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田野的话似乎仍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着,他能听懂每个字,但却很难理解到其中深层次的意思。隐约瞥见的过往对他而言太过沉重而深刻,他难以想象明凯究竟是怎样地爱过一个人。在失去了骨血相缠的半身之后,余生对明凯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他不明白,于是也从不过问。
岁月逐渐剥离掉他伊始的沉默和生涩。说不清具体是从哪天开始,所有人都认可了他的能力。在无数次出生入死过后,再没有一个人会质疑他手中刀剑所向。但在明凯的面前,他总是莫名就先失了三分底气。
可所有的无坚不摧,原本都是假象。
他只是明凯的见证者,远远算不上是亲历者。
真正的亲历者早就化成了山间清风和江上明月。明凯向来都会把一切对他和盘托出,但在下决定之前从来不会去过问他的意见。也许命运给每个人都安排了恰如其分的角色,明凯要在这苍凉的世间为一个死去的人追寻并不存在的正义,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明明一念如释重负,转身却又心如刀绞。
实验室的灯白得瘆人,种种复杂的药剂味道让他恶心。针管刺破了柔软的皮肤,他闻到了血的味道。血液在透明的软管里缓缓地流动,似乎还是温热的。
“我只能在外面等你。”他俯下身凑到明凯的耳边,左思右想,还是又补了一句,“我带了刀。”
明凯费力地半睁着眼睛,听到这里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知道了。”明凯似乎这才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看着他颇为认真的神色,像是也仔细思考了一番,“等我喊‘救命啊’的时候你再杀进来,这样可以吗?”
李汭燦缓缓地点了点头,手却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刀柄。他一动不动地靠在走廊上站了整整一夜,没有漏掉门内所传来的一丝声响。明凯当然不会真的喊“救命”——只要他喊,哪怕是一百扇门他也劈得开——只是明凯从来都不会喊罢了。
“你是他的哨兵。”
大门敞开的那一刻,有个人对他这么说道。李汭燦不知道这句话之后意味着什么,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
“不是,我——”
“我知道你们没结合过。”对方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的意思是,至少你是和他最熟的人了。不是吗?那就进去吧。”
他机械地迈着步伐走进去,大脑一片空白,零零散散地听着周围那些人的言语。本能让每个哨兵和向导都会在濒死的时候渴望着对方,但明凯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绑定的哨兵。或许他已经是最接近的那个答案了,但他甚至连明凯的精神图景都没有见过。
培养仓内的白光晃得他头晕,四面八方都是纯白色的金属墙壁,压得他几乎要窒息。明凯的状况看上去很差。他们让他进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打算好了最差的结果。
他有些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潜意识里想起的却还是多年前海上那场风暴。在那条岌岌可危的小船上,明凯冰凉的手指曾经温和地拂过他滚烫的额头。
李汭燦犹豫了一会,循着记忆里明凯的样子,把手放在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上。
“你别走。”
明凯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终于挣扎着说出了这句话,他紧紧地攥着李汭燦的手,呼吸急促而又滚烫,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在哭。
“别走好吗……童扬,别去……”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明凯说出这个名字,夹杂着那么深切的渴望,仿佛是在用自己生命中余下的全部渴望在挽留着什么。
“明凯。”
李汭燦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来,回忆着自己十八岁时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不要怕。”
我在这里的,李汭燦想着,却没有把那后半句说出口。他看见明凯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用力地攥着他的手指。
他不敢再动,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任明凯的指甲掐在自己的手背上。他不知道明凯是否听见了那些话。惨白的灯光照在明凯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看见对方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上面似乎沾着某些晶亮的水泽,分不清是汗水抑或是别的什么。
“……多多?”
他用力地握着明凯冰凉的手,后者似乎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视线却仍然是涣散的。他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清醒了过来,那声音嘶嘶地透着风,哑得不成样子。
“是你啊。”
明凯自言自语了一句,似乎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希冀。李汭燦轻轻地“嗯”了一声,仍然双手握着他毫无温度的手指。明凯很快又失去了意识,李汭燦偏过头看了一眼仪器上显示的心率,那个过高的数字终于逐渐地稳定了下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也早已大汗淋漓。事情似乎终于开始不那么坏了。明凯就像是怀揣着什么信念一般,固执地继续呼吸着,维持自己的心脏继续跳动,愈合自己的伤口。终于,在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能够断断续续地清醒上那么几个小时。
那些时间通常是相当宝贵的。悬而未决的事情很多,在明凯被移出培养仓后,李汭燦会在他清醒的时候坐在他的床边,挑一些最重要的说给他听。
“还有……对了,田野那个小崽子。”
李汭燦试探着把手放在他膝弯和肩胛骨下,使力把他横抱了起来。明凯只是略略皱了皱眉,十分自然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田野不相信你?”清明的意识似乎这才开始回到明凯的脑袋里。他吃力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汭燦正在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坐起来,托着他的双手相当平稳,动作轻微到像是摒住了呼吸一般。
“不是,他看了任务报告,说我是连老年向导都保护不好的废物。”李汭燦一边和他抱怨着,一边往他腰后塞了个枕头,“还有,他让你赶紧回去。基地现在只剩他一个管事的,他快累死了。”
“小没良心。”
明凯嗤了一声,看上去相当倦怠,似乎连维持坐姿都相当费力。李汭燦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又把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
“怎么了?”明凯半阖着眼睛,也没看他,“说吧。”
他正欲开口。明凯突然摇晃了一下,额上的冷汗无声地滴在床单上。李汭燦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任他轻轻靠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挑重点。”明凯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淡淡地催促,“长话短说。”
“我见过景焕哥了。”李汭燦伸手搂住他,声音闷闷地从他头顶传来,“需要我去帮个忙。”
“太快了……这样做计划能有多理智?”明凯有些费力地抬起眼睛看他,却只能看到他瘦削的颚骨线条。
“实话实说。”李汭燦犹豫了一下,听上去有些心虚,“是不太理智,但……”
李汭燦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明凯一时半会没再出声,只是闭着眼睛靠在他肩上。李汭燦强行按下心里那点怪异的不忍,安静地等着明凯点头应允。
“所以,是因为不能再拖了?”
“对……但是也没那么急。”李汭燦连忙答道,又压低了音量继续解释,“秋天之前,我都会在这里。”
明凯半垂着双眼,像是累极了的模样。他明白那就是默认的意思了,却莫名有种想要道歉和认错的冲动。
——张景焕的确是在孤注一掷,但LPL的种种诡谲暗流此刻皆系于他一人身上。他必须去,不论前路再艰难凶险,明凯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明凯最终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躺了过了夏天,在绿叶转黄的时候,他再次收到了北方传来的消息。
他走的那天,明凯表现得一如寻常,只是拖着还没好透的身体,亲自送他上了北行的轮船。他其实不懂为什么明凯非要如此固执,却又实在拗不过对方。初秋湿冷的海风吹拂而过,明凯在他身边压抑地咳嗽着,明明车里的暖气放得很足,手指还是冷得像冰,沉重的呼吸声听得他分外不安。
“不要一个人去冒险。”明凯稳了稳气息,才开始那番例行的临行叮嘱,“有变故的话给我发消息,好吗?”
他看着明凯的眼睛,终究还是含糊地答应了下来。
上面安排他混迹在往来商旅和游客中,轻装简行踏上远渡的巨轮。在汽笛声响起的时候,李汭燦忍不住又回头去寻找那道熟悉的目光。明凯孤身一人站在码头上,瘦削的身影包裹在黑色的风衣里,迎风飘摆的衣领遮住了苍白的脸颊。
每天有无数往来人群在此道别,妻子亲吻着脸颊告别丈夫,父母拥抱着送走儿女。明明他们也是这凡间万千人之一,但所有的道别就只是这最后一眼。
凡间春夏变换了几轮,等到他读懂所有的一切,明凯已经不在他的身边。
“那个会要开到几点?”
李汭燦久久地沉默着,直到金赫奎的声音响起才回过神来。
“快结束了吧,应该。”宋京浩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如果想去见谁的话,你可要抓紧时间了。”
金赫奎无视了他油嘴滑舌的腔调,从他手中抢走了水壶,继续蹲下身去侍弄那片花草。李汭燦默默地看着眼前大片的紫色花朵,心里总觉得此情此景相当熟悉,但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风信子吗……
李汭燦眼中的神色不易察地变了变,一旁的宋京浩笑着比了个“嘘”的手势,瞥了一眼蹲在花丛边的金赫奎,后者只是起身又舀了一小瓢水,倒进水壶里。
“他原来也很喜欢。”李汭燦低声说,“但这两年,好像又不喜欢了。”
金赫奎只是笑了笑。宋京浩见他不语,走过去握住了轮椅的扶手,把李汭燦一起推回了房间。
李汭燦的那个“也”字其实用得不对,他并没有喜欢过风信子。
日影逐渐西斜,火红的夕阳照在淡紫色的风信子上,嫩绿色的枝叶仿佛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带着浓郁香气的凉风拂过他的发梢。有个熟悉的身影自远方地平线上而来,正在用镊子拔草的金赫奎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缓缓地抬起了头。
巨大的落日缓缓地向下沉没,田野站在一片花海之中,静静地看着他。
那一眼让他突然有些恍惚,仿佛岁月划了一个完满的弧度,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他见过月光下大片大片的风信子,在他遇见田野的那一天。
那其实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身份暴露和任务失败这两件每样都能要命的事情发生在了同一天,只是风信子的香味恰到好处地掩盖了金赫奎身上的血腥气。他跌跌撞撞地在山间行走着,最后躺倒在一片花海之中,眼前深灰色的天空和月亮似乎都开始模糊。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抱着花的身影,自山坡上快步地朝他跑来。
“童扬——”
田野冲到他面前,手中的花散了一地,而后又急切地转过身,去喊站在远处的另一个人,“童扬,你快过来。”
那些陌生的语言他一概听不明白,坠毁的战斗机还在不远处冒着黑烟。他只记得那个声音相当稚嫩绵软,面部轮廓被月光衬得柔和,看上去似乎还只是个孩子。
如此,应该不会是追来杀他的人了。
——原本到这里他就该放心地睡过去。但,当年田野的身后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是个相当强大的向导,看似温柔清秀的眉眼中却隐隐地透着锋芒。那一年的童扬在月光下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想从其中看出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你别站着啊童扬。”田野看着他胸口的血渍,着急地催促道,“快点,他快要死了。”
童扬的眼神瞬间就温柔了下来,他在那一刻突然松了一大口气。童扬俯下身来看着他,温和的精神游丝顺着指尖一点一点地涌进他的脑海。他最后的视野里只剩下田野眼中关切的神色,半大的少年仿佛想要鼓励他一般,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管你是谁,从哪里来。”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童扬背着光站在他的床前,把一小片沾着血的金属碎片径直丢到了他枕边。
“你记住,是田野救了你的命。”
翻译笔里传来的冰冷机械音飘荡在房间里。他伸手拾起那片金属——从他的战斗机上剥下来的一小块,上面刻着他的驾驶员编号。童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黑色的眸子却如古井般深不见底。
“你动他一根头发,我就砍你一根手指。”
他被童扬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后者眼中的神色这才稍稍柔和了一些。他还未来得及把前因后果给想明白,门外又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这时他才意识到,童扬眼中的那抹温柔色调并不是因为他的回答。
“哟?这就是田野捡回来那小子?”
