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雪山上隆隆炮火仍在老兵梦里回荡。

时代落幕而下,大雪掩埋无名碑。

血花落在雪地上,有一串孤独的脚印通往深处的无人之境。

黑夜里,简自豪对准目标架稳狙击枪。

王柳羿从飞驶的车厢跳滚下去。

曙光下,刘世宇在高楼上纵身一跃。

张景焕提刀迎向千军万马。

山原震动,雪海奔涌。

李相赫在无数的复制人里,逆着命运的洪流走向多年后的终章。

当第一缕曙光初现在天际,于黑暗里行走的人们被刺痛双眼,满面泪水。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在漫长的黑夜之后,黎明终将到来。

简介

故事起源于沙漠中的一个小意外。

未觉醒的少年姜承録与高振宁不打不相识,在命运的滚滚长河里,那是IG黄金一代在大漠黄沙中的第一次相聚。

一次奇怪的任务让他们卷入了意外的纷争——五年前SKT的一次屠杀导致的政权交替,当世最强的能力者Faker一夜之间成为战犯,队长MaRin远走他乡,狙击手Bang甘为新政府鹰犬。然而随着这枚U盘引出的故事不断增加,当年之事似乎另有隐情。

同伴的坠崖,工会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了心中的正义,少年们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叛逃联盟。

身为联盟最忠诚的工会,RNG和IG在一夜之间刀剑相向。直到明凯用一艘小船将陷入绝境的宋义进接回LPL,秘密的另一个部分才大白于天下。

EDG早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三方势力彼此牵制。有人初生牛犊不畏虎,最莽撞却也最热烈;有人以一场烈火焚尽世间丑恶,在绝望中不屈;有人隐忍七年,世间众生归于眉间匆匆一瞥。

在黎明到来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序章·少年

姜承録刚来的时候,IG的几位或多或少都是有那么一点警惕的。

彼时他们几个接了指导的命令,往塔里押送一批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物资,而这个少年莫名其妙地从路边冲出来,恶狼下山一般地和他们争抢起来。一番恶战之后,姜承録被他们几个按在地上捆了个结结实实。高振宁皱着眉摸了摸刚刚被姜承録打破的嘴角,把拇指粗的麻绳又恶狠狠地打了几个死结,回头看着面面相觑的喻文波和王柳羿问:“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喻文波和他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在高振宁的眼神暗示下试图板起脸用“你是谁派来的”、“再不说就杀了你哦”之类的话威胁被按在地上的姜承録。谁知对方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场面一度有一些尴尬。喻文波冷笑了两声,“你小子嘴挺硬哈?”作势便要一拳打上去。

姜承録抖了两抖,闭上眼睛准备挨打。

然而那拳头却没落在他身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王柳羿突然伸手挡了喻文波那一拳。宋义进看了一眼被宁捆成麻花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姜承録,说道:“要不,先带他回去?”

宋义进很清楚,眼前的少年大概率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他们押送的这批物资过于普通,而这个少年又看上去完全不像精心准备过,甚至精神力都还没有完全觉醒,和他们交手的时候也完全没有要致人于死地的意思,甚至最后被高振宁按在地上的时候,神色里还有几分莫名的委屈。高振宁把捆成一团麻花的少年提起来丢进车里,后者带着几分茫然的眼神在他们几个脸上来来回回。坐在副驾驶上的宋义进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感情他不是嘴硬,他是根本听不懂我们说话。

宋义进心里突然猛地一动,一种隐秘的可能性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回过头,试着对被扔在后座上的少年说了一句来自异邦的家乡话。一直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的姜承録第一次抬起了头,一双清澈的双眼同样带着惊讶地看着他。这下宋义进懵了,一旁开车的高振宁看到这幕也懵了,“哥,我一直以为你是这里唯一一个来自LCK的人。”

一股莫名的喜悦感顺着宋义进的后脑往上爬,他着实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到LCK的人。当年LPL、LCK和LCS三大联盟之间的关系虽说一直有各种摩擦,但总体来说是和平而稳定的。直到五年前LPL的边境遭到来自LCK大规模屠杀,而LCK一直拒绝承认。但那样的手段和能力,一夜之间几乎不留任何痕迹地屠杀边境数十对S级哨兵向导,显然只有LCK的某一位能够做到。

于是两大联盟所有的内外矛盾一起爆发,战争似乎即将在一夜之间开始。当年他才刚满十八岁,因为觉醒之后被评定为S级向导,立刻被军队带上了前线,双方在边境线两边剑拔弩张,脆弱的和平似乎即将崩溃。

两大联盟之间僵持不下,最终LCK让了一步,承认了屠杀是那一位所为,但却绝非联盟指派。并且,LCK承诺会处理掉所有参与此次事件的战争犯,同时支付大量赔款。

不世出的天才啊。宋义进又想起了那位身上如同神明一般的压迫感——其实宋义进曾经见过他一面,在联盟最牢固的封印死死锁进他的血肉之前。

……

往事不堪回首。宋义进叹了口气。从那之后两大联盟的关系大不如前,他在LPL漂泊了这么些年,从来没有指望过能遇到家乡的人。他把自己的过去全部遗忘,语言又说得极流利,除了IG的战友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他甚至曾经自己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说家乡的语言了。

曾经,现在大概不再是了。宋义进想。

“我叫宋义进,他叫高振宁,你呢?”他回过头,尽量露出一个温和安抚的表情。

少年犹豫了两秒,第一次开了口,声音比想象中温和很多:

“姜承録。”

“你俩说啥呢?”高振宁一头雾水。

章一·起点

沙漠里的夏天炎热异常。

白花花的日光照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公路在无边无际的沙海里向前延伸。喻文波和王柳羿的轿车在前方开路,高振宁抹了把汗津津的额头,撸起袖子把油门踩到底。正午的大太阳热得人发晕,副驾驶上的宋义进也闭着眼睛,像是有些犯困。

“这可真是份大惊喜。”高振宁从兜里摸出根烟递给宋义进,“这一车的货可能都没他这个人值钱。”

宋义进模糊地“嗯”了一声,听上去有些有气无力。

到底是惊还是喜有待商榷,宋义进颇有些头疼,然而被捆得结结实实丢在后座上的姜承録却反而睡得香甜,好像如今的处境不是被生擒而是正大摇大摆地躺在自家床上。

高振宁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了两眼自家队长,胳膊肘架在车窗上,又掏了根烟出来抽。这样清闲的时候对他来说实在难得,多年之后回想起来,那便是他们五个人在漫漫黄沙中的第一次相聚。

在寸草不生的干燥荒漠里,那天的烈日似乎都温和了几分。

他叼着烟把车开回基地,身边的宋义进睡了一路,到大门口才悠悠转醒,打开车窗对门口的卫兵亮出IG的牌子。前面的喻文波已经卸了货一路小跑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

“咱们怎么处理这家伙?”

喻文波的大嗓门隔着玻璃窗把宋义进震得直接清醒了。

“就这样带他回去?”

“那不然呢?”

高振宁把烟头丢进纸杯里,顿了顿,伸手戳醒了被五花大绑还睡得挺香的少年。彼时姜承録刚刚从梦中惊醒,头发蓬乱眼神迷离,似乎意识还在神游太虚,被高振宁和喻文波一左一右架起来往指导室里走的时候,脸上终于溢出了几分惊慌失措和茫然。

军靴的硬底“哒哒”地踩在回廊里,两个S级哨兵连拖带拽驾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这场景看上去十分严肃,惹得路过干事纷纷退避三舍。

“也不知道……”

跟在后面的宋义进悠悠叹了口气,话音未落,一双白皙温软的手搭上了他的肩。

“他们不会把他怎么样的。”王柳羿弯起眼角对他笑了笑,“他又没犯什么大错,而且……又有谁没犯过呢?”

他这话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笑了笑。

——作为已经觉醒的S级向导,王柳羿的直觉向来灵验。

宋义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高振宁的唇角有一道相当醒目的淤青,罪魁祸首是姜承録看似瘦弱实则杀伤力巨大的胳膊。

在这次任务之前,高振宁已经在塔里被关了整整三个月,上面总说他下手太重不知分寸,需要更多的训练和打磨,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成了塔里所有哨兵的陪练。直到今天之前,宋义进从未见过有人能划伤高振宁的一寸皮肤。

他读懂了王柳羿的言下之意——姜承録甚至还没有觉醒。

工会不会拒绝这样强有力的新生力量,更何况……

他们几个来到IG的方式,大抵都是相当有戏剧性的。

王柳羿看了一眼姜承録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不难猜到他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毫无准备地来劫车队的食物和水。在当今这个世道,零落着几个被家人遗弃的未成年哨兵或者向导,实在算不上是稀奇事。

高振宁和喻文波在指导室的门前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想当那个上前敲门的人。宋义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把他俩推到一边,伸手在木门上轻轻叩了两声。

屋内一身西装的男人站在办公桌旁,看见他们四个风风火火地押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少年,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所以,这就是你们说的意外收获?”

被五花大绑的姜承録坐在地上,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们。

“难怪了。”

金指导从桌上抽出一摞纸递给宋义进,倒是一点都不惊讶的模样。

通缉令上只有一个模糊的从高处俯拍的身影,看上去脊背挺拔,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站在杂货架旁张望。夜晚的小商铺里光线昏暗,照片上看不清男孩的五官,只能看见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

“他抢的东西一直不太值钱。”金指导补充道,“监察局有上报,塔里也没太放在心上。”

宋义进一行行地翻完那份文件,而后递给了身边的王柳羿。在他们咬着耳朵窃窃私语的时候,金指导已经拿了桌上的剪刀,试图去解姜承録身上的绳子。然而那根麻绳混乱地缠成了一堆,实在让人不知从何下手。

“这绳谁捆的?”金指导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当然是喻文波啊。”

高振宁笑嘻嘻地和他对视,摊了摊手。

哨兵是没有办法独自在人类社会中生活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就好像一只狼行走在羊群中间,工会也不会允许这样的危险存在。也许命运终究是平等的,造物予他们无人能及的力量,也给他们套上了与生俱来的枷锁。

要么成为彼之利刃,要么成为必须被除掉的危险。

高振宁清楚这点,他却不知道姜承録是否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这少年有一双罕见的,过于清澈的眼睛,总让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忍。

令他困惑的是,宋义进似乎格外地想要留下这少年。

“我最近缺人手……”

宋义进不紧不慢地说,似乎意有所指。

“宁总是出不去,杰克又还小。”

他很少这样表态,而一旦表了态,所有人都会优先考虑他的意见。

“哎,反正他抢走的也就是些小玩意儿。”高振宁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便也跟着帮腔, “实在不行,就从老宋工资上扣嘛。”

再养一个哨兵当然不是什么难事:隔离区顶层的阁楼上,还空着一间小房间。

唯一的问题是没人知道未成年的哨兵会在哪一刻突然觉醒,塔里十六七岁的能力者们都指定的向导时刻不停地监测着。既然宋义进愿意亲自看护姜承録,这样的安排工会也能暂时接受。

高振宁在他们冗长的讨论中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夕阳,渐渐出了神。

很多年以后,有个人问他,倘若有时光机,你最想回到过往的哪个时刻?

那时的他早已不再如当年般青涩莽撞——他的前半生有很多值得纪念的时刻,三十岁的他和最亲密的战友一同越过雪山溪谷,在异国他乡见证了整整一个时代的落幕;他在海上吻过另一个少年的清隽的眉眼,在硝烟和战火中舔舐过那带着鲜血味儿的唇角。但出乎意料地,那些都不是他的答案。

他说,他想要回到一切开始前的那个起点。

在某个满怀期待的午后,有一个少年来到了他身边。

阁楼上的小房间干爽而整洁,微风吹过的时候,卷起的窗帘宛如少女的裙摆。

姜承録安安静静地喝完一杯牛奶,躺在柔软的床褥上,双手合十放在小腹上,以一个非常标准的姿势进入了梦乡。宋义进的精神力场纯粹而强大,范围之内的一切杂音都被淡去,化成海浪飒飒。

至少在这一天,他不再有任何后顾之忧。

积压了不知道多久的疲倦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睡了长长的一觉,无梦无星也无月,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昏昏沉沉地醒来。窗外的太阳已经逐渐西斜,姜承録坐在床上愣了好一会,才披好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客厅的小茶几上放着一杯牛奶,一袋面包。

如果说哨兵和向导是工会豢养的尖刀,那么“塔”就是专门为他们打造的刀鞘。

在姜承録的印象里,“塔”一直是一幢幢冰冷的,无机质的封闭漆黑建筑,但如今面前的景象却与他所了解的大相径庭。至少他们所居住的着一层楼,不像是他此前认为的用来羁押或是监视哨兵们的地方,反而更像是个……家。

通风口吹出的冷风拂动了门边挂着的一串木牌,碰撞着叮当作响。姜承録伸手拨开,指尖微微划过木牌上刻着的名字。

“Ning”

他正想得入神,微风突然送来了一丝陌生的味道。姜承録的瞳孔骤然锁紧,双手下意识紧握成拳,回头时却发现门边站着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振宁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他竟一点脚步都没有听见。

“停停,”高振宁看出他眼中防备之意,后退半步,举手投降,“你看刚刚拿着的那块木牌。”

姜承録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那个。”高振宁指指他身后的那块木牌,“Ning,高振宁。”

“高振宁?”

姜承録一字一句地学,舌尖吐出的发音有些怪异。

“就是我。”高振宁指指自己的脸,试探着走过来想拍拍他的肩,又在他紧盯不放的视线里讪讪放下了手。

破冰明明是宋义进的任务——他忍不住腹诽了自己两句——他果然不该操这个心。

就在他即将走过姜承録,上楼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天知道他今天有多累,在校场上打了一天,整个人骨头都快散架——他身后的异乡少年却突然叫住了他,嗓音温和,全然没有了刚刚的敌意。

“姜承録。”

少年看着他,指了指自己,无比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蓄在眸子里的夕阳闪闪发亮。

“姜承録。”

章二·觉醒

喻文波的房间不住人,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而喻文波平日里住在谁的房间里,也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任何向导和哨兵的结合都要先行经过工会的测评和允许,但工会对他和王柳羿的态度从来都是默许,因此西北早有传言:王柳羿事实上是IG在多年以前就为喻文波准备好的向导。

王柳羿本人倒是懒得理会这些。工会默许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觉醒造成的后遗症让喻文波的五感极易被扰动,需要一个时时刻刻跟在身边的向导——何况这么多年了,他和喻文波也并没有做出任何真正出格的举动。

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四周安静得可怕。

一股剧烈的精神波动几乎刮伤了他的神识,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身边传来被褥摩擦床单的声响,他偏过头,这才发现身旁的喻文波也被这股扰动惊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楼下传来一阵桌椅碰撞的声音,伴着有些踉跄的脚步。

“他要觉醒了。”

喻文波的嗓音还带着些迷糊,但看着他的眼神却清明。

“走,来不及报告工会了。”

哨兵的觉醒伴随着多少危险和痛苦,没有人比喻文波更清楚。

他是西北唯一一个在未成年的时候就觉醒的哨兵,尚未发育完全的神识无法控制骤然锐化的五感,爆炸般的信息量几乎将他撕得粉碎。意识被来自整个世界的噪音拉扯得四分五裂,却依然在脑海中横冲直撞停不下来,叫嚣着想要将一切有知觉的部分毁灭殆尽。

宋义进筑起了厚厚的精神屏障,才让王柳羿能够进入他的神识里安抚他,漫长的精神拉扯几乎耗尽了一个S级向导所有的精神力。他终于在觉醒的第三天伴着夕阳沉沉地睡过去。第四天凌晨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床边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王柳羿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以一个绝对不会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想到这里,喻文波立刻翻身下床,把鞋往脚上一穿就往楼下跑去。

“我要控制不住他了。”

宋义进声音镇定如常,抬起头看着从楼梯上走来的高振宁,只有尾音的颤抖透出少许力竭。

“你快——”

话音未落,高振宁翻过二楼栏杆一跃而下,直接挡在了宋义进面前。

像姜承録这样的家伙,看似内敛实则彪到像把尖刀,初见时高振宁被他打破的嘴角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他和姜承録相识于一场斗殴,如今似乎又要历史重演。

他下意识地扩张了五感,姜承録却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微微颤抖的双手紧握成拳,看不清表情。

高振宁心里警铃大作,一把推开宋义进飞扑上去。姜承録躲闪不及,背脊重重地摔在地上,和他滚作一团。他正要把姜承録整个人按倒在地上,指尖却突然触到了一丝粘腻,愣在了原地。

新鲜的,尚且温热的血。

高振宁猛地回过头,视线在宋义进身上来回扫了几圈也没发现伤痕。反而是他身下的人挣扎得愈发厉害,膝弯猛地踹在他小腹上。他闷哼一声却没放手,抬腿压紧姜承録的四肢,却发现那胳膊在他手掌下微微颤抖着。

血顺着姜承録的掌心滑下来,啪嗒一声,滴在寂静的房间内。

高振宁一时怔忡,手指如触电般下意识就要松开。楼上的喻文波在他晃神的瞬间飞身跃下,手中光滑的绳索在顷刻间捆上姜承録的手腕,在后者即将挣脱的刹那收紧成结。

“你他妈的是不是傻了?”

喻文波没好气地回头吼他。

“过来帮忙!”

姜承録这副架势让他瞬间清醒过来,和喻文波三下五除二把人捆了个严严实实。王柳羿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停在了宋义进身边。两个向导脸上的表情似乎都有些为难,四个人一时之间只是面面相觑,情况似乎颇有些为难。

“我先结域。”

王柳羿还穿着睡衣,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有些睡眼惺忪的模样。

“可以吗,哥?”

宋义进点了点头。高振宁下意识地舔了舔下唇,无端地开始紧张。

得了他的允许,王柳羿这才盘腿坐下,缓缓闭了双眼,神色浅淡如常。可几乎在那一瞬间,如风吹麦浪一般,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以他为中心席卷开来,波纹如罗网般瞬间撒开。室内室外被瞬间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所有人的意识都被圈定在以他所允许的范围之内——他周身气场瞬间就变了,仿佛举手投足,一切意识尽由他所主宰。

而他甚至还穿着小熊睡衣。

喻文波偏过头看着他,只觉得有些好笑。

一旁的宋义进悠悠叹了口气,似乎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指,轻轻抵住了姜承録的太阳穴。

高振宁似乎想说些什么,看见他轻轻摇了摇头,眉目间神态自信如常,也就把话咽了回去。

精神游丝开始沿着宋义进的指尖缓慢地生长,逐渐沿着姜承録的意识向里延伸。少年仍然在剧烈挣扎着,抗拒着陌生意念的缓慢侵入。可在一片翻腾着的神识之海中,宋义进仍然发现了一丝若隐若现的东西。

“别怕,姜承録。”

他没有用精神力,而是用姜承録的母语说出了那句话。

铺天盖地的噪音在姜承録的世界里横冲直撞,但他听见了那句话,宋义进的声音悠悠在天地之间回荡。有一股清泉从风沙漫天的荒漠中流过,带来片刻的清凉。他的记忆在那一瞬间穿越了半个宽广的大陆,微风吹过广袤的河山,夕阳照耀着小镇上的某个屋脊——最后,停在了北国的某个边陲小镇上。

风铃在阳台上叮当作响,一个高挑的身影坐在那里,在华灯初上的时刻,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别怕。”

他们说。

他在虚空之中向着记忆中的人伸出手,那个人有着一张和他相似的脸,温和的笑意。

婴儿躺在摇篮里苦恼,幼童抱着男孩的脖子睡去。哥哥,他说。那个声音安抚他,那个声音同他说,别害怕。

所有的一切都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有个背影站在火中,脸上沾着他们的血,一双眼睛仿佛地狱归来。

他怔怔地看着在烈焰中坍塌的屋脊,阳台上的风铃坠入一片火海。

有什么人的意识在他的回忆中睁开眼睛,所有东西开始向着奇点收束。他听见宋义进在他耳边呢喃着什么,光怪陆离的世界开始破碎崩塌。外界纷乱的噪音被向导强大的精神力迅速屏蔽,所有的喧嚣和嘈杂一瞬间消失。世界终于归于一片寂静。

姜承録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重重摔进高振宁的怀里。

高振宁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也早已大汗淋漓。

东方天空隐隐泛起鱼肚白,王柳羿站起来打了个哈欠,眉目之间似是有些疲倦。

喻文波向来是个干活利索的人,三下五除二拔刀挑了姜承録手上的绳索,把人扛回了房间。空气中混乱的精神游丝被宋义进一一抚平,所有人终于都放松下来。

困意很快开始蔓延,喻文波强打精神提交完报告,正准备推着王柳羿回去睡觉,宋义进却仍旧皱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哥。”王柳羿小声问他,“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我不确定……”宋义进有些犹疑。王柳羿会意,伸手掐断了整个房间的电源。

“长话短说。”宋义进的语速陡然快了起来,“你们知不知道,边境上,大概……我算算,五年前的事?”

“不知道。”喻文波老实摊手,“我这辈子没出过国门,怎么可能知道?”

高振宁也安静地站在一边,略带困惑地看着他。

“我见过那个人一面。”宋义进支着下巴,娓娓道来,“我是说,SKT,他。”

“不是吧,我说,我们他妈的认识整整四年了。”高振宁猛地偏过头,直愣愣地看着宋义进的眼睛,“你居然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

“你也没问过啊。”

宋义进看着他,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墙角的那个摄像头。

“马上就要恢复了……以后再说,今天不好,都回去睡吧。”

高振宁也没再追问,只是拖了个椅子过来,大剌剌在姜承録床边坐下。

“你们回吧。”高振宁有些不情不愿,“我守着,等工会人来。”

正在生长发育期的喻文波早就困得不行,下巴壳搁在王柳羿肩膀上摇摇晃晃,一听这话仿佛得了赦免,兴高采烈地推着王柳羿走出了房门。

木门啪嗒一声在身后合上,整个房间内顿时安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高振宁坐在明显就不太舒服的木头椅子里发呆,百无聊赖地端详着少年垂着的睫毛,鬼迷心窍地想伸手戳一戳,看见他睡得很安适,心里又有一丝不平衡。

宋义进的话仍旧在他脑海里回荡,挥之不去。

四年前他被军队派去深山老林里追捕逃犯——如今甚至连具体的情形他都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最终结果是碰到了语言不通又蓬头垢面的宋义进。这样的场景下,换了谁都会觉得宋义进看起来相当可疑。他腰间的匕首几乎是在看见宋义进的瞬间就出了鞘——然而,拥有绝对力量优势的哨兵,在刺穿对方的前一刻却停住了。

在他的刀刃触到宋义进喉咙的那一刻,他看见了那双无比真诚的眼睛。

清澈明亮,毫无阴霾。

他下意识一顿,下一刻他坠入宋义进的神识里,温暖,平和,毫无攻击性。这是个足以用精神力直接击溃他的高阶向导,但对方反而允许他窥探自己的神识,并藉此给语言不通的高振宁传出友好的信号来。

他大概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相信宋义进的。

高振宁有些头痛地抹了把脸。他的确是一直都相信着宋义进的,但并不代表他不想知道宋义进究竟隐瞒了些什么。

“宁?”

回忆被打断,他闻声回头,姜承録睁开眼睛,声音有些茫然。

“哟,醒了。”高振宁笑眯眯地看着他,玩心顿起,“我救了你,你用什么来报答我?”

姜承録只是定定地盯着他看,眼睛莫名的发着亮,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

好没意思。

高振宁只觉得讨了个大没趣,也懒得继续接话,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精神力的崩溃造成的发热还没有完全散去。

“继续睡吧。”高振宁看着他仍然没什么表情的脸,颇有些抓狂,只得硬着头皮和他比划,“躺下,睡,懂?“

这话倒像是听懂了——姜承録乖乖地躺了回去,被子拉到下巴壳,只露出一双眼睛。

“谢谢。”

高振宁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窗边,轻手轻脚地拉上了窗帘。

太阳快要出来了。

章三·任务

枪声。

一,两,随后是密密麻麻的——手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姜承録头也不回地在黑暗里向前狂奔,哨兵的体能几乎被他开发到极限。他微微偏了偏头,一颗子弹将将贴着他的脸擦过,风声震得他几乎失聪了半秒。即使如此,他的速度也丝毫不减。

狙击枪上膛的声音。

姜承録纵身跃起,在那发子弹射出枪膛之前,一刀插进了靶心。

金属四溅炸裂开来,头顶的灯在一瞬间亮起,整个黑暗的空间开始崩塌破碎,真实的世界逐渐又被重构出来——他又站在了分析室的地板上。宋义进笑眯眯地看着他,啪啪啪啪地鼓了几下掌。

姜承録把刀收进鞘里,长舒了一口气。

金指导正在对着触控屏分析他的数据。姜承録偏过头看了一眼,宋义进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大约是通过了——要说不紧张,那也是骗人的。

他从昨天晚上起就不太能睡得着,吃早饭的时候又差点把盐当糖洒进牛奶里。高振宁看着他面色古怪,最终憋出一句,“牛奶也分咸甜吗?”

“不分。”宋义进悠悠地喝口早茶,“可能是他比较重口味。”

“今天好像有谁要去考试。”王柳羿坐在椅子上转悠,刮了块黄油往面包上抹,“考试而已嘛,怎么会紧张呢?”

“瞎说。”喻文波嬉皮笑脸,“区区考试,shy哥怎么可能会紧张?”

姜承録不说话,把手里加了盐的牛奶一饮而尽,推开了房门。

雪山和沙漠都没能杀死他,一个哨兵的测试自然也不会。

他的确是有一些必须要完成的理由。

牵挂的感觉大抵已经很久远了,枯萎了的某些角落,却在短短的几个月内仿佛又开始重新生长。

像是一匹狼遇见了另一匹——在茫茫人海中,他只需要看见那些眼睛,就能辨认出,哪些人可以称作真正的同类。

在哨兵的本能从他的血液里苏醒的那个晚上,他记得他是如何支离破碎,又是如何被重新缝好。他倒下的时候,迎接他的不再是曾经冰冷坚硬的地面,有一个怀抱牢牢地接住了他。他在大汗淋漓中半梦半醒,手上的伤口却不知何时被处理得妥妥贴贴。他模模糊糊地听见床边的他们压低了声音交谈,那一刻久违的某些东西几乎要从他的心脏里溢出来

倘若生来注定是异类,那么狼群应该一起对月长啸。

那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于他而言如此,于其他人而言亦是如此。

——在清闲了将近半年之后,终于久违地有了一个任务。

队里有菜鸟的时候,任务的难度系数不至于太高。全S级的队伍去执行一个A-的任务绰绰有余——甚至简单得有点奇怪了。

尽管如此,多年来的谨慎习惯依然让宋义进仔仔细细地分析了一遍所有的资料。乍看之下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待会都来房间找我。”

宋义进读罢,抬手打开了通讯线路。

“我们来活了。”

终于能出去放风对长期关在塔里的哨兵们来说绝对是件开心事,然而天知道在一天的训练后继续听宋义进唠叨有多么困难。喻文波打着哈欠坐在圆桌旁,支着头听宋义进念经,摇摇欲坠就要进入梦乡,直到身边的王柳羿面无表情地在他脑壳上敲了个暴栗。

“开会也睡,你是猪吗?”

“好好,我听着呢。”喻文波如梦初醒,敷衍道,“要不待会回房你再跟我仔细说……”

他很快在王柳羿的眼刀下闭了嘴,其他人也跟着瞪了一眼。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可能已经被队友的眼神揍死了。

“你能不能先别膨胀啊。”高振宁盯着桌上一字排开的资料,“这看起来虽然容易,但我怎么想都不对劲。”

这个任务有些怪异的头重脚轻,如果只是送一个U盘到首都,沿路都是繁华地带。按往常的做法来说,应该会派一个S级向导单独去——例如宋义进,大约没有人能在闹市区轻易追踪到他。带上全队包括三个更容易留下明显痕迹的哨兵,不是多此一举么?

再说,如果只是为了练兵,让宋义进带着姜承録去,哨向搭配干活不累,何必再带上他和喻文波这两个累赘?

要知道工会才禁了他将近半年的足,显然是对他和喻文波上次任务造成的的破坏心有余悸。

“带上我们几个干啥?”高振宁“嘁”了一声,“工会啥时候这么好心,让我们放风去?”

“哪边的指派人?”王柳羿问,“工会还是政府?”

“不知道。”宋义进说,“往好了想,可能是有钱任性,调我们去撑个场子呢?”

王柳羿皱着眉不说话,显然是不太相信这种“一切正常”的说法。喻文波看着,心里莫名有个小疙瘩掀了起来,忍不住想伸手拽平他的眉毛。

“别担心啊。”喻文波凑过去,轻轻撞一撞他的肩膀,“怕什么,打不过就跑还不行?”

“你会跑吗?”高振宁无情地拆了他的台,“你会第一个带头冲锋,拉都拉不住。”

“为什么,打不过?”

姜承録开口,轻声问。

言下之意听得高振宁和喻文波都一愣,宋义进只觉得一个头愈发变作两个大。

“今天说到这里吧,我回去把路摸清楚。”

横竖今天也讨论不出个东西,宋义进站起身,收了桌上的文件。

“三天后出发。”

高振宁和喻文波对视一眼,也没再表示异议。

宋义进早已记不大清自己第一次出任务是什么样的情形——总之,大抵已经是很多年前了。但某些从那时候绵延来的习惯依然保存着。把大家赶回去睡觉的他自己并没有能睡着,在出任务前独自坐在顶楼吹风和思考是他的习惯。

在很多情况下,他必须要考虑到其他人不会去考虑的细节。

他信高振宁在军队里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直觉,他也同样觉得前路并不会很安全。但他身为队长,不会在整个团队面前抛出这种怀疑。

何况这是姜承録的第一个任务,他不想给他增添额外的心理负担。

正这么想着,他就听见了姜承録的脚步声——看来是他多虑了,不用他做什么,姜承録的心理负担已经大到足以失眠了。

“哥。”姜承録缓步朝他走来,“睡不着吗?”

宋义进笑了笑,没有回答。

沙漠的夜风安静地吹拂过静默的丘陵,远方连绵的黄沙仿佛树根盘虬蜷曲,隐在茫茫的黑暗中。

星光无声地照耀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宋义进偏过头看着姜承録的侧脸,关于这个少年他似乎有很多想问的,但他隐约能觉察出里面所蕴含着的惊涛骇浪,但他并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去触及那样隐秘的角落。

“我出生在首都旁的山上。”宋义进柔声说,似闲聊一般开口,“那时候,还没有新政府。”

姜承録安静地听着,并没有回答。

“我有一天一定会回去的。”宋义进自顾自地把话接了下去,“如果这些都结束……总会有的。不过如果家人亲故知道我还活着,大概会很惊讶吧?”

姜承録偏过头来看着他,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清。

“我没有家人了。”

宋义进微微垂下了双眼,没有回答。

“哥,那天你都看见了,对吗?”

宋义进抬眸看着他,星光落在那双明亮的眼中,隐隐似有痛意。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内疚感却挥之不去。

五年前的边境发生了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他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他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东西——倘若不是如此,他本不用像这样远走他乡。也许再过十年,他就真的记不清回家的路了。

姜承録察觉到他的情绪,伸出细长的胳膊,给了他一个善意的拥抱。

倘若宋义进知道,当天的喻文波也同样辗转失眠,大约会很惊讶。

他们的狙击手从小就干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勾当——天地良心,早在喻文波被IG强行招安之前,他就已经是沙漠中有名的悍匪了。他从十六岁起跟着高振宁上天入地,炸飞机炸坦克,从来都是脑袋一沾枕头就能睡得香甜,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他今天失眠了,这很罕见。

也许是高振宁和宋义进的情绪沾染了他,也许是姜承録身上太多的谜团让他觉得有些疑虑。开会的时候一直说着困的喻文波,到了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半个钟头之后,仍旧清醒如斯。

他的确是个不怕死的人。过了这么些年随时可能暴毙或者在天上炸成烟花的日子,他向来没有畏惧过什么。

——直到王柳羿出现在他的人生里。

当一些柔软的,复杂的东西被写进未来,他会开始对余生有一些期待。

而这些期待……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碰睡在身边的王柳羿,仿佛怕吵醒他,只是用指尖触了触他细软的头发。

很难说清楚,他的向导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

一个照顾者?一个……朋友?……同伴?

作为一个S级哨兵,他觉醒在一个远小于正常范畴的年龄,靠着王柳羿和宋义进的养护逐渐发育完全。可即便如此,他的觉醒也依然算不上是完全成功。

他身边必须有高阶向导寸步不离地照看着,他的五感比其他人更敏锐,精神屏障也比其他人更脆弱。从那之后,王柳羿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和他同室而居。

他从未拥有过其他的向导,也不明白这样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在世俗的定义里,又能被归于哪一类。也许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有朝一日会结合。可倘若不是他,换成另一个人在十七岁的时候觉醒,王柳羿是不是也会这样对那个人?

他看了一眼面前呼吸匀长的少年,突然很想问一问他。

喻文波伸手把有些瘦弱的少年整个捞进了怀里。王柳羿似是被他这举动惊醒,回过头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摸喻文波的太阳穴。

“你做噩梦了?”