那一年的明凯嬉笑着推开房门,快步走过来,伸手勾在童扬的肩上,又瞥见了金赫奎脸上小心翼翼的表情,有些好笑地看着童扬。
“你都说什么了?看把他给吓的。”
在那些年岁里,他很快就理解了为什么明凯和童扬都对田野有着超常的保护欲。十五岁的少年被领头的两位无条件地偏袒着,但并没有养成无法无天的习惯。金赫奎某天醒来的时候,在晨曦中看见了一束晒干的风信子,带着淡淡的香气,放在他的床头。
岁月的确划过了一个恰好的循环,所有的一切都和当年别无二致:大片大片的风信子,山间的清风,浓郁的花香,芝兰玉树般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少年。然而有些鸿沟始终留在了那里,如山海般不可弥平。就像童扬这个名字,最终不过是每个人心口的一道疤。
“iko。”
金赫奎轻轻地喊了一声。田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突然就红了眼眶。
他带着歉意想去握他的手,但田野随后就侧身躲开了。他看见他胸口那个闪着光的徽章,从未有一刻觉得他这么陌生过。
再也没有人站在田野身后了,而他的iko也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手捧着风信子的少年。
“金赫奎。”
田野抬起眼睛看着他,眸中似有万千点夕阳,潋滟地闪着光。
“送我一束花吧,可以吗?”
田野轻轻地说。那双眼睛最后弯了起来,对他微笑。
夕阳最终沉没于地平线之下,月亮的清辉缓慢地笼罩了整片大地。他挑了半天,好像怎么都找不出最满意的一朵。通讯线路里的宋京浩催促了他几句,EDG的飞机已经准备好要起飞了。
他想。当年在那片山上失掉的花,如今他终于尽数归还给了田野。
“iko。”
跑道上的风吹起了他的衣摆。在田野转身登上舷梯的时候,他还是攥住了他的袖口。有句话在他的胸腔中涌动,裹挟着无数艰难晦涩的情感,几乎要烫伤他的唇舌。
“改变是好事吗?”
田野站在台阶上回头看着他。站在舱门口的胡显昭想要下去拉田野,被坐在轮椅上的李汭燦一把拽住了胳膊。
“至少不是错事。”
他仍旧站在原地,田野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细白柔软的指尖,一如少年时代。
“不管怎样。”
田野轻轻地笑了,星光落在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毫无阴霾地望向他。
“……多谢你啊。”
袖口终于从他的指尖滑落。钢铁的翅膀沐浴着月光,如风一般缓缓地离开地面。他始终仰头看着舷窗边那个熟悉的侧影,而直到飞机消失在云层之后,田野也从未回头看过一眼。
“哭吧。”宋京浩悠悠地陪他抬头看着星空,“我不会告诉别人。“
金赫奎没有回答。宋京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轮廓被月光衬得分外清俊,眼睛里仿佛藏着一段渺远的风雨。
“如果我是你。”宋京浩淡淡地说,“我现在就会偷一辆飞机去追。”
“我不能。”金赫奎苦笑了一声,“有……”
“没有什么不能的。”宋京浩直接打断了他,“如果他是你真正想要得到的人。”
金赫奎一时之间接不上话来。宋京浩瞥了他一眼,而后挪开了视线。晚风微凉地吹着,他有些看不清宋京浩眼中的神色。
“只要他还没死,就算用一辈子,也要攥在手心里。”
金赫奎久久地沉默着。月亮悬于广袤的大地上,宋京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起身走向停在路边的那辆小车。他看见宋京浩无名指上戴着的那个旧戒指,依然隐隐地折射着清澈的月光。
“所以,你什么时候出发?”
宋京浩没有回答他,只是抬手比了个必胜的手势,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在海水化冰的时节,那份哨向结合申请表还是摆在了田野的桌上。
不少人都在猜测田野和胡显昭是否会真的签字,唯一知道始末的李汭燦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基本是腿上的钢架一拆就又开始生龙活虎,S级哨兵的实力在这种时刻让所有人都相当折服。
在傍晚涨潮的时候,李汭燦依然一个人站在码头上。桅杆浸泡在墨色的海水中,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牡蛎,白色的斑驳外壳紧紧地吸附着深褐色的圆木。夕阳在他眼前逐渐隐没于深沉阴冷的波涛之下,像是水面之下燃烧着的最后一抹金色火焰,在逐渐升起的星光下缓慢地熄灭。
他忍不住去回忆他离开时的那个场景——明凯也是像这样独自一人站在码头上,目送着巨轮逐渐驶向远方——心里明白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大约读懂了很多东西,像是明凯在码头上望向他的双眼,隔着往来的人群,夹杂了那么多深沉而又复杂的情绪。
他想,明凯或许曾是他心中的神明。
可在熬过了那么多诡谲晦暗的岁月之后,明凯最终只是为了问心无愧地面对早已消散在天地间的另一个人。那段刻骨铭心的,沾染着少年汗水和眼泪的光辉岁月,终究不是后来者可以染指的。
李汭燦依然独自走在海边。在最后一抹金色的余晖从他眼前消失的时候,他头顶的路灯突然闪烁了几下,正正好照亮了他脚下方寸之地。
“春天还冷。”
有只手搭在他肩上,他茫然地转过身,映入眼帘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随时可以淹没在人群之中,没有丝毫特殊的地方。
“回去吧,多多。”
李汭燦猛地抬起头,看着那个他从未见过的人,却突然毫无理由地笑了起来。
他像是拿到了心爱玩具的孩童,在木质的长路上迈开步子奔跑,仿佛在和某些虚无的东西互相追逐着。傍晚的港口安静得只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街边的灯紧跟着他的步伐一盏又一盏地亮起,在他跑到某个岔口的时候,整条路的灯都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刹那间所有的黑暗都被灯光屏退,他面前只剩下一条暖黄色的灯路。
海风仍旧温柔地吹拂着,李汭燦沿着光的方向继续向前走,似乎知道有谁会等在那里,有些紧张地抿住了下唇。
无数微尘凝滞在灯光下。在长街的尽头,有个年幼的孩子站在光影之中,黑溜溜的眼睛如两颗玛瑙一般,清澈地注视着他。
他知道是谁的双眼深藏于其中,仿佛有什么湿润炽热的东西烫伤了他的喉咙。明明只是这一眼,好似世间一切明明灭灭,最终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想,或许那人终于已经了却平生夙愿,将此生沾染的一切爱恨是非都尽数奉还。
明凯。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一步步地走向长路的尽头。
他的名字。昔年在海上,他教会他说的第一句话。
……明凯。
他把其它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就这样蹲下来哭真的很像一条丧家之犬。他拼命地眯着眼睛,试图让温热的东西回到眼眶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年风雨交加的夜晚,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明凯会对他失望吗?在这里等他,是仍然有什么放心不下吗?
长久以来,他们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他一直视明凯为终有一日会离开的世间刎颈。在那之后,他自己便是他在这人间存在过的最好证明。
但,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多年之后,李元浩告诉他,他其实并不是唯一一个向联盟申请过与他结合的向导。
或许是为了更好地掩盖那些过往,或许是为了让联盟相信EDG上下已经忘记了过往种种,又或者还有更多他参不透的东西——总之,明凯曾经亲手在一份结合申请表上写下了他们的名字。尽管这场纠葛最终没有一个人如愿。在李元浩读到那份废弃的申请表的时候,命运早已拐向了另一个方向。他们在文档上写下一串冰冷的LPL-001,以此定好了明凯余生的全部轨迹。从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然而,然而……
他突然想,一辈子其实也没有很长。
今夜星河驱散乌云,云中新月未满。
李汭燦在海风中奔向长路的尽头,奔向那双深沉注视着他的眼眸。灯光在他身后铺成一片明亮的长路。
他忍不住想要扬起唇角。远处的海浪仍旧温柔地翻涌着,他轻轻地半跪下来,平视着那个孩子稚嫩的双眼,仿佛透过那对深黑的瞳孔看着另一个人生命中的风雪——像是海面之上的亮光,暴风雨中朝他伸出的手,在这明灯点亮的方寸之地。
那个孩子踮起脚来,亲吻了他的额头。
Part 3 · 天涯圆月
没有人知道北国的冬天究竟会下多少场大雪。
整片大陆的冰雪在渐次融化,然而春意在向北的旅途中渐渐失效,阳光也逐渐西斜,最后彻底沉没于地平线之下。太阳在一年中三分之一的时间,不会于大陆最北方的土地上升起。极低的气温几乎断绝了任何生物存在的可能性,在漫长无光的永夜之中,天空之上只有星辰。
或许从本质上来说,哨兵只是一种特殊的武器。
稀薄的氧气和低温下的寸草不生,导致寻常人类绝无可能踏上这片土地,而这恰好就是裴性雄想要的。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满地冰雪,手中握着一柄长矛。
连绵的冰川之中几乎没有可供休憩的地方。他自己或许还能状态良好地承受这种极低的温度,但现在的裴俊植显然不可以。这或许是世上唯一一片彻彻底底的无人区。联盟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开发计划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普通的燃料根本无法在这种温度下正常燃烧——然而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譬如山中一条长长的隧道。挖到半途就被彻底废弃,其中还铺着一些未建成的铁轨路基。
他们至少需要一个遮风的地方,不论是洞穴,隧道,还是别的什么。
“俊植?”他把长矛随手放在洞口,往里喊了一声,“你在吗?”
回应他的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裴性雄缓缓地往里走,这才看见盘腿坐在地上的裴俊植,似乎在摆弄着面前的一堆鱼骨头,遥遥地朝他挥了挥手。
“你的手能动了?”
语气里责怪的意味很轻,但裴俊植依然无辜地眨了眨眼,随后便听见对方的衣衫陡然被风吹动,脚落在他身边,发出一声极细的声响。
“你的耳朵倒是比原来还灵。”
裴性雄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不会是骗我的吧,这是几。”
“太简单了,性雄哥。”裴俊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轻轻地笑了笑,“你多试几次,也能听清手指上的风声。”
于是裴性雄便收了手安安分分地坐在他身边,偏着头看他摆弄手边零散的鱼骨头,粗细不均的一整排,全部被他分成了长短不一的几组。裴性雄单手支着头坐在一边,看了好一会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欸?所以是在做什么吗?”
裴俊植笑了笑,也没答话,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抚过白色的骨骼。他一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哪怕仅凭触觉也能准确地记住每一块的形状和位置。裴性雄看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把最后一块骨头放了上去,偏过头示意裴性雄来看。
零碎的骨骼最后又拼成了一条完整的鱼,在他面前的地上已经摆了一整排,种类大小不一,仿佛某种独特的拼图游戏。
裴俊植仍然是他们之中最敏锐的那个。倘若失去了视觉,就用听觉和触觉来替代,右手因为未能痊愈的伤口无法移动,那就仅凭一只左手,用多一倍的时间。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他想,总是可以慢慢做到的。
然而在这么多天之后,受损的视觉和肩膀都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或许被遮住的并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心。以非正常的方式失去精神链接总是容易造成各种无法预料的后果,他在太阳纪年法的三月初带着裴俊植来到了联盟最北边的荒凉冰原上,长达几个月的时间内这片土地都陷在漫长的极夜里。黑暗笼罩在冰雪之上,寒冷之中似乎找不到任何生机。
他一路上都在担心破碎的精神链接会造成怎样的后遗症,因而裴俊植睁开眼睛时茫然地朝空中伸手的样子并不令他惊讶。
失去总是意味着一些东西的,裴俊植的眼睛依旧清澈明亮,瞳孔会在光下微微颤动,或许归根结底,只是不想看见这个无比陌生的世界。
李相赫走的时候斩钉截铁地说着“在宛不会回来了”,恨不得直接把那些话掰碎了塞进裴俊植的脑袋里让他接受现实。他知道李相赫的方式或许才是最简单有效的,但他并不想这样做。
他在裴俊植身上看到了一些久违的东西,固执的,不理智的,一点多年未曾见过的任性。
“性雄哥。”从前那个小少年会这样和他抱怨,“我连在心里偷一次懒都不可以吗?”
如今的裴俊植当然不会以任何方式把这句话说出口。他一路背着裴俊植来到这片真正的无人孤岛,在裴俊植终于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之后,看见他第一个动作却是茫然地朝着空中伸出手、微张着的指尖在颤抖。裴性雄的心登时沉了下去,下一刻便听见他说性雄哥我好像看不见了。
“不要告诉相赫。”
他还未走近细看,裴俊植已经急急地开了口,“没必要让他知道。”
裴性雄叹了口气,握住了他悬在空中的指尖,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心。
“我不告诉他,就当是我们俩的秘密。”裴性雄看着他仍旧犹疑的神色,抿着唇笑了笑,“连我都不信了吗?我可从来没骗过你。”
他的狙击手只是垂着长长的睫毛,没有答话。冷风吹在岩壁上,撞出又闷又锐的声响,寒气丝丝缕缕地透过长长的隧道渗进来。裴性雄又想要叹气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不甚温柔地伸出手,揉了揉裴俊植的头发。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绵延的冰川之中终日风雪肆虐,仿佛随时可以把人吞没。哪怕是对于S级哨兵而言,这样的气候也是不小的麻烦。
裴俊植在他的威逼利诱下,信誓旦旦地承诺了不会一个人离开岩窟——这其实不太像他的作风。如今并没有向导的精神域可以时时联通他们的意识,而他也似乎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张过裴俊植。
“答应了我的事情要做到啊俊植。”
裴性雄最后回头叮嘱了一句,握着长矛走进漫天的风雪之中。在这片从未被枪炮污染过的土地上,他仿佛回到了史书里茹毛饮血的第二纪元。
在极北之地,太阳不再照常升起,广袤的冰原上寸草不生,生灵近乎完全绝迹,常规的燃料完全无法燃烧,唯有微弱亘古的星光照着深蓝色的冰川。从岩窟走到最近的海边需要花费大概一天,在长途跋涉之后,他终于嗅到了一丝流水的味道。
——如死般寂静的寒风之中,海洋仍然是流动着的,生机勃勃的,是翻滚着的浪潮。
裴性雄站在如刀削般的冰崖边沿,目所能及是漫无边际的大海,从远方奔腾而来的海浪裹挟着泡沫撞在他脚底的巨大冰川上。他随手挽了个枪花,把反手背着的长矛立在了身前。看似冷寂的海面之下隐藏着的微弱的生机,此刻都被他尽收耳中。
他抄起长矛,从冰崖边一跃而下。
寒风如刀般划过他的侧脸,裴性雄的双手稳稳地握着长矛,身影像一颗急促的子弹穿进海面之下。咸涩的海水让他瞬间呼吸一滞,矛尖在入水的瞬间穿透了目标,被惊扰的鱼群四散而逃,甩尾时发出咕嘟的声响。
他一口气刺完了手边所有的鱼,才终于带着长矛和战利品浮出水面。
用最先进的纤维绳来当鱼线有那么一点暴殄天物的味道,他出发之前裴俊植就欲言又止地提了两句那东西很贵,然而在这片只有两个人的土地上,一串鱼和一根绳子或许是可以完全等价的。
裴性雄心满意足地把一大串鱼绕在长矛上,一个人在星光下缓缓地往回走。寒风吹拂着的寂静极北之地,天地之间唯有两排浅淡脚印,悠悠地通往远方。
“这次的鱼,和上次的鱼不一样。”
他拎着鱼回来的时候一边哼着歌,一边拍掉身上结了冰的海水。裴俊植远远地就闻见了味道,如是点评道。
“但和上上次是一种……像是吃草的鱼,味道是淡的。”
裴性雄笑了笑,随手把长矛放在洞口,拎着鱼往里走,身上的碎冰碴子掉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反正,每天都是鱼。”
裴俊植最后用了一句话来总结。在他抽出短刀,沿着脊骨剖开生红色的鱼肉时,似乎有一些小小的失望。
“怎么了?”裴性雄一刀插进切好的鱼肉里,把刀柄递到他手中,“还能有鱼已经很不错了,等到太阳升起来,鱼群就会往其他地方走。”
“这样。”裴俊植从他手中接过刀,若有所思地倚在岩壁上,“到时候会有新的鱼群吗?”
“俊植。”
裴性雄低低地喊了一声,似乎是在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以这样严肃的语调喊他的名字。
“你知道我们不会永远呆在这里的,对吗?”
“我知道。”
裴俊植并没有反驳他,敛着眉眼神情寡淡。但这大约就是他独有的抗拒方式,温吞却让人无从下手。
“性雄哥。”裴俊植咽下了并不怎么美味的,被冻得宛如冰块的鱼肉,而后把刀递还给了他,“我想睡一会。”
裴性雄片鱼的手微微顿了顿。“我只是……”仿佛是记忆里的裴俊植在某个雨夜轻声细语,“其实也没什么,就只是……觉得累。”
他大概永远都没有办法拒绝以这样的声音说出的请求,当年不行,现在更加不可以。
裴俊植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地上,别过头去错开他的视线。剩下的鱼被他挂在岩壁上,在极低的气温下宛如冰块,坚硬程度大约可以用作武器。
他分不清是低温,还是别的什么让裴俊植肩上的伤口愈合得如此缓慢,大多数时候他们抵足躺在冰冷的岩窟内,避免更多不必要的热量消耗。长达数月的黑夜让时间的流逝都失去了概念,他以一天作为间隔在岩壁上刻下凿印。裴俊植通常都很乖顺地按照他的要求闭着眼睛,尽可能让意识沉浸在温和的梦境里。
虽然很可能只是在做做样子,没有向导的精神域他无从判断这些——裴性雄并不是很想承认,李相赫的名字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刻下意识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在裴俊植的身边躺下,深知对方在装睡的时候总会用力过度,眉眼都不自然地紧绷着。裴性雄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模样,笑意却在闻到他领口内透出来的腥锈味时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俊植。”裴性雄躺在他身边,看着岩窟的顶,终于问出了多日以来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这一枪,你是故意挨的?”