喻文波没有应,一把抓住他的手按进被子里,结结实实地抱了上去。

“没有,睡觉吧。”喻文波把头埋在他的肩膀里,说话的声音闷闷的。

王柳羿原本就没睡醒,也没再问,闭上双眼,很快又沉沉睡去。

章四·哨兵

西北的公路,漫长而又荒芜。

坐在驾驶座上高振宁的打了个哈欠,回头确认了一下所有人都已经坐稳,转身一脚踩下了油门。

“前面就不是‘塔’的范围了。”

坐在副驾驶的宋义进柔和的笑了笑,系上了安全带。

“别走神,都看我。”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的精神力场瞬间扩散开来,纯粹的平和与强大缓慢地覆盖上每个人的意识。他闭上眼睛,精神游丝沿着意识触摸到身边的每个人,五个全然不同的领域以他为中心互相链接。他又适应了一会,直到大脑可以清晰地同时处理五个人的视角,这才睁开双眼。

“不要断开链接,直到任务结束。”

后座的三个人都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高振宁瞥了他一眼,微微弯了弯嘴角。

在他和宋义进刚认识的那些年岁里,对方只需负担他一个人的精神链接,即便如此两个人都总是磕磕绊绊,闹出乱子。这么些年过去了,负担的人数上升到了五个人,宋义进却比当年更加得心应手。

他有时候敢做一些常人所不敢的事,只是因为他身后站着的也非常人罢了。

首都离他们不算很远,高振宁和姜承録轮班开了两天。到第三天凌晨,已经依稀可见头顶盘旋着的直升飞机。

“再开一会就会有监控。”喻文波说,“我看见光了。”

高振宁闻言打了两圈方向盘,把车开下主路,停在了郊外的水库边。

宋义进拉开后备箱,把狙击枪递给喻文波,把后座的背包递给高振宁。后者伸手接过,下车前在悬崖边猛踩了一脚油门,然后利落地跳了出去。

空车径直地下坠,沉进湖里。

收货的人会和他们在市中心的酒店里接头。当晚如若不出意外,会有名流在此举行婚礼,宾客如云。

“我们就等两个小时。”

说完,宋义进把漆黑的小木盒递给了高振宁。

大厅内华彩的灯光映着墙壁瓷砖上复杂的纹饰。西装革履的男人们手中捧着细柄的红酒杯,垂坠的裙摆勾勒出女人们窈窕侧影,光影打在如烈火般微微抿起的红唇上。

姜承録像猫一样蹲在大厅的房梁上,看着扮成服务生的高振宁在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中穿梭。

“我架好了。”喻文波的声音凭空传来,“六点钟方向顶楼。”

酒店顶楼的宋义进确认了一下方位,在旁边的高楼上架好枪的喻文波足以保证他的安全,于是他放任自己完全浸入精神领域,整栋大楼都被他的神识覆盖,四个人的视角同时在他眼前重叠。

他确信自己没有放过一片角落——然而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台上的新郎和新娘正在拥吻,台下的嘉宾各个穿着整齐的礼服,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里,一瓶又一瓶香槟酒洒几乎满了整个大厅。

姜承録垂眸看着,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

台上的新郎单膝缓缓下跪,在万众瞩目下打开戒指盒,唇角笑意仿佛势在必得。

“Yes。”

新娘热泪盈眶地回答,不敢置信般捂住嘴唇——宾客的欢呼声在那一刻达到了顶峰。铺天盖地的尖叫和欢呼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可姜承録却愣在了原地,只因他从一片喧哗中听到了一个极细微的,非常不和谐的声音。

在新娘说出“I do”的瞬间,枪响了。

礼堂的巨型玻璃吊灯闻声坠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人群中的欢呼声瞬间变成了惊恐的尖叫。电力在一瞬间被切断,人群尖叫着开始向无头苍蝇一样往各个出口涌动。他从梁上纵身跃下,在黑暗中抵住了高振宁的后背——他和高振宁都听见了,在一片混乱嘈杂的声音里,存在着极其齐整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

不是军队,就是有组织的雇佣兵。

“他们不是来拿货的人。”宋义进的声音格外冷静,“九点钟方向。”

下一秒,一股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极富攻击性的精神力狠狠地钻进他的脑海里——五个人之间的精神连接几乎因此断裂。宋义进疼得在地上半跪下来。他努力保持清醒,两声枪响先后破空而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小颗溅起的流弹已经扎进了他的肩膀里。

——两颗子弹在空中相撞,喻文波极为精准的一枪,救了他一命。

血在他的左肩上氤氲开。隔着一栋楼,他触到了那个人的神识。

像是不可撼动的高山,或是见不到光的深海……像是,坚不可摧。

宋义进立刻向地上卧倒,又一颗子弹打在离他不过数米的地方,他毫不犹豫地往顶楼的边缘跑。喻文波的子弹打碎了对面楼顶的玻璃,延缓了那人即将开出的第三枪。宋义进抓住事先挂好的钩爪从顶楼一跃而下,身体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砸碎了礼堂上方的玻璃窗。

他在疼痛中下坠,掉进了姜承録的怀里。

对楼的喻文波收了枪,背起王柳羿从楼顶一跃而下,在空中飞檐走壁腾挪数次,向着酒店的后门狂奔。链接让他清晰地感受到此时宋义进摇摇欲坠的状态。王柳羿趴在他身上,努力地抵御着那股仍然在试图撕碎他们的精神力,维持着五个人之间并不稳定的链接。

礼堂外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高振宁回身看了一眼宋义进肩膀上的血迹,在黑暗中拔出了刀。

前后门同时开了。

高振宁的刀向来速度极快。

队首的人推开门的一瞬间,黑暗中飞来的刀刃在下一刻贯穿了他的胸口,高振宁的身影如鬼魅般高高跃起,无数子弹打在他的身后。从后门进来的喻文波迅速地从姜承録手中接过宋义进,和王柳羿一起蹲在后台的化妆室,小心翼翼地按住宋义进的伤口。

姜承録拔出了贴身的手枪,子弹溅起的木屑在黑暗中炸出小小的火花。

“走啊。”高振宁从尸体里抽出刀刃,头也不回,“都他妈的在磨叽什么?”

“有人在朝这里来。”宋义进脸色苍白,“有,我从来没见过——”

“喻文波你拖他走。”高振宁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别磨叽。”

喻文波看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宋义进,终究是心一横,把宋义进扛上了肩。

王柳羿的精神力场在一瞬间张开,把他们三个从其他人的意识里抹去。五个人的链接正在逐渐崩解。尚能保持清醒的宋义进最后一次扩张了精神力场,试图找出来人身份的蛛丝马迹。

他把LPL的S级向导和哨兵挨个想了一遍,实在想不到会有谁,因为什么原因,出现在此时此地。

高振宁那身服务生的白衬衫几乎要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雇佣兵已经死了个七七八八,但真正的,属于顶级哨兵之间的战斗,还远远没有开始。

他回头看了一眼姜承録,让对方去给喻文波断后的话还未说出口,姜承録反而像看穿了他似的,轻轻笑了笑。

“宁。”

姜承録看着他,握紧了手中的短刀。

“谢谢你,救我,那天。”

高振宁猛地抬起头,像是终于明白了他想说些什么,看着他亮如晨星的双眼,轻轻地笑了。

——你准备用什么来报答我?

答案就在他眼前:

少年站在他身边,手中短刀直指前方。

多少年以后他都记得姜承録的那副神情,侧脸冷峻坚毅的线条,总是容易显得淡漠的狭长眼角。他站在他的身边,好像他们已然知交十年,好像天经地义,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好像,生来如此。

高振宁垂下双眼,清凉如水的夜色在他脸上投下大片的阴影,他仿佛浑然不觉地拭去满脸的血迹,微微地笑了。

嗒,嗒——

姜承録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仿佛随时将要跃起的豹,枪口对准了门后大片的阴影。

那是一个人。

高振宁立刻收刀拔枪,和姜承録错开身位交叉火力,双双瞄准了视野尽头的那片漆黑。可那身影依旧如闲庭信步般走来,鞋跟敲打在地面上的节奏不变。在冷色的月光下,宽大的兜帽遮住了男人大半张脸,只依稀可见弯起的唇角。

枪早已上膛。

——就在高振宁和姜承録即将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男人出乎意料地开口,语调里带着浓浓的异乡口音。

高振宁几乎瞬间就听出了那是什么——早在宋义进刚刚与他相遇的那些年岁里,类似的异乡口音,他早已听过无数遍。

“给我东西。”

面前的哨兵摘下盖住脸的兜帽,露出一头卷发和弯弯的眼角。

“我保证,不会再追。”

高振宁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挤出一声冷笑。

“知道我为什么看不惯你们LCK吗?”

他随手挽了个刀花,步步朝男人走去,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大厅内。男人也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我从来,不和死人聊天。”

章五·坠河

在高振宁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身后的影子动了。

姜承録的身影仿佛白鹤般跃向空中,凌空划出一个轻盈的弧度,刀刃一点寒芒在黑暗中微微闪烁,笔直刺向来人的心脏。

——在即将划破卷发男子的衣领之前,另一个人的刀架住了他。

姜承録就地打了个滚,左手以极限速度连开三枪,逼退前方身影。高振宁紧随其后,一刀刺向来人的有胸。刀刃破风而来,却被迅速跃至前方的卷发男子一脚踢开。高振宁顺势在空中转了个圈,回身就是一枪。

那一枪又快又狠,但没有打中。

——卷发男子迅速拔出了刀,子弹在刀刃上打出一片火花。映出一双长得十分温柔,却没有半点温度的双眼。

姜承録感受到对方的强大,哨兵与生俱来的战意被激得蠢蠢欲动。

联盟境内这样的哨兵屈指可数。但高振宁这数年来却从未见过这个人,不安感在他的心里发酵。然而他拖得越久,宋义进那边必然就有更多的时间周旋应对。

“我只想要它。”男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刀刃指了指他的胸口,“你的东西。”

高振宁抬起眼睛,带着杀意的眼眸在他身上打量,就这样对峙了片刻,却无端地笑了一声。

“好啊。”

他从胸前的衣袋里拿出盒子,对着男人摊开手掌,满脸挑衅。

“你想要,就来拿。”

在下一瞬间,他猛然把手中物什掷向空中,回身拽起姜承録的手,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外狂奔。

在卷发男子抬头的瞬间,高强度的电磁波在空中炸开,巨量的噪音占据了全部的五感,世界在刹那间陷入一片混沌。男人下意识抬手摆出防卫姿态,随后不得不在原地休整了片刻,直到脑海里的噪音消散。

张景焕环顾四周,高振宁和姜承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那看来,情报有误。”旁边的裴性雄颇为好笑地说,“IG从不逃跑,谁告诉我的来着?”

“Bang。”

张景焕把刀收进鞘里,推了推耳麦,淡淡道。

“杀了他们。”

夜晚的首都,在万家灯火初上的时刻,川流不息的车辆如水般在城市间流淌。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地在其中狂奔——高振宁正在脑海中疯狂地试图给王柳羿和宋义进发信号,却没有一条能得到回应。

首都依江而建,前方就是大桥,无数车辆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高振宁愈发攥紧了姜承録的手腕,仿佛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宁。”姜承録看了他一眼,“好怂。”

这句轻飘飘的评价简直让高振宁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了半天,最终只是没好气地拽着他继续向前走。

“兄弟。”高振宁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你是巴不得我们今晚死在这双宿双飞啊?”

话音未落,有什么急促的声音破空而来。高振宁瞳孔猛地一紧,抬手便将姜承録推了出去。

一发狙击枪的子弹将将好打在他们中间的位置,他和姜承録迅速朝两个方向散开,回头试图寻找那把狙击枪的方位。纠缠之间,又一发子弹打在他身旁的栏杆上,溅起的金属碎屑飘散在空中,在路灯下闪烁出细小的光亮。

——不只有刚刚那两个哨兵,绝对不只有那两个哨兵。

一定还有一个狙击手,一个能力不下于喻文波的狙击手。甚至……

不安感愈发在高振宁心里扩散,他能模糊感觉到那两个哨兵已经追上了,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姜承録,刺耳的发动机轰鸣声让他不由得心里一凉。

他拔枪回头。在他扣下扳机的瞬间,那辆小轿车直直地朝着姜承録撞过去,后者下意识地向上跃起。而在同一时间,隐藏在高楼之间的狙击手亦打出了今晚的第四发子弹。

高振宁睁大了眼睛,来不及出声。

他看见少年的身影如断翅的鹤一般在血雾中下坠,子弹穿胸而过。他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跳,而身体早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开始向前狂奔。然而在他够到他之前,又一颗子弹穿透了姜承録的身体。

他的手擦过姜承録的衣角,后者直直地坠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卷发男子拉开小轿车的车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

“把东西给我,去救他。”张景焕垂眸看着他,枪口冒着丝缕硝烟。

“或者看着他死。”

张景焕伸手接过物什,毫不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追随同伴直直地跳进冰冷的河水里。高振宁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一点踪迹从桥上一跃而下,瞬间消失在汹涌的江水中。

他大约也曾有这样的义无反顾。

张景焕握着手中小小的木盒,微微叹了口气。

在很久以后,那个场景仍旧时常在姜承録的梦中浮现。

深秋时的江水冰寒刺骨。据说人在濒死的时候感官会格外敏锐,时间也被无限延长,仿佛在那一刻,一生在刹那间将从眼前匆匆掠过。

他始终记得光是怎样一点点在他眼前消失,无数气泡从肺里向外涌,猩红的血在水中氤氲开来,在月光下格外狰狞。他记得绝望和疼痛,记得他下意识伸手去够水面上的亮光,记得他冻僵的身体缓缓下沉。

他记得,在他坠入地狱之前,有人拉住了他。

——他知道那是谁的手。

他记得那双手粗糙掌心里的温度,温暖到他可以安心任世界坠入一片黑暗。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握住了那只手。

夜凉如水,医院的走廊上仍旧泛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半夜时分,即便是首都最大的医院也仍旧空旷到有些瘆人,值夜班的医生趴在案上昏昏欲睡,旁边的玻璃窗却在下一秒被人撞了个粉碎,他的一声尖叫还没出口,冰冷的枪口立刻抵在了他的后脑上。

他从头凉到脚,几乎僵在原地,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对上沾满血迹的一张脸。他吓得直冒冷汗,双腿战战几欲摔倒。那双眼睛被湿透的额发微微挡着,却有如地狱归来。

“手术室,带我去。”抵在他后脑上的枪似乎又动了动,“不要鬼叫,不然你没命等到人来。”

他哆嗦着点头,冷汗打湿了衣领,这才注意到男人肩膀上还背着一个人——看上去是他的同伴,紧闭着双眼,呼吸浅快,脸色惨白,似乎中了不只一枪。

他硬着头皮把救护床推过来,双手颤抖到几乎握不住把柄。男人迅速地掀开床上的塑料布,把他的同伴平放在上面,后者全程只轻哼了一声,再无任何动作。

“这……急诊室里也没有麻药。”他几乎不敢去看男人的脸色,生怕下一秒子弹就要把他的头轰成一滩烂泥。

“不用。”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微微睁开了双眼,尽管气息微弱,那漆黑的眼眸里似乎还带着三分歉意。

“谢谢您。”

他不敢再看床上那人的眼神,颤抖着双手给器具消毒,硬着头皮就要下刀。

持枪的男人见状朝他伸出手,他吓得紧闭双眼,一声尖叫几乎溢出喉咙,过了半响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男人看着他的反应,似乎觉得好笑,只是把一张纸巾递到了他手里。

“擦擦你的汗,”男人轻声道,“别滴在他伤口上。”

在这样的时刻,高振宁从来都不会去问一些嘘寒问暖的蠢问题。

此时的他就像崩到极限的弦,手指牢牢地扣在扳机上,所有衣摆带起的风声在他耳中都清晰可闻。如果再有任何疏忽,姜承録的命一定会交待在这里。

就算没有,情况也已经足够糟糕了。

大量的失血终究模糊了姜承録的意识,高振宁不确定他是否还清醒,只能分辨出疼痛让他下意识地抽搐挣扎着。

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取了一旁放着的尼龙绳,把他的四肢束在了手术床上。

“他死不了。”高振宁哑着嗓子道,“但你最好手脚快点。”

医生唯诺点头,锋利的手术刀沿着碎裂的伤口缓缓切下,一声极压抑的低吟被吞进了喉咙,转瞬即逝。

高振宁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希望自己是个向导。

姜承録似乎在看着他,又仿佛在看着什么遥远的东西,那双深黑的瞳孔微微涣散着,仿佛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舟,光芒将熄,明灭晦暗。

他用手贴上姜承録被河水和汗水浸湿的额发,感受着在他的手掌下小幅度地颤抖着的,冰冷而疼痛着的少年。作为一个哨兵,他没有任何办法能缓解姜承録的痛苦。

高振宁俯下身来,把枪换到左手,用带着枪茧的右手微微握了握少年攥紧的指尖。

“撑过今晚。”

他俯下身,在姜承録耳边轻声说道。

“撑过去,我带你回家。”

章六·援兵

最后一颗子弹被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来,掉进不锈钢杯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失血造成的缺氧让姜承録下意识张开嘴急促地呼吸,像一条被浪拍在礁石上的濒死的鱼。

握着他的那双手似乎又用力了一些。哪怕他没力气睁开双眼,也能感觉到身边的人一刻不离的视线。高振宁此刻难得的,不加掩饰的目光格外滚烫。他情不自禁地想说些什么,可实在是没有开口的力气,最后也只是微微张了张嘴角。

倘若能够活过今天,他大约会想问一问高振宁,为何会露出那样脆弱的,像是哭泣一般的眼睛。

每个人一生中大约都有一些死角,抑或是可以用性命去换的东西。

如果他是死在战场上——面对世上最强的对手,死在真正的,生死之交的战友身边,如果他真的发挥了全部的价值,就算高振宁选择了那个U盘,抛下他独自一人留在冰冷的河水里,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他不甚清醒的意识在空旷的医院内飘荡,最后记住的只有高振宁炽热滚烫的眼神。那个名字在他舌尖反复滚着,他无端地记起那个夏日,他来到IG的第一天,微风吹过门边串起的木牌。他走过去,手指轻轻拂过那个字的每个笔画。

宁,宁。

他还是觉得疼,疼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生理性地要涌出眼眶,思绪却愈发模糊,再也抓不住那些念头的尾巴。一片混沌中唯有高振宁是清晰的,粗糙的指印摩挲着他的手腕,他想要叫喊些什么,都化为喉间模糊不清的气音。

“撑过今晚。”

高振宁说。

“撑过去,我带你回家。”

他莫名想要哽咽,却又说不出为什么,他的舌尖打着颤,茫茫天地之间维系他的,只剩下握着他的那只手。

“都搞定了。”

他依稀觉察到高振宁把什么柔软的布料盖在了他身上,带来了一些稀薄的暖意。

“你只管睡。“

血大约终于不再流了。

疼痛略微消散之后,疲倦感便仿佛山呼海啸般的袭来。姜承録裹着高振宁的外套,一动不动地伏在对方肩上,似是终于沉沉睡去。忙碌了一晚上的医生呆若木鸡地站在一边,听见高振宁那句“谢谢”的时候仍旧呆愣着,似乎难以置信这四个字是从对方口中说出的。

天快亮了,高振宁抬头看了一眼东方,背着姜承録一步步朝城外走去。

他的思路很简单——这是他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以他对宋义进的了解,他们大概也会这样想:

首都附近,是RNG的辖区。

他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个故人的名字。以这种任务失败,山穷水尽的落魄形象跑去RNG找那个人帮忙,说实话有点丢人——他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然而现在的的姜承録急需一个向导,他大概是别无选择。

“我说了吧。”

他把姜承録往肩上送一送,叹了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次任务,就是有坑啊。”

原本已经昏睡过去的姜承録微微睁开了眼睛,说出的话却全然不像一个刚刚还差点死掉的人。

“有一天,我会比他们更强。”

喻文波开着半路偷来的车在公路上狂飙。王柳羿坐在副驾驶给他当人肉橡皮擦,目击者的相关记忆全部都被扭曲抹去。这场景让他想起他和王柳羿刚认识那会——高振宁有言:西北悍匪,一对标准的混世魔王。

前提是忽略后座那个忧心忡忡的宋义进。

喻文波刚想出声安慰他两句,转身时发现王柳羿也是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他当即咽下嘴边了那句“他俩哪那么容易有事”,回过头默默地继续开车。

王柳羿从酒店离开起就每隔一段距离给他们留了一个精神标记,结果直到现在也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很显然高振宁和姜承録遇到了一些很大的麻烦——他不敢往更糟糕的地方想。这绝对不可能是一个A-级的任务,其中大约有某些不为人知的隐情,他们也许是稀里糊涂地搅进了一些不该归他们管的事。

那个U盘里到底会装着什么?

这是他们三个心里都最想知道的事情。

王柳羿回头看着身后的宋义进,知道以这人的脾气他大概又在自责些什么,只能先顾左右而言他。

“哥你要不要先睡一下?”王柳羿说完,又补了一句,“我醒着就够了。”

宋义进依然低头把脸埋在手里,没有抬头看他们,也没有说话。

如果他早早地发现了埋伏在高楼间的狙击手,他们不会打得如此被动。

如果他更谨慎一些,在酒店顶楼时分出一些心来留意周围的环境,也许那一枪根本不会打中他。喻文波不用从狙击位上撤下来帮他,姜承録和高振宁也不会生死未卜。

如果他再谨慎一些,从一开始就发现这个任务的不对劲……

他想起出任务前一天晚上,姜承録和他一起站在阳台上看星星。他们从故乡聊到童年,直到深夜才然后互道晚安,他对着高高瘦瘦的少年保证“一切都会顺利”,少年看他的眼神里有着全然的信任。那是姜承録的第一次任务,应该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他本可以避免所有的这一切。

而不是,不是姜承録浴血奋战的身影,不是高振宁沙哑地喊着,“喻文波,你带他走”——

“嘿,我说,老宋。”

喻文波像是有些生气似地猛踩了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回过头看他,那双素来亮得过了头的眼睛似乎含着很多深沉而汹涌的情绪,“我知道你又会认为这样那样都是你的问题。你总是会认为你能做得更好一些,再好一些。你一直都是这样,从我遇到你第一天你就是这样。”

“但是这世上多少乱七八糟的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村里的母猪他妈的要上树。”喻文波看着他,眼中汹涌的情绪突然柔和了下来,“你不是神仙,不是神仙就……你就会有想不明白的事?你懂吗,这就是人啊,这就是你,这就是我,这就是……这就是,你要我怎么说你,老宋。”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年轻哨兵安慰的语调里几乎带上了一丝恳求,“剩下的事,先别想了好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宋义进低下头掩饰湿润的眼眶,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王柳羿看着他,微微弯起了唇角。

也许,这就是喻文波之所以独一无二的理由。

他安慰似地捏了捏喻文波的手掌,指尖轻轻触碰喻文波修长有力的手指——这大抵是他们之间独有的小动作。喻文波没有看他,却也微微蜷了蜷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

他愿意立下这样的誓言。

终其一生,王柳羿愿意跟随喻文波跨过地狱之门。

小车沿着公路疾驰而去,在即将驶入RNG管辖区的边境时,远方似乎隐约有子弹上膛声。

原本已经有些犯困的喻文波几乎如梦初醒,向着反方向猛打方向盘,然而子弹依旧射穿了车的后胎——小车几乎立刻失去了方向开始摇晃,喻文波在心里暗骂一声,死死地稳住方向盘,打了几个旋之后,好歹是停了下来。

“简自豪——你他妈的,简自豪!”

喻文波拉开车门,一嗓子石破天惊,吼得周身的草木都震了三震。

“刘世宇!是我啊——你放下枪!放下枪!”

尽管嘴上骂着脏话,但喻文波的脸上仍旧露出了24小时以来最灿烂的一个笑容。王柳羿也跟着降下了车窗,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礼貌笑容。

“……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

吉普车停在他们面前,刘世宇握着枪从副驾驶上走下来,表情颇有些迷茫。

直到坐上车的那一刻,喻文波的神经才算真正放松了下来。

刘世宇和简自豪载着他们往塔里开,后排的三个人东倒西歪瘫成一片。刘世宇回头看着宋义进手上的绷带,和他们个个身上看起来都颇有故事的痕迹,欲言又止,最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

“你们几个,又和人斗殴了?还是在首都?”

简自豪看到宋义进和王柳羿看起来十分低落的表情,补充了一句,“然后还打输了?”

喻文波不想回答那个“又”字,默默翻了个白眼。

RNG的基地终于让他们三个喝上了一口热水,喻文波只觉得嗓子都快要冒出火花来。RNG的通讯线路也总算让他们能给金指导传上一封简讯,好歹也算报了个平安,不至于在西北掀起什么轩然大波。

“你们的新哨兵呢?” 简自豪和他们坐在一起,随意问道,“这次没带出来么?”

闻讯赶来的史森明犹豫了一下,也开口问了一句,“所以高振宁是没和你们一块么?”

“说来话长。”宋义进垂下双眼,神色黯了黯。

“总之,出了点意外,他们俩都失去联系了。”

史森明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一点,“你们失联多久了?”

“将近一天了。”

喻文波捧着热茶,看着窗外的夕阳,低声说道。

于史森明而言,他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他最后一次和高振宁说话,大约已经可以追溯到一整年之前。

并没有太多可供回忆的内容——终究只是在某次联盟的会议上碰见,远远的目光碰撞与相视一笑,兴许根本不足为道。他们都是在军队中摸爬滚打,在生离死别中长大的人。青涩的少年时代都在刀锋上滚过,时光在柔软的手掌上磨出粗糙的茧。连同岁月一起被缓慢深藏的,是高振宁那双也曾稚嫩天真过的眼。

他在一场暴雨里送高振宁离开,后者执意拒绝了他的伞。他独自一人站在军区的门口,满山风雨模糊了高振宁的背影。随之一同远去的,是史森明少年时光里唯一值得珍藏的温柔片段。

高振宁再不会是那个与他幕天席地,用军刀笑着给他烤鱼吃的青涩少年。

心里封了尘的一角被风扬起了沙,他少年时代的全部回忆几乎都某个名字绑在一起——他的第一个哨兵,相伴长大的,叛逆而又不屈的那个少年。

作为被军方指定的哨向搭档,他不是在救高振宁就是在去救高振宁的路上——也许高振宁总是能不经意地在他的人生轨迹里砸下惊涛骇浪。而今往事如流沙,四年之后,他竟然又一次踏上了去救高振宁的路。

RNG的人或多或少知道些他这段往事,刘世宇伸手的时候似乎有些犹疑,想了想,还是拍了拍他的肩。

不论如何,任务在RNG的辖区内出现意外,于情于理,他们都必须去弄清楚。

“你说谁会这么想不开?”

简自豪坐在副驾驶座上,伸手系好安全带。

“我看他们是没死过。”

刘世宇撇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突然猛踩了一脚油门,让后座力把简自豪狠狠地按在了座位上。

发生在酒店的枪战是个大事件,几乎每个电台都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

宋义进在车上一条条地听昨天的新闻,晨间的栏目里重复播报着那场混乱不堪的斗殴。然而记者毫无感情的陈述总让他不可抑制地回忆起昨晚的场景。他有些烦躁,刚想关掉电台,下一则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另外,昨天的跨江大桥上,发生一起车辆连环追尾事件……”他转动旋钮,放大了声音,“目击者反应现场有枪声,但暂无发现人员伤亡。”

跨江大桥……

他看了喻文波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章七·隐情

大约是因为昨天的事故,桥的一侧车道已经被单方向封锁了。

史森明蹲下来,伸出指尖抚过水泥马路上隐约的痕迹,微微皱起了眉。

向导们很有默契地同时张开了精神力场,高纯度的“域”足够屏蔽普通人的意识,不留半点痕迹。然而越靠近事故现场,宋义进心中的不安感愈是要溢出胸膛。

被车撞断的栏杆,上面的弹孔,溅射的血渍,橡胶急剧摩擦产生的车辙印。是极速驶来的车撞断了栏杆,还是……那会是谁的血?血迹是溅出来的,分明就像是有谁被子弹穿透身体……他不敢继续向下想,但血的气息夹杂着破碎一些的精神游丝,其中蕴含着某些混沌痛苦的意念,他辨不明晰,痕迹从断裂的栏杆一直延伸到江水里,几乎要刺痛他的眼睛。

他颤抖着聚集精神游丝,伸手触摸地上残余的气息,熟悉的感觉顺着手指一寸寸地绕上来,恍如清瘦的少年在星光下给他的那个拥抱,离开的时候,衣领上浅淡的麦草味道。

宋义进仿佛被烫伤般缩回了手,某些绝望的情绪溢上眼眶,泫然欲坠。

喻文波只需看见他的模样就能明白一切——年轻的哨兵同样愣在原地,悲凉感从心底往上爬,压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等等。”

王柳羿似乎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只有尾音有些微的颤抖。

“先别想,都看我——”

王柳羿的“域”在那一刻扩张了数倍,以他的意念结成的绳索练成网络,牵引着每一个人的意识。顺着王柳羿的眼睛,能够看见一根格外明晰的精神游丝飘散在空中,其中蕴含着清晰的意图和欲念,很显然,是有人特意留在这里的。

王柳羿双手轻触合十,念力有序地向上攀附,开始拆解那根游丝。

几乎是在它松散开来的瞬间,一系列零碎的场景极快闪过,仿佛快进的电影,哨兵的第一视角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在那光怪陆离的片段的第一帧里,“他”站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身边汽笛和喇叭声呼啸而过。

“他”急切地伸手去拉身后的少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桥上狂奔。随后是飞驰而来的车辆,鲜红的血雾在夜色下飞溅,急刹车留下的刺耳声响——少年如断翅的鹤一般向下坠落,“他”没有分毫犹豫,义无反顾地追随少年跳进冰冷的江水中。

“姜承録我来救。”

高振宁闭上双眼纵身跃下,极细微的一句话几乎要飘散在风里。

“我等你们来救我。”

那根精神游丝彻底散去,精神域也随之缓缓消退。

王柳羿偏过头看着喻文波,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来解释,少年立刻转身往回跑。史森明看着他们匆匆的背影,起身叹了口气,微微阖了双眼。

他记忆中的高振宁热烈赤诚,朴素地爱着世间有趣的一切新奇事物。

热血意气终究会逐渐随着时间淡去。然而在这么多年以后,他亲眼看见与他一同长大的高振宁手上沾着无数敌人的血,双眼尽是杀意,但却依然是那个敢将全部后背交付的少年。

首都的边境就在前方,贯穿都城的河流从群山之间流过,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波光。RNG的中心塔三面环山,想要尽量掩人耳目,这一定是最安全且最快的一条路。

他们在山脚下弃了车,一行人在林间轻盈地穿梭着。喻文波轻快的步伐走在最前方,双眼一刻不停地盯着远处群山,不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刘世宇紧随其后,就这样走了数里,前方的少年却无端停了下来,双手扩成喇叭状,看着面前环绕着的群山,深吸了一口气。

刘世宇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你别喊——”

“高——振——宁——”

喻文波自暴自弃一般,面朝山岭,石破天惊一声大喊。

“姜——承——録——”

刘世宇没来得及捂住他的嘴,有些抓狂地揉了揉头发。

倘若这山间真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此举几乎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正要回头和简自豪商量,远方随即也传来了一声狂喜的吼声。

“喻——文——波——”

……

古语有云:非志同道合者不与苟同。

或者说,臭味相投。

喻文波拔腿就跑,宋义进和王柳羿紧随其后。刘世宇有些无语地回头比了个手势,简自豪点了点头,不置一词。

刘世宇的背影依旧走在前面,可这场景倒是让他模糊想起了一些往事。

记忆在一瞬间流转回多年以前,RNG的狙击手性情较真,从少年时代起就鲜少这样跳脱——想来那大抵是很久以前了,那些他们幕天席地的年岁里,最爱大喊大叫的反倒是刘世宇。

他记得边境上巍峨的雪山,日出时分阳光冰凉,洒在漫天冰雪上。

在那段久远的年代里,纷扬大雪总是伴随着灰色的烟尘缓缓飘落。枪林弹雨从远处扫射而来,他伸出手,想要阻止李元浩飞奔上前的身影,远方的刘世宇跪在地上,目眦欲裂,十指深深插进土里。

恐惧感瞬间摄住了他的心脏,在下一刻,他仿佛能够感受到刘世宇任凭全部的理智化为灰烬——在白雪皑皑的荒原上,他听见刘世宇尖叫着喊出李元浩的名字,震动胸腔,几欲撕裂声带。

他总是能从喻文波的身上读到一些,诚然,“好”的东西。

热忱,真挚——少年心性大抵如此,然而看着喻文波飞奔上前的背影,简自豪仍然忍不住想要皱眉。就仿佛……旧事摇身一变,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而终有一日,有人要再次为之付出代价。

他的向导或许同样透过精神链接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可史森明只是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声音的来源就在前方,飞奔了一路的喻文波仍旧步履不停。少年脸上的笑意仿佛鸽子般雀跃,轻快身影有如飞鸟,极快地穿过细密的林间。

在前半生的记忆里,他仅仅只和高振宁有过两次傻子似的拥抱。

第一次大抵是在他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战场上的尘沙漫天,高大的哨兵两步冲上来抱住了尚且年少的他,宽阔的后背宛如盾牌般将他护在怀中,身上的硝烟味呛得他几欲流泪。

另一次是今天。

他在林间纵身一跃,狠狠撞进前方张开手臂的高振宁怀里。王柳羿一反常态也跟着扑进来,瘦弱的身影挂在他背上,轻得仿佛一片柳叶。他索性回头搂着王柳羿转了个圈。身后的宋义进看着他们,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姜承録抱着胳膊倚坐在在一旁的树下,闭着双眼,眉头仍旧皱着,却仿佛听见了什么,微微动了动唇角。

“我来结域。”

史森明蹲下来,看着树下沉沉睡着的少年,轻声说。

精神游丝缓慢地从意识中浮现抽离,以他为半径收束成点,而后,在他话音落下的那颗,结域突然开始向着四面八方膨胀,他以意念下达指令,在他所划定的区域内,抹去一切知觉和意识。

他睁眼,看着姜承録已然松开的眉间,在心底微松了口气。

“走吧?”

刘世宇对他伸手,低声说。

他把手递过去,柔柔一笑,借着刘世宇的力从地上站起来,阳光穿过疏影落在他眼中,黝黑的色彩纯净而又明亮。

高振宁几不可察地愣了愣,方才想说的通通都哽在了喉间。

“好久不见。”史森明淡淡道,“宁。”

他唇边笑意扬起了落在尘封记忆里的灰尘,一如当年与他并肩行过山水的瘦小少年,高振宁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终究还是弯了弯唇角。

他此前不眠不休将近三十个小时,如今坐在安静的车内,倒是格外疲倦。

一旁的王柳羿和喻文波已经东倒西歪睡成一团,高振宁的视线扫过宋义进肩上的绷带,皱了皱眉。

“药呢?吃了没?”

宋义进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他也就不再说话。

IG的辖区地处西北,交通偏僻,这大概还是他们今年第一次见到RNG的塔。

平坦的江流穿过整个首都,在群山之中安静地流淌。漆黑色的建筑屹立在平整的地面上,塔尖一点金色熠熠折射着光芒。看上去恢弘整齐,一切都井井有条。

宋义进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

药物似乎开始起了作用,因为外伤导致的高烧降了一些。他起身的时候尚且有些晕眩,下意识伸手去够床头上放着的的水杯,有一双白皙的手直接递到了他面前,杯柄还将将好朝向他的方向。

他这才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

王柳羿右手拿着药,大约已经坐了好一段时间,等着他醒来。

他默默地接过药和热水,两口咽下,直到意识彻底恢复清明,王柳羿方才开口。

“他们查出了一些东西。”

王柳羿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关于指派人……你是要现在听,还是再睡一会?”

这大概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在问出口的那一刻王柳羿就已然知晓。他毫不意外地看着宋义进立刻披衣起身,跟在后面,轻轻带拢了房门。

所有信息都被喻文波投影在大厅的玻璃桌上,桌边围坐着的一群人似乎都有些头痛,在他进门之前,大约是在讨论些什么。

“有件事我要先问清楚。”

刘世宇举手示意,窃窃私语顿时安静下来。

“哪些部分是需要我们去管的,或者说,锅可以归我们的。这也没什么好……这毕竟不是RNG的事。”

“先听我说,我告诉你们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高振宁坐在转椅上转了半圈,面朝刘世宇,声音低沉严肃。

“官方通告提到了有一组雇佣兵袭击了酒店,但那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在那之后,我和The Shy遇到了两个顶级哨兵……你们知道吗,我在联盟这么久,工会和军队我都混过,有记录的S级哨兵我怎么着都该有个印象,但我压根没见过他们。”

“我完全不敢和他们磨叽。”

高振宁顿了顿,“我和姜承録跑到大桥上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并不是只有两个。还有第三个顶级哨兵,一个狙击手,直到他开枪我才发现。”

“他只用了五枪,就差点杀了The Shy。”

高振宁双手扶住额头,叹了口气,“我只能先把那个U盘丢到一边——喂你们不会真觉得那玩意能比姜承録值钱吧?”