“是。”
裴性雄睁开眼睛,大大方方地回答了,并没有任何迟疑。
“性雄哥,有一件事,我也想问你。”裴俊植仍然平躺着,交叠着的双手放在小腹上,开口时似乎有些踌躇,“按照我们最开始和多多商量好——”
“哎呀,俊植。”裴性雄瞬间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翻了个身凑到他耳边,像是被抓了小辫子,“看破别说破啊,我真的只骗过他这么一次。”
“你是怎么骗过他这一次的。”裴俊植也侧过头来,在呼吸可闻的距离下,一双眼睛亮晶晶睁着,语气莫名让他想起那些凑在一起交流八卦的少女,“那可是景焕哥啊。”
“景焕哥也是人啊。”裴性雄看着他,温和的声音在黑暗之中低低地绽开,“我又不是惯犯……就只有那一次。”
他想着说出来大抵要让裴俊植感到失望了——张景焕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下意识的习惯,以及没有想到的地方。他生性不算热烈,又无任何生涩冷硬的棱角可言。张景焕在此前或许从未怀疑过他。一杯白开水总该是温吞得恰到好处,清澈见底,淡然明晰。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该怎么联系李汭燦。倘若张景焕想的话,只需要从李汭燦那里核实一遍,就能知道他其实隐瞒了一些其他的事。当时距离他和张景焕约定的时间还剩下两天,原本他应该把一切都对张景焕和盘托出,他思量再三,最后还是只留下了一个坐标。
“多多说,他有办法把东西送进来。”仿佛是害怕张景焕不信似的,他在留言里又补了一句,“我们按计划见。”
他并没有告诉张景焕“如果失败了”之后的内容,然而,这个如果终究还是发生了。
『别等我。』
——他反复确认了那条消息的真实性。从那之后,李汭燦那头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在这之前,他们都低估了LPL的警觉性。李汭燦九死一生才把东西送上通往边境的列车,而EDG也绝不会再冒着被联盟发现的风险派任何相干人员前来。在三言两语的交涉中,他才惊觉李汭燦对于EDG的队长而言事实上意味着什么。
『他还活着。』
那是他唯一一次和对方正面交涉,明凯言辞冷硬,似乎不存在任何商量的余地。
『但他的命,早就不属于你们SKT。』
边境上的局势一触即发,接手的明凯立刻就撇清了所有的干系。从某种意义上,他由衷地为李汭燦感到高兴。然而,倘若一定要有一个人被留在这片土地上,那绝对不能是张景焕。MaRin的名号或许让所有人都忌惮三分,但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雪山上的每一个哨岗和驻地,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人穿越边境上布下的天罗地网,既然李汭燦做不到,那么去的人也不应该是张景焕。
他自己也难以解释心里几乎不存在的愿景和期待,但那点可怜的火焰就是固执地不肯熄灭。如果有朝一日某人能够再次站在他身前,一定会眼神飘忽地,装作心不在焉地撇撇嘴问他,张景焕去了哪里。
他这一生——他这一生都不想看见李相赫那样的眼神——明明在乎得不得了,却要冷着眼睛说不在乎,明明……有什么光芒熄灭了。
于是他孤身一人提着手提箱站在月台上,往来人群行色匆匆。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火车的汽笛声自远方而来,他拉高了风衣的领子,如同每一个离家已久的旅人,满身风尘地踏上了远行的列车。
他坐在明亮的玻璃窗边,偏头看着窗外飞驰的风景,车厢内的影像都倒映在金属的窗框上。至少有三把枪正对着他,他知道。正中的车厢上捆了即将爆炸的定时炸弹,他也知道。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有另一群人出现在了这辆列车上。
有人从高崖边一跃而下,车厢顶上传来重重的一声响动。在人群中爆发出骚乱的瞬间,暗处的无数枪口同时对准了他。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剩下多少。
子弹紧贴着他的腰身,破碎的弹壳溅起一片火花。他一刀斩断前方的枪膛,回身划开一个极大的弧度,车厢内的人七七八八地倒了一地,鲜红的血顺着刀锋滴在地上,映出四周的平民们惊恐的眼神。
他收刀入鞘,一手敲碎玻璃跃上车顶。在不断晃动着的车厢上,他遭遇了此行唯一一次真正的意外——他不认识紧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但他认识站在那个哨兵身后的向导。
显然,IG的队长也没有想要隐瞒身份。
“杀了你之后。”挡在前面的那个哨兵抬眼看着他,目光中不带任何温度,“当然会去解决。”
凌空而来的一刀裹挟着巨大的杀意,刀锋甚至寒过北国经年不化的霜雪,每一步都让他暗暗心惊。时间在他仓促的躲闪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在脑海中拼命地思索着可能的解决方式,IG向来很少受到LPL的管辖。他左思右想,也不觉得面前的这几位会想要和他一起死在这里。
他几乎想要感谢当时在背后朝他开枪的追兵,IG的队长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这辆车上还藏着更大的秘密。距离爆炸只剩下最后的三分钟,李汭燦拼死送出来的芯片就在距离他四个车厢的地方,他必须拿到。
他们终于将信将疑地同意了他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计划,火车的时速重新被拉到了最高限度,他在炸弹爆炸前断开了车厢的链接,而后,在火光冒出来的前一瞬间,摸到了车顶上唯一一块略略凸起的铁皮。
炽热的风暴瞬间淹没了一切,四溅的碎片往他的血肉里嵌,天地都在他面前旋转,他脑中唯一的,战胜了一切的信念,只剩下手中那一块小小的金属。
他几乎是在用本能攥紧手指,全部的过去与未来皆系于他掌中方寸。五年前的倾盆大雨仿佛至今仍然落在他每一次呼吸之中,乌云和雷电在深黑的天幕上翻滚着。记忆里反反复复的全是被鲜红氤氲的白布,盖在那个他无比熟悉的轮廓上。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当年的李相赫是否真的失去了意识——他从不敢细想下去——那双被白布盖着的,骨节分明的手似乎仍然在试图伸向他们的方向。有什么东西滴在他的肩上,张景焕的脸色苍白如纸,却始终固执地睁着一双眼睛。
雨不会停了,他想,再也不会。从今之后,再也不会。
在那之前,他并没有那么刻骨地明白过希望到底意味着什么——像是一句毫无道理的,谁还活着。在漫长无光的黯淡年岁里,他孤身一人行过山水,和远在天涯的人共同拥有着头顶一轮圆月。裴俊植在某个雨夜里趴在他的床边,像个孩子似的喃喃地说着累。某些话他从不敢说出口,但他偶尔也会想,倘若所有的努力最终都是徒劳,是否就此放手才是真正正确的那个决定,他不想看到昔日的少年人们变成被执念束缚着的木偶。然而当他再一次见到张景焕的时候,尽管长途跋涉让他们的发间都沾了脏兮兮的尘灰,在晨曦下他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了挂在他颈间的那个吊坠,普通的金属圆环,却折射着破晓时分的第一缕天光。
“哥,帮我挑个礼物吧。”
在多年前的某个夏日午后,十七岁的少年闲闲地靠在沙发上,别过头去看窗外盛开的紫藤花。
“只是随便问问。”仿佛害怕他看出什么一般,又补上了一句,“不用很认真。”
他没有问,也不需要问那份礼物是为谁准备的。这其实算得上是一件难事,普通的东西没有什么出手的必要,然而哨兵的身上又不该挂上任何醒目的东西。最后还是他在某次闲谈时和裴俊植说起了这件事,他们的狙击手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啊”了一声,转身跑上楼去拿了一个玻璃瓶下来,里面装着一块十分普通的,黑糊糊的石头。
“我和在宛捡到的。”裴俊植仿佛看出他的困惑,把瓶子放到他手里,语气似乎有一点点骄傲的味道,“就掉在后面的山上。”
曾经划过穹顶的明亮星辰,成为陨石之后却失掉了所有的光彩。落在眼前变成黑糊糊的一块,毫无美感可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心底里觉得这大抵就会是李相赫想要的那种礼物。
“等等,但是还有个条件。”
当年的裴俊植拿着那个玻璃瓶走到李相赫面前,说这话时带着笑意,语气里颇有那么几分揶揄的味道。
“替在宛出两次任务,成交?”
“成交。”
李相赫利落地接过了瓶子,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裴性雄发誓自己没有刻意去留意李相赫那边的进展——但三天两头地往实验室跑总是显然有些不同寻常。因而当他在张景焕那里看到那枚戒指的时候,其实颇有几分失望。
尽管熔铸成它的材料曾经是划过天际的星辰,但作为一枚戒指而言,它实在太普通太不起眼了,普通得就像一枚金属圆环,材质看上去还像是有些生锈的黯淡。可张景焕那双弯弯的桃花眼里莫名地闪着光彩,温软如春风拂面,似乎窗外的花都开得愈发绚烂。
常年握着枪的双手终究还是不便戴上饰品,张景焕便在他的建议下跑去城郊的集市上请教以编织为生的姑娘,最后编出来一条牢固有余美观不足的链子,绕过那枚戒指,勉强就算是一条项链了。他暗自腹诽,这或许是第一次有人把军用的高强度纤维用在这类事情上。
他曾经一度觉得那枚项链普通到近乎有些丑陋,倘若不是内环上刻着的“MaRin”那行小字,看起来就像是街边几个硬币能换一打的那种饰品。直到多年以后他徒步翻过漫长的边境山脉,破晓时分他终于在旷野上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巨大的朝阳在张景焕身后冉冉升起,而那枚戒指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一线天光。
他终于想起来,它曾经是一颗星星。
在看不到希望的,令人无法呼吸的深黑色之中,依旧有星光凝聚在它身上。就像是亲手熔铸它的那个人,曾经是一颗星星,他想,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最珍贵的那颗星辰。哪怕掉进泥泞里粉身碎骨,肮脏不堪的贪欲掩盖了光华。他们的小星星,是他亲眼看着自伊始开始逐渐闪烁微光,怎能在他看不见的黑暗中被人肆意践踏?少年人的脊梁怎么能屈服于无光的永夜?
他要再次看到星辰闪烁,耀眼的阳光洒满大地。张景焕弯起眼角在某年某月对着某个人微笑,如沐春风,温柔明亮。站在紫藤花荫下的少年,没长开的脸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稚气,笑起来薄薄的唇角微微上挑——那才是人世间唯一的,彻底的正确的事。
倘若他不曾见过……也许,他原本真的可以忍受漫长无光的黑暗。
『三天之内,如果我没有再发消息。』
李汭燦行文冷静,桩桩件件都清晰得宛如掌心的纹路,稚气褪尽。
『别等我。』
他听闻李汭燦以手中的刀折服了整个LPL,想来大约是真的陷入了重重包围的绝境。那块芯片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到了他的手中,车厢爆炸的一瞬间他仿佛同时失去了视觉和听觉,无数锋利的金属碎片和他一起摔在冰冷的雪地里,蜂鸣声以及痛感在他的大脑里搅合成了令人恶心的一团。
IG的人一定会跟上来,他还不能停在这里。
他笨拙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边境上的疾风吹乱了他的步伐。他最后的视线是张景焕飞奔而来的身影,熟悉的脚步踩在冰冷的白雪上。时光在那一刻燃烧成的徐徐升起的青烟,他的队长喘着气跪在雪地里,氤氲的白气中,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张景焕慌忙地朝他伸出手,试图给他带来一些微薄的暖意。
你该去见他了。
他微微阖上眼睛,漫天飞雪落在他的脸上,细细密密的凉意。
张景焕冰冷的手指贴着他的侧脸,打着颤,眼眶通红,急促的呼吸声里仿佛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又嗫嚅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去见他吧,他想。不管……紫藤花已经谢了多少年,俊植早就不会再像当年一样笑了,还会有流星落在后山上吗?倘若可以的话,他也只是想再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碎了的金色晨曦,风吹落花簌簌,站在盛夏光年里的李相赫啊。
……
“性雄哥。”
在这冰冷死寂的极北之地,太阳不再照常升起,岩窟之外风雪交加。裴俊植和他并肩躺在地上,微微晃了晃他的胳膊,贴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依稀还似少年时代。
“你听。”
他起身往岩窟之外走,这才发现外面的风已经小了下来。原本漆黑的夜空莫名地亮了几分。深蓝色的冰原之上,漫天星辰仿佛碎钻铺洒一地,奇异的荧光仿佛一条流动的长河高悬于天幕之上,似乎还在寂静中轻轻摇摆。
裴俊植突然翻身坐起,因肩上的伤口被骤然拉扯,皱了皱眉。裴性雄回身来扶他,他只是脚步急促地走到洞穴之外,抬头看着天空中点点繁星,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什么?”裴性雄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有些惊讶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能看见……”
他还没来得及问完那句话,一线耀眼的流光从天际划过,在墨色的天幕中拖曳出一条细长的光路。随后是漫天的星雨向着大地坠落,无数银色的细丝挂在天边。裴性雄偏过头看着身边的人,仿佛有细小的碎钻落在那双眸子里,他看见透明的、清澈的东西在涌动,波光粼粼。
他心念猛地一动,轻轻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辛苦了,他想说,言语滚落到舌尖时却觉得喉咙发苦。裴俊植的视线仍旧是涣散的,但却仍然睁眼看着天边千万流星洒落,仿佛想从其中寻找出某些渺远的东西。
“走。”
裴性雄拍了拍他的脸,拉起他厚厚的绒帽,扣上了领子。
“去看看吗?”仿佛是怕他拒绝似地,轻声说道,“我想去看看。”
说不定能捡到星星,他想。
裴俊植垂下了眼,没有拒绝,试探着迈步朝前走。厚厚积雪下的冰岩凹凸不平,光滑得无从下脚,仅凭听觉辨认的世界依然有些陌生。他的手略带惊慌地在空中伸了伸,似乎有意无意地触碰到了另一只手。裴性雄无言地握住了他的指尖,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寂静的星空下,裴俊植仿佛在一夜之间回到了需要被人悉心照顾的少年时代。似乎一路上都在下坡,裴性雄捏着他的手指示意他停下,而后先从台阶上跃了下去,再牵回他的手让他往下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裴性雄其实是非常特别的那类哨兵。当年他总觉得李相赫和裴性雄这对搭档的属性应该倒过来,SKT最典型的那个向导大抵也抱着和他一样的想法。像裴性雄那样温和而冷静的哨兵,在哪里都算得上是稀有物种——会牵着他的手,在这片冷寂的冰原上,笑着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捡星星。
裴俊植没有告诉过裴性雄,对这类东西感兴趣的人并不是他。当年兴奋地在后山上捡到流星碎片的人,也不是他。
裴性雄和其他人都以为他才是那个喜欢天边亮闪闪的流星,会用透明的小玻璃瓶装陨石碎片的人。他的向导有时候挺要面子的,所以他也索性对这样无关紧要的误会放任不管。他们之间细细密密的关联本来就多到无法计算衡量,更何况,到底是李在宛喜欢还是他喜欢,又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从来就没有人会把他们两个真正区分开来,他的一生,原本就也是李在宛的一生。只是……只是,突然就不再是了。
“怎么了?”裴性雄有些不知所措地回过头来,试图用手指擦掉他的眼泪。清澈的液体在冷风中瞬间冻结成冰,他轻轻摇了摇头,往前走的时候鞋底却打了滑,被裴性雄一把拽住了胳膊才不至于摔下去。
“俊植。”
裴性雄叹了口气,双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搓了搓,语气里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味道,仿佛将要说的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事。
“如果不想回去的话,就一直留在这里吧。”裴性雄笑了笑,似乎自己都觉得这话有些幼稚,“留到你想回去为止,到处逛一逛啊,虽然冷是冷了点……没关系的,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
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拉紧了声带却又说不出一个“不”字。裴性雄的目光平和而关切地注视着他,他试图别过脸,但越这样,他越是眼眶发烫。有些无法控制的情绪从脑海深处往上涌,心绪仿佛被泡在潮湿的海里。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任性,算不算是不讲道理。他一直不愿让自己这样想,但是归根结底,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李在宛的世界,他已经不想再看了。
是春天也好,是冬天也好;有在夏夜低唱的蟋蟀也好,所有的花都枯萎凋谢了也好,他的向导已经松开了他的手。星星落下来了又如何呢?还会有人拿着一个小玻璃瓶,带着他穿行在暮春时节的山林之间吗?
他少年时的某个春末夏至,细碎的花瓣散了一地,翠绿的枝叶生长得繁盛。在某个凉风吹拂的夜晚,有个人大手大脚地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看天边划过的几颗流星。
“能看见吗?”李在宛坐在他身边的石阶上,单手半支着头,闲闲地说,“可能会掉在很近的地方也说不定。”
李在宛仍然絮絮叨叨地想说什么,被他皱着眉比了个“嘘”的手势。那一年的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五感,通常情况下总是有些紧张地绷着一根弦。他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去听,李在宛也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他发话。他放弃了全部其他的感知,仅把听觉单方向地延展到了极限。砾石极快地穿透空气,发出刺耳声响,他勉力把这个状态大约维持了三秒。睁开眼睛时,身边的李在宛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满脸都写着期待两个字。
“走啊。”他笑一笑,“确实有一颗,很近。”
李在宛伸了个懒腰,他这才发现对方握在手里的那个玻璃瓶,细细的口,松木的瓶塞,看起来相当别致。他们在夏夜的晚风中穿梭于昏暗的山林之间,星光穿过细细密密的青绿色松针,落在李在宛绒绒的头发上。
他们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也不说话,山风吹拂得他有些倦,于是李在宛也放慢了脚步。那枚被长途跋涉打磨得圆润的陨石躺在泥地里,仿佛裹了一层透明的釉,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奇异小洞,让他没由来地觉得那像是一块灰色的奶酪。李在宛从他腰上抽出短刀,一刀没能劈开那块陨石,反倒是“锵”的一声听得他牙酸。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毫不意外地收获了李在宛的一记白眼。
单有一块黑糊糊的奇特石头其实算不上好看。然而李在宛某些时候是个相当讲究细节的人,一小块黑却亮的碎片放在细口的长玻璃瓶里,配上散发着好闻味道的松木瓶塞。后来裴性雄看见的时候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说这一定是相赫要找的东西。
来自很遥远的地方的,一颗曾经燃烧过的星星,经过了无人知晓的颠沛流离,千里迢迢地落到这片土地上;被李在宛拾进玻璃瓶里,经由裴性雄的双手,最后被李相赫铸成一枚戒指,挂在了张景焕的胸前。
人间四季终有时,有时候,星星也会不再明亮。
“俊植。”
仿佛是很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熟悉的声音让他瞬间怔在了原地。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回身去找裴性雄,那个声音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是不同以往的温和而又柔软。
他在一片寂静之中垂着眼睛,而那个脚步缓慢地朝他走来。他想那人大约仍然拥有着在寒风中挺得笔直的背脊,哪怕是在这片冰雪压倒一切的土地上,始终坚毅而不屈。
裴性雄仍然默默地站在他身后,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又或者可以说些什么。李相赫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覆上他的侧颈,而后闭上眼睛,和他额头相抵。
“我不是来带你回去的。”李相赫轻声说,“我来,只是想让你看见。”
他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干裂的下唇。李相赫和他头碰着头,轻细的呼吸扫过他的脸。熟悉的意识沿着黑暗开始向上攀附,那双眼睛静静地窥视着他一片寂静的脑海,细碎的精神游丝缓缓合拢,微微地刮过他的视觉,有些发痒。
在无光的世界里行走的这些天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看见些什么。
他看见的是李相赫的世界——在头顶巨大的墨色天幕之下,仿佛有珠宝匣子被谁失手打翻,溅出银河中的千万点繁星。他们就这样额头相抵,站在一望无际的辽阔冰湖上,脚下的世界光滑得宛如一面冰蓝色的平面镜。
然后,在这片月光照耀着的冰的世界里,无数星星点点的黑色石头点缀其中,像沥青一样流动着光泽,他终于明白他脚下踩着的是什么。像是如今挂在李相赫胸前的那枚戒指,曾经有无数颗星星孤单地跨越遥远的宇宙,最后都安静地沉寂于这片冻结的大地之上。
但……若有一日。
透过李相赫的眼睛,他终于触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漫长年岁。五年前的暴雨倾盆而下,所有模糊不清的片段都沾染着猩红色的血。两百根钢钉入骨,视线的主人从始至终都睁着眼睛。刺鼻的消毒水味,“他”向着张景焕伸出手,试图拂去近在咫尺的眼泪,半个房间的相隔,方寸的距离,仿佛一生一世都再也无法触及。
不要看。
五年的时间,如同被生生撕裂出的深渊。天空是全然无光的黑暗,有谁在轮回中一遍又一遍地向下坠落,但那个意识倔强地抬起头,全世界最后一点微光都闪烁在那双眼睛里,明亮而不屈。
若有一日,漫长的极夜结束之后,远方破晓一线天光,照亮这无数沉寂的陨星。或是有个人愿意从冰里拾起它,如同李相赫胸前的这一枚,仍然在隐隐地散发着光亮。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碰那枚戒指,仿佛将要被其中蕴藏着的滚烫温度烫伤。
“俊植。”
久违的光终于再一次照亮了他的双眼。李相赫久久地注视着他,以一种罕见的、热切的目光,而后突然在星光下弯起眼睛对他笑,极地的冰雪在那一刻也带了三分暖意。他看见李相赫的眼中涌动着的星光,似当年一般清澈见底,仿佛燃烧着什么始终不灭的银色火焰,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的模样。他想,如今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李相赫流泪吗。但对方放在他肩上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好像有什么事激动到语无伦次一般,又像是在发自内心地看着他笑。
“俊植。”李相赫说,把某个冰凉的东西放到他手里,“成交?”
那枚细口的玻璃瓶躺在他的手心里,还似当年一般清圆透亮,松木的塞子已经微微地开裂,上面似乎仍然贮藏着从多年前的某个夏夜飘来的味道。仿佛盈盈一握之间,当年的圆月清辉照在山岗上,他又嗅到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晚风,他的向导安静地握着他的手,空气中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每一眼温柔的注视都沉到湖底,岁月安稳绵长。
李相赫只是看着他,用世间最热切也最柔软的眼神,把那枚玻璃瓶放到他的掌心,合拢了他的手指。那个在寒风中仍旧目光坚毅,背脊笔直的人——从来只会流干一身的血,不掉一滴眼泪——如今这样地注视着他,万千情绪都蓄在眼眶里,却始终不曾落下。
成交,他说。只有嘴唇动了动,声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站在他面前的李相赫轮廓冷冽,眉眼再不似少年时那般青涩柔和。但记忆里的两张脸,此刻无声地在他眼前重合,他面前的似乎又是那个站在紫藤花架下的李相赫了。年复一年,窗外是夏日清澈的晨曦,身形清瘦的少年背对着他站在重重花影之中,从远处走来的张景焕伸手搭在他肩上,胸前挂着的那颗星星熠熠地折射着金色的阳光。
在精神链接断开的那一刻,属于另一个人的半数记忆被通通从他血肉中剖去。他绝望地挽留着意识彼端的,再也无法触碰到的那个人,最后一点知觉也缓慢地沿着他的指尖湮灭。在多年前的星光下,他的向导手心柔软,那掌心的每道纹路他都用指尖生生世世记住。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松开他的手,巨大的月亮缓缓地向地平线下沉没,最后归于一片静默。
……都会过去的。
他听见风中传来的最后一句话,那个背影自此没入最深长的黑暗之中,他一半的血液在那一刹那尽数燃烧成灰烬。
然而在最后的最后,在这片太阳不再升起的地方,李相赫握着那个玻璃瓶站在他面前,清澈透亮的,折射着漫天的星光,上面或许还依稀留存着李在宛掌心的纹路。曾经,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张景焕尚未笑着接过李相赫递给他的那枚戒指,有一颗星星落在里面。
——所以,李在宛在他耳边轻声说,俊植啊,睁开眼睛,去看看这个没有我的世界。
裴性雄拾起一小块流星,放进了他手中的瓶子里。
Part 4 · 枪炮玫瑰
宋义进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塔里只有他和陈龙留守。
整个春天,沙漠里都太平得很。喻文波半个月前请了年假,带着王柳羿不知道游荡到了哪个天涯海角,只是托人遥遥地寄了一个小木盒回来,说是聊表心意,他接过盒子时几乎可以想象喻文波故作浪漫的模样。那木盒其实有些粗糙,边角都未严丝合缝地对上。他找了个刀片小心翼翼地撬开,淡淡的香味飘散出来,盒子里躺着一朵淡紫色的干花。
老宋,恭喜又老一岁。
——喻文波在附上的小纸条里如是写道。
宋义进又好气又好笑,反复看了两遍才把纸条塞回盒子里,视线却不由得在那花上多停留了两秒。细碎蜷曲的小花瓣攒成盛开的一大朵,看着总像在哪里见过。
记忆像燃烧着的香灰一样在他脑海里缓慢爬行,然后溅出了一丁点细小的火花。
他福至心灵,那花的名字如灵光乍现般闪过——倘若他理解到的是喻文波想要传达的意思——他和喻文波都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这种花茂盛地生长于山野。
后来他无意中读到王柳羿当时的手札,潦草的笔迹写在粗糙的泛黄纸张上,旁边用胶布贴了一片晒干的花瓣。那墨迹一笔一划地写着:
『生长在水质优良,空气清新的深山里,不耐高温也不耐严寒;通常在太阳纪年法的三月初开花,花期两周左右。』
梅甘花,megan。
“这是?”陈龙端着奶油蛋糕走过来,有些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喻文波送你的这是个啥?”