“剩下的事我来说。”

宋义进接过他的话,语调温软而真诚。

“但有些消息我没法说来源。我以个人身份告诉你们,信不信都在你们。”

那句话里并没有什么所指,但简自豪却依旧抿出了一些或许无关紧要的意味。于情于理,他和宋义进并无深交,并没有什么值得对方“以个人身份”承担风险的理由。

但他全然相信着宋义进的那句话——他们之间也许并非没有渊源。

多年以前的某个雨天,从西北驶来的小车停在辖区的门口。南方暖湿润,潮湿的水气淅在他的发梢上,成股的雨水顺着他的伞沿滑落。那个哨兵一身西装皮鞋,看着不像军人,反倒像哪个名流家的小少爷,从车里走出来的时候随意掸落发梢的雨水,从头到脚都是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记得那人站在宋义进身边的样子,嬉笑打闹,亲密无间。

明明少年时代已然被打下了IG的烙印——为什么那人会如此决然地告别过去,来到他们的身边,他不问,他们的哨兵也从不回答。

“老宋啊……”

那人大约只提起过那么寥寥几次,无一不是在气氛酣畅的某些玩笑场合,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仿佛水墨画中大片的留白。

“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他记得当年的刘志豪弯起眼角,仿佛在回忆某些久远的往事,而如今宋义进站在他面前,面容棱角愈发沉稳,和昔年模样相去甚远。

“我很肯定那个人是谁——不过这些话我都不保证真假。”

宋义进抬头看着他。

“一路偷偷摸摸潜入首都,没被任何人发现,之前我也在想到底是谁。这件事我虽然没办法说消息来源。但知道了他的身份,你们应该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毕竟……那可是SKT。”

刘世宇猛地抬头看着他,不可置信一般。

“SKT的前队长MaRin。”宋义进轻声说,“那天晚上在他身边的,多半是消失了五年的Bengi。”

当年之事整个联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却是所有人都不敢在明面上提起的禁忌。

五年前的那场屠杀疑点重重,但旧政府在一夜之间崩塌,“SKT犯下战争罪”是新政府上位的有力支撑,自此之后两大联盟冰释前嫌,如今交好,终究无人敢言当年之事。

“你想说什么?”

刘世宇仿佛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看向宋义进的眼神锐利了几分。

“抱歉。”宋义进回过头看着他,“我不想说谎。”

宋义进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歉意,言下之意显然,他能说的部分到此为止。

于简自豪而言,SKT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他仍旧能回忆起当年万众瞩目的那个身影,所有人都在战火中齐声呼喊那人的名字。他是那个年代唯一的太阳,所有的星星都在他身边黯然失色,所有人都敬畏他,所有人都想要杀死他——谁杀死神,谁就是新的神。

然而神明不曾死在敌人枪下,却消失在自己的故土上。

“最后一个问题。”史森明轻声问,“你们的U盘里装了什么?”

“真的只是个不重要的东西。”喻文波说,“一份地质研究报告,送去首都的研究所。”

“就只是这样?”简自豪看着他。

“就只是这样。”喻文波摊了摊手,“虽然我也觉得不正常,让我们五个去送就很离谱。”

“不用看我。”宋义进回过头,“想说什么就说。”

“那你们先发誓不准往外讲,我也只是随便那么一猜。”

他顿了顿,等到刘世宇起身掐断了分析室的通讯,才开口继续说道,“我觉得吧,工会简直就像是故意要引MaRin来抢一样。”

“这事儿要是让几个菜鸟去,对上MaRin就直接全部白给,但要是真的把个精锐队伍全部派过去又不行了,容易闹出大事。我们五个这种搭配就刚好,不至于白给,但又没到和他们拼得鱼死网破的地步——说白了就是试探一下。”

“你觉得工会想让我们去试试深浅。”宋义进总结。

“反正我是这么猜咯。”

喻文波耸肩。

最终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结论,但也不算是毫无收获。

他们走出分析室的时候已近黄昏,喻文波的猜测基本能够把一切都说通。只有刚才宋义进和刘世宇那番交锋始终萦绕在高振宁的心头,让他欲言又止,好像有只猫爪子在心里挠啊挠,忍不住想知道宋义进没说出口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高振宁素来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宋义进只需看一眼他的表情,就能把他的想法摸个八九不离十。

“我说我有事没告诉你。”宋义进主动打破了沉默,“你们都想听吗?”

这甚至算不上是一个问句。

高振宁几乎要竖起耳朵来。前方的喻文波和王柳羿也停住了脚步,或许是被他格外严肃的语调所感染,脸上的表情也认真起来。

“我是被迫来到LPL的,这事高振宁知道。”

宋义进淡淡地说,目光悠长。

“五年前,我在LCK的军队。”

章八·骑士

“我见过Faker一面,在他们处决他的那一天。”

宋义进的叙述开始于五年前。

联盟历史上有过很多杰出的哨兵和向导,就像散落在银河里的满天星辰。但若你要从其中选出唯一一个最耀眼的,所有人都只会想起一个名字。

星月掩盖不了艳阳的光辉——他曾是联盟永不坠落的太阳,所有同时代的天才都在烈日下黯淡无光。

直到战神在一夜之间成为战犯,官方称那场屠杀为联盟百年来最惨烈的悲剧——戍边的哨兵和向导无一幸存,成片的村庄从版图上消失,整个北市在一夜之间变成一片废墟。没有人知道确切发生了什么,坊间传言所有尸体的脑组织都被刻意损坏,联盟对此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唯一确切的是,在那件事之后,LCK和LPL原本就算不上好的关系更是降至冰点。双方在长长的边境线两边陈列了大量的军队,那几年的全世界的时局都不太稳定,联盟内部原本就矛盾重重,那一年,所有人都觉得,和平马上就要不复存在。

于是宋义进在那一年被迫入伍,直接上了前线。

无数军火和粮草被囤积到边境上,双方在漫长的雪山国界两边冲突不断,各有死伤。小型的战斗持续了数个月。就在他以为战争将无限期继续下去的时候,一个很突然的消息改变了局面。

旧政府在一夜之间彻底崩溃,主张和平的新政府在万众的欢呼声下开始执政。

宋义进至今仍然记得军方的那则通告,三言两语,从此Faker这个名字成为了无人敢提的禁忌:

『法庭宣判,Faker有罪』

罪名是叛国还是战争似乎没那么重要了,结局一样都是极刑。

新政府从未让Faker公开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此后坊间流言纷纭——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被LPL带走了,有人说新政府爱惜他罕见的能力,免了他的死罪,暗中收为己用。

原本这些都与他没什么干系——但是十八岁的宋义进,却莫名地知道了接下来的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宋义进说到这里顿了顿,这才发现四周安静得可怕,几双亮晶晶的眼睛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显然无法抗拒LCK高层秘闻的吸引力。

“然后呢?”

喻文波碰了碰他的胳膊,催促道。

“他没死,没被LPL带走,更没被新政府收买,都没有。”宋义进低声说,“但你们可以当他死了。”

“我就知道!”喻文波莫名兴奋起来,“我就知道像Faker这样的人他们不可能说处死就处死。”

“你先听我说完。”

宋义进苦笑了两声,似乎陷入了某些久远的回忆中。

“你们知不知道,想要让一个哨兵或者向导无法使用能力,最原始有效的办法是什么?”

“杀了他?”喻文波试探着答道。

宋义进有些无力地看了他一眼。

“除了这个。”

年轻的哨兵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毫无头绪。

“是切断神经吗?”王柳羿偏过头来。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钉着阻断钢钉。”宋义进轻声说,尾音仿佛一声叹息,“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就是当年那个负责运送的人。”

这话仿佛一枚重磅炸弹,炸得四周鸦雀无声。他自己却显得相当平静,只是停顿了片刻,便继续向下讲。

以他在军队的等级,原本不该涉及这样顶级的机密。

只是当年刚刚入伍的他只能负责后勤,偏偏线路还是在首都到边境之间——而装着Faker的冷冻仓,恰巧就在他们运送的那批军火之间。

此后回忆起来,当时的新政府像是还未控制住局面,很显然,有人提早知道了那里面装着什么。

他和当年的搭档Kakao都完全没有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任务会蕴含着这样的惊涛骇浪,尚且缺乏战斗经验的他就这样走进顶级向导的陷阱里。身边的Kakao只来得及给军队传了一个遇袭信号,下一秒就因为藏在暗处的精神攻击失去了意识。

宋义进不知道来人是谁,但他明白来人的目标不可能是他一个岌岌无名的新兵——他当机立断拔出手枪,对准了脚下的木箱。

“你再向前一步,我就开枪了。”

面前的男人显然没有时间和他纠缠,脑海中的疼痛感在一瞬间达到峰值,他很清楚自己的神智即将在片刻之后被彻底瓦解。但男人显然也没有想到,一个刚刚觉醒的向导能有挣脱陷阱的强大精神力。

哪怕只是一瞬。

——在双手即将失去控制的前一瞬间,他直接扣下了扳机。

子弹打穿了好几层木板,溅起的木屑几乎迷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看到了木箱里装着的是什么:

泛着裂纹的冷冻仓里装着一个人。透过仓盖上的一小片玻璃,他看见那个人洁白修长的十指,钢钉分明地钉在指节里。

玻璃壁上分明刻着五个字母:

『FAKER』

他大脑一片空白——呼叫的援兵已经赶到,机枪的子弹从远处成片扫射而来。他一个翻滚藏到树干后,车灯逡巡扫过。他突然意识到面前境况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心底一片绝望。

他终究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究竟是谁泄露了这样顶级的机密?他又要如何向工会证明,他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他并非同谋?他的搭档在此时睁开眼睛,抓紧了他的袖口。明明手指还在颤抖,声音却冷静得仿佛无所畏惧。

“我们逃吧。”李炳权攥紧了他的手指。“我们还可以逃。”

“去LPL吧。”

男人的声音从树后传来,明明刚刚还差点置他于死地。在车声愈来愈近的时候,男人的声音却反而尔温和了下来。

“去联盟找不到你们的地方。”

他和李炳权对视一眼,撒开腿向深山里狂奔,男人却朝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一步步向前走。宋义进最后一次在夜色下回头望去,那个人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头细细的卷发。远处的士兵如潮水一般地朝他涌来。他在夜色中迎面拔出贴身的军刀,像个骑士一般挡在冷冻仓前——身上钉着几百颗钢钉的Faker在其中长眠。

月色下涌来的士兵,和男人岿然不动的身影。

那个男人大约像个殉道者,心心念念地守护着一点微薄的希望。

那是宋义进最后一次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从此之后LCK再无其人——讣告里写着他因公殉职尸骨全无。宋义进几乎可以猜到,大约最后会有一个奖章和一些遗物,由上司交到他父母手上。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宋义进说,“我翻过边境的雪山,遇见了高振宁。”

“真精彩。”这个离奇的故事听得高振宁一番唏嘘,“这是我今年听过的最精彩的故事了,你真应该在遇到我的那一天就讲给我听。”

宋义进笑了笑没有说话。喻文波仿佛这才缓过神来,如梦初醒般问道。

“所以那天去劫你货的人,是MaRin?”

“对,而且根据我们后来知道的,他最终还是失败了。”宋义进耸耸肩,“在酒店的时候其实我感觉到那儿有人了,但我没反应过来就是他。我更没有想到,五年了,SKT还没有放弃。”

“放弃什么?”王柳羿追问。

“我和Kakao逃走之后聊这事,看当时的样子,新政府大概率是想把Faker往LCK南部运。当时局势乱得很,但南部一直是他们大本营。”宋义进煞有介事地说,“你们再联系那个U盘想一想。”

高振宁只觉得他现在条条是道的样子狡诈得像只狐狸。

“我们假设MaRin最想做的事是找到Faker,他冒险去拿一份地质分析报告,说明了什么?”

“你说他拿这玩意是为了找Faker?”喻文波问他,“有点玄幻了吧哥,按你这样推的话MaRin是得有多爱Faker。”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据我所知,Faker对整个LCK意义都不一般。”

高振宁挑了挑眉,“而且说肉麻点,如果有天王柳羿莫名其妙失踪了,你不会满世界找他么?”

王柳羿抬起头,狠狠地瞪了高振宁一眼。

“当然愿意啦。”喻文波毫不害羞地揽过王柳羿的肩,无视了后者可以杀人的眼刀,“那我和蓝公子关系当然不一般。”

在全桌的人用眼神把喻文波杀死前,时隔这么多天,来自西北的通讯线路终于亮了起来。

听见熟悉的声音的那一刻,愧疚感在宋义进心底油然而生。

“是,The Shy大概需要休息很久……”宋义进低声道,“抱歉。”

“你抱什么歉。”高振宁听见这话,语调突然拔高了,皱起的眉头像是有些生气,“东西是我亲手给的,也是我弄丢的,冤有头债有主,要罚就来罚我。”

“上面明白。”他这副熟悉的刺头语气让指导的声音颇有些无奈,“这次没人要挨罚。”

能不明白吗,喻文波在心底翻了一万个白眼,他们把我们坑进去,那可不是明白的很。

“等The Shy能走了,赶紧回来。”通讯那头还在叮嘱,“这事没结束。在首都查人的事都交给RNG,你们还有别的活要干。”

宋义进又寒暄一番,这才挂断了通讯。

IG的辖区地处西北的荒漠之中,连年累月都是风沙。和温暖湿润的首都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王柳羿独自一人坐在屋顶上吹风,在他放空思绪的时候,会任凭不受控制的精神力无限地向远处延展,此刻满天星辰都映在他的眼底。于他而言,这样放松的片刻欢愉并不算多。

冷风吹得他略略打了个寒颤,他略略皱了皱眉,然后被收进了一个舒适的怀抱。

他顺势打了个滚,把头放进那人的肩窝里,耳畔响起一声少年的浅笑。

“你这警惕。”喻文波取笑道,“哪天能被狼叼走。”

“那你找我啊。”他索性比谁的脸皮更厚,“刚刚不是还说得好,什么一辈子也找?”

然而喻文波没再把话接下去,只是低低“嗯”了一声。月光映出少年秀气的鼻梁和柔软的皮肤。他被少年有力的胳膊舒服地圈在怀里,一时之间甚至不想再动弹。月光下洁白的脸颊近在咫尺,这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

少年在下一秒偏过头来看着他,随后一阵天旋地转——满天星河从王柳羿的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从十七岁起就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年。

他就这样被喻文波压在屋顶上,后者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含着一弯小小的月亮。

“我是认真的,你知道吗?”少年在他耳边说,气息挠得他有些发痒,“我会去找你,一定会去。”

“不管多久,五十年……一百年。”

他们都对各种各样的肢体接触习以为常,但此刻的氛围依然暧昧得过分。夜晚的凉风吹过少年人躁动的皮肤,握惯长枪的手正贴在王柳羿洁白纤细的颈上,皮肤的触感仿佛唤醒了一些过于柔软温暖的东西。

他知道少年的眼睛想要说什么。

雨露星辰,和吻。

他的感知最终模糊进另一个人清澈的眉眼中——漫天的星河,夜晚的凉风,湿润的水汽,一切无关的感知都逐渐散去,最后,融化在了少年柔软温暖的唇上。

章九·誓言

南方的清晨和沙漠里的相比,仿佛连阳光的颜色也要湿润上许多。

姜承録醒来的时候,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鸟鸣。

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视线模糊地聚焦起来,玻璃舱门外所有的景色都不甚清晰。他只看见有谁坐在一把不大的木头椅子上,昏昏欲睡,不断地点着头。编织成世界的一切都尚未恢复,陷在一片模糊的阴影中,但他仍旧依稀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动指尖。

“唷。”

高振宁从椅子上站起来,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早啊,你倒是睡得挺好。”

门外有陌生的脚步声传来,本能的警惕感让他下意识想要站起来。他试图伸出手来,却被谁握住了手腕,耳畔传来高振宁轻轻地一声笑。

“要不要猜猜看,这是哪里?”

门外的那个大个子停住了脚步,似乎是被他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伸手揉了揉有些乱七八糟的蓬松卷发。

“Karsa,RNG的向导。”

高振宁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回头看了看洪浩轩。

“自己人。”

IG突如其来的造访止步于一个晴天。姜承録下楼的时候伤口还没完全愈合,走得有些颤颤巍巍。

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等待最后的史森明和高振宁。沉默蔓延了一整路,走到基地大门口的时候,高振宁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平静。

“我走了。”

史森明侧过头看着他,深黑的眼眸安静而平和,仿佛无数次送他远行的少年时代。

高振宁似乎想说些什么,向前走了两步,张了张口,突然又回过头看他。

“你在这里,总好过我们留在军队……而且,你看到了,我也是——”

“我没有怪你。”史森明轻轻地笑,眉眼一如少年时柔和,“我从来没有。”

他十六岁的时候在风雨飘摇的山路上撑着一把脆弱的雨伞,而他送别的那个人,提着行囊独自远去。如同他看着高振宁在晨曦中坐上汽车,少年时代的无数次目送,仿佛都这样消散在清晨的阳光里。

“麻烦各位了。”

宋义进最后回过头来略略鞠躬。小车逐渐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站在门口的刘世宇挥了挥手。首都晴空万里,却仿佛在隐约酝酿着什么令人不安的秘密。

下达指令是联盟的事,他并不觉得自己拥有反抗工会的底气。

“最近事好多啊。”刘世宇看着小车消失不见,略微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简自豪没有看他,低声说:

“严君泽和李元浩差不多该回来了。”

时至今日,在金指导的眼神凝视下,高振宁总是没由来地心虚。

哪怕对方亲自在塔的通道门口等待他们五个,当金指导的眼神扫过姜承録领口露出来的绷带时,高振宁仍旧下意识地躲闪着眼神。此前被关在塔里的半年禁闭仍旧历历在目,但金指导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你们得再去北方一趟。”

过了好一会,金指导才悠悠地说,“西北毕竟是该我们管的地方。”

宋义进略微偏了偏头表示疑惑。五个人并排走过长长的回廊。金指导推开档案室的门,书桌上只摆着薄薄的一份文件。

他伸手拾起,只有一张纸的简短内容,他的手指却在看见第一行字的时候就突然用力了几分,陡然捏出几条皱褶。

宋义进抬头看着面前的人,眼神隐约透了锐利。

“你知道姜……”

“我没有告诉其他人。”

金指导似乎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从容地回答。

只要这个房间里的人不开口,没有人会知道或者在乎姜承録来自哪里,一个哨兵不需要过往就足以证明忠诚,没有人会在乎铸造这把剑的人是谁。SKT有过两个三个哨兵和一个向导,剩下的那个名字,每个人都心照不宣。作为力量的代名词,Faker本人曾经的经历和过往反倒淹没在了一片模糊的背景中。至少姜承録很清楚,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当年简自豪他们输给Faker,我们让了一座城出去。”

高振宁倚着书柜,缓缓开口。

“可以算输得很惨——话是这样说,可能也没有人能真的赢过他。”

“我在军队的时候,传闻都说,他曾经是个向导……”宋义进轻声道,“MaRin是他的哨兵。“

“但后来不一样了,他就突然成为了最特殊的那个存在,联盟也开始推崇他……他成了一个不需要向导的哨兵,没人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就非常可怕。”

“不管这些。”金指导示意他们传阅那叠文件,“他已经销声匿迹了五年。工会需要你们做的,是去寻找MaRin。”

“带他回来?”喻文波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不,工会要你们百分百截住他,杀了他或者其他人也可以——只要截住他。”

金指导淡淡道,“这是工会希望的。以个人身份,我也有一件需要你们去做的事。”

“我想知道MaRin的目的地是哪里。“他的的双眼缓缓扫过各异的视线,“不用这样看着我,你们真的不想查,也可以让它烂在肚子里。我只问,你们愿不愿意去?”

喻文波心里狂跳了一下,他下意识去看身边的王柳羿。后者直视着前方,眼神没有丝毫犹疑。

“当然。”

宋义进抬起头,淡淡地说。

喻文波罕见地没有和王柳羿一起回卧室,同时无视了后者所有询问的眼神,一个人走出了隔离区。

在金指导问出那句“是否愿意”时,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他却生平第一次有了不该有的犹豫。

原本他该是个无所畏惧的人,所有人都可以为他作证:曾经的喻文波,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敢不眨眼地往里跳。有些柔软的东西在他心里发了芽。月色下的吻,或是每夜都安静地睡在他身边的清瘦少年。

他越发有些烦躁。在会议上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王柳羿,而后者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丝毫动摇。明明承担着相同的一段感情,王柳羿好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长久以来,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负担着牵挂带来的后果,懦弱和犹疑无声地滋长。

在出发的前夜,他当然知道自己此时最该做的事是回卧室去睡觉。两年来,他第一次觉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王柳羿。

喻文波烦躁地把手插进头发里狠狠地揉了两下,长叹了一声。

高振宁早已熄灯躺平,房门却罕见地被人敲响了。他赤着脚跑过去开门,看着站在门外的喻文波,这人说的每个字都携带着让他有些难以理解的巨大信息量。

“睡我房?你是不是头摔坏了?“

高振宁立刻就要把门关上。喻文波一个箭步冲上去抵住了门,“你别关我不想去找宋义进他毕竟是个向导我怕蓝公子误会我。”

“那你找姜承録去。”高振宁手指一用力,铁了心要关门。

“别我怕他半夜梦游拿刀和我比划。”喻文波手上的力气丝毫不放松,“就一晚上我没睡好明天倒霉的还是你——”

高振宁迟疑了片刻终于妥协了,一松手,喻文波就怕他反悔似的立刻窜进了门。

——结果就是他和高振宁坐在床上大眼瞪小眼。

“你俩这是吵架了?”高振宁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

“没有。”喻文波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

“那你这又是在整哪一出?”高振宁在他身边躺下,“不说算了我睡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喻文波叹了口气,“你有没有——”

“爱过,不后悔,这题不会,明天有事——”

喻文波伸腿踢了他一脚。

“你认真的?真的要问爱没爱过?”

高振宁像是被问住了,沉吟了片刻。喻文波看着他陷入沉思,忍不住问道,“你别告诉我是宋义进吧?”

他这话惊得高振宁差点被空气呛到。

“胡说八道就滚去隔壁睡。”

“但宋义进真的是你身边唯一的向导了。我四年前遇见你俩的时候还真怀疑过你们可能——”喻文波当即挨了高振宁一枕头,并在后者“再说一句就送你去姜承録床上过夜”的表情里闭了嘴。

“你真不说你和王柳羿到底怎么了?不说我真睡了。”

喻文波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我总觉得……我对他而言,没有他对我而言那么……那么不可替代。”

“与其在这里和我倒苦水,这些话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和王柳羿说?”

喻文波很想甩给他一个“你瞅瞅是什么人才能说出这话”的表情,奈何有求于人只得谨小慎微,又把这句嘴欠咽进了肚子里。

不可替代”吗……高振宁反复咀嚼了一遍这个词汇。他生命里大约有很多不可替代的记忆,例如在战火和硝烟里生出的不可替代的深厚情谊,但像喻文波和王柳羿这般朝夕相伴、柔软细腻得有些过了头的感情,他其实很难想象。

“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明白。”喻文波埋头躺进被子里,“也许你遇见你的向导的时候就明白了。”

“非得是个向导?”高振宁支着下巴做沉思状,“至少我现在没你这么娘们唧唧的。”

“我有时候也会这样想,觉得有牵挂让我变得懦弱,让我在做每个决定前总是会多想一些。”喻文波的眼睛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但每次我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消散了,只要能够保护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就只是不知道……他又是怎么想的。”

“找个机会去和他问清楚吧。”高振宁起伸手关了灯,“歇了,我真睡了。”

他的手还没碰到开关,门又响了。

高振宁有些抓狂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开门。王柳羿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门外,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

“我能进去和喻文波谈谈吗?”

那难道我还能放着你在门外不让进吗?高振宁觉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在心里把喻文波咒骂了一遍,终究忍住了不对着王柳羿发作。

喻文波茫然地坐在床上,王柳羿也不说话,就赤脚站在地板上看着他。

“你俩……回去再慢慢聊?”高振宁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回响,尴尬到自己都觉得牙酸。

房间里依然弥漫着令他窒息的沉默,高振宁翻了个白眼,索性推门走了出去,却意外地看见一个人站在走廊门口。两个人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高振宁只得干笑了两声。

“……”

姜承録的手在开门和关门之间犹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别问,我只想赶紧睡个觉。”

现在他成了那个半夜被迫去姜承録床上睡觉的人。

好在对象其实是个很安静的人,连呼吸声都轻盈无声,安静得几乎让他感觉不到身边睡了一个人。大体来说,他对这样的状况也算得上满意,在闭眼的那一刻迅速把喻文波抛到了脑后。

“晚安。”

姜承録轻手轻脚地递了个枕头给他,关了灯。

然而王柳羿和喻文波也并没有真的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带着不悦来质问的向导只是盘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试图用腿部的热量暖一暖自己被冻得冰凉的双脚。

“我觉得我可以问问原因?”

“我只是想先——”

“但我在等你。”王柳羿突然抬高了声调,声音里带了一丝压抑的委屈,“而且你在让人担心。”

“我不知道你会等我。”喻文波低声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说着,声音愈发大了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好像你总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一样。两年了,你什么都没对我解释过,每次都要我去问十句你才能说一句。”

王柳羿愣住了。喻文波苦笑了两声,“你想让我怎么办呢?你知不知道我看见姜承録躺在那里的时候,我想要是这样躺着的是你,我可能已经疯掉了。”

“我们可能都会回不来——反正都是我的问题,我发神经我神经过敏,你总好像个没事人一样。”

王柳羿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你怕死吗?”

喻文波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也不怕,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你不用质疑我的选择。如果……就算我回不来,你也应该为我高兴。”王柳羿低声叹了口气,语调终究温和起来,“因为我们都选择了自己想要的。”

“所以你的确有事没有告诉我。”喻文波的语气斩钉截铁。

“有,但没有一个人能了解另一个人的全部。”

他说到这里,微微下垂的双眼仿佛在回忆着某些久远的往事。良久,那双晶亮的眼睛抬起来,凝视着喻文波,而后微微地弯了起来。

“你不是知道吗?所有人都这样说。而且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他自嘲般笑了一声,有些突兀,看似平静的语调,尾音却颤抖着。

“我一直爱你。”

男孩在下一秒冲上来抱住了他,整个世界旋转着下坠。他微微挣了挣,喻文波只是把头死死地埋在他的肩窝里,一言不发。

“回去睡觉吧。”王柳羿犹豫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拍拍他的背脊,“很晚了。”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下一秒他整个人都被喻文波从椅子上抱起来。他冰凉的脚趾踩在喻文波的脚背上,柔软的触觉在一瞬间将他淹没。

喻文波吻了他。

明天大概要迟到了。喻文波想。

“……宁。”

高振宁在模糊的声音中睁开眼睛,不到四个小时的睡眠显然并没有能让他得到足够的休息,下一秒近处传来的子弹上膛声就让他立刻清醒了。

姜承録握着拆到一半的弹夹坐在床边。见他醒了,把手里的枪和军刀都丢给了他。

“要走了。”

高振宁应了一声,有些迷糊地坐起来。衣服被草草地丢在床头,他伸手去够,肩胛裸露的线条在晨光中若隐若现,随之可见的,还有背部一道深可见骨,看上去足以致命的狰狞疤痕。姜承録的眉头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动作微微一滞,最终还是把询问的话给咽了下去。

他在头天半夜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不得不把房间让给那一对吵架,姜承録收留无房可回的他的时候满眼都写着同情。因而从不到四个小时的睡眠中清醒过来时,高振宁的内心是有些崩溃的。他抹了把脸爬起来穿好衣服,宋义进已经在门外开始催促他们。

“你们四个怎么回事?”宋义进的声音沿着精神回路空空荡荡地飘来。“五分钟,最后五分钟。”

“对不起义进哥对不起等等等等马上来。”喻文波急匆匆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敏锐的五感告诉他,有些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高振宁情不自禁地低笑了两声。一旁的姜承録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在晨曦里回过头和高振宁对视一眼,留给他一个清清浅浅的微笑。

联盟戍边的老兵中间流传着一个久远的笑话——西北只有三样东西:大风,沙子,和被大风刮来的沙子。

IG的”塔”就这样突兀地耸立在漫天黄沙中,然而就是这样荒凉的土地,如此坚韧地抵御在边境雪山的后方,守卫西北国境长达整整一个纪元。

按照MaRin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不难推测,他极大概率是想从西北越过LPL的边境,回到LCK的土地。两大联盟原本关系就足够复杂紧张,边境附近更是人员错杂,MaRin的一纸通缉令愈发让情势显得微妙。

“联盟派来的军队比我想象得还要多。”

在进入边陲的某个隘口之前的小山上,宋义进生起了一堆火,遥望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川,在夜色下,里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去年工会换了RNG的防,明面上都说主力应该是EDG……但看上去,现在来的人,不只是我知道的那些。”

“人多眼杂。”高振宁看了他一眼,“别忘了我遇见你的时候,也是在这附近服役。”

“还是这副随时要开打的样子。”王柳羿轻轻摇了摇头,“我们动静尽量小吧。不要惊动军队,不然又要惹出多少闲事来。”

“工会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这件事。”宋义进说,“我猜,MaRin手上有工会的什么把柄。”

“管它什么把柄。”喻文波支着下巴,悠然答道,“如果联盟真的要怀疑工会,遭殃的还是我们。”

“MaRin截的那份研究报告,说来挺奇怪的,就是这里的一个研究所发出来的。”宋义进说,“虽然他很可能已经跑了,但想要弄清他真正的目的地,研究所我们一定得去。”

“所以。”

宋义进起身,拿出一枚硬币,回头看着他们。

“正面去研究所,反面去铁路找人,谁先来?”

“原来不都是我和王柳羿一起么?”喻文波闻言抬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我不放心你们。”宋义进看着他,直截了当地把话说了出来,“这件事比以往都难,我能确定。我不希望谁因为不理性的决定付出非常沉重的代价。”

宋义进的话不算重,言下之意却已经非常清楚。

“什么算不理性?”高振宁问,“我跳进河里去救姜承録,因为我觉得命比那个东西重要得多,你觉得这是不理性?”

“那是你的判断。”宋义进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些……你难道看不出来?链接过……哨兵和向导一旦链接过,情况就不一样了。”

喻文波猛然抬起头,只看见对方眼中了然的神色,毫无惊讶和波动。

“我不会说不应该,虽然所有结合过的向导都会告诉你们不应该。”

宋义进缓慢的语调在木柴的燃烧声中少见地严肃起来,“工会不允许擅自链接,我不是很赞同,但我也知道,这条规定不只是因为难以管理。”

“我相信你们。”宋义进轻声说,“但你们真的能够承受吗?”

喻文波抬头看着他,也从火堆边站起来,抬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直指青天。

“我,喻文波,对天发誓,我会保护王柳羿——只要我活着,我的向导就不可能死在我前面。”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跳动,万千情绪都藏在漆黑如夜的眸子里。

“但如果他死了,我会连同他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少年的誓言炸得王柳羿心里生疼,心如钢铁之人也会为他眼底如斯热忱所震撼。木柴在一片沉默里,劈里啪啦地燃烧。良久,宋义进打破了沉默。

“我信。”

章十·雪国

在两大联盟的边境上,绵延数百里的山脉上吹拂着经年不变的寒风,厚厚的积雪铺满路基,火车缓慢地载着货物经过。如今还在运行的铁路,只剩下最后一条。

“下雪了。”姜承録抬起头,一粒极细的冰晶落在他睫毛上,哨兵敏锐的五感让他能够听见每片雪花簌簌坠落的声音。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抹去肩上的落雪,展开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是我今年第一次见到雪呢。”宋义进的声音从前方悠悠地传来。

姜承録在山巅的断崖边停下脚步,边境线上唯一的铁路从他脚下蜿蜒而过,在群山中曲折前行。于他而言,越过这片山脉,前方就是阔别了五年的故乡。

宋义进十分有耐心地铺开整张精神网络,精神游丝细致地顺着膨胀的“域”蔓延开来。要么是MaRin隐藏得极好,要么是他现在还没有离开LPL,MaRin的踪迹到边境附近就彻底断了,哨兵的气息如同一滴水消失在海里。宋义进只能感知到一片空白,方圆百里干净得都像是从来没有人来过。

边境上历来混杂着多方势力,这样干净得过了头,反而像是藏着些不一般的东西。

“要继续向前么?”前方的高振宁偏过头,“十分钟后有一班火车,我们可以搭个顺风车。只是再往前就要进入LCK的边境了。”姜承録也回过头看着他。两位哨兵默默地在风雪中停下了脚步,安静地等着宋义进下决定。

“暂时不。如果我们能成功以这样的方式越过边境,那MaRin也一定可以,我们只需要在他最可能经过的地方耐心等待。”宋义进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这地方越是安静,我反而越发觉得藏着什么。”

高振宁点点头,就地抽出了背上背着的狙击枪。哨兵的步伐极其轻盈,踏在积雪上无一丝痕迹。宋义进在草地上盘腿坐下来,任精神力顺着铁路的轨迹尽可能的延展。

“看好我。”

宋义进的眼神逐渐放空,草地从他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整个山脉上蜿蜒的铁路,与从远方驶来的列车里的人群。姜承録明白,这是向导最为脆弱的时候,紧挨着宋义进在他身边坐下。

在来自边境雪山的寒风刮过边陲小镇的时候,王柳羿正像猫一样弓着背蹲在通风管道里,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让他感觉背上的肌肉有些酸痛。

“守卫太严了,我还没找到上三楼的办法。”喻文波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越是向里走越是能感觉到这个地方的微妙——整片区域的安保极其严格,王柳羿能感觉到其中至少有数个高阶哨兵和向导。他把自己和喻文波的精神域收缩到最小的范围,尚且只能潜入这栋楼的最底层。用喻文波的话来说,“一看就有鬼”。

“给我你的视角。”

王柳羿在喻文波的意识里睁开双眼,哨兵敏锐的五感在这一刻对他完全敞开。

“你走,我屏蔽楼下的向导。”

纯净的“域”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扩张开来,喻文波随之在逼仄的通风管里快速地移动,轻盈的步伐悄无声息地踏在金属管道上。灯光透过金属隔板打在喻文波脸上,少年微微眯了眯锐利的双眼。

“叮咚——”

电梯的声音。

喻文波悄无声息地一跃。电梯门口的保安依然站得笔挺,眼睛紧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配重下落,喻文波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轿厢的底部,在一片寂静中跟随电梯上升。

“我上来了。”年轻哨兵的身影像只猫一样没入黑暗中,王柳羿重新收缩了精神游丝,确保喻文波的存在感被降到最低。

“一切小心,我就在二楼等你。”

少年的身影像一条滑溜的泥鳅,贴着墙绕过摄像头的死角往前走,敏锐的五感让他能轻松避开普通人的视野。顶层大约是更为隐秘的办公处,空间相比于下层开阔了不少。

“你右手边的房间暂时没有人,进去看看。”王柳羿的声音依然有条不紊。

喻文波猫着腰,以桌椅为掩护一路往里走。他压低了呼吸,哪怕在木质地板上也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他一直潜到最里面的房间,在警卫反应过来之前就捂住嘴敲晕了对方,然后直接打昏了穿着西装的男子。

这男子的着装看上去像是个官员,喻文波随后将他挪到椅子上,按着男人的大拇指开指纹锁。

锁解开了。他以人类不可能达到的速度翻阅着电脑里的文档,大段文字飞速从他眼前掠过,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

“继续找。”王柳羿说,“不要漏过任何线索。”

喻文波的目光在一页看上去平淡无奇的文档上停下来。上面的几行关键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

>项目编号:No.1329

实验对象:1)22岁男性,具有哨兵和向导的双重能力(暂处于无意识状态)。

2)X-P特殊金属。

描述 :2号实验对象能够很好的阻断1号对象的特殊能力。2号实验对象在经过████特殊处理后,能够诱导非哨兵/向导能力者在████的时间内产生类似能力,但目前████,尚且████,容易产生████████████████的副作用。

-–

“我操……”喻文波的声音有些颤抖,“公子,我好像找到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喻文波的手指颤抖地划过屏幕,双眼紧紧盯着,尽可能多的记住眼前这些资料。脚步声逐渐从后方的走廊上传来,喻文波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人发现我们了。”王柳羿的声音里有一丝被隐藏得很好的紧张,“立刻下楼,我在外面等你。”

房门被人踹开的前一刻,喻文波打开窗户跳了出去,他以一个人类不可能办到的姿势在空中转了个身,修长的十指牢牢地扣住了砖块的缝隙。他沿着墙壁悄无声息地向下爬,那边的王柳羿也顺着通风管道在快速移动。

“怎么会被发现?”喻文波问王柳羿,“你的精神屏障失效了?”