“没什么,小西。”
宋义进随手盖上盒子,微微一笑,垂下眼帘,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眸中一点了然的神色。
“一朵花而已。”他说。
那大概真的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久到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一生中经历了太多大大小小的意外,岔路口分出的岔路口最终构成纵横交错的网罗。他们在相聚的那一刻事实上已经摒弃了其他无数种可能性——命运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个被选择的子集,一路走来,绵延至今。最终,在他二十五岁生日这天,喻文波把一枝名为梅甘的花递到了他手中。
“那什么……不入虎穴,什么什么来着。”
喻文波后来说起当年奇遇时笑得没心没肺,“是好事啊,老宋。”
当时的高振宁站在一旁,气不打一处来地瞪了喻文波一眼。他没出声,只是用颇为理解的眼神看着高振宁。放在当时的情境下,可以被解读为“赶紧动手我保证不拦着你”。
那些被摒弃的可能性中至今仍然存在着一些让他后怕的部分。例如,未满十七岁的喻文波把命丢在了梅甘花盛开的山冈上——少年紧闭双眼躺在淡紫色的花海里,嫣红的血沿着嫩绿的花茎往下滴,在月光下凄美异常。
在多年前的那一天,直升机坠毁的一刻,宋义进的脑子里闪过了千万个念头。
高振宁直接踢开舱门把他扔了出去,天地在他面前旋转,失重感让他下意识想要尖叫。高振宁的胳膊硌得他生疼,他们在爆炸产生的碎片和硝烟中翻滚着下坠。他几乎要在风中睁不开眼睛,思绪一时混乱无比,但也能从高振宁的怒吼中察觉到喻文波那边情况相当糟糕。
“你他妈的倒是拉伞啊!”
高振宁急得快要发疯,试图伸手去拉喻文波,他们三个就这样急促地在夜色下向着漆黑的大地坠落,不论怎么尝试,都没办法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降落伞多半是损坏在了刚才的扫射中,喻文波满头冷汗地朝着高振宁伸手,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怎么也够不到。
他毫不怀疑高振宁愿意跟着喻文波跳下去。在过往的年岁里,他做了千千万万个权衡与抉择。他们总是会在生死关头下意识地把这份权利交到他的手中。
现在,终于又到了他必须抉择的时候。
宋义进最终狠下心来,在极限距离下一手扯开了降落伞。高振宁在速度骤减的瞬间试图拽住从上方坠落的喻文波——他的指尖几乎是贴着高振宁的手擦过——宋义进在高振宁伸手的那一刻就知道了对方想要做什么。
他几乎是在反应过来的瞬间攥住了高振宁的袖口,而后者在同时决绝地松开他的手。
大地被漆黑的夜色笼罩着,喻文波的身影下追着消失在他视野的尽头。他用尽全力攥着高振宁的半截衣袖,直到指尖颤抖关节发白。高振宁有些惊讶地回头看着他,将要开口时却被他眸中水光震颤,一时之间再说不出其他的话。
宋义进不偏不倚地直视着他,眼眶通红,罕见地露了三分狠戾模样。
高振宁和他对视一眼,略一点头,另一只手也搭上来握住了他的手腕,借着重心和风向往一旁的山峰上飘。两个人在山峦的阴影中无声地降落。高振宁抽刀划开降落伞的绳索,把上好子弹的手枪递到他手里。
“有人在找我们。”宋义进猫着腰跟他向前走,低声补了一句,“尽量绕开。”
高振宁绷紧了神经,远处山峦之上人影幢幢,他的长靴踩过林间落叶,无一丝声响。随着时间的推移,反倒是宋义进罕见地急躁起来,精神链接里传来的不安感让高振宁也相当不适。
“他死不了。”高振宁回过头,勉强放柔了声音,“哪他妈的有那么容易。”
高振宁通常不会用这样强势的语气和他说话,仿佛迫切地希望他来肯定些什么,从而佐证自己所言是对的。焦躁同时在他和高振宁的心里发芽生长,他们说着互相宽慰的话,那恐慌却止不住地要从眼睛和声音里向外溢。
“我知道。”
宋义进轻声答道,试图以一种平稳的语气来陈述事实。
“前面好像没路了。”
高振宁闻言利落地束起袖口一撩衣角,直接在湿滑的泥地上半跪下来,长靴的鞋跟溅起少许泥点。宋义进也没多犹豫,向前两步蹦到了他的背上。
哨兵背着他在月下的山林中狂奔,交错凌乱的枝条飞快地从他身旁闪过。高振宁深吸一口气,从断崖边一跃而起,十指钉进对岸岩壁的缝隙内,灵巧地开始向上攀爬,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他们俩心照不宣地缄默不言,全神贯注地搜寻着一点可能的踪迹。
宋义进仿佛突然回到了当年最落魄的年岁。他和高振宁两个人在深山里餐风露宿幕天席地,唯一的不同之处,大约是他们正在发疯般地寻找着生死未卜的喻文波——少年流着血的画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与记忆中喻文波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珠形成鲜明对比。背着他的高振宁一言不发,眉间积郁阴沉。
“还有二十个小时。”高振宁说,气息因为剧烈运动略有不平,“最多能拖三十个小时,应该。”
他下意识地搂紧了高振宁的脖子,后者背着他在陡峭的山崖间辗转腾挪。那一天的一花一木都刻印在他的记忆里。就是在那座山上,他见到了那种全然陌生的,由蜷曲的细小花瓣攒成的淡紫色鲜花。
它盛开在月光下的模样过于独特,以至于在多年之后他都记得那花的名字。
梅甘花海盛开在月下的荒原上,那也是他和高振宁第一次见到王柳羿。
不知何时涌起的浓雾阻隔了高振宁敏锐的视觉,只能隐隐瞧见少年清瘦的身影。远处连绵的群山在茫茫白雾中若隐若现。向导的精神力场平滑地延展开来,最终呈现在他意识里的是一双模糊的眼睛。
温和无害,分明是如黑水晶一般澄澈到没有瑕疵的一双眼眸,直觉却让宋义进本能地揭开了一个警惕的角落——他仿佛触到了一团潮湿的水汽,而他想要触及的部分全都在那段混沌的背后若隐若现——王柳羿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是一片空白,他读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在宋义进伸出精神游丝之前,熟悉的短刀出鞘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喻文波的血。”
高振宁毫不掩饰眉宇间的冷意,他毫不怀疑对方那比常人灵敏上千百倍的嗅觉。哨兵右手握刀把他拦在身后,一字一句都带着杀意。
“不会有错。”
在他怔忡的片刻,高振宁的刀锋已经划开了风中飞舞的几片落花——四年前的高振宁是头刚刚从军队里被放出来的野狼,杀心尤甚,十匹马都拉他不住。那句“等等”还梗在宋义进的喉咙里,哨兵手中的刀刃已经直冲王柳羿而去。
哨兵的身影在月下无声地跃起,刀尖弧光冷冽。王柳羿抬头看着即将自上而下贯穿他的刀刃,却没有半分要躲闪的意思。
直到这一刻宋义进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在高振宁的刀尖削落了王柳羿的几缕额发时,一丝凉意攀上了宋义进的神识。
——王柳羿并不真的在“这里”。
巨大的恐慌感在宋义进的心头炸开,萦绕在周身的浓雾仿佛在一瞬间有了意识,王柳羿的身形顷刻间在一片白茫雾色之中淡去。细小的水珠在空中凝结成锋利的尖刺,悬浮了片刻之后从四面八方向他和高振宁刺来。
宋义进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世界在这一刻充斥着似真若梦的虚幻感——他和高振宁早已踏进了王柳羿编织好的精神世界,远在他们意识到之前。
他迈步向前狂奔,直接把高振宁扑倒在淡紫色的花海中,鼻尖伴着高振宁的后脑勺亲吻大地,同时撑开的精神屏障挡住飞刺而来的无数细小冰晶。高振宁在反应过来的瞬间翻身把宋义进护进怀里,转而回头去看方才王柳羿的方向。
那道身影早已消失在浓雾之中,被山间潮湿的水汽洗刷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高振宁放下他就要起身上前,这回终于被宋义进一把扯住了衣角。
“方向错了。”宋义进急急地拉住他,回身一指相反的方向,“我们被他骗了。”
高振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回头看去,浓雾在他眼前渐次消散开来。宋义进的精神游丝缓慢地攀附上他的神识,他眼中似真若假的幻象开始缓慢地剥落褪去。
沿着宋义进手指的方向,白雾在一瞬间被无形的清风驱散,他的指尖再一次触到了真实的土地,意识也在初春微凉的空气中逐渐恢复清明。宋义进和他坐在淡紫色的梅甘花田里面面相觑,清澈的月光照着他们,高振宁一时之间有些发愣。
“现在怎么办?”
高振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看向宋义进的眼神里下意识地露了几分心虚。
“我搞砸了?”
“跟我走。”宋义进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声音愈发冷静,“我们还没跟丢。”
高振宁自知犯了错,不敢再多说话,乖乖地背着宋义进在原野上疾奔。在那一夜的高振宁眼中,他所要寻找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的高等向导,他满心满眼都是生死未卜的喻文波,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同。以至于多年之后姜承録问起他和王柳羿的初识,高振宁的回答仍然是“不打不相识”五个字。
王柳羿是个因为偶然救了喻文波,被顺手发掘带回了IG的向导——这算是个人尽皆知的事。
高振宁不曾知道过故事的另外一面,犹如光下的影子,流淌汇聚成的、截然不同的轮廓——然而早在茫茫大雾中初见的那一眼,宋义进就已经窥见了某些端倪。
王柳羿并不是从未受过训的向导。
仅凭一次模糊的交手,原本不可能发掘出多少有价值的信息。但宋义进的直觉清晰地告诉他:王柳羿非但不是天然觉醒的向导,他身上的每一处行为模式,编织残像的顺序和思路,宋义进都相当地熟悉。
IG训练出来的向导,世上没有人能比宋义进更清楚。
他并未把那答案宣之于口,但一切却都正如他所料。
在喻文波的眼中,他和王柳羿相识在一个晴天。
那一天,十七岁的王柳羿在手札上写道:
『公历FE09年,太阳纪年法三月二十五日,花开了。』
——这句话写在那本手札的最后一页上,那是他所有记录里的最后一天。
因为,往后所有的事他都不必再用文字记录了。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太阳的角度,阳光穿过树叶打碎的阴影,以及喻文波那双像黑玛瑙一样明亮的双眼。清瘦的少年倚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身后是一片四月里明媚的春光。
喻文波睁开那双干净如洗的眼睛看着他,目光涣散,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血迹沿着唇角滑落,在潮湿的泥土中弥漫开来。
他认得这双眼睛。
在某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身着军装的男人们一如既往地走过他的小屋门前,把黑色的真空袋放到门口的信箱里。他在微弱的烛光下小心地划开封皮,玻璃管中流动着暗红色的粘稠血样。
他不动声色地看完那张照片,随手用一旁的蜡烛引燃纸张的一角,看着火舌将上面的所有字迹一点点地舔舐干净。
照片上的少年脸庞清秀,眉间洋溢着蓬勃的朝气,双眼如黑玛瑙一般明亮。
他坐回小木桌前,翻开札记,最后一行写着:
『公历FE09年,太阳纪年法三月二十号。测试』
未完的内容断在了这里。他想了想,饱蘸了墨水的笔尖最后补上了一行字。他下笔的时候似乎在艰难地寻找着措辞,最终又皱了皱眉划去了那句话。
所有的这些都让人厌倦。
王柳羿放下笔,单手撑着下巴坐在窗前,跳动着的烛火将他的侧脸映得分外柔和。山间的夜风吹拂着,唯有不知名的虫豸在鸣叫,听起来大约是蟋蟀。他独自守着这山间的寂寞月色,门前的梅甘花结了大大小小的花苞,却比往年开得都要晚。
他想了想,又提笔翻开札记补了一句:
『花还没开。』
很多年后宋义进问他,如果那一年的花提前开了,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他说,倘若那一年的花期正常,宋义进大约只能从联盟的通报上见到他了。
他其实只是想最后再看一眼他亲手种下的,会在晨曦下盛开的梅甘花。
然而那一年的花期终究来得太迟,原本IG的历史上应该会多一个叛逃成功的向导——他有这个自信——但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
花开的那一天,他在悠长的山路上遇见了他此生再也绕不开的那个人。
从此印在他记忆里的,那样清澈的一双眼睛。
他收拾好了行囊和一切应该收拾好的,屋前屋后布置好的迷雾可以确保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踏足。他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屋子里会燃起一把火,把他存在过的一切证明都焚烧成灰烬。
他突然明白了昨夜试图闯入的那对哨向,何以会那样拼尽全力地想要找到这个少年——喻文波抬起眼睛看着他,在他缓缓地走来伸出精神游丝安抚他的时候,喻文波终于吃力地拽着他的手腕,不甚清醒地把话给说了出来。
“……不安全,你……”
他的声音哑着,仿佛破损的风箱般嘶嘶地透着风,听得王柳羿全身上下的皮肤都跟着痛了起来。
“你……快下山。”
他的手指用力地掐在王柳羿的手腕上,沾满了已经干涸的鲜红色血迹。王柳羿有些吃痛地皱了皱眉,他话到嘴边却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带出星星点点的血沫。有那么一瞬间,王柳羿以为他要因为胸腔里的积血就此窒息。
“我朋友……会……”
王柳羿眼疾手快扶住他,终于附耳上来听清了他最后一句话:
我朋友会来救你。
少年好像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头无力地垂下来,轻轻地倒在他怀里。他心里依稀有个小小的角落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不痛不痒,却酸涩得厉害。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在他耳边回荡着:
救他吧,救他吧。
他的怀里是一个单纯洁白的灵魂,而所有的这些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后来宋义进说,宝蓝是个心软的好孩子。
他听见时有些莫名的惊慌,匆忙用余光瞥了一眼喻文波的表情。好在其他人大概都不会理解这话中深意,只有宋义进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置一词。
在那个清晨,清润的阳光照耀着悠长的山路,气息奄奄的喻文波伏在他的背上,他就这样把他带回了那间本该被烧成灰烬的小屋。或许最终不过也只是一念之差,在如罗网般交织着的选择中,他最终决定去遇见在未来人生路上等待着他的那群人。
他将重伤昏迷的少年安置在自己的小木床上。在喻文波再次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所有其他的可能性都被他彻底摒弃。
无关紧要的往事消散在风中,往后的故事在喻文波的讲述下最终人尽皆知。他告诉喻文波自己是见习的植物学者——这其实算不上是在撒谎,那确实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公历FE09年,梅甘花盛开了整整十天,
喻文波拄着他用橡木削成的拐杖活蹦乱跳,对着他在门前种下的草木鲜花啧啧称奇。他用藤条编成的小筐去摘带刺的藤蔓上长出来的树莓,回来的时候划了手。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喻文波二话不说就把他的指尖含了进去,柔软的唇舌蹭过伤口,他忍不住地往回缩,指尖下意识地微微颤抖。
他把树莓泡在水桶中,丢进井里,隔夜之后它们被冰凉的井水泡得愈发甜脆。喻文波和他并肩坐在木屋的门槛上,你一口我一个地分享一篮子满满的树莓。酸甜的汁水染红了他的指尖,那道小小的伤口已然愈合,可藤蔓却已经缠上了他的心。
第十二天,最后一朵梅甘花谢了。
他终于等到了那个早就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在朝阳升起的时候,他照例提着水桶去后山打水,有个他等待了很久的身影蹲在前方的山坡上,细细地打量着四周种满的鲜花。
“你是IG的向导。”宋义进从山坡上站起来,看出他身形一僵,轻轻地笑了笑,“别担心,高振宁不在。”
“是。”
王柳羿把木桶轻轻放在地上,等着他继续问下去。
“你的代号是什么?”宋义进仿佛怕他误会似的,又补了一句,“啊……只是我好奇,想问一问。”
王柳羿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略一扫过落了一地的淡紫色花瓣,才淡淡地开口。
“……megan。”
宋义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目光温和,审视之意却分毫不减。
“所以。”宋义进问,“他通过联盟的测试了吗?”
王柳羿猛然抬头看着他,再不掩饰眸中的惊讶。宋义进只是以很平淡的语气问了他这句话,仿佛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他已经独自在这山间见证了整个四季的轮回,像这般在狭小的木屋内度过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春雨夏雷,秋霜冬雪。他在夜晚点燃如豆烛火,蘸着墨水写下一篇又一篇札记。
他的门前种着大片的梅甘花,于是黑衣的男人们知道该怎么寻找到代号为“megan”的向导。他们让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哨兵在此身陷绝境,而后由他来鉴定他们的坚韧和忠诚。IG太需要一个狙击手了——太需要一个单纯善良的,敏锐的,顽强不屈的少年人。
花有千百种,以花为名的代号也有千百种。仅凭他一人就见证了那么多年轻哨兵的陨落,在无名暗处消逝的年轻生命又有多少呢?
他的人生轨迹原本平淡无奇,在经年累月的消磨中开始渴望着离开,却又踌躇彷徨。于是他和自己约定,他只要最后看一眼只在这座山中生长着的梅甘花,最后一次用双眼记录下这瑰丽别致的风景,然后他便可以毫无遗憾地离开。
可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在他终于下定决心的那一天,他找到了那个上天为他们准备的少年,天之骄子,一眼便可脱颖而出。
在那之前,他已经写完了一整本厚厚的札记。字迹潦草,却清晰地记录着太多无法抹去的事实。
『公历FE08年,太阳纪年法五月四号。测试对象:035』
『公历FE08年,太阳纪年法六月五号。测试对象:039』
『未通过。』
『未通过。』
『未通过。』
……
“我让高振宁把直升机开到山脚下了。”
在梅甘花尽数凋谢的那一天,宋义进站在晨曦照耀着的山岗上,回过头来对他微笑。
“那,现在要一起回去吗?”
札记的最后一页上写着:
『公历FE09年,太阳纪年法三月二十五日,花开了。』
他在最下方添上了一行小小的字。
『已通过。』
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他同样抹消了来自过去的所有痕迹。
megan这个名字从此与他再无任何干系,人人都以为他是喻文波一意孤行从联盟外带回来的向导。他本该是喻文波叛逆青春中里程碑一样的角色,是IG和联盟抗争成功之后获得的奖杯和勋章。
可王柳羿原本就是为IG而生的向导,甚至早在喻文波自己被选中之前。
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走进命运的洪流中,在无数个可能性里最终选择了与未来的某一群人相遇。他原本是被联盟拴住了脚的鹤,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他在空中飞得摇摇欲坠,怀着随时被弃之如敝屣的恐慌,只能向着天空徒劳地扇动翅膀。
在那一年的盛夏,通告里写着,IG有了一个新向导。
喻文波没心没肺地对着王柳羿笑,跑过来要和他击掌庆贺,被一旁的宋义进一把扯开。王柳羿试着扬起一个笑容,嘴角的弧度却分外僵硬。
“一边去。”宋义进对喻文波说,“我有事,让宝蓝先陪陪我。”
王柳羿被他拽着胳膊往外走,茫然地跟在他身后。白天的城市和街道井然有序地运转着,他最后带着王柳羿停在某个公园里的长椅上。少年并拢双腿,形容乖巧,小声地喊着宋义进的名字,用那种温软的,带着一点鼻音的好听声线,像是在和家里的哥哥撒娇,又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闲话。
“义进哥。”
宋义进伸手拨开他过长的额发。好像想要摸摸他的脸,又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哥。”他嗫嚅着说,声如蚊蝇,“你会相信我的,对吗?”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垂着眼睛躲开宋义进的视线,在盛夏时节没理由地手脚冰凉。可一直注视着他的宋义进又靠他近了些,额头微微碰着他的肩膀,手心滚烫。
“他也会信你。”宋义进顿了顿,愈发握紧了他的手,“这些其实都……”
宋义进犹豫了一下,看着他的侧脸,缓缓地开口。
“他爱你。”宋义进说,“你知道吗?”