“我不知道。”王柳羿微微地喘着气,“这个地方处处都很古怪。”

王柳羿从走廊上的通风口内跳出来,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名身材高大的警卫从面前的拐角处走出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王柳羿一个滑跪躲开了那一枪,顺势拉住男子的小腿把人撂倒在地,又用手肘狠狠地朝人脸上补了一下。

“不要开枪。”王柳羿一边跑一边嘱咐喻文波,“这里毕竟是LPL的研究所。”

前后都是涌来的警卫,王柳羿看了一眼窗外,在子弹把他打成筛子之前跳了出去。喻文波在半空中一把抱住他,身后的水泥地被子弹打得一片狼藉。王柳羿的精神攻击似乎已经对警卫彻底失去了效用,但他并没有感知到任何能力在他之上的高阶向导。

喻文波抱着王柳羿往山林里跑,大量的警卫仍然跟在他的身后,但危险显然远不止于身后的追兵。

枪声惊起了丛林里的飞鸟。喻文波一把抱紧王柳羿趴下,子弹在草地上带起一片泥沙。他回过头,哪怕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以他的视力,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个狙击手的脸。令喻文波意外的是,那个狙击手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卫兵,穿着警卫的衣服,却有一双像机器般没有任何温度的双眼。

王柳羿的精神力立刻追随着喻文波的视线攀附上那个人的意识,但同样令王柳羿意外的是,那个人的大脑里只有一片虚空,以他的精神力也只能读到一片无意识的空白。他和喻文波不可置信地对视一眼,远方又是一声枪响,却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从第三个方向来的子弹瞬间打穿了那如机器人一般的卫兵的头颅,血溅了一墙。

喻文波迅速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在旁边山峰上开出那一枪的狙击手却转身消失在丛林里。喻文波没来得及看到他的正脸,只是隐约地看见了那人的轮廓——不像他的枪一样致命而精准,那个人有着非常柔和的面部轮廓和一头细软的卷发。

那是个罕见的顶尖狙击手,而他一定在哪里见过那张脸。

喻文波拼命地在脑海中搜索相关信息,一时间又记不起来。那个狙击手又在旁边的山上连开了致命的几枪,研究所一片混乱,身后追赶他的警卫已经有一部分改变了方向,转而涌向了狙击手那边。

他和王柳羿对视一眼,趁乱跑向了山林的深处。王柳羿趴在他的背上,低声说了一句,“看来,不只有我们想知道这个研究所里藏着什么。”

宋义进的意识迅速地从远方抽离。有着强大精神力的向导在一片风雪中睁开双眼,声音在姜承録和高振宁脑中同时响起。

“你们听。”

火车伴随着轰鸣声从远处驶来,除了机械和引擎的运转声以外,没有任何人声。高振宁不可置信地和姜承録对视一眼,然后才在一片机器轰鸣声中,听到了细微而压抑的抽泣声。

姜承録的双眼猛地睁大了,而一旁的高振宁已经收了枪,从山崖边一跃而下。

“现在!”宋义进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姜承録抱住宋义进纵身一跃,以自己的身体为缓冲和减震,和宋义进一起砸在最后一节车厢的顶上。他迅速起身挡在宋义进身前,前方的高振宁已经拔出了军刀,双眼中尽是锐利的光芒。

脚下的车厢内传来一阵骚动,女孩的的哭泣声格外刺耳,又在男人的呵斥和威胁声下迅速恢复安静。姜承録尽力地伸展整个五感,透过金属轨道的摩擦声,他听见了极其细微的、危险的滴答声。

“这辆车上绑着炸弹。”姜承録低声说,“我们得尽快。”

“有人发现我们了。”宋义进站起来,右手已然放在手枪的扳机上,“你们先去救人。”

“保持链接。”高振宁翻身跃进车厢内,在撞碎窗户的同时带起一片尖叫声。宋义进的神识已经覆盖了整辆火车,在来人跃上车顶之前,他的子弹已经率先离开了枪膛。

来人迅速跃起,宋义进的子弹在他身边的铁皮上打出一片火花。面前的人在空中抽出衣袖里的刀刃,姜承録立刻拔刀,双手架住了朝着宋义进而去的刃光。雪花落在姜承録眉间,面前的人看着他和宋义进,突然笑了笑:

“好久不见,两位。”

姜承録许久未曾听人说过LCK的语言,不由得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脸——兜帽下是一张毫无杀气的圆脸。

认出那张脸后他抽回刀就是一枪,子弹将将贴着对方的脸擦过。男子却没有继续还手,和一个月前在酒店那副要置他于死地的样子判若两人。

“SKT.Bengi”——那张脸清晰地印在他反复阅读过的SKT档案里。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裴性雄放下了握着刀的右手,“比起杀我,你们现在更需要解决的是车底的那个炸弹。”

姜承録看着他,双眼里依旧没有一丝温度。

“杀了你之后,自然会去解决。”

姜承録的刀刃在风雪中闪着寒光,裴性雄不得不侧身去闪,在他重心不稳时刀刃又立刻调转了方向,险险地划破了他的领口。姜承録正准备继续下死手,身后的宋义进突然大吼了一声“趴下”。

子弹的破空声迎着风雪而来,裴性雄和姜承録同时俯下身。宋义进在下一瞬间扣动了扳机,远处随即传来一声惨叫——刚刚开枪的男子被他击中,坠下了火车。

那枪是冲着裴性雄来的,宋义进和姜承録都看得分明。

“看,我说过了。”裴性雄半跪在车顶上,在风雪中微微地喘着气,“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姜承録停了手,迟疑地看着他。

“炸弹还有十分钟就要爆炸了。”裴性雄抬起头,“和我一起,你们还有希望救全车的人。”

此时的高振宁依然在向驾驶室狂奔,身后的地上已经躺了大片被他撂倒的人,车厢内的平民惊恐地躲在角落里看着他和蒙面的士兵们搏斗。宋义进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把车停住,我和姜承録去拆炸弹。”高振宁掐住面前人的脖子重重地砸在地上,随后回了宋义进一句“好”。

驾驶室内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高振宁的身影已经从天而降。

士兵几乎在瞬间失去了意识,高振宁又狠狠地补了两拳,在确定他不可能再醒之后,对旁边战战兢兢的司机说道,“立刻停车,车底有炸弹。”

火车的制动能力在此刻已经达到了极限。“不行,时间不够,来不及疏散全车的人。”高振宁脸色苍白地看着满车的人,“宋义进,想想办法。”

宋义进一时愣在原地,裴性雄回头看着他,“你让他把车的加速度加到最大。”

姜承録和宋义进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裴性雄又重复了一遍,“把车的速度开到最大,把人都疏散到头部没有炸弹的车厢。”

这话让他们反应过来裴性雄想干些什么。宋义进和姜承録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后者心情复杂地看了看裴性雄,便回身跳入车厢去疏散平民。

火车在全速前进,裴性雄在一片风雪中逆着车的方向往车尾狂奔。炸弹还有最多五分钟就要爆炸。裴性雄站在最后一节车厢上和宋义进两两对视。他的枪抵住了车厢的链接处,风吹得他的衣角在空中猎猎飞舞。

“人已经疏散完了。”姜承録说。

宋义进抬手示意裴性雄。

裴性雄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链接两个车厢的挂钩瞬间断裂,他脚下的那节车厢随即飞了出去,但他依然站在车顶上。暴雪几乎遮蔽了宋义进的视线,裴性雄的身影也跟随断开的车厢逐渐消失在视野内。

下一秒,炸弹爆炸了。

###十一·舍生

爆炸的声音淹没了姜承録的整个五感,他觉得自己至少经历了两秒左右的失聪。等到他的视野恢复,后方的车厢已经炸成了一堆废铁,身边劫后余生的人们惊魂未定地看着窗外。

高振宁从驾驶室朝他走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远方燃烧着的车厢。

“刚刚在车顶上那个人是Bengi?”

“嗯。”姜承録把刀收进鞘里,“过去看看吧。”

铁皮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车厢里的火还尚未熄灭。宋义进没有走进去,只是虚虚地在外面用精神力探了探。

“我不知道哥刚刚看出来没有。”姜承録对宋义进说,“他受伤了,在和我交手之前。”

朝宋义进挥去的那刀毫无力气,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那张脸,他会怀疑面前的Bengi和一个月前在酒店所见的不是同一个人。风雪掩盖不了那不平稳的呼吸声和微微停滞的步伐,还未出手就说着并非敌人,裴性雄大概是真的不想和姜承録继续纠缠下去。

“我刚才可以杀了他。”姜承録轻声说。

宋义进联想到刚才车顶上那番情景,心里明白了大半。他们继续围着废弃的车厢和铁轨搜寻了良久,没有发现任何疑似生物组织的东西。爆炸似乎把这里原本一团乱的状况炸了个干干净净,除了满眼的焦糊和崩裂的钢铁什么也没剩下。

姜承録无言地伸出手,指了指铁轨上一滴暗红色的血迹。

“谁把他逼成这样。”高振宁有些好奇道,“都这样了他还要往前走?他是在找什么宝贝。”

“我们往回找找。”宋义进回忆了一下事件的经过,“在火车上朝他开枪的人,尸体应该还在附近。”

“边境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军队在十分钟内就会赶到。”高振宁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赶紧去把现场处理一下……噢,问起来就说我们只是路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啥。”

宋义进应声往回跑。姜承録依然沿着铁轨在往回细细地寻找,一旁的高振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你看。”

高振宁所指方向的草丛里卧着一个人。姜承録和他跑过去把那具尸体翻过来,正是刚刚被宋义进一枪打下火车的那个男子。姜承録摸遍了那具尸体,也没找到什么身份信息。只摸到了一把枪和刀。

“看上去是LCK军队的统一佩刀。”高振宁的手指抚过刀柄的纹案,“也不奇怪,LCK新政府原本就是踩着SKT建立的。哪怕找个罪名,光明正大地派军队杀了Bengi,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他死了吗?”姜承録问他。

“你说谁?Bengi?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们了。”高振宁有些奇怪,“我不知道。不过SKT苟活到现在,他的命怎么着也该比普通人硬一些。”

“你有没有想。”姜承録的双眼看着远方的群山,“可能,敌人,不是他。”

高振宁看着那双黑沉的眸子,突然伸手揉了揉姜承録的头发。

“别想那么多。”高振宁的语气里带了些淡淡的宽慰,“小时候在军队里,大人都告诉我,士兵其实也没做错什么。有些事不是我们可以想清楚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就好了。”

高振宁利落地处理掉尸体,拽着他回去找后方的宋义进。很难想象出一个少年是怎么在战场上存活下来,又是怎样成长为高振宁这副万事无所畏惧的模样。他依稀记得他们五个在漫漫黄沙中初遇的那天,高振宁下意识挥出的一刀削断他鬓边碎发,险些切掉他右手一根手指。

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个高阶哨兵的手上沾过不少人血。而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也曾为了他义无反顾地跳进冰冷的河水里。

恶魔的另一面或许也可以是神明。

那边的宋义进已经处理完了后续事项,于是三个人一同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脸上的表情都不是很轻松,这次的事件携带的信息量显然已经超出了之前的预期。

“谁吃饱了没事丢这么大一颗炸弹?”宋义进依然沉浸在刚刚的所见里。“炸死这一车的人,图个啥?”

“我肯定Bengi在找什么东西。”高振宁说,“但刚刚找了几圈,也没找到什么异常。”

“早知道这样。”宋义进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笑,“刚刚真该把他留住搜个身。”

“先回去找喻文波和王柳羿吧。”高振宁拍了拍他的肩。

喻文波和王柳羿在第二天傍晚抵达了约定的集合地点,在他们向北走的过程中,气温逐渐降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积雪已经可以没过王柳羿的脚踝。

那三个人意外地比他们到得更早,在山洞里围着火堆取暖。姜承録抱着刀靠在岩壁上小憩,宋义进在和身边的高振宁低声说着什么,见他们来了,站起来用力挥了挥手。

王柳羿从喻文波背上跳下来一路小跑过去。喻文波的视线在他们三个身上来回扫了一圈,确认了他们三个都是完好无损的状态,才在火堆边坐下。

“我和王柳羿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喻文波挨着王柳羿坐下,似乎有些按捺不住要描述所见所闻。

“巧了,我们也是。”

高振宁耸耸肩,见怪不怪。

他们围着火堆低声交谈。喻文波把两天前在研究所的所见,包括自己看见的报告内容都事无巨细地叙述了一遍,最后只补充了一点,“我现在不明白的只有一处,我和王柳羿在研究所遇见的那个狙击手,我觉得我见过他,但那一眼我看得并不清楚。”

宋义进伸手,在得到点头允准后轻轻触碰他的太阳穴。精神游丝拉扯着回忆里的图景逐渐幻化成实体,姜承録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

“SKT的狙击手。”姜承録的声音不带一丝犹疑,“他是他们的狙击手。”

“我明白了。”王柳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今所有的事都清楚了。那个研究所多年来都在调查一种被他们称为X-P金属的稀有材料的分布,那种金属制成的材料可以阻隔哨兵和向导的能力。我猜,和Faker大概有很大关系。”

“而大约一个月前,MaRin知道了这个消息,在酒店从我们手中抢走了研究所的地质调查报告,用来确认Faker所在的大致地点。此后Bangi也试图进入研究所获得更多信息,刚好碰到了从研究所逃出来的我和喻文波。”

“LCK的新政府不仅封印了Faker。”喻文波补充道,“他们用那种金属在Faker身上做实验,我没能读完全部的实验内容。这才是他们不杀Faker的真正原因。”

“而且,我们在离开的时候碰到了一个疑似实验品的警卫。”王柳羿回忆起那个警卫如机器般毫无神采的眼神,皱起了眉,“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是用什么办法削掉了我的精神域,抑或是直接洗掉了那个警卫所有的意识。总之,他的大脑是一片空白。”

“没想到是我们的研究所。”宋义进叹了口气,“天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肯定不是光彩的事。”

“现在唯一不清楚的是。”高振宁淡淡道,“Bengi究竟从那辆火车上带走了什么。”

“会知道的。”宋义进笑了笑,“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如高振宁所言,一颗炸弹夺不走裴性雄的性命,但联盟布下的天罗地网足以杀死一个孤身前行的哨兵。

哨兵不再轻盈的步伐在雪地上留下了一排浅浅的脚印,又被厚重的雪花重新掩埋。脚印的主人没有停歇,依然在朝着同样的方向固执地前进。血滴落在纯白的积雪上,洇出一朵朵鲜红色的小花。裴性雄跪在雪地里重重地喘息,感知到身后细微的脚步声,突然释然地笑了笑。

“啊,你来得真迟。”裴性雄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索性直接蜷缩着倒在积雪上,“军队那些人比疯狗还要难缠。”

他的呼吸在冷风中带出一朵朵白气,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脸上,周身的积雪被身下的血染出一小片暗红色。男人快步上前把他从雪地里抱起来,脱下厚厚的大衣围在他身上,带来些许微薄的暖意。

裴性雄的意识被漫天风雪扯得支离破碎,这五年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从他脑海里闪过,往事也曾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逐渐淡去。直到他独自一人越过边境森严的防线,为了年少时在星辰下的一个许诺,生死抑或是原本可以拥有的所谓“平凡人生”都被他置之度外,而他从未回过头。

也许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的血液里,仍然翻涌着少年时那般滚烫的温度。

他知道SKT总是或多或少地在燃烧他的血肉,不论是自己年少时信誓旦旦的承诺,或是如今一生一次的孤注一掷。

五年前的他甘愿丢弃一身锋芒,成为在SKT那无上荣光背后的、被史书掩埋而不为世人所记起的影子。如今的他依然愿意为此献出自己仅有的血液,哪怕独自一人长眠在荒山野岭任风雪掩埋,或让Bengi这个名字模糊成世人口中关于SKT的匆匆一笔。

“把我们相赫带回来吧。”

裴性雄松开了一直牢牢攥着的右手,掌心一方小小的金属掉在积雪上。

那是他在失去意识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二·工厂

公历FE09年,十七岁的王柳羿遇见了十七岁的喻文波。

他仍旧可以还原出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太阳的角度,阳光穿过树叶打碎的阴影,以及喻文波那双像黑玛瑙一样明亮的双眼。清瘦的少年倚在一颗老树下,身后是一片四月里明媚的春光。从此,那双眼睛便只以这样的万般温柔注视着他一人。

那个画面反反复复地在王柳羿的梦境里出现。

他觉得这大抵预示着什么,但他无法在混沌的梦境中思考,那颗种子在经年累月里长成参天大树。喻文波带着枪茧的手指划过他的裸露的脊背,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把“爱”这个字眼宣之于口,交缠着的双腿。他无法回忆起那些模糊片段都是来自于哪年哪月,来自过去抑或是未来,又是如何在日复一日里这般深切地刻入他的骨血。

他梦见连绵的战火和血色的天空,他梦见自己在下坠,他看见喻文波的眼睛在流泪,他的血肉和那滴眼泪一起坠向深不见底的黑暗。

悲哀和窒息抑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颤抖了一下,现实的触感是她瞬间回到了他的驱壳内。喻文波那双清澈如黑玛瑙的眼睛,正在担忧地看着他。

“做噩梦了吗?”

喻文波伸手去抱他,他忍不住蜷起身子缩进那个泛着热气的怀抱,把脸埋在喻文波的肩窝里。喻文波拿起放在一边的外套把他整个人裹进怀里,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梦都是假的,我在你身边。”

木柴在身边劈里啪啦地燃烧,喻文波的手臂牢牢地环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包裹着他。王柳羿终于狠下心把梦境里的一切抛诸脑后。血和战争,或是诸国化为火海,都不及此刻一个拥抱。

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停了,冷清的月光照耀在积雪上。姜承録独自一人站在漫天星辰下。高振宁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个背影,在夜色中如同迎风招展的战旗。他缓步走过去,让脚步声提前预示了自己的存在。姜承録的双眼看着远方的群山,哪怕以哨兵的视力,他也依然无法看到山那边的故乡。

高振宁默然不语,如果条件允许,他应该会在此时点上一支烟。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姜承録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找到MaRin,带回LPL。”高振宁的语气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起伏,平淡得仿佛在说明天的天气,“SKT和联盟那些扯不清的往事与我们无关。”

枪炮和战火可以轻易地摧毁掉你想要守护的那些东西——联盟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酝酿着的,不论你想不想沾染都无法逃避的漩涡。也许,命运在暗中结成的丝线,早在初见那日就已缠成无解的死结。

高振宁在冷风中低叹了一声。“我们必须要管,是吗?”

他们在雪地里并肩站着,不再言语。直到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洒在积雪上,姜承録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等这些结束了,我请你喝我家的玉米酒。”少年在晨曦里微笑,身上的锐气尽数敛去,抿起的嘴角里依稀藏着一丝羞赧。高振宁恍然间觉得,如果不曾卷入硝烟和杀戮,姜承録大约一直都会是这个文静温柔的模样。

他没有应,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该出发了。”

按照他们昨天反复确认过的路线,现下最好的选择,便是越过边境线上绵延着的山脉,以直线距离向LCK进发,也许能够在MaRin到达目的地之前赶上他。宋义进原本并不想进入LCK的国界线,在LPL境内他们是联盟政府承认的高级哨兵/向导,一旦进入LCK境内,他们只要被发现,就会立刻成为危险通缉犯,到时候要面对的局势只怕会更加复杂。

宋义进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这个任务涉及到的局势复杂程度已然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围。前途晦暗不定,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在保全所有人的情况下完成联盟下达的指令。

最前面的喻文波打了个手势,他们都停下了脚步。

“我闻到了血腥味。”喻文波回过头,“大概就在前面。”

高振宁和姜承録闻言迅速跟上,三个哨兵分别护住了三个方向。他们绷紧神经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并没有发现附近有活人。

喻文波蹲下来,用手刨开厚厚的积雪,一小块苍白的皮肤露了出来,看上去应该已经死去多时。旁边的姜承録和高振宁也在附近挖出了几具尸体,大约是血液融进积雪里而后又重新凝固,尸体旁形成了红色的碎冰。

“这些尸体,应该都是LCK军队的人。”高振宁摸出散落在雪地里的佩刀,“和之前在火车上去杀Bengi的也许是同一批人。”

喻文波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拂去表面上的一层积雪,然后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吹开表层的雪花。细碎的雪花被喻文波尽数吹散,露出了一个浅浅的脚印。

王柳羿看着喻文波还原出雪地上细微的痕迹,在脑海中尽量复原当时的情景。

“看起来,有一个哨兵和LCK的士兵发生了冲突,他杀了一些人,然后逃了。”

“不是一个哨兵,是两个。”喻文波说,“尸体都是被一刀封喉,干净利落,但脚印看起来完全相反。至少是两个哨兵,并且其中一个受了伤,才留下了这些不规律的脚印。”

“这条路上有别人,就说明我们没走错方向。”宋义进说,“把他们埋了吧。”

高振宁在宋义进身边半跪下来,“我们要加快速度了。上来吧,我背你走。”

他们五个十分顺畅地进入了LCK的国境线,这条路线上的防卫大概已经被之前的那两个哨兵彻底击溃过一次,他们一路上意外地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新的军队还没有来得及补上这个缺口,那两个哨兵大概也才刚刚离开不久。

LCK的南部是大片的无人区。按照喻文波读到的,整个南部都断续分布着研究所内记载的那种特殊金属,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目前南部只有唯一的一个矿井。喻文波在跳窗前的最后一眼记下了矿井的经纬度,那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气温随着他们的行进在逐渐升高,喻文波的耳朵已经隐约可以听见车轮滚过铁轨的声音。

“就在前面了。”喻文波的掌心微微地出着汗,王柳羿握住他的手直视着前方,双眼被满目的白雪染得透亮。

“各位。”宋义进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镇静而令人安心,“不论结果如何,我很高兴能够遇见你们。”

姜承録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站在了他身前。喻文波用修长的十指最后一遍抚过那把他无比熟悉的狙击枪。高振宁握住了腰间的军刀。他们身后是苍茫归路,但不曾有人回头看哪怕一眼。

那是他们多年后都时常记起的一幕,往后人生中数十年的漫长岁月将其酿成一壶烈酒。彼此眼中被战意浇筑着的无声誓言,凛冽的寒风也无法吹散的刻骨铭心,真切地印在每个人的血液里。哪怕在垂垂老矣时,也依然会在太阳升起的清晨记起。

“不管结果是什么。”

王柳羿的声音,柔和而字字如刀。

“IG不斩无名之辈。”

“每个人有自己的长处,你要找到属于你的那一种。”

颇为奇特的是,整个工厂建在了镂空的山体内部,越向下自然光越是微弱,仅有的光源来自于头顶的灯泡,听觉取代了视觉成为主要的感知力。

“IG还缺一把足够锋利的矛,你有这个资质。”记忆中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姜承録闭上眼睛握住手枪,仅凭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心跳声确定方位。

“你要了解他们,也要了解你自己。”金指导直视着他的双眼,“你要成为他们最锋利的那根长矛,捅进敌人的心脏。”

他听见高振宁的刀出鞘了。

所有的灯泡熄灭的瞬间,喻文波扣动了扳机。屋顶上的摄像头应声碎裂,姜承録立即顺着扶手滑下去,刀锋在黑暗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在最后一个警卫的尖叫声出口之前,他的刀背利落地敲在了对方的后脑上。

“一层大厅的人都清干净了。”喻文波蹲在楼梯上感知周围的环境,“越向下警卫似乎越多。”

“二层有我探不到的空白区域。”宋义进抿了抿唇,“务必小心。”

这个工厂——与其说是工厂,不如说更像一个巨型的地下仓库。地下的铁轨网络纵横交错,矿井出产的原石有条不紊地运向四面八方。喻文波轻盈地向上翻身跃入通风管道内,剩下的四个人在备用电力恢复前抵达了地下二层。

刺耳的警报声在此时才迟迟响起。两队警卫从前后方同时涌过来,宋义进和王柳羿的精神域在同一瞬间张开,范围内所有的意识尽数湮灭,持枪冲来的卫兵七零八落地倒在宋义进的脚边。

“往铁路的方向走。”宋义进把手放在为首警卫的太阳穴上,“那边有更多空白区域。”

宋义进的话音未落,高振宁的身影突然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姜承録立刻反应过来,扑倒了身边的王柳羿。角落里的黑影直奔宋义进而去,高振宁不得不直接伸手握住了刺来的刀刃,逼得来人的身影微微一滞。这片刻的停顿给了远处的喻文波绝好的机会,狙击枪的子弹刹那间打碎了那人的肩胛骨。携带的动能几乎把他整个人击飞出去,然而那张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的神情,一双没有焦距的眼依旧直视着前方。

“别杀他。”王柳羿急急地喊了一声,“他和我们上次在研究所遇见的警卫一样。”

姜承録掷出了短刀,刀锋直直地穿透了那人的手掌,把他整个人钉在了走廊尽头的墙上。即使如此,那人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像是对痛苦失去了感知能力。

“他们对他做了什么……这太不对劲了。”王柳羿瞳孔微缩,声音下意识地收紧了。

“我读不到他的意识,他这儿什么也没有,连痛感也没有。”宋义进把手覆在对方的太阳穴上,良久,摇了摇头,“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身后的姜承録走上前,扭断了那人的脖子。

“下次碰见不要手软。”

高振宁两步上前,拔出了姜承録钉在墙上的短刀。后者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没有去接那把刀,反而先用干净的布条覆上了高振宁的手掌。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掌心的伤口,高振宁情不自禁看着少年专注的神情。姜承録花了一些时间固定多余的布条,抬头时恰好对上高振宁莫名带了三分笑意的眼。年轻哨兵素来没什么变化的心跳在此时漏了一拍,两人都是微微一愣,而后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

“我听见矿车的声音了。”喻文波从高处轻盈地跃下,“穿过这条隧道,前面就是铁路。”

宋义进皱起眉看着前方。这是一条极其狭长的隧道,没有任何掩体,如果前后同时出现大批警卫,可以轻易地把他们五个堵死在里面。喻文波的狙击枪在这样的地形下也失去了大半效用,姜承録和高振宁分别站在队伍的头尾,五个人小心翼翼地继续向里走。

越靠近铁路,宋义进的精神视野里的空白区域越多,喻文波的五感逐渐取代了向导的视野成为主要的信息来源。隧道内的光线越发微弱,喻文波索性握住王柳羿的手向前走。矿车压过铁轨的声音越发地清晰,其中混杂着的一丝金属刺穿血肉的声响让喻文波瞬间绷紧了神经。

他抬手示意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陌生人的脚步声。

——那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过,但却危险异常的哨兵的脚步声。

十三·前尘

在喻文波抬手示意的瞬间,王柳羿的精神域已经开始按照喻文波的意念扩张出去,但在触到那个哨兵之前,另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阻挡了他的意识。

宋义进的“域”随即也强硬地攀附了上来——然而在下一刻,那股精神力却连带着哨兵的意识无声地消失在黑暗里。

“至少两个人。”宋义进拔枪回眸,“他们也发现我们了,小心。”

离铁轨还有不到两百米时,他们已经可以看到行进着的矿车,枪声在此刻毫无征兆地从身后响起——

队尾的姜承録第一个转身拔刀,子弹在他的刀锋上打出一片亮光。喻文波随即回身蹲下,长枪稳稳地架在膝盖上。在对方的第二发子弹离开枪膛之前,喻文波的子弹已经穿透了他的心脏。

“继续朝铁轨走。”

高振宁拔刀而立。远方传来大量细碎的脚步声,喻文波又开了数枪,在辗转腾挪间狙击手已经被他击落了大半。

前方是大量训练有素的士兵,姜承録直接飞身跃入人群中,挥刀劈开了面前的人墙,高振宁连开数枪护住他身后的死角。姜承録侧身躲过面前的锋芒,手中的刀狠狠向前一送,卡在了胸骨里的刀刃让他动作停顿了片刻,高振宁从他身侧刺来,在刀锋碰到他衣角前割断了来人的喉咙。两人后背相抵,硬生生地挡住了潮水般涌来的卫兵。

坏消息总是接踵而至。

喻文波心念一动,从铁轨方向也传来了大量的脚步声。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拔出了腰间的短刀。

“枪给你了。”喻文波把狙击枪向后一抛,留给他一个带着三分安慰的笑容,“我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喻文波毫不犹豫地冲入人群中,少年灵巧的身影在刀锋间游走,身后鲜血飞溅。王柳羿努力用手枪为他排开尽可能多的威胁。正在宋义进也准备加入战场时,隧道的入口突然传来了一丝枪响。

——除了他们之外,另一个哨兵,从隧道的入口杀了进来。

喻文波疲于应付眼前的战斗,险险从周身擦过的刀刃让他抽不开身回头看,但灵敏的听觉告诉他,那人的枪几乎百发百中,敏锐的五感不在他之下——这个哨兵大抵就是他们刚刚感知到的那对哨向的其中一员。

姜承録的刀光依旧在人群中飞舞,从另一个方向杀来的哨兵减轻了他和高振宁的压力——现在,反倒是他们和那个哨兵从两个方向包围了这群卫兵。姜承録手起刀落刺穿一个警卫的喉咙,索性用左手夺过他的武器,双手持刀挡在路中间。

直到入口处不再涌来更多的人,最后一个卫兵倒在姜承録脚下,他抬头看清了那个哨兵的脸。

姜承録有些意外,但也算不上特别惊讶,SKT与这件事有多深的渊源他们或多或少也能感觉到。让他没想到的是,一个狙击手会孤身一人把自己暴露在正面战场上。

裴俊植抬眸看着他们,脸上层层叠叠的血迹让高振宁几乎不敢确认他就是SKT那位声名远扬的狙击手。但裴俊植有一双很特殊的眼睛——莫名的沉静温和,哪怕沾了血,也并无太多杀气。那是一双仿佛能够映出万物的,属于最顶尖狙击手的双眼。

“SKT沦落到让你来冲锋陷阵了么?”高振宁挑了挑眉,“MaRin在哪儿?”

裴俊植听不懂他说什么,困惑地偏头看着他,唯有听见“MaRin”这个名字时微微愣了愣。高振宁双眸一沉,手中的军刀直接刺向裴俊植的要害。裴俊植立即侧身去闪,他的力量远远不及高振宁,但胜在身法灵敏,险险躲过了高振宁致命的几刀。

裴俊植看了一眼身后,喻文波和王柳羿早早地阻住了他的去路,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逃脱的可能。高振宁的刀尖闪着寒光,他索性闭上了双眼。

“停手。”宋义进制止了高振宁,“你退后。”

“我不会认错——就是他差点杀了姜承録。”高振宁的双眼紧盯着裴俊植,“给我个不杀他的理由。”

“你至少先让我问完。”宋义进说完,又转过身去问裴俊植,“MaRin现在在哪儿?”

后者看着他,仍旧抿着唇,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你可以不说。”宋义进弯起唇角,笑容里有几分莫名的狡黠,“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隧道的黑暗中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姜承録的身影从阴影中浮现,刀尖抵在一个人的喉咙上。裴俊植回头看着那一幕,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我再问一次,MaRin在哪儿?”

宋义进语气如常,但其中隐约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姜承録的刀离李在宛的喉咙又近了几分,锋利的刀尖随时就要划破肌肤。

“我带你们去见他。”裴俊植终于开口,“我可以一路跟随你们,直到带你们见到他。但是请答应我唯一的要求,放我的向导离开。”李在宛猛地抬头看着裴俊植,后者无视了他的目光继续说,“拜托了,我绝不后悔。”

宋义进点了点头,姜承録这才收了刀。李在宛却依然立在原地,和裴俊植隔着人群两两对望,但裴俊植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走吧,在宛。”裴俊植的眼底一片澄澈,“走吧。”

李在宛依然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沉默良久,终于在裴俊植的目光下转身离开。王柳羿默然不语地看着他们,这对搭档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形式的言语交流,唯有李在宛那好似诀别的最后一眼。他不能想象和自己的哨兵在战场上诀别是什么样的感觉,李在宛的眼神莫名地让他感觉到彻骨的冷,就如同,在转身的刹那已经默认了自己终将失去对方。

他只愿自己一生也不必和喻文波经历这样的诀别。

李在宛的身影消失在隧道尽头,裴俊植只是神色如常地看着宋义进,“接下来,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宋义进正欲开口,一直不说话的姜承録率先打破了沉默。

“所有。”

姜承録看着裴俊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高振宁侧目看着姜承録,他听不懂他们的交谈,但能从语气中模糊地感觉到姜承録翻涌的心绪,他极少显现出的脆弱触动了高振宁内心深处的一角。唯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觉得姜承録依然拥有着某些柔软的情绪。

宋义进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阻止,也默认了姜承録所言。王柳羿连猜带蒙地明白了姜承録在问什么,宽慰地拍了拍宋义进的肩膀。

“问清楚也好。问清楚了,可能更能找到MaRin到底要去哪。”

“反正我可是太想知道了。”喻文波笑得没心没肺,“义进哥你快点,接着问啊。”

裴俊植迟迟没有回答,反而略带疑惑地看着姜承録,“所有?你想让我从哪里开始?”

“当时我亲眼看着你们的人杀光了全城的人。”冰冷的杀意凝聚在姜承録的眼底,“我要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了哪些人,我有我的事要做。”

裴俊植猛地回过头,不由得暗暗心悸。他本以为五年前那样的境况绝不可能会有幸存者,但面前的年轻哨兵显然有不同于常人之处。既然是大屠杀的幸存者,那么从任何角度来思考,他都理应知道所有的一切。

“Faker的确杀了一城的人。”裴俊植微微垂下了双眸,“可在他动手之前,那些人就已经不能算人了。”

裴俊植的故事不同于姜承録之前听过的所有版本——哪怕裴俊植神色如常语气平淡,也挡不住话语间扑面而来的血雨腥风。

“你应该知道LCK政府在活人身上做实验,也已经见过实验品了。但你大概想不到,这个实验其实五年前就已经开始了。”裴俊植的双眼仿佛陷在很久远的回忆里,“我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只知道北市是当年他们进行实验的地方。全城的人都疯了,包括实验室自己的人,还有驻守在当地的哨兵和向导,无人幸免。如同瘟疫一样,快速在人和人之间传播,整个小镇一夜之间就救不回来了。

“我没有亲眼看见那个场景,但后来见过不少实验品。他们没有痛感,也不会思考,只会按照指令战斗直到彻底断气。

“Faker是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人。也许是他的天赋,他是唯一保持了清醒的人。”裴俊植反而笑了笑,掩盖了眼底的情绪,“他杀了所有疯掉的人,确认影响不会继续扩散下去,替联盟和工会收拾了残局。”

“后来联盟对他做了什么,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裴俊植轻声说道,“至于他究竟杀了多少人,我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裴俊植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没办法再说下去。

他习惯像这样闭上双眼掩盖所有的情绪。五年前亲眼目睹的那一幕,导致了他人生中唯一一次五感失控,李在宛拼了命才阻止他直接冲上去送死。他从未有一刻那么痛恨自己敏锐的视觉——李相赫的鲜血和张景焕的眼泪,至今依然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的梦境最深处。他仍旧在午夜梦回时记起那一幕,而后是裴性雄独自一人站在大雨滂沱中的背影,最终等来一句冰冷的“SKT队长张景焕即日起离开LCK”。

不该如此,他想。他不明白。

他再没见过张景焕笑,那双桃花眼里从此便没有了光亮,五年前的两百根钢钉似乎至今仍然钉在张景焕的骨血里。而看似如常的裴性雄,在某次高烧昏睡时拉着他的手一声声地喊着李相赫的名字。在宛说,他们每个人都有一部分死在了那天。

五年了,李相赫依然睡在某个荒郊野岭,任风沙埋葬,而欠下这血债的人却在纸醉金迷中活得高高在上。

“我很抱歉。”裴俊植对姜承録说,“真的很抱歉,让你也经历这些。”

可谁都无法再补偿十三岁的那个姜承録,尚且年幼的他只身一人在成堆的残肢中寻找家人的面孔,熟悉的家园在身后燃烧化为灰烬,而他,甚至没有时间哭泣。仇恨支撑着年幼的他走过雪山溪谷和大漠黄沙,他就这样在尘世中摸爬滚打,坚韧地活到十八岁。

高振宁看着面前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某种陌生的情绪在心里发酵。

姜承録有着修长有力的十指。如若那双手不去握着刀枪,也许本可以握着画笔或是乐器。原本温和安静的少年,在颠沛流离中被迫筑起冰冷的高墙,而他在十三岁以前拥有过的,平静安稳的人生,终究是坠向了另一个方向。

高振宁下意识地想握住那双手,最终也只是伸手放在了姜承録的肩上。

“你说,LPL会不会……也在搞这种破烂实验吗?”喻文波问宋义进,他大约有些害怕宋义进给出肯定的答案。

“五年前,新政府把很多技术分享给LPL来换取支持。”裴俊植说,“我不知道其中是否包括这一项,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新政府原本就是LPL帮着搞起来的。这个实验就算我们的公会没有参与,也肯定知道的。”高振宁说,“我当年在边境服役,LPL明里暗里直接搞崩了旧政府,他们会选择帮一个更加亲近自己的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这脑瘫技术倒是还发展了。”喻文波的语气里带了三分嘲讽,“能精确地给人洗脑了。”

“走吧。”王柳羿说,“看看这个地方究竟还藏了些什么。”

通向矿井的铁路建在两座山之间的狭缝里,从头顶的一线天空终于可以看到久违的自然光,宋义进领着一行人沿着矿车的轨道向前走,刚刚裴俊植所言让他内心产生了不小的震动。

如果他所言非虚,这个实验的失控在五年前导致了一场大屠杀,那么X-P金属的作用绝不仅仅是隔绝哨兵和向导的能力。按照喻文波读到的那份文件上所说,经过某种特殊处理的X-P金属用在普通人身上,反倒是可以赋予他们类似哨兵和向导的能力。记载着副作用的那行字被涂抹掉了,如今看来,这副作用大概就是同时抹去了受试者的意识,而联盟显然还没有找到控制这种副作用的有效办法。

他觉得Bang仍然有东西没说完。文件上写联盟正在用X-P金属在Faker身上进行某种实验,宋义进毫无理由地相信SKT一定清楚个中原委。MaRin和Bengi此前一系列铤而走险的行为,大概都是为了尽快救出Faker,显然SKT已经不想再拖下去了。

宋义进之所以没有继续问,是因为这终究是LCK内部的事,不论答案是什么,似乎都不会影响到他们接下来的行动。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解救天下人,但他一定会拼尽全力保全他的IG。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些路程。铁轨的前方似乎通向一栋楼,隐约能看见大把带着矿石的小车停在楼前。身后的高振宁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

“估计下一波追兵马上就要到了。”高振宁说,“我们得尽快,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宋义进还没来得及问介意什么,高振宁已经推了一节矿车过来。车子看上去沾着大把泥灰,脏兮兮的样子的让他非常想拒绝。高振宁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于是他最终也没能把那个“不”字说出口。

高振宁把他提起来放进矿车里,站在旁边的姜承録顺势使劲一推,矿车急速地沿着铁轨弹了出去,宋义进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憋成一声短促的气音。

“你俩待会就会直接被他揍死。”队尾的喻文波背起了王柳羿,加快步伐跟着他们向前跑。“我Shy哥都跟着你学了些啥。”

姜承録于是便心安理得地看着高振宁笑,两个人一左一右地跟着矿车向前跑,时不时地再使力推一把。宋义进索性坐下来,捂住眼睛不看任他们胡闹。

裴俊植安静地注视着远方悠长的铁轨,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微微笑了笑。

十四·毁灭

铁路蜿蜒着通向后门。从半山腰上开始,一级级的金属楼梯被凿在崖壁上,严丝合缝。

喻文波两枪放倒了楼梯口的卫兵,摸出两根金属丝认认真真地开始撬锁,旁边的姜承録刚想上前直接把门轰开,被高振宁急忙一把拽住了领子。

“你别了。”高振宁生怕他要继续动手,“你还嫌我们目标不够明显是不?”

宋义进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两个人瞬间安分地停了手,静静地看着喻文波操作。

“也许你们可以给我一把枪。”裴俊植真诚地看着宋义进。喻文波和宋义进对视一眼,把自己的手枪丢了过去。原本想威胁一句诸如“弄丢了就杀了你哦”之类的话,看了一眼语言不通且眼神真诚的裴俊植,默默别过头去继续撬锁。

“里面似乎有……很多罐黏糊糊的液体。”高振宁努力地思考着措辞,“我听见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声音,想象不出是什么。”

“还有不少人。”姜承録补充。

喻文波把门推开一个小缝隙,里面的景象让他首先倒吸了一口凉气。苍白的灯光照在金属地板上,室内上下两层整齐地摆放着无数培养罐,每个里面都有浸泡一个活生生的、身上插满了金属管道的人。

“公子,给我枪。”

喻文波的狙击枪稳稳地架在膝盖上,枪口微微冒着烟,远处一个手持长枪的警卫应声倒下,警报声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姜承録一个箭步飞身上前,高振宁紧随其后,两人在警卫涌上来之前占据了二层的平台。喻文波在人所有人都进来之后锁死了身后的铁门,姜承録和高振宁一左一右挡在他的前方,让他能专注于解决远方威胁更大的敌人。裴俊植第一时间从二楼平台跃下吸引了一部分火力,只身一人轻盈地在各个培养罐顶端腾挪跳跃,底下射来的子弹碰不到他半根头发。裴俊植的存在减轻了喻文波不少压力,他开始理解了为什么SKT敢于放一个狙击手孤身前来。

“别杀角落里那个人。”王柳羿在喻文波耳边轻声说,“这里只有他是有意识的。”

宋义进抽刀砍断了几只试图爬上平台的手,接替了姜承録的位置站到高振宁身边。姜承録在他的示意下从边缘一跃而下,喻文波立刻调转了枪头掩护他,硬生生地在人群中开出了一条路。

姜承録一刀斩开面前的人墙,左手把角落里躲着的男人直接拎了出来。裴俊植随即从高处跃下,刀锋直直地抵住了男人的脖子。

“让他们停下。”裴俊植刻意让刀刃划破了男人脖子上的皮肤,“你看清楚我是谁。”

男人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下一刻,所有的警卫都同时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倒在了地上。

“你来晚了。”穿着西服的男人看着裴俊植,次级的向导难以抵御S级哨兵强大的压迫感,男人的眼神中透露着恐惧,但却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这一切你已经无法改变了。”

宋义进立刻跳下平台去一层的控制室里翻找相关资料,大厅里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尸体和警卫,配上整齐摆放着的培养罐和里面的人类躯体,看起来非常瘆人。姜承録跟着他一起在控制室里翻找有价值的资料,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文字从宋义进眼前略过,他的大脑一时之间几乎无法消化自己理解到的事实。

“那种金属的作用不只是阻隔哨兵和向导的能力。”宋义进脸色苍白地看着姜承録,“是吸收他们的能力,然后,复制到普通人身上……”

宋义进突然明白了——这才是LCK不杀Faker的真正原因:他们真正想要的不是一个Faker,而是千万个像他一样强大的、绝对服从的士兵组成的所向披靡的军队。

宋义进和姜承録立刻转身往大厅内跑。而在裴俊植刀锋下的男人突然不再颤抖了,反倒露出了一个带着三分嘲讽的笑容。

“我猜,你真的很想见见你那位五年未见的老朋友,对吧?”

男人干脆用自己的脖颈直接撞上裴俊植的刀锋,血溅了裴俊植一脸。裴俊植愣愣地看着男人的尸体无力地在眼前倒下,握着刀的右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那番话,而是因为他真的感受到了那股五年未见的气息。巨大的无力感在裴俊植内心炸裂开来,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

裴俊植绝望地转过身,陌生面孔的男子站在他身后,但李相赫熟悉的精神力场分明地提醒着他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你拥有他的力量。”裴俊植轻声说,“那么,你是否同样拥有他的记忆?”

回答他的是一声冰冷的枪响。

喻文波几乎同时扣动了扳机,打碎了即将穿透裴俊植身体的子弹,却无法阻止碎裂的弹壳笔直打进了裴俊植的小腹。高振宁挥刀立在裴俊植身前,顶着精神攻击勉强挡住了男人几刀。远方的姜承録匆忙开了几枪掩护他们,宋义进和王柳羿立刻把裴俊植从战局中拉了出来。

血从裴俊植的指缝间渗出来。男人的脸上印着“003”的字样,裴俊植从未感觉人生中有一刻像现在一样绝望。

“你早就知道。”宋义进用了肯定句,“你就是为此而来。”

裴俊植略带歉意地看着他,“我很抱歉,但我真的没想到他们已经成功了。”

“我原本想毁了这里的一切,包括所有未成形的复制品。”裴俊植撕下布条缠住腹部不断渗血的伤口。“我本以为……他们还没能做出这么完整的复制品。”

一阵剧痛逼得宋义进后退了两步,受到重击的精神屏障同时影响了高振宁和姜承録的状态。喻文波迅速从高台上跃下,一把扑倒了王柳羿和宋义进。子弹从远处破空而来,险险贴着喻文波的头顶飞过。姜承録左手朝那个方向连开数枪,只是略略阻住了男人的步伐,他不得不退出和003的战局,挥刀跃向男人来的方向。

来人比他之前遇见过的所有哨兵都更加强大,但姜承録的内心没有任何惧意,反倒是战斗的渴望让他的五感被提升到了极致。如果他能打败Faker的复制品001号,那么他也同样可以打败Faker。

“还有一个。”裴俊植尽力让握枪的双手维持平稳,话音未落,脸上写着“002”的复制品挥刀朝他劈来。他险险地躲过那一刀,刀锋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

喻文波从002身后跃起,挥刀从男人头顶狠狠地劈下,002迅速的回身一击震得他虎口生疼。远处的姜承録尽力阻挡着001的接近,知道喻文波不得不近身作战的狼狈,但在胶着的你来我往间也腾不开手帮他。

“义进哥,你来帮我。”躲在培养罐后的王柳羿说,“我要毁了这里所有的研究资料。”

宋义进努力地从西装男尚未完全死去的大脑中挖掘有用的信息,王柳羿的双手飞快地在屏幕上敲击。

“顶楼有直升机。”宋义进的声音异常冷静,“我们先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王柳羿在屏幕上按下最后一个键。裴俊植勉力架住002的一刀,喻文波趁机回去背着王柳羿往楼梯上跑,宋义进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力阻挡住002的攻击,逼得他动作略一停滞,远处的喻文波一枪打在了002的大臂上。

002只是略一停顿,远处的高振宁抓住机会飞身跃起,又被随后赶来的003一刀逼退。

“宋义进。”高振宁的声调因为持续的发力而微微地颤抖,“你撤,我和姜承録会断后。”

喻文波已经打开了通往山顶停机坪的天窗,王柳羿踩着他的肩第一个上了山顶。宋义进汇聚起全部的精神力压制楼下的三个复制品,喻文波把他拉上停机坪,愣愣地看着宋义进的鼻血一滴滴地流下来,王柳羿立刻握住宋义进的手,高强度的精神攻击几乎模糊了他的视线。

“我能撑十秒。”宋义进说,“杀了他。”

宋义进话音刚落,高强度的精神攻击直接压制住了001的动作,姜承録得以从缠斗中获得片刻的解脱。高振宁封死了003的一切动作,逼得003不能向前一步。裴俊植几乎用最后的力气刺向带伤的002,逼得他重心不稳地侧身去躲,随后赶来的姜承録一刀刺穿了002的胸口。裴俊植喘着气向姜承録道谢,血已经浸透了他腰间缠着的布条。

宋义进的精神封锁彻底失效。姜承録和001刀锋相抵,他转身示意裴俊植离开,裴俊植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要留下来毁了所有未完成的复制品。”裴俊植对姜承録说,“我相信你明白这已经不是SKT或者IG的事。”

“我会告诉你们我和MaRin约定见面的地点坐标。但请替我转告他一句话,就说我找到了解决办法,我只有这一点请求。”裴俊植的声音是全然的恳切,“不管是LCK还是LPL,我相信你不会希望更多人经历你五年前经历过的惨剧。”

姜承録看着他的双眼,郑重的点了点头。

“去楼顶。”高振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姜承録且战且退飞奔。裴俊植和他们向着相反的方向跑,一刀刺穿了面前的培养罐,培养液和碎玻璃瞬间洒了一地,刀刃利落地刺进了培养罐中那人的大脑中。在当年的北市,Faker曾以同样的方式破坏了所有人的脑组织。看见裴俊植所为,姜承録瞬间明白了当年此举的原由。

“不能再拖下去了。”喻文波高声喊道,“更多的追兵快要赶到了。”

高振宁跃上山顶的停机坪,喻文波已经启动了直升机,但003依旧紧随其后地纠缠着他。追兵已经在半山腰上集结,朝着直升机开始开火。喻文波不得不拉高了直升机的位置,在高空中围着停机坪盘旋。

“该死。”喻文波咬咬牙,“公子,帮我把梯子放下去。”

潮水般的警卫从半山腰的楼梯涌上来,宋义进和王柳羿不断地朝着他们脚下的金属阶梯开火。然而金属阶梯尽数断裂后,山下的士兵索性开始直接顺着山崖向上爬。越来越多的人从停机坪的四面八方涌上来,粘稠的血浆糊住了姜承録的睫毛,他已经无法计算今天有多少人死在他的刀下。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墙,他看见了第四个复制品,与他手中颜色怪异的金属长刀。

刀锋险险地擦过高振宁的皮肤,高振宁此后的步伐却莫名地慢了半拍。姜承録忍不住高喊着提醒高振宁,而后者却在一片刀光中恍若未闻。

冰冷的金属触碰到高振宁的皮肤,好似一个黑洞般吞噬了他全部的五感。自他成年觉醒之后,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这样置身于失控和黑暗之中。对于一个哨兵而言,失去了五感就像是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

姜承録在人群中回过头,试图向他靠拢,四面八方的刀光阻挡了少年急切的脚步。不断涌来的人潮绝望地挡在了他们之间,他怎么杀都无法靠近高振宁哪怕一步。

姜承録的声带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面前的长刀瞬间穿透了高振宁的胸口。

他的时间仿佛停止在了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高振宁摇摇欲坠的身影。他能看见,但他什么也无法思考。他下意识地挥动着手中的短刀,鲜血顺着刀锋滴下来,他徒劳地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到高振宁半片衣角。

高振宁伸手握住穿胸而过的长刀,他听见姜承録在飞溅的血浆中绝望地一遍遍高喊着他的名字,突然觉得有一丝莫名的释然。

姜承録看见他微微扬起头,冬日里冰冷的阳光洒在他沾满鲜血的脸上。绝望感在姜承録内心疯狂地蔓延,他睁大了双眼,下意识地抗拒着即将发生的事。高振宁的左手死死地握住卡在胸骨里的利刃,倾尽全身力气向前一跃,右手的军刀利落地送进了对方的胸膛,两具躯体纠缠着从山顶上笔直地坠下。

大约还是有些遗憾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告别的人。

他的身影在群山之中坠落,姜承録疯了似地撕开面前的人墙,毫不犹豫地跟随高振宁从崖边一跃而下。远处的宋义进语无伦次地低吼着他的名字,但他满心满眼都是高振宁从崖边坠落的那一幕,除此之外他不想也无法思考任何其他的事情。

喻文波痛苦地喊着无意义的音节,身边的王柳羿死死地扯住他的手臂,喻文波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宋义进的竭力地克制着颤抖,带着哭腔说,“下去找他们!”

在喻文波伸手去拉操纵杆之前,巨大的爆炸声淹没了他的整个五感。

十五·讣告

整座山在迅速地崩塌,爆炸扬起的尘土吞没了整个直升机。

喻文波经历了长达两秒的耳鸣,他下意识拉高了操纵杆来躲避崩裂的碎石,身边的王柳羿呢喃着不成句的音节。他一时之间忘了思考,只是睁着眼看整座山在翻涌着的泥灰中倾颓崩解。

王柳羿替他拉动了操纵杆,素来温柔的向导此时的声音却异常的冷静。

“下去,找他们。”

喻文波在一片狼藉中竭尽全力去分辨他们的气息,他无法分辨尘埃之下隐藏着的微弱血腥味究竟是来自谁,但种种迹象都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王柳羿在前方高喊着他们的名字,他看见眼泪顺着王柳羿的脸颊无声地淌下来。他下意识地想上前替王柳羿擦眼泪,后者却突然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前方,而宋义进已经先一步朝那个方向狂奔过去。

喻文波转过身,隔着数千米的距离,他仍然一眼认出了姜承録的背影。

一阵狂喜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脏。他朝着那个方向飞奔,而姜承録脸上的表情却让他在下个瞬间如坠冰窖。一时之间,他不敢开口去问姜承録,下意识回避自己将要听到的回答。

姜承録只是站着,身边尸体横陈,而他手中握着那把军刀。

他们都认识那把刀,刀柄上刻着高振宁的名字。

“联盟要求我们汇报情况。”宋义进克制着微微颤抖的声调,“他们要求在十二个小时内确认S级哨兵Ning的生死。

如果超过时限,联盟会直接把他标记为阵亡。”

姜承録只是握着那把刀,他听见了宋义进在说什么,但联盟的指令或是接下来的任务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他能听见,但他无法思考。他的大脑里有太多嘈杂的信息,他无法控制自己混乱的思绪。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是没有看过人间这些生生死死,从屠杀中幸存下来的他,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如何变得更强,他本应习惯了这些在战火中无声的告别。明明在很多年以前,他就不再去看人间那些绚烂却短命的东西,他不再爱少年时爱着的那些,脆弱而易死的美好。

但他潜意识里觉得高振宁是不同的,高振宁纯粹而强大。在大漠黄沙中相遇的那天,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S级哨兵恐怖的压制力,尚未觉醒的他几乎一眼就被那样纯粹的力量感吸引。后来的一系列事实不断地印证他的想法,高振宁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令他安心和信服的决然。

高振宁曾经为了他纵身跃入河底,背着濒死的他走过几十里山路,然后在他身边守着他醒来。

他潜意识里觉得,那样拥有着纯粹而强大的力量的人是安全的、可以爱上的,高振宁身上没有任何脆弱易折的部分,诸如死亡之类的字眼,应该永远不能沾染他半分。

“我没有找到他。”他的唇似乎被血粘住了,“爆炸之后我就看不见他了,我只找到了他的刀。”

他的左手应该是在坠崖的时候彻底断了,产生的剧烈疼痛刺激着他的五感,反而让他保持着清醒。爆炸后倾颓的山石埋葬了他所有的感官,他用手指从沙石下硬生生地挖出一条路,却怎么也找不到高振宁的踪影。

喻文波红着眼眶蹲下来,修长的十指插进碎石里,“高振宁还他妈的没死,他们这么急着给亲妈哭丧?”

王柳羿只是一言不发地陪着喻文波一起,姜承録继续着方才机械的寻找,然而直到他的手几乎已经要失去知觉,地上横陈着无数他从乱石堆里挖出来的尸体,他依旧没有找到高振宁的半点踪迹。

其实大约每个人都很清楚,在那样的情况下生还的几率大致几何。

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脚下这些尸体中没有高振宁,如此,他还能给自己一些微薄的希望。

他不知道让他感觉如此疼痛的究竟是什么,只是仿佛有什么话卡在他的气管里,灼烫着他的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爆炸造成的耳鸣似乎至今仍然没有消散,血腥味和土腥味呛得他几乎要流出生理性的泪水,他敏锐的五感清晰地传递着周围的一切讯息,但他无法思考。

月光照下来的时候,联盟终究还是向整个LPL发送了IG.Ning的阵亡通告。

刘世宇在收到联盟传来的讣告时,第一反应是假消息。

他还没来得及去向工会证伪,随后Heart发给他的消息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IG的S级哨兵Ning在任务中阵亡。你们手头的任务中止。完成任务之后,立刻回基地。”

刘世宇愣住了,他觉得他几乎无法理解这短短的三句话,阵亡两个字让他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坐在副驾驶的简自豪同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随后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是切断了整个团队的通讯。

“史森明还不知道。”简自豪说,“不要让他现在知道。”

这些年,虽然三大联盟之间一直算不上太平,但也勉强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几大工会已经多年没有过S级哨兵阵亡,更何况那个人是上个月还在他们面前活蹦乱跳的高振宁。刘世宇自己都消化不了这件事,更不敢想象史森明知道这件事的反应。

“有说原因么?”简自豪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问出这么一句。

“没有,联盟什么也没说。”刘世宇下意识地抿紧了唇,“但IG去执行的任务应该和上次丢的那个U盘有关。”

“和SKT有关。”简自豪坐在副驾驶上低声说,“不管是因为什么,这笔血债记在整个LPL头上。”

“看见人了。”刘世宇不再回答他,打开了全队的通讯说,“准备打——”

话音未落,简自豪扣下扳机,子弹飞出枪膛,呈直线击穿了车的后胎。洪浩轩骑着机车直接从坡顶飞驰而下,在空中一跃而起,精准地砸在那辆吉普的车顶上。司机尽力地摇摆车身试图把洪浩轩甩下车顶。简自豪又是一枪打爆了车的前胎。严君泽的车堵住了吉普车前方的去路,刘世宇把油门踩到最大,方向盘向右挥了两圈,重重地撞了上去。吉普直接被撞得翻下了路基,在泥地里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住。

洪浩轩直接上前掀开了变形的车门。简自豪把头破血流的男人从驾驶室内提出来,无视了后者的所有挣扎和威胁,史森明的精神封锁立即就让男人安静了。

“把他捆了丢进后备箱吧。”刘世宇淡淡地说,“我们回基地。”

除了简自豪外的所有人都困惑地看着他。刘世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索性把难题丢给了简自豪。后者也一时想不出理由,只能挤出一句“临时通知计划有变”。

“为什么?”史森明向来敏锐,尤其是在简自豪身上,他几乎一眼就能看出简自豪闪烁的目光,“你俩躲什么躲,到底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大概终究是不可能不告诉他的。莫名的酸涩感涌上简自豪的心头。他大概终究不忍心在史森明的目光下说出那番话,只能示意刘世宇开口。

“小明。”刘世宇低声说,“你先答应我你会冷静地听完。“

“一个月前IG在首都附近丢了那个U盘。他们离开我们的基地之后,被联盟安排去执行一个S+的任务——”

“还是直接说重点吧。”史森明打断了他,而后直直地看着刘世宇的双眼。

“高振宁在那个任务中阵亡了。”刘世宇低声说,“我一开始也不信这个消息。但Heart亲口和我确认过。联盟随后取消了我们接下来的任务,让我们立刻回基地。”

他这番话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简自豪忐忑的看着史森明,他一路上在脑海中预估了史森明的一万种反应,或者崩溃流泪或者怀疑质问,但他没想到史森明只是没有任何反应的点了点头。

“所以高振宁现在人在哪儿?”史森明问刘世宇。

果然,史森明大约要亲眼看见高振宁的尸体才会彻底相信。简自豪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没找到他的……尸体。”刘世宇艰难地开口,“只说TheShy最后找到了他贴身的那把刀。”

史森明平静的表情仿佛终于被撬开了一个角落。那把军刀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那是高振宁最趁手的武器,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换过。它曾和它的主人一起伴随史森明走过春夏秋冬,劈开前路荆棘坎坷。史森明更是亲手一笔一划刻上去刀柄上的字:

“Ning。”

在前路晦暗不定的岁月里,每天都有人在身边死去,那是史森明记忆里唯一明亮的颜色。他们坐在军帐里,外面寒风呼啸。蜡烛的火光明明灭灭,他在刀柄上认认真真地刻下那四个字母。

“不过是一把刀罢了,小心划了你的手。”高振宁那么说着,晦暗的灯火让他看不清少年眼底的神色。

“如果有一天你没了,我至少能帮你收尸。”他似乎是这么回答的,以一种懒洋洋的、满不在乎的语气。

史森明下意识攥紧了自己腰间的佩刀,手指握紧了刀柄上如出一辙的四个字母。

高振宁是这世上唯一记得少年史森明的人。他们之间可以不再热络,可以互相疏远,可以各赴前程,他唯独不能接受的就是这样的告别。他在出生后不久因为战争失去了双亲,如今他不能接受自己又因为同样的理由失去了高振宁。

如果四年前他开口留住高振宁,而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暴雨中,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如果高振宁就这样在军队呆到二十五岁然后退伍,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如果统统都没有发生,他没有开口留住高振宁,任高振宁在暴雨中走出了军区的大门。他抛弃了他曾经所有的春夏秋冬——他就这样看着高振宁死去了。他亲眼看着小树苗成长为参天大树,然后在一夜之间被焚烧殆尽,而他只是任凭那烈火无声地在黑暗中蔓延。

少年史森明终究也一同死去了。

“我知道了。”史森明轻声说,“我消化一下。”

史森明独自骑了洪浩轩的摩托走在前面,严君泽下意识地想跟上去,被刘世宇一把拽住了衣角。

“你要相信史森明。”刘世宇低声说,“军人知道该怎么办。”

十六·暗流

简自豪是很少假设“如果”的——至少在刘世宇的印象中,他很少从简自豪的嘴里听到这个词汇。

然而在回程的路上,他却从简自豪的口中听到了以这个词开头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如果五年前,赢的人是我们。”

简自豪看着他,以一种娓娓道来的口吻,提起那段尘封了多年的往事。

“拿下北市的不是SKT,后来的所有事都不会发生。”

高振宁不会死。

刘世宇明白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把视线从路上移开,偏头看了他一眼。

“当时我也这么想,可五年前说着和平,不再打仗了。你看现在,和当年又有什么区别?”刘世宇莫名地有一丝烦躁,“我有时候是真的不知道高层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顶级工会的S级哨兵,就这样没半句解释。”

“工会屁都不放一个,但猜也能猜到。”简自豪说,“现在让我们回去,一定不会是好事。”

“他们不会让IG撤回来的。”刘世宇长叹了一声,“这是要拼到底了。”

“如果……”

简自豪再次突兀地说了两个字,而后停下了。

“你想那么多有用吗?不如想想怎么办,做好准备我们就不会输。”

刘世宇似乎猜到了他想说什么,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我们能赢。”

车向着首都附近的基地一路飞驰,简自豪和刘世宇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史森明一言不发地迈上盘旋的阶梯,简自豪跟着他走在身后。压抑的气氛在每个人的内心蔓延着,但在踏进会议室之前,没有一个人开口打破沉默。

“你们知道了。”

Heart独自站在窗边。刘世宇沉默地看着他,他猜不到对方要说什么,只是直觉令他隐隐不安。

“但这件事,不管是谁干的。是他们先过了边境……我们并不占理。”

“就算他们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

史森明直直地抬起头,“高振宁又不是傻子,知道打不了的架他一定不会去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Heart无力地说,“工会让你们回来,是有急事,很要紧的急事。但……这个任务,没有分级。”

这就是个很值得玩味的措辞了。让RNG全队昼夜兼程地赶回基地的任务,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没有分级就是没有备案。”

刘世宇关掉了录音笔,“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

“我不敢确定。”Heart看着刘世宇,“如果让我猜的话,可能工会不想被某些人知道,可能不知道的人越多才越安全。”

“干不好不会直接解雇我吧。听起来我好像要交代在这个任务里了。”刘世宇勉强笑了一声,“要拉钩保证吗?”

“听起来倒是不难。”Heart说,“只是要你们去杀一个退役很多年的向导。”

“杀一个向导,需要一个顶级工会的人?”刘世宇问,“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们?”

“我说不准工会在想什么,但也能猜到一点。”Heart看着他,压低了声音,“你们要杀的人,是原SKT的监督。”

“你们很有经验,不是吗?”

Heart看着他,“五年前,你们就有过这个机会。”

很痛,别晃了。

裴性雄不是很确定他是否说出了这两句话,张景焕的肩胛骨大约过于坚硬了,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疼。他很想让张景焕停下,但他似乎完全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开口说话。

他大概也真的很想睡一觉,然而张景焕似乎同样不想让他睡着。他煎熬着想问张景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周围的惨叫声和枪声都无法进入他的大脑。他在黑暗和疼痛中维持摇摇欲坠的意识,还要忍受张景焕在他即将睡着时的一系列举措。他觉得自己的手腕大概已经快要被张景焕掐断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彻底睡去的,身边的枪声大约终于逐渐淡去了,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取代了张景焕硌得他生疼的背脊,于是彻底放下心来任意识坠入无边黑暗之中。

裴性雄不知道自己的意识在虚无之中泡了多久,在昏黄的日光中醒来的时候,他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有人逆光站在床边的窗户前,裴性雄尚未恢复的视野看得不甚分明,但他哪怕闭着眼也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张了张口,大抵是因为气管在什么手术的时候被切开过,一时发不出声音。

他下意识地想,他已经整整五年没见过金正均了。

他用口型和模糊不清的气音问金正均,后者只是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温和的精神力从裴性雄的意识深处涌上来。

“景焕也在。”在裴性雄的意识再次被卷进深长的睡眠之前,他听见金正均那么说。

“继续睡吧。”

金正均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门外,张景焕闭着眼睛坐在沙发上休息。金正均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看见阳光洒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排细密的阴影。

“他没事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张景焕低头看着手中那方泛着诡异色泽的金属,他总觉得那上面似乎仍然沾着裴性雄的血。

“监督。”他喊了那个很久没喊过的称呼,“它有多大的概率能成功?”

“我不确定,是LPL的人给我做的。我也不知道这个装置他们做的有多完善,但这是他们研究了五年的成果。”

“五年前就开始了?”张景焕有些许惊讶。

“LPL也不是一盘散沙。有人想用我们的技术,当然也有人在研究对策。”金正均顿了顿,“把它给我的人也想知道,这个装置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用。”

“也就是说。”张景焕抬起头,“他们并不确定。”

金正均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监督。”暖色的阳光在张景焕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俊植传来的消息说,他们很快就要成功了,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金正均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李相赫真的已经不在了。”张景焕看着窗外的落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我要处理的人里,也包括他。”

“没有哨兵能对自己的向导下手。”金正均的眼底有莫名的悲悯,“除非先切断你们的精神链接。”

张景焕没有说话,金正均知道他大约早已下定了决心。

“你要清楚,这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选项,如果你和任何向导之间都不能再建立链接……”金正均看着张景焕平静的双眼,只觉得内心一片苦涩,“失去了向导的哨兵,很少有人能够扛过一次——”

“能做到吧。”张景焕只是这么问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可以,但你要配合我。”金正均沉默了片刻,“而且可能会有点疼。”

金正均不忍心去看他的眼睛。张景焕从沙发上起身,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在实验室的手术台上躺下,决然的神色似乎从未有过一丝犹豫,倒是久经沙场的金正均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非要这样么?”

“如果有别的办法,这五年我们早就找到了。就算有,也已经来不及去找了。”张景焕伸手去拿身边的头盔,“如果他还活着,哪怕只剩一丝意识,我都会把他带回来。但如果他已经不是李相赫了……”

张景焕在手术台上躺平,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闭上了双眼。

“我会杀了他的。”

电流把他的神识之海撕得粉碎,张景焕莫名地看见了少年李相赫的背影,他下意识地想要道歉,一句“对不起”卡得他胸口生疼。李相赫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些什么,现在的他甚至不敢面对少年时的李相赫。

为什么呢,张景焕,你为什么要丢掉你们之间最后一点共同拥有的东西?

五年前他没能救下李相赫,今天他同样不能阻止和李相赫有关的最后一件东西消失在自己的意识里。

他在漫天星辰下得来的宝物,终究被他自己亲手撕得粉碎。

“有人来了。”喻文波抬眼看着远方的地平线,“已经快到了。”

“直升机不能开了。”宋义进说,“我去找辆车。”

王柳羿一言不发地去处理他们留下的所有痕迹。宋义进把车停在路边,姜承録脸上的表情不断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无法面对那样的表情,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

姜承録安静地跟着宋义进上了车。

他看见宋义进别过头去,IG的队长依然不动声色地直视着前方,泪水只是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里。宋义进的双眼里依然有什么在燃烧,这让他觉得莫名地安心。宋义进没有被击垮,那么他就可以暂时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沦在破碎的灵魂中了。

他的思绪被疼痛和回忆拉拉扯扯,早就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他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不停地流动,硝烟味和他身上的血混合成尖锐的气味,在他脑海中疯狂地叫嚣,但他只想让除了回忆以外的一切东西都立刻静止。

“宝蓝。”他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话,“能让我睡一会儿吗?”

他反复地在半梦半醒间听见高振宁熟悉而低沉的尾音,鼻尖的血和硝烟味都仿佛在一瞬间消散了——他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房间里,有个人坐在他的床边,他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知道那是谁。他反复地回想起床头放着的那把木头椅子,倘若时光倒流,他会把它换成一把更舒服的椅子。不止这些,还有太多事他没来得及去做。

如今都不必去做了。

“嘘。”王柳羿的声音仿佛是一片混沌喧嚣中唯一的救赎,“停下,不要再思考任何事。”

向导柔软的十指覆上了他的双眼,清凉的气息顺着王柳羿的掌心流入他的意识,那些横亘在他破碎世界里的画面都逐渐褪色,卡在胸腔里的滚烫话语似乎也随之一同消散在风里。

王柳羿的神识如浪潮般涌上来,强行压制了姜承録所有零碎的思绪。年轻的哨兵终于在他掌心下安安静静地闭上了双眼,旁边的宋义进腾出一只手替他调低了座椅靠背。耗尽了所有精神力的王柳羿脱力地倒在靠背上,喻文波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

王柳羿最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沉沉地昏睡过去。

“公子不能继续下去了,shy哥刚刚只差一点就失控了。”喻文波急急地看着宋义进,“我们至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们俩休息。”

“我知道。我还在,军队跟不上来。”宋义进脸色苍白,声音却在黑夜中冷静得可怕。

“这件事不会这样结束。”喻文波抬起头,月光照在少年的侧脸上,那双素来锐利的眼睛里盛满了决然,“就算高振宁死了,我也要亲眼见到。”

宋义进没有继续回答,只是又踩了一脚油门。远方漆黑的群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小车依旧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向前飞驰。车里,喻文波疲倦地抱着王柳羿靠在座位上,姜承録大约终于睡熟了,手中一直握着的那把军刀无声地掉在地上。

十七·冒险

王柳羿醒来的时候,喻文波的双手还牢牢地环在他的腰上,眩晕感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原本就睡得很浅的喻文波立刻醒了。

他们大概是在某个废弃的农舍里。喻文波的脸上还沾着血和泥灰,看起来脏兮兮的。王柳羿下意识伸出手擦了擦喻文波的脸,后者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两人一时无言,只是在晨曦中面对面躺着。

宋义进推门进来,看见他们醒了,盘腿在他们身边坐下。靠着墙小憩的姜承録也跟着他走过来。

“工会的意思是,要我们动手杀了MaRin。但金指导希望我们在杀他之前,查清Faker究竟被联盟藏在哪里。”

“用联盟的话来说……”宋义进低声说,“技术是可以造福国家的好事。”

“哥。”姜承録只是问他,“如果我拒绝呢?”