他像是被一道惊雷炸得微微颤抖了一下,张了张口却答不出话。宋义进只能看到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在陆地上濒死的鱼,挣扎着再说不出一句别的东西。王柳羿在这条公园里的普通长椅上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小团,把脸埋进手掌里,久久没有出声。宋义进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有一天。”宋义进的声音温和而清晰,“你一定可以自己去告诉他,有一天……”
宋义进不再说了,他的手臂拥抱着少年微微颤抖着的纤瘦背脊,那肩胛骨的轮廓像是蝴蝶的翅膀。王柳羿安安静静的,泪水无声地滴在木质的长椅上,洇出清晰的水渍。
“哥。”
王柳羿又小声喊他,声音隐忍而乖顺,仿佛要让他的心尖都跟着开始颤抖了。
“好多事都错了,一件错了,另一件也跟着错。”王柳羿说,“我不想说,但我又想要他知道。”
“所以,我们说好了。”宋义进笑起来眼角弯弯,语气轻松,“拉勾,嗯?”
阳光透过树荫把斑驳的光晕洒在他们的身上,宋义进朝他伸出小拇指,语气无比认真。公园里往来的人群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他们的身影,孩子们在跷跷板上嬉闹,有小贩推着冰淇淋车经过,上面绑着一把五颜六色的气球。那天的天气很好,头顶蓝天万里无云。宋义进又执意要给他买两个硬币一枚的甜筒,他一直吃到满口冰凉喉咙收紧,眼眶却依旧止不住地要发烫。
太甜了,他想,他好久好久没吃过这样甜的东西了。
他不喜欢被人当成孩子,不喜欢被人视为无主见的附属品。可他好爱那一天公园里的跷跷板和长椅,在他身边奔跑打闹着的孩子们,甜到发齁的冰淇淋。宋义进在盛夏的日光里和他嬉笑,买来花花绿绿的氢气球拴在他手腕上,于是他从此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亲手拴上了自己的一生。
宋义进说,一生很长,他有一生的时间来亲口告诉喻文波。
他们都再没提起过那天所发生过的一切,就好像硬生生地把他从记忆里剖去。但他仍旧时常记起宋义进的那句话。他义进哥笑得温厚而令人安心,嘴里说着“你一定会自己告诉他”,把甜甜的冰淇淋递到他手里,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好像在熠熠生辉。
他突然想到,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从未对宋义进说过“爱”和“谢谢”。
在这一点上他比那几个哨兵都差了很远,例如姜承録就很会一本正经地拍马屁。来自北国的少年可以直视着宋义进的双眼说出“义进哥是神”这样的话,满脸的斩钉截铁。
喻文波和他对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高振宁的方向,后者按照惯例在姜承録面前点头哈腰表示赞同,几乎要摇起身后那条不存在的尾巴来。
没救了。喻文波比了个唇形。
王柳羿“扑哧”一声笑出来,引得那三个人都回头看他。喻文波吹着口哨左顾右盼,他连忙摆摆手表示没事,嘴角的弧度却仍然止不住地上扬。
他和宋义进不约而同地把那个秘密丢到废弃的角落里。在以年为单位计算的时间里,他开始缓慢地对喻文波提起一些久远的往事。然后,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IG的当家向导宋义进度过了他人生中第二十五个生日。在陈龙捧着蛋糕走来的时候,宋义进的手中正握着一枝从远方寄来的梅甘花。
“有一天——”
多年以前,在公园里的某条长椅上,他对十八岁的王柳羿说:
“你一定会把这些都自己告诉他。”
当年那个蜷缩着坐在长椅上的少年,经历了无数孤独的困顿和挣扎,在命运的洪流里最终选择了与他们相遇——那朵梅甘花仿佛穿越了久远的年岁,作为他二十五岁那年的生日礼物,静静地躺在粗糙的木箧中。
喻文波还说,恭喜他又老一岁。
宋义进突然笑了起来,在陈龙替他点好蜡烛,准备开始唱生日歌的时候。他说:
“小西,今年我想许个愿。”
陈龙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把“往年不是都不信这套么”这句话给咽了回去。他一时怔忡忘了言语——宋义进在烛火的微光中垂着眼睛,眸光柔软,双手合十,仿佛在怀念着一段记忆里的温软岁月。
“好啦,切蛋糕吧。”
宋义进眉眼弯弯地笑着,烛光在双眸里跳动,宛如夜空中星辰闪耀。
来自姜承録的通讯一般会在晚饭之后半个小时左右打来,其中透露着某些独有的一丝不苟的体贴。宋义进接通的时候,那一头的声音嘈杂到他差点把耳麦甩出去——从中可以隐隐分辨出觥筹交错,以及高振宁标志性的大呼小叫。
“哥?”
姜承録试探着喊了一声,尾音淹没在身后突然传来的一声怪叫里。
“他喝高了?”宋义进叹口气,“别让他把店给砸了。”
“没事,我看着他。”姜承録回头看了一眼,遥遥地喊了一声,“高振宁,义进哥。”
然后通讯线路里大概充斥了三秒左右的杂音,随后他听见有什么东西扑了过来——姜承録被撞得整个人摇晃了一下,高振宁从后面搂着他的脖子扑上来,兴冲冲地接过耳麦,把下巴搁在姜承録的肩上,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麦芽酒的味道。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高振宁飞快地说,“礼物收到了吗?”
宋义进回头看向陈龙,后者摊开双手,摇了摇头。
“收到了,还没拆。”宋义进推推耳麦,尽可能地试图听清那头嘈杂的声音,“小姜呢?我不想和喝酒丢掉大脑的人聊。”
“去你的。”高振宁哼哼了两句,“噢,小姜也喝了不少,只是在你面前端着呢。”
宋义进笑着不说话。他的房间空荡而安静,只有陈龙坐在沙发上,透过明净的落地窗往外看,洁白的沙丘在青色的天空下绵延起伏,向着远方无限地延展,夜色静谧。
通讯线路的另一头热烈而嘈杂,他甚至可以想象有金黄色的麦芽酒在灯光下飞溅,男人们的哄笑声此起彼伏,几乎要把高振宁的声音淹没。
“你不去陪小姜,和我聊什么?”
宋义进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闲闲地说,“首都现在冷不,要穿几件衣服?”
“老宋。”
高振宁带着浓浓酒意的声音突然缓了下来,调笑的语气也莫名地收敛了,被周围男人们的高声喧哗一衬托,有种怪异的不和谐感。
“什么时候再出去喝酒,今天可是生日啊。”
他突然沉默了,耳麦里的哄闹声徒然地响着,他的房间却愈发安静了。
高振宁没再继续问,又继续嬉皮笑脸起来,随意寻了个由头把话题扯开。他们似乎在和周围的朋友打着什么赌。他依稀还听见了史森明的声音,咋咋呼呼地起着哄,要让高振宁和姜承録当众表演一些尴尬而暧昧的动作。
他们总说他过于自律了——他已经很多年没再这样喝过酒了。
他知道高振宁想说些什么,他生平唯一一次醉酒就是在高振宁面前。后来他和高振宁辩解,说人这一辈子总要崩溃一次。在二十五年人生里,那是他唯一一次放弃行使对大脑的控制权。他任思维在晃动着的浆液中燃烧,酒精沿着他的鼻腔往上窜,温暖到要让他眼眶湿润。高振宁从不在这种时候劝他——高振宁大约巴不得他的全部理智都像广场上的白鸽扑棱棱飞上天,与他就这样一人一杯在酒吧里喝到地老天荒。
他其实并不想承认起因只是因为一个人。但他这一生都活得井井有条,没有一丝一毫放纵。所以,允许那么一个特例的存在,大约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
刘志豪对他说,我走了。
年轻的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后来回忆起才觉得自己当时大约是挺傻的。高振宁说他就是好欺负,只知道笑着挥挥手说再见,一点脾气没有。高振宁问他,你憋不憋啊,我都替你憋。你说出来吧,我替你去打断他一条腿,你想要哪条?
宋义进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你是还喜欢他不?”高振宁挠挠脑袋,有些急,“真有那么念着,我给你拨RNG的线,现在你就去告诉他。”
宋义进有些茫然地想了很久,还是摇头。
高振宁气急,夸张地捂住胸口,故作崩溃模样。他只记得那天酒吧里的灯很晃眼,五光十色的画面落在他的杯子里,碎成一汪涟漪。他有些迷糊了,胸口酝酿的话成了浆糊,牙齿咬了自己的舌头,怎么晃都甩不掉面前的重影。高振宁很有耐心地偏头看着他,费力地听他把含糊不清的咬字说完。
“我还是。”宋义进说,“我,我还是……”
他的思绪快要被温暖的酒精融化了。高振宁表情一沉,伸手过来想扶他离开,反倒被他颤巍巍地甩开。宋义进双眼迷蒙却固执地盯着他,手指在空中迟钝地比划了两下,终于把剩下的一团囫囵吐了出来。
“我还是盼着他好。”宋义进说,“我打心眼里盼着。”
酒味在他鼻腔里炸开,呼吸之间浓重的味道让他莫名想要流泪。他稀里糊涂地躺在一个宽厚的肩上,高振宁就这样在路灯下背着他往回走。他毫无理由地想起,有谁第一次吻他的时候,在路灯下,好像是腼腆忸怩,故作大方地问,我可以亲你吗?
我可以亲你吗。
他最后也没说不可以。
“义进,老宋。“高振宁把他往背上抬一抬,在他耳边絮叨,”哭完了,就该把他忘了。“
他趴在高振宁的肩上点点头,那夜的风温柔地吹拂着无人的长街。高振宁再没说一句话,他就这样任凭眼泪无声地淌。反正高振宁不怕出糗,他也不觉得丢人。
所有的那些都将消逝,如同斑驳油画褪色在雨中。
该把他忘了,他默念着高振宁的那句话,可他其实不想忘。
当年高振宁问他,你怎么会喜欢刘志豪呢?宋义进自己都答不出来。就好像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一大片不值钱的荒地,于是相约让那片荒地上开满鲜花。可最终陪他并肩行过无数山山水水的人里并没有刘志豪,那个笑声爽朗的少年不是属于他的往日星辰,也并非冉冉升起的朝阳,只是他行将失去的老旧回忆里最灵动鲜活的一笔。
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
今天西北无事发生,他和陈龙一起分享了一块普通的奶油蛋糕。喻文波和王柳羿给他从千里之外寄来一朵晒干的梅甘花,用普通的木盒装着,气味宜人。高振宁带着姜承録去见了自己的朋友,两个人在酒吧里喝了一杯又一杯。高振宁说给他寄了生日礼物,可他至今还没收到。
一切都很好,很圆满,没什么值得遗憾的。
宋义进早早地关了外厅的灯,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年在酒吧里,高振宁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叹气,“真有那么念着,你现在就去告诉他”。他虽然醉得厉害,那句话却始终没忘记过。
月光洒在绵延的沙丘上,这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在宋义进二十五岁生日的那天,他在晚上十一点整准时躺在了卧室的床上,关了灯,盖好被子,等待黑甜的梦境降临。
距离第二天还有一个小时,他并没有在等待什么来自远方的通讯。
晚安。
他闭上双眼,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