宋义进抬头看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姜承録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我不想让他们完成那个实验。”

“你要当逃兵?”

喻文波和他对视着,突兀笑了一声,“但是巧了,我也想——我的理由就很简单了,我不想有一天,我也变成试验品。”

“这些都是后话。”王柳羿轻声说,“工会放弃了高振宁,但我们要找到他。”

“不管活的死的不找到他我是不会信的。”喻文波突然抬高了音调,“这个阵亡通告发得这么干脆。多少年才出一个S级哨兵,联盟这么盼着他死?我不信!我们找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他的刀在,为什么人会不在?”

所有人都沉默了。喻文波的那个“为什么”,没有人敢去细想。

良久,宋义进在一片寂静之中打破了沉默: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Bengi到底在找些什么,而那火车是从LPL开往LCK,所以如果他真的带走了什么,也应该是LPL的东西。”

“你怀疑Bengi有内应。”王柳羿索性直白地点破了,“很符合逻辑。”

“这也许是我们的机会。”宋义进低声说,“我是说,如果他真的有内应,背景一定不会低于一个顶级工会……”

“宋义进。”喻文波轻轻地笑了,“我看你才是那个最想造反的人。”

他们四个之间大约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语了,IG永远是那个不甘受制于任何人的IG。哪怕是身为队长的宋义进,这些年里看似懂得了分寸,却也依然有着敢于豁出命的勇气。

“但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会是谁?”王柳羿微微皱眉,“我想不到。”

“反正不是IG。”宋义进摊手,“我的出身总是个大问题,五年了,军队我一次都没去过。”

宋义进说完这句话,他们大约同时想到了相同的一帮人。

“要说最了解联盟的……”喻文波似乎在回忆些什么,“刘世宇简自豪明凯?六七年前北市那一仗不就是他们几个。”

“也排除RNG。”

王柳羿斩钉截铁,“首都工会绝对不可能——在联盟的眼皮底下,他们藏不了秘密。”

“反过来。”

姜承録看着他,眼神不善。

“他们是最有可能控制首都的工会。”

“不管是谁,走一步看一步吧,工会那边至少先应付着。”宋义进叹了口气,“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要先找到MaRin的。”

“他知道的比我们多。”姜承録在一片晨光中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要找到高振宁。”

张景焕独自一人站在首都大厦的顶楼,距离他和裴俊植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过了一个小时我还没到的话,哥就别等我了。”记忆里的裴俊植大概是这么说的,“那样的话,我很可能已经死了。”

裴俊植的语气十分平淡,身边的李在宛也面色如常。张景焕不知道这对搭档私下里商量过什么,但他们俩就是有这种奇特的,能够冷静地面对任何惊涛骇浪的能力。裴俊植的人就像他的枪,温和的外表很容易掩盖一个事实:裴俊植其实是整个联盟最危险和致命的狙击手之一。他相信裴俊植的枪如同相信自己的双手。如果裴俊植和李在宛决定为某件事赴死,那说明这件事一定值得。

于是他没有过问,相信他们所做的一切决断,但他依然会感觉到疼痛。

他们生还的希望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渺茫。张景焕闭上双眼,在这样的时刻,他放纵自己去回忆和那对搭档有关的一切。

“都到这个地步了。”裴性雄曾经这样劝他,“这些事啊……不早就该看开了吗?我们都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了。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也许终究是等不到裴性雄说的“总有一天”了。

死亡是什么呢?是那个彻底消失的“总有一天”,是再也说不出口的告别,不复存在的未来,与被迫在时间洪流中尽数遗忘的曾经种种过往。

他不知道,倘若他还能再次见到李相赫,他要怎么向他解释如今的一切?告诉他李在宛和裴俊植是死得其所?李相赫身陷囹圄整整五年,也没有让那些人在他身上占到半分便宜。而他却彻彻底底地辜负了李相赫,SKT在命运的洪流中四散天涯,只留下李相赫独自一人固执地沉睡在五年前。

表盘上的秒针缓缓地和刻度线重合,时间到了。

张景焕停止了脑海中所有的回忆。他低头漠然地看着这个联盟境内最繁华的都市,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万家灯火在他脚下汇成明亮的河流。

在张景焕准备转身离开之前,有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但来的人不是裴俊植。

张景焕停住了脚步,他明白这个少年是来寻他的。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裴俊植出卖了他,这个想法几乎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不到这世上有什么事能够让裴俊植不得不出卖他。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是裴俊植让这个少年来到这里的。

而且,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听见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对楼有一把狙击枪对准了他。楼下还有一个高阶向导,他能隐隐地感受到,那人的精神力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封锁了整栋楼,而楼内没有一个人觉察到他的存在。张景焕索性就在高楼边缘坐下,他觉得来人的身影有些眼熟。直到姜承録走进了,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大约一个月前在酒店见过的少年。他记得一个月前他们还是五个人的队伍,如今似乎无故地缺了一个人。

张景焕只是以一个很随意的姿势放松坐着,但姜承録却依然能够从他身上感觉到十足的危险性。张景焕微微眯起双眼,等待着面前的少年先打破沉默。

“你的狙击手让我给你带话。”姜承録直视着他的双眼,“他说,他找到解决办法了。”

意思是裴俊植还活着,这是张景焕的第一反应。

张景焕看着面前的少年,试图去理解裴俊植想要告诉他的讯息。裴俊植让面前的这个少年,在此刻出现在此地,告诉他这样一句话——他暂时没有明白此间有什么更深的意思,但裴俊植此行一定是发现了些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

“你来是为了带这句话?”张景焕从护栏边站起来,姜承録几乎立刻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不。我来原本来是为了杀你。”姜承録看似随意地踱了两步,但二人在谈话间都一刻不停地在试探着对方的破绽。

“想杀我的人很多。”张景焕的双眼深沉如夜色,“你也可以试试。”

宋义进的精神力场立刻扩张开来,他在此时默默地走上了楼梯。楼顶上那两个哨兵针锋相对的气场让他感觉十分压抑。他的精神游丝极快地缠上了张景焕的神识,令他意外的是,破碎的精神力场几乎在瞬间就刺痛了他的大脑。

他此前从未见过主动撕碎永久精神链接的哨兵。在遇见张景焕之前,他一直怀疑世界上是否真的有哨兵会这样做。

“停手吧,承録。”宋义进叹了口气,“我们只是为了寻找同伴而来。”姜承録略略收敛了气息,等着他说下去。

“三天前我在X-P金属的矿井内遇见了你们的狙击手。按照他的说法,他们已经成功地制造了至少四个Faker的复制品。”

张景焕抬眸看着他,似乎是在确认他所说的真实性,带着寒意的目光让姜承録下意识地挡在了宋义进身前。

“我有一位同伴重伤然后失踪在那里。”宋义进毫不畏惧地和张景焕对视,“我要知道,当时是谁驻守在矿井附近,有可能带走我的同伴。”

张景焕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我是你们,我会直接当他死了。”

张景焕的话让宋义进瞬间感觉全身的血凉了一半,他终于明白了之前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问题。此前,他最困惑的点在于,为什么一种金属可以与能力者的精神领域挂钩。哨兵和向导的所有精神能力应该都只是来源于肉体的某种延伸,而X-P金属的本质只是可以储存下哨兵或者向导的能力。事实上,实验室真正使用的方法是,用储存着精神能力的金属去替换受试者的神经网络。他还记得当年Faker躺在冷冻仓里的样子,细长的金属插在身上的每个关节里,一个最简单却也最有效的办法,限制了他所有的精神能力。

作为中枢神经系统之一的脊髓也一定会尽数被金属替代。张景焕的言下之意就是,一个重伤濒死者几乎不可能撑过那样的手术。

“S级哨兵非常稀有。”张景焕的声音从一片静默中传来,“哪怕是尸体,也同样稀有。”

LCK或许尚且不舍得在自己的顶级工会里进行大规模的实验,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来自LPL的外来者。

“如果他死了,我会一把火烧了他的尸体。”被风吹乱的额发遮住了姜承録的双眼,张景焕一时有些看不清少年眼底的神色。

“但我要找到他。”

“我可以带你们去。”张景焕说,“这原本就是我要做的事。”

“可你活不长了。”宋义进心情复杂地看着张景焕,“你应该知道自己的情况。”

“足够了。”张景焕说完这句话便轻盈地从高楼上跃下。隔着深沉夜色,宋义进隐隐地觉得张景焕那临别一眼莫名泛着温柔暖意。

风声从张景焕耳边呼啸而过。于他而言,这一生很好,很长,确实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他已经将MaRin的名字永远地刻在了历史书的某一页上,传奇哨兵Bengi为了他的一句话徒步翻过整个边境山脉慷慨赴死,联盟最优秀的狙击手组合甘愿听命于他视他如兄长,他也曾在繁星下吻过被他人奉若神明的李相赫,而后在无数个清晨和对方相拥着醒来。

世人所求的,无非万众景仰青史留名,或是性命相托的挚友,真挚又疯狂的爱情。这些,他都曾真真切切地拥有过。

他只想再见李相赫最后一面。

“他切断了他和某个向导的永久精神链接。”宋义进瞥了姜承録一眼,低声解释给他听,“没有哨兵能承受得了这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义进哥,联盟给的时限快要到了。”王柳羿的精神游丝悠悠地飘过来,“我们现在怎么办?”

“跟着去找高振宁,不管他是死是活。”宋义进沉声说,“联盟那边我会应付,离真正的最后期限还有时间。”

喻文波背起王柳羿在屋顶间轻盈地跳跃,姜承録和宋义进也无声地在黑暗中跟随着他。于IG的所有人而言,这大约是他们此生最疯狂最不计后果的一次冒险。

十八·正义

北境寒风吹过的时候,刘世宇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洪浩轩欲言又止地看着身边明显心不在焉的刘世宇,每当这个人的目光放空的时候,他就会觉得刘世宇离他特别远,他完全猜不到面前的人可能在想些什么。

“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就有点感慨。”刘世宇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没有回答。刘世宇在RNG的过去是他全然没有经历过的空白,在这种时候,他大约只需要默默地跟在刘世宇身边听着就够了。

“我们是走铁路还是……”洪浩轩试探着问了一句。

“走不了铁路,LCK恨不得把所有的军队都堆在铁路上,尤其前段时间铁路还被炸过一次。”刘世宇瞥了他一眼,“我们在这休息一晚上,明天直接翻雪山进去。”

刘世宇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飘成一朵朵白花,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从记忆中涌来的硝烟味,似乎仍然弥漫在他的身边——

“这是最后一战了,我们必须赢……”简自豪的尾音被突如其来的轰炸打断,坚定的声音犹在耳边。他们在战壕间飞快地穿梭,爆炸带起的尘土在周身飞溅。隔着苍茫战场和横陈尸体,刘世宇看见一人站在两军之间,战场上的风把那人的衣袍吹得上下翻飞,仿佛全军都在那个身影前静默了。

寒风吹过那人手中高举着的战旗,对面的所有人都在战火中齐声高呼那个名字:

Faker,SKT.Faker。

刘世宇缓缓地登上台阶,战壕里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一步步向前走,他在风雪中拔出刀,直视着那个被奉若神明的男人锐利的双眼。而后是身后传来的,同样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简自豪在此时扣下了扳机。

枪声划破冰封的长空,简自豪的子弹穿透了整个战场,如同一声凄厉的嘶吼,推动两军在皑皑白雪中发起最后的冲锋。同时,刘世宇头也不回地冲向对面涌来的人潮。刀光带出的温热鲜血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冷却,血肉碎裂的声音在他耳中清晰可闻,在无边的杀伐和屠戮间,他的脑中依然回荡着简自豪的那句话。

“我们必须赢。”

然而七年的风尘早就掩盖了硝烟和鲜血。

刘世宇突然觉得有些疲倦,七年的风尘似乎也吹凉了他的热血。身边的洪浩轩依然关切地看着他,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们为了尽量掩盖踪迹没有生火,只打算在车里休息一个晚上,隔壁那辆车上的人大概都睡熟了。刘世宇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在了洪浩轩的肩上。

“你……今天怎么了。”洪浩轩的身体似乎瞬间僵住了。

“我困死了。”刘世宇没有睁眼,“我要睡觉。”

洪浩轩略略放低了身体,让刘世宇的脑袋舒服地枕在自己的肩窝里。

裴俊植没有刻意去算,但他知道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很快,他就会被LCK的所有顶级工会标记为敌对状态。在出发前,他取出了埋在小臂里的那个跟踪器,整整两天没有向上级复命。对于其他人而言,那个最终时限可能还会长一些,但LCK高层大概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

李在宛一直说他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自由的心脏,如果硬要说他效忠什么,也只能是曾经的SKT。

两天前,他在离开矿井的时候炸平了整座山,象征性地丢下了一些可以说明他身份的物件,最好的情况是他们直接认为他死在了爆炸里,尽管多半不可能这么容易。他不知道联盟会让哪个顶级工会来处理这边的事,只盼着,千万别是与他相熟的那几位来杀个你死我活。除去这些之外,对现在的裴俊植而言,情况远远算不上糟糕,甚至比他之前想象的好上几倍。

遇见姜承録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意外,而且是所有意外之中最好的那种意外。五年前那种情况根本就不可能有正常人能活下来,实验室的泄露让整个小镇一夜之间变成人间地狱,被污染的精神游丝让所有人都发了疯,除了李相赫这个特例。

所有人都知道SKT的李相赫是一个怎样的奇迹。李相赫的精神力场稳定到几乎可称得上是无坚不摧。

李相赫强到在那样的试验下支撑了整整五年,最顶尖的团队用尽了手段也没能彻底撬开他的神识,没人知道他是凭借着什么做到的。

他原本以为,除了李相赫那种程度的能力者以外不可能有人幸存,但姜承録同样活下来了。如今的姜承録看上去是个刚刚觉醒不久的哨兵,那么五年前的他甚至还是个小孩子,一个尚未觉醒的孩子神智清醒地离开了那个小镇,被污染的精神游丝在他身上毫无影响。根据裴俊植话语间试探出来的结果,姜承録在离开那个小镇时,甚至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身上肯定有着非常不寻常的东西。而IG也恰好阴差阳错地想要见到张景焕,裴俊植大约想不到比这更顺利的事态发展了。

他最后对姜承録说出那句“我相信你不希望更多人经历你的童年惨剧”时,其实内心有一丝愧疚。但他知道这句话能说动面前的这个年轻哨兵,大概是利用了他人的童年阴影产生的强烈罪恶感吧。

事实是,裴俊植其实没有找到什么解决办法,也没什么话要带给张景焕。他原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能让李在宛活着出去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他只是需要让张景焕亲眼见到姜承録这个人。他相信张景焕会明白,姜承録本人就是那个“解决办法”。

张景焕此时大约已经在去往那最后一个目的地的路上了。他正在庆幸自己大约还能赶得上在半路和张景焕汇合,五感中出现的一丝人声彻底打消了他仅存的希望。

裴俊植想,老天爷大概从未眷顾过他。

他在那对搭档意识到他的存在之前就加快了步伐,但如今李在宛不在身边,他几乎无法在一个S级向导面前藏匿自己的精神力场,更何况那对搭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Peanut和Smeb曾经与他一同在新政府共事过多年。韩王浩此人也许是裴俊植见过的最锋芒毕露的向导之一,不同于其他向导隐于人后的战斗方式,Peanut的行事作风其实多数时候都更像一个哨兵。

韩王浩的子弹从他耳边掠过,裴俊植疯狂地在脑海中呼唤着李在宛的名字,在山间迈开步伐狂奔,然而小腹的伤口极大地影响了他的行动速度。短短数秒间,宋京浩的身影已经跃至他的身前。他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躲开了宋京浩的刀锋,但韩王浩的精神力场立刻缠住了他的双腿。

“王浩。”裴俊植被精神游丝牢牢锁在原地,只能放柔了声音说话,“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今天就当作没有见过我吧。”

“俊植哥,可我接到的命令是立刻杀了你啊。”韩王浩脸上的笑容似乎又灿烂了一些,锁住裴俊植的精神游丝似乎也缠绕得更紧了,“我有什么理由放你走呢?”

无力感在裴俊植内心蔓延,他深知韩王浩是个隐藏在甜美的笑容背后的小恶魔。那张娃娃脸笑得灿烂,双眼中却透着隐隐冷意,他明白那双带笑的眼里藏着的杀气有多么真实,这个向导手中的枪随时都可能让他的脑袋开花。

裴俊植只能耐下性子来恳求他:“给我三天时间,最后三天,然后你可以带我的尸体回去复命。”

韩王浩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慢悠悠地晃着头,似乎是仍在思考的模样。

“事关首都三百万人的生死,我只需要三天。”裴俊植的双眼里写满了恳切,“三天后你带着我的尸体回去,高层绝对不会怀疑你。”

韩王浩没有理会他,笑眯眯地回头看着宋京浩。“可我真的拿不定主意。你说呢,京浩哥?”

“别逗他了。”宋京浩有些无奈地看着韩王浩,“你直说吧。”

“放你可以,但有个条件。”韩王浩走到裴俊植面前,抬头看着他,“告诉我,SKT的监督大人在哪?”

“为什么?”裴俊植有些不知所措地问他。

韩王浩对他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俊植哥呀,有小秘密的,可不只你一个人。”

“联盟历史上最古老的谎言是,正义可以属于每一个人。”

金正均曾在某个雨后闲聊时,捧着热茶和他们淡淡说出这句话。

杀死一个人来拯救九十九个人是正义吗?相比于看着那一百个人一起死去,前者或许更加地贴近真正的正义。但对于那个死去的人而言,一切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虚妄。正义只能是99/100,但永远不可能真正达到百分之百。

裴性雄盘着腿靠在枕头上,床边的金正均沉默地看着窗外。

“你别想离开这个房间。”金正均微微摇了摇头,“你的身体经不起你再折腾了。”

“哥你自己看看周围啊,只剩我这个伤员可以使唤了。多来两针肾上腺素,我撑到封锁区还是没问题的。”裴性雄在金正均严峻的目光下往后缩了缩,“你和我们不一样,这些事你不能去做,你的手要一直干干净净。”

“我们性雄啊,真是成熟了不少。”金正均看着他,在月光下微微笑了笑。

想要建立新的秩序,旧的秩序必须被彻底杀死粉碎,首都的所有人都必须亲眼看到这一切,每个人都必须是亲历者。他们需要足够清楚,为什么所有的实验品必须跟随旧的秩序一同毁灭殆尽。

“相信我,我和在宛一定会做到。”

他仍旧记得裴俊植说出那句话时眼底坚定的神色,而后他们的狙击手组合便双双踏上了冰封千里的荒原,再没有回过头。

他只是觉得莫名地恐惧。五年前北市的惨状历历在目,没人比他更害怕当年之事重演。他甚至会怀疑,这样的选择是否有半点正义可言,是否让实验继续进行下去,才是那条相比之下不那么糟糕的路。

“联盟那边的人到底怎么说?”

“我们后果自负。”金正均笑了笑,“如果成功了,利益共享;如果失败了,后果自负。只有赢家才有资格说条件,不是吗?”

“真复杂啊。”裴性雄感慨道,“这些年真是辛苦哥了。”

他说完之后试图从床上站起来,被金正均一把按了回去。

“我还没有老到拿不动枪。”金正均淡淡地说。

裴性雄看着金正均从床边站起来,慢慢地给手枪上好子弹,一时间心里有些堵得慌。

“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裴性雄抬头看着金正均的背影,轻声问他。

“安心活着,等我回来。”

裴性雄看着金正均的身影消失在房门之外,他不敢去想,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抑或是永夜的开始。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这样的时刻,他居然莫名地有了一丝期待。熬过了不见天日的五年之后,他终于敢开始想念那个与他默契无双的李相赫。

Bengi本应永远站在MaRin和Faker的身后,如今狂风暴雨席卷而来,他却只能独自在原地等待。

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祈祷——祈祷他们像年少时一样,有着所有逢凶化吉的好运和勇气。

十九·承诺

哨兵挺拔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张景焕孤身一人站在封锁区的大门口。破碎的精神链接也许带来了短时间内的能力提升,他的五感从未像今夜这般敏锐和清晰过。

他在黑暗中握住了手中尖刀。瞭望塔的光缓缓地从远处扫过来,映出一双带着萧瑟冷意的眼眸。

刺耳的警报声让所有士兵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大门口,无数柄枪在瞬间对准了同一个位置开始射击。机枪的子弹打在地上扬起泥沙,但在硝烟散去之后,那个身影却也像融化了一般凭空消失在了无声的夜色里。

狙击枪的声音随后在后方响起。喻文波的双眼,在暗夜中明亮如星辰。瞭望塔上的士兵迅速回头去寻找狙击枪的方向,锋利的刀刃在下一刻从上而下贯穿了他的胸口。旁边的卫兵还来不及调转枪口,张景焕回身一刀切断了机枪的枪膛。刀锋在黑暗中带起飞溅的鲜血,片刻之间,塔上所有的士兵都已然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血花无声地在黑暗中绽放,尸体从张景焕手边滑落,重重地从高塔坠落到地上,砸出一小片尘沙。塔下组成包围圈的士兵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一动不动地抬头紧盯着他。张景焕只是垂眸看着在塔下集结的军队,随手擦了擦刀刃上滴下来的血。

所有枪口都对准了站在高处的张景焕。他鬼魅般的身影从高塔上一跃而下,子弹跟随着哨兵的身影打出一片火花,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向着封锁区中心最高的那个建筑物飞奔。

后方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这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滞了一下。张景焕没有回头,他觉得IG那帮人大约是直接撞开了后门。事实也是这样。一辆货车顶着子弹的扫射直接撞开了几层铁栅栏,站在货箱上的喻文波两枪解决了最远处的机枪手。姜承録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直接撞进了建筑内部,他一脚踢开车门,随后起火的发动机引发了小型的爆炸,造成的冲击力让喻文波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

“我和宝蓝进来了。”宋义进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没人发现我们。”

喻文波已经爬上了面前的高墙,身影在黑暗中无声地穿梭。姜承録平地起跳,直接撞碎窗户跃入了前方建筑的二层。

“你继续向前。”喻文波在隔壁的楼顶上举起枪,整个建筑此时都被他尽收眼底,“我能拖住。”

按照张景焕给出的信息,这里应该是他们最有可能找到高振宁的地方。

建筑内所有的房间都是用玻璃分隔的,王柳羿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缩了他们的精神力场,在黑暗中向前摸索,宋义进以极快的速度翻阅着纸质的资料,飞速地在文字里过滤着诸如“S级哨兵”“LPL”一类的字眼。

向导的精神力无法覆盖建筑内的大片空白区域,幸好这栋楼里的人大多都被外面的动静吸引了去,王柳羿只能综合着有限的信息给宋义进望风。此时,后方有脚步声传来,王柳羿立刻放低了重心躲在玻璃后的阴影内,他不想开枪引来更多人。他的近身格斗是喻文波手把手教的,力量不足,但轻盈和精准足以造成相当的致命性。

“义进哥,你尽快。”

他没有哨兵的力量和五感,但他拥有真刀真枪磨练出来的直觉。

王柳羿隐藏在黑暗中,从背后扑向走过来的卫兵,试图夺下他手中的枪。他的体格不足以撂倒身材高大的男人,索性从背后死死地掐住男人的脖颈,那人便开始毫无章法地带着王柳羿向墙上撞。王柳羿顶着背部的撞击继续收拢了手指,男人终于因为窒息昏厥过去。他踉跄着推开男人的身体,靠着墙微微喘息。

“义进哥,你还没找到吗?”王柳羿补了两拳,确定男人不会再醒来,“再来几个我顶不住了。”

“我找到了。”宋义进低声说,“你过来。”

王柳羿看着宋义进手中的纸内心震颤,他不认识那些字,但图片上分明是高振宁的脸。那些透着血腥味的场景,让他下意识地抗拒着继续往下看。

“他们换掉了他三节脊柱。”宋义进低声说,“但愿我们还来得及。”

姜承録在寂静的走廊里一路狂奔,根据宋义进的指示,实验室此时就在他的正上方。对楼的喻文波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尸体在他身后的走廊里铺了一路。

顶楼只有一个区域仍然亮着灯。

姜承録一步步走过去,他的内心罕见地浮现出了一种陌生的情绪。

他也许有些害怕自己即将面对的。

头顶的灯明明暗暗地闪烁了两下,陈年的血迹和他刚刚添上去的混在一起,让这片区域看起来越发的诡异。实验室里,只剩手术台上还躺着一个人,看起来,是他们的出现打断了这场手术。

他下意识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走过去,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想面对的情况。高振宁闭着双眼躺在那里,如同一个月前安静地躺在他身边。他的心脏在胸腔内疯狂的跳动,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下来,无声地滴落在地上。

他把五感开发到了极致,而高振宁在此时睁开了双眼。

下一秒,高振宁的身影已经不在手术床上。

姜承録下意识地想要拔出腰间的手枪,然而受伤的左手影响了他开枪的速度,他只能迅速向前滑跪,刀光以极快速度贴着他的鼻尖挥过。这原本是个极大的破绽,然而高振宁的起手对姜承録而言无比熟悉。

他在高振宁回身劈下那一刀之前,向后掷出了手中武器,刀锋紧紧地贴着高振宁的侧脸擦过。他紧跟着飞身跃起,右手一拳打在高振宁脸上,后者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他又是一拳过去,高振宁迅速伸手掐住了他受伤的手腕。

“你清醒不了是吗?”他提膝猛击高振宁的小腹,后者同时试图把他掀翻在地。高振宁的重击让他整个人飞了出去,他顺势一把拽住高振宁持刀的右手,二人撞碎了玻璃窗从高楼上坠下。高振宁的短刀在空中精准地刺向他心脏,他直接用右手死死地握住,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纠缠着和高振宁重重地砸在地上。

姜承録起身时揉了揉手腕,他看见血顺着高振宁的嘴角流下来。

“这样也好。”他看着高振宁空洞的眼神笑了笑,“我也一直也想知道,我和你谁会更强。”

他曾在大漠黄沙中输给过高振宁一次,此生,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以哨兵的极限速度冲向高振宁,后者手中的刀直接刺向他的喉管。姜承録只是略略躲开,任刀锋刺进他的左肩,向前速度依然不减,高振宁被他撞得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他知道高振宁接下来一定会有的习惯性动作,先一步握住了卡在他身体内的武器,顺势把刀甩了出去。

下一秒,姜承録的拳头结结实实地落了下来。

“现在,你清醒了吗?”

高振宁抬腿去踢他胸口,姜承録跨坐在他身上压制住了他所有的动作。而后,又是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高振宁脸上。

“你清醒了吗?”

他一拳比一拳更用力,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制住高振宁的四肢,左手拔枪顶在高振宁的头上,却怎么也没有扣下扳机的力气。

血顺着高振宁的额角流下来,姜承録自己的血也滴在高振宁的脸上,他大概已分不清那究竟是谁的血。他看见高振宁的瞳孔莫名地微微颤抖着,他的手指也在扳机上微微地颤抖着。高振宁的瞳孔里映照着他满是鲜血的脸,可高振宁却看不见他。

他在心里下了一遍又一遍决心,却怎么也扣不下扳机。而高振宁似乎也开始极力地挣扎着些什么。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在高振宁脸上看见了一丝表情,这一幕在他心里点燃了一点微薄的希望。

姜承録的心脏在下一秒停跳了一拍。

——这是他时隔这么久之后,第一次听见高振宁的声音。

“听我说。”高振宁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地聚焦自己的视线,“我清醒不了多久。”

姜承録依然俯身压在高振宁身上,握着枪的左手在微微地颤抖。他不敢立刻解开对高振宁的桎梏,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在因为高振宁的这句话感到狂喜。

高振宁用右手沾着血在地上磕磕绊绊地写下一串字符,姜承録看见他在不自然地喘着气,颤抖的手指写下的笔迹有些断续。

“他们对我用的安全词。”

姜承録丢了手中的枪,低头愣愣地看着他。

维持清醒消耗了高振宁大量的力气,连姜承録的脸他也看得不甚分明,整个视野都在剧烈的摇晃。大量的阴影和眩晕感从他的意识深处涌上来,他即将再次失去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高振宁下意识地想伸手试图留住视野里姜承録的身影,最终也只是动了动手指。

“姜承録。”他咬着牙用尽最后的清醒略略起身,把唇贴在姜承録的耳边,后者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托住高振宁摇摇欲坠的身体。

如果不是此情此景,这姿势恍如一个拥抱。

“现在,我归你了。”

他在他耳边低声说。

二十·孤注

喻文波手起刀落地解决了面前的士兵,快速聚集的军队让他不得不离开楼顶。姜承録从十分钟前就失去了消息,大概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他正躲在转角甩开大部分追兵,打算去寻姜承録,后方传来的声响让他下意识地转身一刀横在来人的脖颈上,然后愣在了原地。

高振宁一动不动地站着,甚至有几分莫名的乖巧。此情此景让喻文波直接手一抖刀掉在了地上,一旁的姜承録替他拾起来,把刀柄塞进喻文波的手心里。

“他怎么了?”喻文波看了看高振宁流血的额角,“被你打傻了?”

“算是吧。”姜承録说。

喻文波也没再问,知道高振宁没死就让他足够高兴了。他瞥了一眼姜承録被血濡湿的左肩,低声说,“你伤得不轻,我们得撤了。”

“不用,我们去找MaRin。”姜承録随手扯过几片布条,十分暴力地捆了几圈,减缓了流血的速度,“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傻下去。”

宋义进和王柳羿已经顺着排水管从楼上溜了下来。宋义进伸手掐了掐高振宁的腰,又上前狠狠地敲了两下高振宁的脑壳,后者依旧只是毫无反应地站着。

“承録你好像下手有点重。”宋义进说,“看来是傻透了。”

“告诉我。”喻文波一脸严肃地看着姜承録,“他在这种状态下是没记忆的吧?”

“别玩了。”宋义进白了他一眼,“出去之后再说。”

“刚刚明明是你先——”喻文波说到一半就被宋义进捂住了嘴。王柳羿在一旁跟着笑了笑,上前用手覆上了姜承録的伤口,凉意立刻顺着向导的指尖扩散开来,遮盖住了大部分痛感,“我只能稍微止血和止痛,尽量别动你的左手。” 姜承録点头应下。

他们的位置再向前走就是建筑群的中心。MaRin的身影在高楼间轻盈穿梭,姜承録立刻顺着楼梯向上跑,面前的玻璃窗突然被一个人影撞得粉碎。那人滚了两圈到姜承録脚边,张景焕从对楼轻盈地跃进来,一刀切断了地上那人的喉咙。

“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让他恢复清醒。”

姜承録一句废话也不想多说,把高振宁一把拉到张景焕面前,“他上一次只保持了不到五分钟。”

张景焕刚想开口,后面的喻文波突然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王柳羿立刻伸手去扶,宋义进也反应过来伸手去碰喻文波的太阳穴。姜承録却像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微微地皱了皱眉。

张景焕回头看着他,带着审视和探寻的目光让姜承録感觉莫名地不适。

“你感觉不到,对吗?”

张景焕在说出这句话之后,突然明白了裴俊值究竟想告诉他些什么。

他此前炸掉了沿路所有的实验舱,混乱的精神游丝此刻在空气中疯狂地蔓延,狙击手的五感通常最为敏锐也最为脆弱,喻文波几乎立刻就感到了强烈的不适。如果张景焕自己的精神力场是正常的状态,他现在也该和喻文波是一样的状态。上一个能在这种情况下神智清醒的站着的哨兵,是五年前的李相赫。

“如果相赫不在了。”裴俊植的声音浮现在他耳边,“我会找到其他的解决办法。”

而这就是裴俊植给他的答案。

“想要永远解决这件事,必须用更极端的方式。”裴俊植的眼中从未有过分毫犹豫,“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完整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政府内部早就有反对的声音,如果三天之内拿下首都,就有一部分概率说服几个顶级工会,周边地区也有控制住的可能性。”

“你想怎么做?”他问裴俊植。

“我会找到一个办法,穿过封锁区。”裴俊植声线温和,却让他们每个人心头震颤,“然后我会让所有的实验品涌入首都。让所有士兵和平民都看见——这不是与他们无关的事。如果不反抗,这就是他们的未来。”

“你……”裴性雄只是怔怔地看着裴俊植,“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你忘记了吗?”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裴俊植的眼中同样翻滚着万千种情绪,“所以我才明白,我们只能这样做。最好的情况是相赫还在,但他不在了,我会去找到别的办法。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我会和俊植一起。”李在宛轻声说,“总是想着有更好的办法,这几年,情况只是变得一天比一天糟。”

“我在新政府的暗杀部队五年,我为他们杀了无数人,我了解他们。”裴俊植低声说着,自嘲般地摇了摇头,“我们只能在无数条绝望的路里,选一条看起来不那么绝望的,不是吗?一直都是如此。”

裴性雄只是低头不语,良久,张景焕自己打破了沉默。

“我同意。”

裴性雄侧过头看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性雄哥,你不是非要参与这件事。”裴俊植轻声说,“我不想强迫任何人。”

“你在开玩笑吗?”裴性雄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我怎么可能会抛下你们。”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裴俊植和李在宛在此后就彻底失去了音讯,他现在甚至不敢确定他们的生死,但他们依然用这样的方式把答案交到了他的手中。

“我告诉你让他恢复清醒的办法。”张景焕看着姜承録,“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帮我切断左手的痛觉。”

夜色深沉,姜承録看着王柳羿,目光没有丝毫犹疑。

向导的精神游丝顺着他的皮肤攀附进血液。喻文波此时略微恢复了清醒。姜承録伸手接住仰倒下来的高振宁,把人轻轻地放在了宋义进面前。

“带他先走,给我留信号,我会来找你们。”

宋义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带着安慰地对宋义进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会有事的。”

宋义进最终什么也没说,喻文波也只是轻轻对他点了点头。王柳羿给他的伤口做完最后的处理,离开前无声地用唇形比了一句:

“等你回来。”

他头也不回地向着远方全然的黑暗和寂静处狂奔,枪声和爆炸声都被他远远地摔在身后。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前方的死寂远比身后的硝烟更加令人感到危险。他突然想起当时在酒店,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很想知道,当时的高振宁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追随着他跳进冰冷的河水中的。他是否也曾如他一般有过战栗和恐惧,也曾有过像他此刻一般必胜的信念?

“我不想告诉你。”高振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刻意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但他明白高振宁没有说出口的话。他只是曾经以为,他们之间还有足够多的时间。他是个有耐心的人,他可以慢慢等待那些隐藏在暗河深处的东西浮上水面,如同他等待了十八年,才等到高振宁出现在自己的人生里。

他会回去,他也必须回去——回到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大漠黄沙中的一片绿洲。他曾经在那里对谁轻声说过晚安。

姜承録拔出手中军刀,前方是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黑暗。

他的身影笔直地立在那里,如同迎风招展的战旗。

“北边出事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刘世宇的动作下意识停滞了一拍,Heart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见,但他无法理解。

“IG叛逃了。”

刘世宇微微一怔,手中的耳麦掉在了地上。洪浩轩俯身去替他捡,反而被他一把拽住。洪浩轩正欲开口,刘世宇握住他小臂的手又下意识地用力了些,指尖都开始不自然地发白。

“怎么了?”洪浩轩轻声问,刘世宇却恍若未闻般看着前方。

“小明,让所有人在前面等我。”

刘世宇的意念沿着精神链接一路向前,洪浩轩也不再问,只是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史森明早已坐在树下等候,简自豪抱着枪站在旁边。李元浩似乎在和严君泽低声交谈,看见他在草地上盘腿坐下,气氛顿时凝重了几分。

“具体?”李元浩不明所以。

刘世宇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十指插进头发里狠狠地揉了揉。

“联盟北方来的线报,IG叛逃了。”

简自豪觉得,他这辈子经历过的难以想象的事已经够多了,但最近事在一浪接一浪地挑战着他的认知极限。

“什么?”洪浩轩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但是为什么?”

“不是IG疯了,就是工会疯了。”史森明猛地抬头看着他,“从高振宁的讣告开始,一切都不对劲。我们不能只听工会说什么就是什么,至少得去问Rookie……”

“别说这种天真的话,工会都这样说,至少不会没有根据。”简自豪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如果IG扣下了你,我相信他们被逼到绝境做得出来这种事,你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但是我们怎么办?不管你的死活吗?”

“你别这样。”李元浩忍不住出声制止了简自豪。

史森明没有反驳他,只是垂眸抿唇,这反倒让简自豪后悔刚刚那番话也许说得太重了。一直沉默不语的严君泽上前拍了拍史森明的肩。

“你现在怎么想的?”李元浩低声问刘世宇,“必须和他们动手吗?这还是在境外。”

“我能怎么想?”刘世宇苦笑了一声,“IG和工会还没有撕破脸,我只想能拖一天是一天。Heart已经被扣在了首都,我们怎么想重要吗?我们哪有什么真正的办法。”

这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场面仍然寂静得有些压抑。

“我们去总好过让联盟亲自派人去。”简自豪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罕见的苦涩感,“工会以死处决叛党,但联盟有很多办法,比死糟糕百倍。”

“我们必须分头走了。”刘世宇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开口说道,“狙击手带着小明尽快解决Kkoma,剩下的人跟上IG,只有这样才来得及。”

史森明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如果可以的话,你们见到Rookie的时候,帮我问清高振宁的死活。”

二一·涅槃

“刀不是这样握的啊。”张景焕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刚伸出手就被李相赫一把挡开。

“我知道,不用你教我。”

他很想说,按照你的力量不应该这样握,通常向导们惯用的是另一套技巧,然而李相赫的表情让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他在朝夕相处间逐渐摸透了李相赫有时候近乎自虐的自尊心。他于是不再开口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陪他。

在任何方面,李相赫都不喜欢落后于人,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哨兵。

“还好相赫遇到的是你。”裴性雄曾经有些无奈地对他说,“换个别的哨兵,大概要被他逼疯吧。”

他只是笑了笑,裴性雄的眼神里大约带着几分同情。但事实上,他对此甘之如饴。李相赫不愿他插手,他就默默地在一边陪在他,哪怕直到深夜。虽然李相赫说着不愿他教,事实上,他的战斗方式却和他如出一辙。

那也许是张景焕人生中最美好的几个月。

他清晰地记得关于少年李相赫的一切,从他拿刀的手势,到骨骼的线条,皮肤的温度,所有的一切都刻在他的记忆深处。而当时的他却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同——他时常觉得疑惑,为何当年的自己会觉得只是平常呢。

后来李相赫成为了这块大陆上独一无二的存在,但却依然保留着那套与他相似的战斗习惯。

联盟开始派李相赫独自去出一些任务。他的向导偶尔会在半夜一身血污地推开房门,他曾经一度因此养成了在凌晨四点左右醒来的习惯。李相赫不解释,他也从不过问,只是默默地从床上爬起来,替李相赫放好洗澡的热水。

现在想来,也许他该早些过问的。

习惯真是最难戒掉的东西。时至今日,他仍然会在深夜醒来时下意识地寻找李相赫的身影,而李相赫握刀的方式仍然和他如出一辙。

他们可以洗掉他的记忆,抹去他的意识,杀掉所有记得他的人。但张景焕看着他的时候,仍然能从他身上找到他们之间真切存在过的证明。

真希望还有更多时间。

他的向导穿着单薄的衣物,赤着脚站在地上。李相赫一步步地朝他走来,身边遍是被张景焕杀死的士兵,血迹层层叠叠地泼在地上。张景焕想,他的眼睛就像五年前那样漂亮——锋利的,带着十足的危险性的眼神。只不过,这一次是向他而来。

他在黑暗中拔出手中短刀,刀刃映出他古井无波的双眼。

“有时候,当个向导也算是好事吧。”李相赫看着他,目光中有一丝罕见的狡黠,“至少你永远都赢不了我。”他被李相赫的精神游丝压制在地上。刀光在他面前闪过,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刀锋插进他身边的草地里,李相赫的呼吸打在他脸上,然后他感受到了少年温热的嘴唇。

再也没有什么精神链接可以束缚他了。

张景焕的刀比李相赫的眼神更冷,刀锋在李相赫抬手的瞬间深深地砍进了他的小臂。张景焕用了足以切断他手骨的力量,但李相赫硬生生地用手架住了那一刀,血顺着张景焕的刀锋淌下来。那一定不是人类的骨骼了。不过连李相赫都不再是李相赫了,这些大概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李相赫抛出了短刀,左手在空中接住顺势刺向他的心脏。他向后小跳了半步,刀锋抽离时带出一串血珠。他看见李相赫的血滴在地上,在黑暗中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花。

李相赫的血滴在刑椅上,溅起的声响飘荡在寂静的大厅里,两百根钢钉,每一根没入血肉的声音他都记得。

“不。”他在内心无声地尖叫,他看着李相赫的血滴在地上。他的全世界在那个瞬间不复存在。

李相赫最后动了动嘴唇,他知道那句话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不要看。”

他的五感被扩张到了极限。李相赫的每个动作都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他面对的是他生平所遇过的最强的对手,而这是他人生中最华丽的一场战斗。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们的每一刀都是为了杀死对方。

“非要如此吗?”金正均的目光里写满了痛苦,“没有哨兵能对自己的向导下手。”

刀尖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他毫不犹豫地刺向李相赫的心脏。李相赫用满是鲜血的右手握住他的刀刃。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继续向前刺去,刀尖几乎已经碰到了李相赫的胸口。

李相赫抬腿猛击他小腹,他在黑暗中高高地跃起,那一刀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从空中劈下。刀锋在黑暗中碰撞出四溅的火花。

“我不确定那个装置是否有用。”裴性雄说,“但我会把它带回来。”

李相赫一刀格开他的右手,金属在黑暗中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以极限速度回身刺向对方的咽喉,刀刃在空中划出一个锋利的弧度。

他听见裴性雄的声音消散在漫天风雪中,温热的血滴在冰冷的积雪上。他看见掉落在地上的那方金属,上面仍然沾着血渍和裴性雄的体温。

“把我们相赫带回来吧。”

李相赫飞身跃起,刀刃跟随着刺向他的胸口。他横在胸前的短刀应声碎裂。他看见无数金属碎片在寂静中炸裂开来散落在他眼前。胸口的凉意在一瞬间扩散到了全身,李相赫看着他的双眼没有任何温度。

张景焕闭上了双眼。

他立刻伸手死死地抱住了李相赫,任胸口的那把刀在李相赫的挣扎下刺得更深。那块小小的金属在他的指尖下没入了李相赫的后颈。李相赫挣扎得越来越微弱,迅速的失血让他也没有继续站着的力气。

他抱着李相赫倒在地上,手中的断刀一动不动地抵在李相赫的胸口。

他盼望着李相赫能在他的血流干之前睁开眼睛,又无比害怕着让李相赫亲眼目睹这一幕。也许他本该陪着李相赫在熟悉的床上醒来,然后抚着他的背脊深深地吻他,如同五年前的无数个清晨,然后告诉他一切都好,有我在你身边。

而不是让李相赫亲眼看着他死。

但他没有时间了。他真的没有时间了。无论如何,无论从哪个意义上来说,他都彻彻底底地辜负了李相赫。他记忆里最明亮鲜活的那个少年——他无可奈何,他没办法阻止鲜血从他体内流逝,再深切刻骨的渴望也终究只能消散在风里,他和李相赫之间没有解。

除了他,再没有人会觉得李相赫那么脆弱,再没有人会觉得李相赫也需要保护。他在这五年里无数次以身犯险,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惜命。假如不是真正的绝境,他又怎么会想要把李相赫独自一人留在这世上?

但他依然盼望着李相赫睁开眼睛,否则他就只能在自己的血流干之前,亲手刺下这一刀。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知足。他曾和李相赫一起看过在永夜里纵横绵延的极光与在大陆边缘下坠数千米的瀑布——地球上最宽阔的安塞河在此被硬生生的拦腰截断。李相赫说,安塞在当地人的语言里是母亲的意思,他们相信人死后顺着这条河漂流而下,会回到母亲的怀抱。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他也会希望这样的葬礼,就好像河流能给予死者真正的自由。

他在失血带来的战栗中反复地回想起年少时的他们。他和李相赫说着生死毫不畏惧,如今死亡近在咫尺,他却盼着能再见李相赫哪怕一眼。

他本该知足。他曾和李相赫并肩攀上最为雄奇险峻的雪山,无数星辰在他们头顶纵横列张,山下的一切都渺小如尘埃——他见过很多人此生都未曾见过的瑰丽景致。只是,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李相赫的唇角。只是……

他总是还想再看多一眼。

李相赫在新生的队伍里悄悄地抬着眼睛看他,李相赫在满是血和尘沙的战场上回头看他,李相赫盘腿窝在沙发上挑眉看他,李相赫抱膝坐在椅子里皱着眉看他……李相赫……李相赫。那个人漆黑的双眼看着他,锋利的柔软的狡黠的,那样的眼神。

他总是还想再见一次,只要最后一眼,他就能再撑五年十年,死上十次百次千次。

他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里爱上少年时的李相赫,在血雨腥风中失去了SKT的Faker。他爱着那个属于联盟的,高悬于空中永不坠落的太阳——Faker将像五年前一样,高举战旗无所畏惧。只是MaRin不会再站在他的身后。

他松开了握着断刀的手。李相赫愣愣地看着他,他看见泪水从那双眼睛里无声的滑落。

“别怕。”他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抚过李相赫的脸,“别怕。”

他听见窗外传来的嘶吼和尖叫。无数实验品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向着这里涌来,他明白姜承録已经成功了。那些实验品将在一天之内涌向脆弱的首都。在联盟历史上诞生过的,最为丑陋的东西都将暴露在世人的面前。而他的向导将像五年前一样,拯救万众于水火。

他知道李相赫能够做到,李相赫也必须做到。

他的血沾在李相赫的脸上,李相赫的眼泪无声地滴在他的手掌上。

他下意识地想对李相赫道歉。喉咙里涌出来的血腥味让他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能为李相赫做些什么,那些眼泪滚烫到几乎要将他的灵魂灼烧殆尽。隔着满地的鲜血,他最后给了李相赫一个微笑。

恍如当年春光正盛,李相赫在新生的队伍里抬头看着他,别扭地对他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他便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李相赫,这样的微笑。

他爱着李相赫,而李相赫什么都明白。

他们之间没有解。他一生所求最终其实不过方寸之地。

他只想拥有李相赫的吻和清晨的拥抱。他心心念念,他掌中最柔软三寸月光。

而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保护李相赫了。

二二·相随

喻文波在颠簸的小车中醒来,混乱的五感逐渐恢复。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天色仍然昏暗,空气中凝结的寒气让他又清醒了几分。

“快要下雪了。”喻文波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宋义进,“最后时限是不是已经过了?”

“半个小时前就过了。”宋义进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过按照他们的习惯,来杀我们的人应该半天前就在路上了。”

“LPL和LCK都在通缉我们,看来只好游到西大陆去了。”王柳羿叹了口气,“我看NA和EU都挺好。”

毫无意识的高振宁枕在他的腿上。王柳羿已经和宋义进轮番尝试了几个小时,最终也没能撬开高振宁的神识。自从离开污染区之后高振宁就是这个状态,仿佛是从意识内部被上了一把锁,他主动切断了和外界的一切交流。

“你别说,我还真考虑过。”喻文波一本正经地说,“淹死在半路上也比死在这里强。”

“等不到淹死了。”宋义进瞥了他一眼,“以我们现在的状态,不管遇见哪个顶级工会都直接完蛋。”

喻文波还没来得及感慨,五感内出现的东西让他的心脏立刻开始狂跳。他高喊了一声让王柳羿趴下,子弹在他说完这两个字的瞬间就打穿了车窗,玻璃碎了一地。

“是Letme。”喻文波猛地回头看着后方,“四个人。”

宋义进已经把车速提到了极限,看到前方的立交桥上站着两个人,立刻猛打方向盘。王柳羿的精神力场随即抢先封锁了整个区域,让严君泽的子弹偏离了原先的弹道。刘世宇两步起跳,从桥上一跃而下,重重地砸在小车上。宋义进低声骂了一声,摇摆车身试图甩掉车顶上的刘世宇,后者的刀已经捅穿了他们头顶的铁皮。喻文波拔出手枪,对着头顶连开几发。刘世宇从车顶跃下落在路边,而后抬手给李元浩传了个消息。

“TheShy不在。”

“刘世宇——”喻文波打开车窗,高喊了一声,“能不能谈谈,怎样才能放过我们?”

刘世宇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眯起了双眼。

“下不了手吗?”身边的严君泽问他,刘世宇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看错的话,那是高振宁。”

李元浩和洪浩轩的精神力场已经覆盖了前方的整片区域,王柳羿竭尽全力才撕开一小块口子,巨大压力带来的窒息感让他眼前一黑。小车跌跌撞撞地穿过了通道,王柳羿脱力地倒在椅背上喘气,细小的汗珠顺着侧脸滴下来。

“高振宁。”王柳羿急切地拍着高振宁的脸,“你醒醒。”

“公子。”喻文波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这样下去谁都逃不掉。”

王柳羿早就明白他要做什么,无力感在他胸口蔓延,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喻文波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那一眼里大概包含着三年过往所有的春夏秋冬。少年在阳光下偏过头,窗框的阴影打在他的侧脸上。喻文波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宋义进试图拽住他衣袖的手。他没有和他们道别。

喻文波一脚踹开了车门。

宋义进回头看着王柳羿,后者只是轻笑了一声。宋义进看见某些晶亮的东西溢满了王柳羿的眼眶。

“我不想次次都当那个被保护的人。”

洪浩轩骑着摩托紧跟在他们身后,严君泽的子弹在车身上打出一排弹孔。宋义进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向后开枪,他分不出精力和王柳羿说话,只能急急地喊王柳羿的名字。

“别让他们找到你。” 王柳羿只是把膝盖上的高振宁轻轻地放在了椅子上,“你……一直都是IG的骄傲。”

王柳羿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打开车门跳了出去,少年瘦弱的身影在地上滚了两圈,而后起身无畏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跑。枪声就在不远处,宋义进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他没入黑暗的背影,他深知他的性情里有着怎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毅。

在这种时候流泪大概很丢人,但他无法回头。

宋义进强行突破了李元浩的精神封锁,猛踩一脚油门。那边王柳羿的子弹打穿了摩托的车胎,洪浩轩不得不把摩托直接甩了出去。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受伤的打算,落地时却被一双手托了一把,刘世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

王柳羿的胳膊在落地时擦伤了一大片,手中的枪却稳稳地直指前方,喻文波和他并肩站着,眼神锋利如刀。

严君泽无声地跃上马路边的山坡,紧跟着去追赶宋义进的车。喻文波一枪打碎了严君泽脚下的碎石,后者的步伐因此稍微停滞了片刻。王柳羿的精神游丝立刻顺着喻文波的视野缠绕上去,在他碰到严君泽之前,洪浩轩的精神屏障挡在了他面前,而刘世宇的气息已经从天而降。喻文波立刻左手连开三枪逼退刘世宇,李元浩的意识已经从远方蔓延过来,逐渐封锁了整片区域。

局势已经对他们非常不利,喻文波却莫名地感觉轻松。RNG不会轻易地放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李元浩分到这边战场的心越多,宋义进那边的压力就会越小。

王柳羿的子弹不断地擦过严君泽的耳边,后者只是稍微放慢了步伐。喻文波侧身躲开洪浩轩的子弹后,刘世宇集中了全身的力量就要向他刺出那一刀。王柳羿的精神游丝立刻缠绕上刘世宇的手腕,他的刀锋堪堪划破了喻文波胸前的衣料,撕裂的棉麻纤维在雪中悠悠地飘落,然而喻文波依旧笔直地站着挡在他面前,不曾后退半步。

刘世宇颔首示意严君泽继续向前,而喻文波同时抬手扣下了扳机,毫不犹豫地继续在原地开枪攻击严君泽,这反倒让刘世宇的预判出现了失误。王柳羿在他一瞬间的失神下,封锁住了他的全部五感,而喻文波立刻回身开出一枪。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刘世宇大约会称赞他们令人惊叹的默契。

他在王柳羿强硬的精神封锁下寸步难行,只能略略凭感觉躲开要害,打算用身体硬挡下那发子弹。在意料之中的疼痛降临之前,洪浩轩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刘世宇睁大了眼睛,他看见血雾飞溅在冰冷的空气中。

束缚住他的精神游丝突然松开,他下意识地伸手抱住洪浩轩,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而王柳羿脱力地跪在地上,喻文波怔怔地看着王柳羿的鼻血滴在纯白的积雪上。

下一秒,李元浩的精神力场由上至下席卷而来,瞬间封锁了整个区域。

王柳羿最后为喻文波筑起了一道精神屏障。喻文波在风雪中伸手抱住他软倒下来的身体,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既然李元浩被迫前来,那么宋义进就只需要甩开严君泽一人。如果IG今天只有一个人能离开,他和王柳羿都会希望那个人是宋义进。

他明白王柳羿在失去意识前看着他的最后一眼,他都明白。

他单手抱着王柳羿,右手的枪稳稳地指着从远方走来的李元浩。汗水和融化的雪水打湿了喻文波的额发,他的体力消耗不小,然而眼中的杀气却更甚于冰雪。

洪浩轩被刘世宇扶着跪在冰冷的地上,而后者的指缝间已经沾满了血。李元浩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无比凄凉。

喻文波扣下了扳机,子弹仅在刘世宇的刀刃上打出一片火光。他抽刀劈向李元浩,王柳羿倾尽所有留下的最后一个护盾阻挡了李元浩的精神游丝,对方被迫立刻抬手去挡喻文波的刀锋。子弹在李元浩的小臂即将被贯穿时破空而来,严君泽的身影立在远处山坡上,刘世宇也在此时连开了数枪。几乎是在喻文波被逼退的瞬间,严君泽就挡在了李元浩的身前。

喻文波微微仰起头,在风雪中笑了笑,索性双手抱住王柳羿,把手中的刀丢在雪地里。

他已经没有任何逃走的可能性,而宋义进也已经彻底安全了。

李元浩在这时终于突破了王柳羿的留下的屏障,喻文波在风雪中微微喘着气,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雪地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却依然直直地看着李元浩。

“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喻文波拔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也别想撬开我的意识。”

刘世宇俯身抱住意识恍惚的洪浩轩,别过头去不看喻文波的双眼。严君泽和李元浩对视一眼,雪花静静地在他们中间飘落,一时间无人敢开口。

严君泽抬起手,枪口对准了喻文波。

在他扣下扳机前,远方传来的尖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李元浩立刻伸出精神游丝去窥视远处的情况,从未有过的大片空白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恐慌。他刚想开口告知刘世宇和严君泽,远方高坡上的人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远处,无数脚步声纷至沓来。新日初升,阳光在此时缓缓地洒在积雪上,那个人单衣赤脚踩着冰雪向前,迎着晨曦一步步向前。前方是潮水般的人群,血滴顺着那个人的刀锋缓慢地落在积雪上。

刘世宇心里某个落了灰的角落猛然动了动。

他忘不了那个身影,那仿佛是来自多年前的残影,是诸神时代落幕前最后的余晖。

七年前的北市,他记得他站在两军中央,天地静默,而所有人都在战壕中齐声呼喊的那个名字。

Faker。

裴性雄很平静地坐在床上,任宋京浩的刀架在他脖子上。

“我们找了你整整五年,我甚至以为你已经死了。”韩王浩的枪口直直地对着他,“但我的那位上司倒是莫名地相信你还活着。LCK可能没有比你更会躲的哨兵了。”

窗外,雪花在黑暗中飘舞着,簌簌落下来,裴性雄只是闭上眼睛放松地靠在枕头上,听着寒风吹在玻璃上的声音。

“少摆出这副受害者的样子了。”韩王浩收敛了脸上的所有笑容,“当你们决定让平民死去的那天,就已经和他们没有区别了。”

“是啊,我们所有人都有罪。”裴性雄把视线从窗外移开,直直地看着韩王浩,“唯一没有罪的是李相赫,但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韩王浩下意识地抿了抿嘴角。

“还是说。”裴性雄直视着韩王浩的枪口,“你觉得,我们应该什么都不做?”

裴性雄很少这样质问谁,他一向是白开水一样温吞的性格,五年前的他,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如此强硬。

他过往人生里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绝望。那一天,张景焕的眼泪让他明白了这世上有比死更冷的东西。他原本以为,他们的臣服至少可以换回对张景焕的宽恕。而后,他独自一人站在滂沱暴雨中等待。然而一天之后,等来的,只有那句“SKT队长张景焕即日起离开LCK”。

“那件事,没有人希望看到吧。”宋京浩笑了笑,“但你和景焕哥明显都有私心啊。”

裴性雄抬眼看着宋京浩,并没有开口否认这一点。

在SKT曾经建立的那个王朝下,他是Faker身后十步之内的影子,有些事裴性雄心甘情愿去背负。至于张景焕的私心,人人都知道是为什么,但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言。也许这些旧债已经纠缠成了无解的死局,以杀止杀,直到谁都没有力气再继续下去,周而复始直至灭亡。如果这场战斗能够结束所有的一切,他也不介意再多背上几笔血债。

韩王浩放下了握着枪的双手,只见宋京浩抬手用刀背敲晕了裴性雄。

“看现在的趋势,也许SKT真的能成功也说不定。我们还来得及去拦住Kkoma吗?”宋京浩伸手托住失去意识的裴性雄,“话说回来,当时上司私下里和你说了些什么啊?”

“先把Bengi带走吧。”韩王浩没有回答他,却走上去安慰般地轻轻捏了捏他的手,“Kkoma那边没来得及,但是把Bengi带回去也足够啦。”

韩王浩走上前把人扛起来,宋京浩仍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韩王浩侧过头瞟了他一眼,“和你的笨蛋脑袋解释起来太难了。”

明明所有人心里的盘算都已经十分明显了——韩王浩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宋京浩在遇见他之前没有稀里糊涂地死掉可真是个奇迹。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事,就算多一个人知道也不会有什么帮助。

那句“笨蛋脑袋”让宋京浩极度不爽地想要发作,韩王浩在他即将开口前回头露出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脸,宋京浩的不悦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别生气嘛京浩哥,等回去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宋京浩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像只顽皮的小狐狸。

韩王浩的确是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下来。有了Bengi之后,不论如何,他和宋京浩都已经安全了。

——SKT胜,裴性雄是最好的筹码。SKT败,裴性雄就是胜利的勋章。不论局面即将握在谁的手里,Peanut和Smeb的名字都会被写在白名单上。

宋京浩只能凭直觉感觉出来这家伙现在心情不错,离开的时候,一路上都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韩王浩经常说他神经大条,但他并不是没有心。张景焕算是他当年为数不多交过心的朋友,一个月前两大联盟全境通缉MaRin,他总是觉得,张景焕是在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去完成某件事。

如今韩王浩笑得一脸灿烂,估计是终于有了什么好消息。宋京浩虽然不甚明白,但也下意识地也轻松了不少。

他的小狐狸开心的时候,他也就这样轻易地开心起来。

二三·军队

“那他妈的是什么?”

刘世宇抬头看着远方不断接近的人群,手指愈发用力地按住洪浩轩流着血的伤口。那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越来越明显,洪浩轩的情况似乎因此越发糟糕,好像即刻就要昏睡过去,又被他掐着手腕不甚温柔地弄醒。

“别睡。”刘世宇掐着洪浩轩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死在LCK不嫌丢人吗?”

混乱诡异的精神游丝让严君泽的意识滞了片刻,在他们三个晃神的瞬间,喻文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们的视野内。严君泽立刻转身扣下了手中扳机,然而子弹在离开枪膛时,终究还是下意识地偏离了半分。

喻文波在枪响的瞬间下意识地避开了要害,右腿传来的剧痛让他失去了重心。在倒地的刹那,他只来得及转身抱住王柳羿,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

刘世宇抬起头,在严君泽即将开出真正致命的一枪之前,强制性的精神封锁无差别地覆盖了整个区域。

——而人群在此时越过了山坡,如潮水般向他们涌来。

李元浩立刻冲上前拉住严君泽,刀锋贴着严君泽的侧脸划过,他在下一秒反应过来回身抱住李元浩,迈开腿向着前方狂奔。刘世宇立刻拉起洪浩轩和他们岔开了方向,无数纷繁错杂的东西刺激着他的五感。他在此时才意识到,在他们面前站着的是一整支军队。

他从未见LCK有过这样的军队。

耳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让他莫名地心慌,他很想拽着洪浩轩的耳朵问,你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枪,你知不知道我是个哨兵但你是个向导你他妈这样真的会死的!刘世宇的手指又下意识地用力了几分,洪浩轩像是为了安慰他一般眨了眨眼,但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飘忽不定的视线瞒不过刘世宇的双眼。

都这样了,就别强撑着哄我了好吗,刘世宇的内心此刻说不出的烦躁。他看得分明,严君泽的那一枪没有直接杀死喻文波。此刻一片混乱的局势更加让他心烦意乱,所幸后方的军队似乎并非有意追逐着他们,他们大概还来有能力带着洪浩轩逃离这片区域。

刘世宇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身影硬生生地站在正中央,分割开整个人群。尽管见面次数算不上多,但他确认那一定是他所认识的那个Faker。

在人群中避无可避的喻文波只能以自己的身体为最后的护盾抱紧了王柳羿,他咬着牙,闭上了眼睛,然而有人替他架住了头顶的那把刀刃。他微微抬起头,在人影交错中看见了那张只在资料上见过的脸。

精神力场以他为中心扩张开来,周身像是划出一个圈,所有实验品都停下了脚步,无人向前。

Faker身上层层叠叠的血迹看起来有些瘆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整五年没有晒过太阳,那张脸看起来没有一点血色。

喻文波抬眼看着他,握紧了腰间的手枪。

面前的人微微地俯下身来,喻文波下意识地把王柳羿挡在身后,然而那双手却只是靠近了他的膝盖。Faker的手指冷得像是不属于人类,但尖锐的疼痛感在冰凉的触觉下减缓了不少。

那句“谢谢”是怎么说来着?喻文波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刚准备开口,周身的精神力场迅速地破碎崩塌,四面八方的人群同时扑了上来。Faker立刻起身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再没有转身看他一眼。

喻文波勉力站起来,凌空开了两枪逼退周围的人群,背起王柳羿向着人群的密度最稀疏的方向跑,捡回一条命的感觉让他的心脏狂跳。RNG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他跑到了彻底安全的区域才敢停下脚步,把裤脚掀起来缠住膝盖,避免留下更多的血迹。

但愿他能在这条腿彻底废掉之前找到宋义进。喻文波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在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下努力保持着五感的敏锐。

高振宁像是陷在一场由无数个噩梦组成的连环梦境里,他不确定自己的尖叫是否溢出了喉咙。

他在第一天就明白了,那群人有多擅长击溃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他至少看着宋义进在他面前死了一百次,每次他都恰好只差一步就能触到他的衣角,于是姜承録看着他的眼神是那样彻底的失望。他在所有的回忆片段中反复地记起姜承録坠下冰河的那一幕,与记忆里不同的是,不论他在河底寻找多少遍都够不到姜承録的手。他逐渐分不清回忆幻想和现实,王柳羿和喻文波在他的面前互相杀死对方,鲜血真实溅在他脸上,每一个场景都足够令他崩溃。

如此的反复让意识越来越难以连贯,他在每一次清醒的间隙不断地重复记忆尽可能多的东西,尽管这样,真实和虚妄的界限似乎越来越模糊。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真正的真实,是姜承録握枪指着他的那一幕。

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他在满地狼藉中睁开眼睛,姜承録的血滴在他脸上,他几乎瞬间就确定了面前的姜承録是真实的,是所有的虚妄中唯一存在的那点真实,那仿佛是他在世界可以依仗的最后一点东西。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让姜承録动手杀了他,不要再把他一个人丢在永远没有尽头的噩梦里了。

如果他开口,姜承録就会扣下扳机。但他看着姜承録的眼睛,突然就放弃了所有其他的念头。

他咽下所有的绝望,放任自己破碎的意识继续在黑暗中沉沦,空气中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依然环绕着他的整个世界。在冰冷的空气中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枪的声音。

高振宁立刻凭着直觉把身边的人按在地上。梦境里的血腥味似乎依然没有消散,他凭借着力量优势死死地掐住了那人的脖子。那人挣扎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他的手指卡住了气管,发不出声音。

阳光洒在地板上,他终于看清了身下的人是谁。

高振宁立刻松开了手指,宋义进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愧疚感几乎瞬间淹没了他,有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新的噩梦。

“没关系。”

高振宁脸上小心翼翼的表情几乎刺伤了宋义进,让他挣扎着在剧烈的咳嗽中开口安慰对方,“没关系的。”

高振宁手足无措地坐在地板上,宋义进在他身边大口大口地喘气,脖子上能清晰地看到被他亲手掐出来的红印。细雪被北风吹拂着落在破旧的小屋门口,宋义进侧头看着他,眼泪突然掉在落了灰的地板上。

高振宁彻底慌了手脚。

他不敢再问宋义进剩下的人去了哪里,莫名的恐惧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宋义进扑上来抱住他,滚烫的眼泪滴在他的脖子上。高振宁一时僵在了原地,安静地等着宋义进开口。

“承録去问救你的办法。”宋义进急急地和他说着,积攒的委屈仿佛在这一刻完全爆发了,“他说只有他一个人能去。”

仅凭宋义进的只言片语,高振宁就可以想象姜承録一身孤勇前往的背影。

“联盟让RNG来追我们。但他们俩挡住了,让我先走。”

宋义进别过头去狠狠地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高振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宋义进的后背。他能想象宋义进当时的心境,在他也毫无意识的时候,宋义进大概会觉得,自己是那个被所有人抛弃的人。

“他们都是命硬的人。”高振宁伸手揽过宋义进的肩膀,“都会过去的。”

细雪从门板的缝隙里飘进来,他身边的宋义进冻僵了双手,却在他昏睡时把外套盖在了他身上。他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却有着莫名的信心,像姜承録那样的天煞孤星不可能会死得不明不白,而那一对混世魔王也不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幕。

“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我要摸清现在LPL的情况,只要查清是谁在联系SKT就够了。”

这几天之内的变故太多,高振宁一时有些消化不过来。但宋义进的思路一直是清晰的,这给了高振宁少许的慰藉。

“我帮不上你什么。”高振宁低声说,“我都不知道下一次清醒会是什么时候,下次我发疯你就照死里打吧,打到我动不了手为止。”

你们俩的思路倒是如出一辙啊,宋义进腹诽。

“你知道姜承録怎么把你带回来的么?”

高振宁茫然地看着他。宋义进笑了,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

“太暴力了,我可不想学你们哨兵那套。”

宋义进哈了口气暖了暖手,窗外细雪被北风吹拂着粘在脏兮兮的玻璃上。

“我们只能再等最多半天,他没到我也必须带你走,RNG还在追我们。”

高振宁点了点头,满眼的白色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丢下宋义进一个人,也害怕自己又会陷在半真实半虚妄的梦境里,但这种和生理反应的对抗,每次都是以他的完败而告终。在彻底睡过去之前,他给了宋义进一个鼓励的手势。

首都里的摩天大厦鳞次栉比。姜承録的方向感一向算不上好,失血加重了他的眩晕感,很多次他几乎要迷失在钢铁组成的丛林里。

他现在浑身是血的样子谁见了都会害怕。

姜承録顺着通风管道摸进了卫生间,反锁好门之后才略略放松了神经,洗掉了脸上的血渍,浇在脸上的冷水让他清醒了不少。他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情况。首先花十分钟去隔壁的医院拿一些止痛剂或是肾上腺素一类的东西,然后直接从楼顶抄近路去政府大楼,基本上能在路上拦住SKT的人。

不出半天,现在还井然有序的首都就会岌岌可危。

局势瞬息万变,但他没有过半分犹疑,他的目标始终明确如一。

冰冷的液体顺着针头流进血管里。没有向导在身边,药效让他的五感有轻度的失常。姜承録适应了片刻,在门外的脚步声响起时跃出了窗外。

姜承録见到金正均的时候有些惊讶。

他站在楼梯上看着下方缓缓走上来的人。金正均完全不像他此前见过的SKT众人。他面前的人西装革履,系着标准的领带。这样的人出现在首都的某个写字楼里没有一丝违和感,原本就像是某个兢兢业业的白领上班族。

不像他此前见到张景焕或是裴俊植时的剑拔弩张,金正均也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说明来意。

他把手中的东西丢过去。那是个很有些年头的铁质吊坠,看上去再普通不过,唯一的特别之处也许是铁环的内壁上刻着张景焕的名字。他看见金正均伸手接过时,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我和他有个约定。我帮他一个忙,他也会帮我。”

“请说。”金正均把视线移到他脸上,合拢了手指。

金正均的叙述印证了他们此前的猜想,SKT的确获得了LPL的暗中支持。LPL的某些实验室已经找到了反向抑制实验的办法。但碍于昂贵的经费无法大面积推广。根据金正均的意思,他们花了五年只完成了唯一一个阻断装置。而那就是Bengi在大约半个月前冒死从火车上带走的东西。

他把金正均提供的高层名单和实验室地址一一记下,而后略微点头致谢。

他能做到,他要带着高振宁回到LPL。

姜承録轻盈地跃出窗外。金正均摊开手掌,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吊坠,在静默中合上了双眼。

首都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大屏幕上反复播放着五颜六色的画面。提着购物袋的女孩们彼此说笑着,情侣们在雪中拥抱着亲吻对方。金正均抬头看着高楼上的光幕,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人们几乎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同一时间抬起了头。

所有大大小小屏幕都在此时被切换到了同一个画面。

“我是前SKT的狙击手,主席亲自授予的一等功勋获得者。”

裴俊植的声音有些不平稳,握着话筒的手在微微颤抖着。身边躺着几具仍然在流血的尸体,整个播音室里除了他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不论他的言语,光是看到这样的画面就足够有冲击力了。

“联盟一直在隐瞒议会进行秘密人体实验。两个小时前实验室出事了。导致的……”信号有些断断续续,裴俊植咳嗽了一声,喘着气继续说下去,“不受、不可控的军队正在朝首都来。”

“人数可能多达几千上万,沿途的村庄都已经消失了,请大家——”

信号在此时被骤然切断,人群中传来一片惊呼声。所有的屏幕都暗了下去。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议论纷纷。

金正均叹了口气,排开周身的人群,走向了国会的大楼。

二四·转机

姜承録独自一人蹲在国会大厦的顶楼。在整个首都的最高点,此时城内的所有的纷乱都被他尽收眼底。军队从城市的边缘涌来控制了大街小巷,平民在一片混乱中被军队掩护着向外撤离。

这个城市已经快要进入半瘫痪状态,理论上说,他可以轻易地避开人群离开这里。然而莫名的愧疚感让他觉得这并不是与自己无关的事——他扮演了众多螺丝钉中的一颗,而他并不确定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

姜承録握着刀从高楼边缘站起来,可以确定的是,他希望这场战斗结束地越快越好。

他微微低下头,看见了缓步走进国会大门的金正均。

持枪的卫兵分立在大门的两侧,大厅里是一片忙碌而井然有序的景象。韩王浩斜斜地靠在楼梯扶手上,见到金正均时略微低头称了一句敬语。宋京浩站在一边,也礼节性地点了点头。Peanut弯弯的眼角似乎含着些不那么友善的意味,他在擦肩而过时在金正均耳边低语了两句,让后者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他只是希望你提前知道这个消息。”韩王浩的脸上依然挂着礼节性的微笑,“可以在谈话的时候节省一些时间。”

颇为讽刺的是,对果实的争夺往往开始于胜利的曙光到来之前。旧的笼子被打碎之后会发生什么,金正均心里一清二楚,问题只是在于选择和权衡。他能为裴性雄妥协多少,对方心里一定也一清二楚。

他推开了木门,会议室内的众人早已坐在圆桌前等待他多时。事实上他们都了解彼此手里有多少筹码,但一番寒暄也许依然是这种场合的必需品。

他在圆桌边坐下来,缓缓地喝了一口茶。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容。窗外的白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屋内的交谈声激烈却井然有序。他只是简短地回答必要的信息,这些一星半点的争锋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对于金正均而言,真正能让天平倾斜的只有一件事。

他们只知道张景焕破坏了整个封锁区,大概不会有人想到,历经了那样的五年,李相赫还能活着回来。

会议室的后门被骤然打开,冷风和寒气在瞬间灌进了温暖的房间。

这里有着整个联盟最森严的防御系统,政府直辖的S级能力者本该滴水不漏地看守着每个角落,但在这之前没有发生任何异常,连警报都不曾响一声,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这一天,金正均已经等了整整五年。

来自战场的气息和会议室内的气氛格格不入,来人的身上还带着血腥气和尚未融化的雪花,他的右手还握着刀,刀刃上仍然有未干的血迹。

就像五年前那样,他身上的锐气太过刺眼了。

这一幕显然打乱了所有人的节奏。在李相赫抽出枪的瞬间,整个会议室瞬间寂静了。

“我没忘记规矩。”他举起双手摊开掌心,子弹纷纷顺着他的指尖滑落,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样,你们放心了?”

会议室内的气氛越发凝重。李相赫无视了那些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径直走到了金正均身后。

“长话短说吧。”金正均似乎更有底气了许多,开口打破了寂静的空气,“你们比我更清楚你们造出来的东西有多强,现在的军队到底能不能挡得住。”

“五年前那件事是谁阻止的,你们心里有数。”

金正均自信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他像是抛出了一个深水炸弹,然后放任场面继续沉默着。每个人大抵都在盘算些什么。如金正均所料,李相赫的出现彻底打破了那个原本摇摆不定的天平。

“既然这样。”坐在圆桌另一侧的男人微微地笑了,直视着金正均,“我愿意在上面签字。”

沾着墨水的笔尖划过洁白的纸张,签字笔有条不紊地传递着。李相赫伸出双手去接那份文件,对面的人却一时没有松手。

“有件小事。”男人笑得和蔼,“你睡了五年,还没来得及去见原来的朋友吧。”

李相赫下意识地看向金正均,后者轻轻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敲门声在此时响了三下,韩王浩在得到允许之后才推开了门。李相赫的身影让他的步伐略微停滞了片刻。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已经收敛了所有的情绪。

“前辈和Bengi哥很久没见过了吧。”韩王浩尽力在李相赫的压迫感面前挺直了脊背,“他大概也很想见见你。”

李相赫眼中的杀气顿时激起了韩王浩的攻击性。精神游丝无声地顺着周身的空气铺开,无形的战争就要一触即发时,金正均站起来,按住了李相赫的肩膀。

“不着急。”金正均的手指微微用力了一些,“等这件事结束,想见谁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吗?”

“那当然。”韩王浩的精神游丝没有放松分毫,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微笑。

迫在眉睫的情况让李相赫并没有太多时间多做停留。那个极具压迫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韩王浩闭上双眼,微微地靠着墙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

“你做得不错。”他的上司走过来给他递了一杯茶,淡淡地说。

半天前还繁华有序的首都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仓促赶来的军队在攻势下节节败退,空气中混乱的精神游丝扰乱了所有人的思维。来不及撤退的平民三三两两的在街头奔逃,枪声和人声刺得姜承録耳膜生疼。

眼下的情况让他顾不上别的。他单手抱起路边哭泣的小女孩,朝着人群撤退的方向跑。

他的脚程很快赶上了撤退的人群,军队在挡在市民的队伍前重新筑起了一道防线。女孩在他手臂里哭喊着父母。他俯身把女孩交给了前方匆匆赶来的夫妻,准备回头加入战场时,从防线内部突然爆发出一阵骚乱。

姜承録下意识地咬紧了牙。

极具攻击性的精神游丝已经放倒了大半部队。在姜承録准备拔刀独自上前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身影,站在一片狼藉的广场中央。

——温和的精神屏障以那个点为中心扩散开。恢复意识的士兵们从废墟中缓缓地站起来,洁白的细雪落在灰色的砖砾上,所有人都看着前方,那个站在广场正中央的身影。

他看见李相赫迎着北风的笔直背影,他的衣角伴着细雪上下翻飞。

清晰的神识覆盖了他目所能及的整个区域,精神游丝沿着四面八方的建筑无限地向远方延伸。所有处在半径内的军队都恢复了阵型,平民继续向城外撤退,士兵们再一次在广场上筑起了防线。

有那么一瞬间,姜承録莫名理解了张景焕那双深沉不见底的眼睛。

大约张景焕赔上自己的性命,无非是想再见一次这样的身影。

实验品从前方涌来,李相赫站在所有人的正前方,那个身影仿佛在某一刻劈开了漫天的冰雪。他身后站着千万士兵连成的防线,无数把枪对准了前方涌来的人潮。SKT的Faker没有回头,只是迎着铺天盖地袭来的阴影,缓缓地抽出了手中的短刀。

似曾相识的一幕。

人们在泛着硝烟味的废墟和冰雪中呼喊着Faker的名字,而李相赫沉寂了整整五年的锋芒,依旧一如当年那般锐利。

细雪被风吹拂粘在姜承録的发间,左肩的伤让他的五感几乎绷紧到了极限。他单手拔出短刀,刀鞘直直地落在雪地上。

人群在他身后匆忙地向城外奔跑。小女孩始终趴在父亲的肩上看着他,在自前方而来的,铺天盖地的厮杀声彻底淹没他之前,隔着几百米的距离,姜承録回头给了小女孩一个微笑。

宋义进的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冻得通红,他低头哈了口气,又握着拳把手缩进袖子里捂了捂,然后继续向前走。

他并没有找到他期待找到的,来自喻文波王柳羿或是姜承録的任何消息。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都只能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往很糟糕的地方想。

他独自一人在风雪中向前走,小心翼翼地掩盖可能留下的痕迹。然而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接到来自金指导的消息。

他早就掐断了他们和联盟的所有通讯,避免留下任何可追踪的讯息。但这条线路却在沉寂数日后,单向传送来了几条简短的消息。

此前一系列事项的轰炸让他没有时间仔细思考LPL境内现在是什么情况——联盟此前根本没有过顶级工会的S级能力者全部叛逃的先例。根据金指导的消息,军队暂时入驻了IG的辖区,解散了所有被IG控制着的常驻警卫。

在找到最终解决方案之前,军方暂时接管了所有事项。而他们的指导本人则在军队控制住场面之前离开了IG的辖区。

宋义进默默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可能分派过去的军队人数,灌进领口的寒风让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高振宁按照他留的指令在原地等待,他独自一人继续沿路寻找着剩下三个人的踪迹。向导柔软的十指浅浅地埋在雪里,残余的精神游丝在他的视觉里清晰可见,但没有一条是他期望找到的。

姜承録和高振宁每次都在枪林弹雨中对他说你先走,喻文波和王柳羿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往下跳。他们似乎都没有理由地相信着他,认为宋义进是IG最无法舍弃的那个人。

于是他总是想做得更好一些,再好一些,直到万无一失。

“但是这世间万物啊……你不是神,这世上总有你做不到的事。”他记得喻文波眼中汹涌却柔软的情绪。那是某种独属于喻文波的,从不轻易展现的温柔。但如今,连说着这话的人都不再站在他身边。

他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当下的环境里,不去想任何可能的结果。

一条新的讯息让宋义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能是他多日以来收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水路能走通』

短短的五个字让宋义进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原先渺茫的希望似乎又更加明晰了一些。他记得河流经首都,贯穿整个LCK,东入大海。如果水路能走通,顺着这条航线是可以回到LPL的。

但他并不能确定LPL和LCK哪个相对来说更为安全,也不知道金指导所给出的模糊讯息是否足够可信。他孤身一人带着不太清醒的高振宁,承担不了一丝一毫的风险。

仿佛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一般,他收到了最后一条单向的简讯。

『东部沿海』

此前他们一直都有一个猜想,而这条消息彻底印证了他的那个猜想。

东部是个很模糊的词。LPL的整个东部都分布着大片的海岸线,但金指导之所以会给他传这条消息,显然默认了宋义进在和高层经年累月的交涉中,一定明白什么。

LPL的东南沿海有着大片的群岛和沙滩,排除掉其他因素,那里可能是宋义进最喜欢的地方。

他希望他的猜想是正确的,而EDG愿意在自己的辖区上对他们网开一面。

宋义进长出了一口气,这大约是他这么多天以来收到的最好的消息。但此时,他的身边并没有任何人能够分享这份喜悦,他只能远远地对着无意识的高振宁笑了笑。

“走,”宋义进走上前,笑着拍了拍高振宁肩上的落雪,“我带你去坐船。”

“联盟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刘世宇抱着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洪浩轩,轻声对李元浩说。

时隔了七年,LCK的雪依然让刘世宇觉得不那么舒服。因为哪怕现在有人问他,想不想赢回七年前那一仗,他的答案依然会是肯定的。

李元浩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肩。

边境上有着巍峨的雪山,以及被寒风侵袭着的,经年不化的积雪。他记得李元浩在战壕里堆出一个小小的雪人,用地上散落的弹壳点缀出一张脸。李元浩指着那个雪人说,“你看和锅老师一模一样。”于是总是皱着眉头的简自豪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首都被山脉与江河环绕着,是温暖湿润四季常青的气候。于是从那之后很多年,他都不曾再见过雪。

少年人的锐气易折,但每个人内心里都有一些死角。他大约依旧愿意抛下一切,重新回到一无所有的那个年代,回到战火连天的冰天雪地里,再看李元浩堆一次丑了吧唧的小雪人。而从那片荒凉土地上吹来的,经年不变的寒风,似乎依然灌在他的心口上。

枕在他腿上的洪浩轩不安地翻了个身,刘世宇所有的思绪瞬间中止。他低下头,确认了洪浩轩依然没有睡醒,才低头握住了那双手。

“我觉得……我们可能要把简自豪叫回来。”严君泽过来看了一眼洪浩轩的情况。刘世宇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知道严君泽真正想说的是什么,近乎杀死喻文波的那一枪大约让严君泽有了不小的负罪感。他们三个可以暂时让洪浩轩呆在安全的地方。IG的情况绝对比他们要糟糕多了:TheShy不知所踪,Ning的情况也绝对不正常。IG此后的行动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喻文波和王柳羿是打算以死相搏强留住他们,放走Rookie。

严君泽的那一枪足以让喻文波丧失行动能力,因而IG的狙击手组合活着逃出去的概率其实并不算高。最好的情况是,他们现在需要解决的人只剩下了Rookie。

“别再犯浑了。”李元浩伸手捶了一下严君泽的背,“你打不中,不如让我来。”

在这种事情上,被向导反过来照顾的感觉让严君泽下意识地有些不快。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回怼了几句,一直沉默不语的刘世宇突然闷闷地开了口。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刘世宇的语气有些烦躁,“我们要不要告诉工会,高振宁还活着?”

二五·取舍

刘世宇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

但不向工会上报其实有很多理由——首先,他们没人真的亲眼看到清醒的高振宁睁开眼睛;其次,处决名单上再多一个S级哨兵,对于已经很吃力的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然而人在撒谎的时候会有少量的生理反应,例如血流加速瞳孔收缩之类的,这很难瞒过哨兵的五感。刘世宇实在不精于此道。

“那得看锅老师你的撒谎功力了。”李元浩看着他眨了眨眼。

“一定得我来说吗?”刘世宇有些艰难地低声问了一句。

“因为你不擅长。”李元浩看着他,“所以你说,才可信。”

刘世宇双手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联盟给了他们几个安全的坐标。在LCK境内总是需要格外小心,他们一路不停地赶到了最近的安全屋,把仍然在昏睡的洪浩轩安置好。李元浩骤然抽出匕首划破了左手的手指,站在他身边的严君泽下意识抖了一下。

“又不是割你,”李元浩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你哆嗦什么。”

李元浩伸出手指,让血滴在洪浩轩身边。血迹沾染着他的精神游丝,简短地留下了一些讯息。然后他再次扩大了精神力场,在洪浩轩的周身留下了一个小型的精神屏障。刘世宇沉默不语地低头看着洪浩轩,最后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你不放心的话……”李元浩试探着开口,“要不,你留下等他醒吧。”

“不了。”刘世宇果断地收回了手,从洪浩轩身边站起来,“没时间等他醒了。”

比起守着洪浩轩醒来,现在更该做的是在那个时限到来之前完成联盟交代的事,他能感受到高层有多看重这次的任务。几乎是他们前脚刚走,Heart就被政府的人请去了首都。名义上说是有临时任务,真正的意思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

一系列变故让他难以判断现在的局势,也无法承担任何风险——IG的全员叛逃,被标记为死亡的高振宁,Faker再一次出现在这片大陆上,那支诡异的军队,以及在LCK的首都突然爆发的战争。

这些事件都让他感到不安。然而不论局势是什么样,RNG的立场都不能有分毫动摇。

RNG的态度就是政府的态度,RNG的行动就是政府的行动。他们没有动摇的立场,也没有选择的机会。对RNG而言,在风暴来临的时候,他们只能一如既往地拥戴来自首都的一切决定。

过去的这么些年里,他总是想着准备尽可能多的底牌。他不是没有经历过绝境,他想着不论多么艰险,RNG总是可以赢下来。

那么……这次呢?

他记得王柳羿视死如归的眼神,与喻文波身上鲜血溅出的花。严君泽说得对,这将是他一生的噩梦。在子弹穿透洪浩轩的身体时,他从喻文波眼睛里读到了相同的痛苦。

然而,正如喻文波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他也依然会选择开枪。

刘世宇茫然地看着前方的落雪,一丝久违的被压抑在心底的恐惧溢出了他的心脏。

“会没事的。”李元浩感受到他的精神波动,伸出手指微微碰了碰他的太阳穴。熟悉的精神游丝覆盖了他的神识。他抬腿走进茫茫白雪里。在他最后回头看的一眼里,洪浩轩依然闭着眼睛沉沉地睡着。

“来,我背你,别害羞。”严君泽一把拉住了李元浩,“我们的时间有限。”

李元浩回头瞪了他一眼。刘世宇笑了笑,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还有两天。

但愿他们的狙击手组合一切顺利,也许杀了Rookie之后,他们就能带洪浩轩回家。

史森明站在写字楼的第二十层,为简自豪撑起了一个小型的屏障,空气中混乱的精神游丝被向导的神识尽数屏蔽。史森明向来很清楚他的想法,他们之间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交流。

国会大厦的防卫不是他们可以轻易攻破的,在这种情况下,硬闯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首都此时混乱的情况给他们带来了绝佳的机会——金正均总会有暴露在枪口下的时候。

史森明靠着墙坐下来,尽力维持着高强度的精神屏障,把他们俩的神识从周边的环境中抹去。

“你还能保持多久?”简自豪看着一直闭眼不语的史森明,“撑不住了提前告诉我。”

“理论上来说,最多再半个小时?”史森明睁开一只眼睛,狡黠地瞟了他一眼,“但我可以为你多撑很久。”

行,还能主动调戏,说明状态不错。简自豪也不再看他,专心地端平了手中的狙击枪。他很清楚他们最大的威胁是来自于谁。隔着数不清的人群,他一眼就认出了Faker的背影。

好消息是,史森明的精神力场很稳定。而李相赫带着身后的军队在和实验品厮杀,就必须铺开神识笼罩住整个战场,这让史森明的精神封锁起了作用。李相赫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坏消息是,如果他在这个距离开枪,一定瞒不过李相赫的五感。而他必须越过李相赫杀了金正均。

简自豪一刻不停地寻找着任何可能的机会,然而,出现在视野中的身影让他愣了片刻。

他看见姜承録站在李相赫的身边,手中的短刀劈开面前的人墙。他此前不是没有怀疑过联盟对IG下达的立刻处死的指令,这一幕大概彻底打消了他的疑问——尽管他并不明白IG这样做的理由。

简自豪明白,他只拥有一枪的可能性。

对一个真正的狙击手而言,一枪就够了。

士兵们组成的防线从四面八方向前推进,艰难而缓慢地收拢了包围圈。所有实验品都被限制在了中央广场附近的区域。姜承録一跃而起,率先冲进了人群中。少年的身影如刀般劈开面前的人墙,而后又被重新涌上来的人包围。李相赫再一次扩张了精神力场,他释放出了他能力范围内所有的、最具压迫性的精神游丝。如此,仅凭他一个人的精神封锁,硬生生地压制住了广场上的所有人群。

在周身的一片混乱中,李相赫莫名感受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常。

他下意识地回头,去寻找那丝诡异的精神波动来源的方位。扳机响了——而风声让他立刻意识到,那发子弹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李相赫立刻冲着简自豪的弹道开了一枪,他的神识在同时撞上了史森明的精神力场,然而被惊扰的五感并没能阻止子弹离开简自豪的枪膛。

简自豪顶着混乱的五感,凭借多年的直觉开出了那一枪,而李相赫瞬间白了脸色。

距离不够。李相赫立刻往回狂奔。

距离不够。

手枪的射速追不上简自豪的弹道。国会大厦的窗户应声破碎——透过飞溅在空中的,破碎的透明玻璃,他看见了金正均的血。

他不明白。

他仿佛依旧在无数个连环的噩梦里。他不知道那是他的所见,抑或是被强行写进他记忆深处的噩梦,无数金属碎片在寂静中炸裂开来散落在他眼前,在那些碎片倒映出的景象里,他的刀刺进了张景焕的胸口……

张景焕对他微笑,张景焕在满地鲜血中伸出手,张景焕的指尖抚过他的脸。就像多少年前一般,张景焕对他说,“别怕”。

金正均的手放在他肩上,金正均说你永远是我的骄傲,金正均无声地对他微笑。

他看见血溅在碎裂的刀刃上,他看见血溅在破碎的玻璃上。

他这一生,所爱之人皆因他而死。

“跑——”史森明一把推开简自豪,“你他妈的快跑——”

他的精神力场在顷刻间碎裂崩塌,剧烈的疼痛感让史森明近乎尖叫出声。血顺着史森明的嘴角溢出来,他竭尽全力撑住了简自豪的意识。李相赫的神识带着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愤怒,几乎瞬间要把他淹没。他在剧痛中跪倒在地上,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瓷砖上,而简自豪半步不退地站在他身边。他抬头看着简自豪,简自豪也低头看着他。

那一眼让他有些恍惚。

似乎他在某一天走出军区的大门,那时候他只知道RNG还缺一个顶级的向导。而简自豪在初见时也是这样看着他。“我接你去基地。”似乎是这么说的,“我是你的哨兵。”

那时候他对这个分配的搭档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四年了,史森明想。原来已经整整四年了。

李相赫精神游丝裹挟着巨大的杀意,而大厦里至少还有两个S级能力者。

“这样吧,”史森明笑了笑,“分头跑吧,就像原来一样。”

我是你的向导,我早就准备好了为你赴死。

他在简自豪错愕的瞬间把他推下了高楼,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松手时,他把血抹在了简自豪的衣角上。属于史森明的精神游丝,牢牢地护住了简自豪的神识。

一切正如他所料。

李相赫的身上带着要将他吞噬的杀意,他迎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拔出了腰间的手枪。有一个能力不在他之下的向导封锁了整栋楼。在那把刀即将刺穿他的心脏之前,有人死死地握住了李相赫的刀刃。

“别杀他。”裴俊植低声说,修长的手指硬生生攥住了刀锋,“他还有用。”

后脑传来一阵剧痛,史森明在下一刻失去了意识。

裴俊植松开了手,血顺着他的指缝滑下来。他就这样和李相赫两两对视着。这是时隔五年之后,裴俊植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活着的,会哭会笑会呼吸的李相赫。尽管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尽管他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个疲倦的,痛苦不堪的灵魂。

他看见李相赫的瞬间就明白了,张景焕已经不在了。

张景焕怎么忍心呢——太痛了,这一切就好像撕开了他的心脏。

五年。他的枪杀了那么多不想杀的人。他孤身一人穿过冰封千里的荒原,他在无数个不成眠的夜晚独自计算着所有的一切,明明所有的事都在按照他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一度以为自己赢了——以为自己抓住了微末的希望,以为自己战胜了苍凉的命运。但如今这一切,他和李相赫,谁也阻止不了命运带走所爱的人。

这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李相赫。

胸口翻涌着的情绪让裴俊植说不出半个字。

李相赫的眼底没有一丝色彩,裴俊植走上前,突然伸手抱住了他。还是那么熟悉的感觉啊,裴俊植想,明明五年了,明明都痛得都快死了,还是要装作能撑下去的样子。还是那么熟悉。

“别哭啊。”李相赫的声音沙哑,“别哭啊,俊植。”

二六·听海

军队组成的包围圈在不断缩小,姜承録一刀捅进来人的胸口,眩晕感让他下意识地踉跄了一下。

他的皮肤感受到了久违的寒冷,肾上腺素的药效逐渐褪去。他不知道多久没有合过眼了,在过量的兴奋消散后,他又感受到了从左肩的伤口传来的疼痛。

这次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军队已向广场发起了最后的冲锋。逐渐不受控制的感官提醒他,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姜承録凝聚起视线,轻轻摇了摇头,他自信能撑到战斗结束,而后再赶到宋义进身边。

他飞身冲向前方的人群中,一波又一波的士兵向前方发起了冲锋,实验品被军队包围着逐渐减少。无数尸体倒在姜承録的脚边,他踏过脚下被冰霜覆盖着的粗糙瓦砾。他在细雪中微微喘息着,后方的士兵有序地向前,顶上了倒下的人员的空缺。

中央的包围圈正在越来越小。

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越来越慢。他的大脑似乎被北风吹得混沌了许多,只能凭借着战斗的直觉躲开擦身而过的刀刃。

姜承録记不清具体是在哪一刻,他逐渐听见了身边传来的哭声以及欢呼声。在他不甚清明的听觉里,逐渐取代了厮杀声。

他抬起头,所有的实验品都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受伤的士兵在一片狼藉中哀嚎着,军队开始在尸横遍地的废墟中收拾残局。

结束了,大约是结束了。

姜承録长出了一口气,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

去找高振宁。他努力地喘息着,流进肺部的冰冷空气让他仍然保持着清醒。他能撑到高振宁身边。

他努力地回忆着宋义进留给他的坐标,在高楼和瓦砾中尽力寻找着标记。他用沾着血的指尖一寸寸地触摸着覆盖着冰雪的砖石。战争过后的硝烟和废墟让他更难辨认正确的方向。药效消散的速度比他想象得更快。

有生以来头一次,姜承録觉得自己也许有些过于自负了。

他还真有可能撑不到高振宁身边了。他想。

细雪落在他眉间,被汗水沾湿的头发在北风中结成了冰。他伸出抹掉地上的积雪,颤抖的指尖覆盖上了那块暗红色的标记。

宋义进的精神游丝缠绕着他冰冷的手指,他混沌的意识终于略略恢复了清明。

冬天的海水会很冷,姜承録想,但他不怕冷。

他毫不犹豫地从码头上一跃而下,大量失血的身体在冰冷的海水中更加难以控制,咸腥的海水几乎立刻灌满了他的口腔。他在恍惚间似乎想起了那双在河底拉住他的手,但高振宁并不在他的身边。

水面上有亮光,他不能停下来,他不能停在这里。

姜承録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海水中浮浮沉沉了多久。他看见了那艘在海浪中漂浮着的小船,远远地在海面下投下一片阴影。

姜承録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颤抖着抓住了船壁上凸起的螺钉。

海浪在云层下翻涌着,高振宁在海鸟的叫声中醒来,咸腥的海风灌进他的鼻腔,他躺在一张小小的木床上,周身的世界在微微起伏摇晃着。

时间线被硬生生切断的感觉让他十分恍惚。他在此时听见船舱的木门被推开,阳光照进了昏暗的空间内,有个人影逆光站在门口——他模糊的视线立刻认出了那是谁。

这是个美梦吧。他想,这是他这么多天以来做的唯一一个美梦。

海水顺着姜承録湿透的衣服往下滴。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直直地摔在了高振宁身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姜承録,海水在姜承録身上结成了碎冰,空气中是湿漉漉的,带着海水的咸味,淡淡的血腥气。冰凉的湿透的一团,就这样撞在他怀里。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高振宁想。他在这里,在我身边。

他抱紧了全身冰凉的姜承録,他的脸贴着姜承録被海水浸湿的额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什么温热的情绪堵住了他的声带。他小心翼翼地收拢了手臂,而后听见姜承録在他怀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睡吧。”他在姜承録耳边轻声说。

他在发烧。高振宁模糊地想,他在海里泡了多久,他一定非常痛。

姜承録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脸,四肢却裹着湿透的衣物冻得冰凉,左肩的伤口不知道在含盐的水里浸泡了多久,显得有些触目惊心。高振宁不敢骤然去脱他被海水和血浸透的衣服,只能先绕开肩膀抱住他,试图用体温暖一暖他冻得冰凉的手脚。

姜承録只是躺在摇晃的小床上闭上了双眼,像是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

小船在海浪中悠悠地摇晃着,光线透过小小的窗子洒进船舱里。高振宁扯过被子裹紧了怀里冰冷的身体,姜承録像是累极了,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话语。

高振宁的怀抱散发着刚刚好的热度,于是他枕着高振宁的手臂沉沉地睡了过去。

“宋义进——”高振宁小心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伸手轻轻敲了敲船舱的墙壁,“能拿盆清水过来吗?”

宋义进的确是个很全能的向导,而且在方方面面都很强——从打架到治疗到做饭缝衣,开飞机开船开潜艇,似乎就没有宋义进不会的。

噢,除此之外,宋义进还精通两种语言。

高振宁突然想起原来在IG那帮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几句鬼话,什么找向导当如Rookie之类的……呃,鬼话。

姜承録在宋义进的精神力场里昏睡着。高振宁按住他,防止他的动作下意识弄伤自己。宋义进坐在床边一针一针地缝合他肩上的伤口——他的手很稳,哪怕是在不停摇晃着的小船上。

高振宁再次在心里赞叹了一下全能向导宋义进。

姜承録在他手下微微动了动,高振宁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姜承録的头。宋义进瞥了一眼高振宁,让精神游丝缠绕得更紧了一些。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宋义进手上的动作不停,“我缝你的时候你都没这么紧张。”

高振宁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答不出来。他默默地思考了一会这个问题,良久,才想起此前一直想问宋义进的内容。

“他肩膀上这道是……我吗?”

“我觉得不算是你。”宋义进说,“你在那个状态下有记忆吗?”

“没。”高振宁低声说,“只能记住一些影子,像做梦一样,睁眼就全忘了。”

宋义进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处理完伤口,去拿了一套干净衣服给姜承録换上。高振宁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蜷缩在床上,任凭姜承録枕在他身上。宋义进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的这两个哨兵此刻非常像两只大猫咪。

暧昧的气氛并没能瞒过宋义进的双眼。

“高振宁,”宋义进目光如炬盯着他,“你对哪个向导可从来没这样过。”

高振宁像是被揭穿了什么,讪讪地看着他笑了两声。

“那你陪他吧。”

宋义进没有哨兵的五感,但也能看出高振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耳朵,于是决定放他一马,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不问就是了。我去驾驶室了。”

船舱的门缓缓合上,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在翻涌的海浪上,一切都柔和得不像是真的,而姜承録冰冷的身体终于在他的怀里逐渐恢复了一点温度。高振宁有些不太适应,似乎空气也在这时候过于温柔了,填满了有些湿乎乎的感情。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包裹住了。

姜承録其实很轻,握着枪的时候很凶猛,抱在手里却很柔软,仿佛刚刚好可以填满他的怀抱。

好像就这样在海上流浪一生也不错。

他的指尖穿过姜承録的头发。他可以听见姜承録的呼吸声,看清他闭着眼时长长的睫毛,以及毫无血色的嘴唇。他情不自禁地凑得近了一些,而姜承録在此时睁开了眼睛。高振宁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那双在战场上总是带着杀气的眼睛,此刻柔软地看着他。

该说些什么。

高振宁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僵硬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他必须赶紧说些什么。空气里莫名的热度像是要把他的脸都烧起来。

问问他这几天LCK发生了什么?但在这种气氛下说这种严肃话题就显得很蠢。

那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又显得没话找话只能让气氛更尴尬。

高振宁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姜承録看着他说不出话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把视线从高振宁身上移开,翻了个身,和高振宁并肩平躺在小床上。如他所想,在他们不再四目相对之后,高振宁的心跳速度终于慢了一些。

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他们的各种生理反应都无法瞒过对方的五感。

姜承録倒是坦然得很,他在看着高振宁重伤濒死掉下悬崖的时候就看开了。有些事不该等,也等不及的。都说人在生死面前最容易看清自己的心,在他被海水泡得意识模糊的时候,让他反复后悔的只有那么几件事。譬如,为什么没有在出发前的那天早早地让高振宁看清自己的心。

有些事是不该等的。

姜承録骤然起身掀开了被子,把高振宁按在了床上。

他仗着身上的伤更加有恃无恐。他是病人,所以高振宁除了任由他胡来之外,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动作。

被他压在底下的高振宁愣愣地看着他。海风吹过窗框,日光把他的阴影投在高振宁的身上。

高振宁莫名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姜承録给了他这辈子他从未奢望过能得到的东西。躺在他怀里的重量,摇摇晃晃的小船,海面之上厚厚的云层,停在甲板栏杆上的海鸟,一张小小的床。再过五年,十年,多少年之后他都会记得。

姜承録吻了他。

生涩的,但是又那么霸道的吻。

他多么完美。生涩却凶猛,年轻但强大,姜承録是上天能给予他的,最好最完美的东西。

高振宁猛地伸手扣住了姜承録的后颈,他们牙齿撞了牙齿,毫无章法地咬着对方的嘴唇。姜承録闭着眼睛,任高振宁的气息包围了他的全世界。

海鸥的声音,风吹来海水的咸腥味。

他们谁也不想先结束那个带着微微窒息感的长吻。他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衣料摩擦的声音,高振宁的心跳声。

从此便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不论余生前路遍布多少荆棘坎坷,不论他们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不论他们有朝一日谁先松开谁的手。

他可以凭此孤身踏遍山河,再无遗憾畏惧。

二七·希望

王柳羿孤身一人行走在战后的废墟之中,原本繁华热闹的高楼如今一片狼藉。军队穿行在大街小巷中清理着遇难者,幸存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

他在冰天雪地中醒来的时候,失去意识的喻文波还死死地抱着他,身边七七八八横着实验品的尸体。

喻文波的血流得太多了,他不得不去寻找一些救急的药品。在往回赶的时候,他把精神力场收缩到了极致,一片混乱的情景让所有人都没能发现他。然而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他亲眼看见史森明把简自豪推下了高楼。

王柳羿随后意识到了发生的一切,但他越发不敢有任何动作,不敢释放出一根属于他的精神游丝。

联盟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让RNG去做,才让RNG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也要去完成这个任务。简自豪是LPL经验最丰富的狙击手之一,很少有目标能从他的枪下活着离开。而尽管他们和RNG已经是敌对状态,王柳羿依然莫名地希望史森明还活着。

史森明一直是RNG最活泼的那个。他们几个年龄相仿,每每路过首都,他和喻文波都爱去找史森明蹭饭吃。

不过一年时间,就已经成了必须在战场上杀得你死我活的局面。

王柳羿的手指微微用力,把药缓缓地推进了喻文波的血管内。

“醒醒。”王柳羿伏在他耳边低声说,“喻文波,别睡了。”

大量的失血让喻文波的整个世界都有些发黑的眩晕感。王柳羿跪在他身边急切地看着他。喻文波伸出手,想让王柳羿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然而右腿剧烈的疼痛感让他摔在了地上。

“我走不了。”喻文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先走吧。”

王柳羿摇了摇头,拉住喻文波的手把他背了起来。

“不就是多带个人吗?”王柳羿咬咬牙,“你睡,我背你就是。”

“让你平时多吃点。”喻文波笑了笑,“现在力气不够了吧。”

“是你太沉了,都怪你胖。”王柳羿支撑着他们两个人的重量,并不能走得很快,只能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喻文波能听见王柳羿压抑着的喘气声,说不出来的复杂感情拽住了他的心脏。

“你故意这么好的吗?”喻文波把头埋在王柳羿的肩上,闷闷地说,“你就是想让我欠你的。”

“知道就好。”体力的快速消耗让王柳羿不想多说一个字。他伸出精神游丝覆盖上喻文波的神识,尽力缓解一些疼痛感。他们在茫茫雪地里寻找着宋义进可能留下的痕迹。以他们现在的行进速度,一旦被任何敌对势力发现都没有逃走的可能性。

“公子。”喻文波突然制止王柳羿继续向前走,“附近有人。”

王柳羿立刻收缩了精神力场,扶着喻文波小心翼翼地蹲到了石头后面。他还没来得及去探知前方的具体情况,身后又传来了新的异常。

喻文波抽出手枪,和王柳羿分别盯住了两个方向。

“别开枪。”

脑海中熟悉的声音让王柳羿愣了片刻。

来人的神识缓缓地在他们身边结成了精神屏障,避免他们被前方的卫队发现。喻文波仍旧不敢放松,端着枪稳稳地指着声音的源头。直到看见熟悉的脸时,才微微松了些手指。

“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俩。”田野压低了声音,“然后你俩就用枪对着我?”

“证据呢?”喻文波不敢放下手中的枪,“整个LPL都应该想杀了我们才对。”

“是EDG让你来的?还是谁让你来的?”王柳羿紧跟着追问。

田野知道他们现在的状态宛如惊弓之鸟,伸手向他们证明了没有武器之后,才从口袋里丢出一块金属铭牌。喻文波右手依然端着手枪,左手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和王柳羿反复确认了好几遍铭牌的真实性,这才放下了手里的枪。

“我不知道你们接到了什么任务。”田野垂眼看着他们,“但EDG接到的任务是把你们捞回去,进LCK不敢明目张胆带那么多哨兵,几个向导抽签抽中了我。”

“你什么时候出发的?”王柳羿看着他,若有所思。

“大约一周前吧。”田野不明所以地回答。王柳羿大致估算了一下时间,顿时心下了然。

田野走过来,和王柳羿一起把喻文波扶了起来。

“我带你们回LPL,但有个条件,你们先发誓你们会做到。”

“一旦被人发现,你俩逃之前先在我身上开一枪。”田野淡淡地说,“不然整个EDG都得跟着你们完蛋。”

首都境内残余的实验品已经被尽数清理完毕。裴俊植在门外和军官们轻声交谈着,确认各个小队具体的伤亡人数。李相赫默默地站在床前,沉默地看着躺在医疗仓里的金正均。

“我不想这样。”李相赫轻声说。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裴俊植推开门,缓步走到了他身边。

“但我们需要他,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裴俊植伸手搭在李相赫的肩上,强行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国会里一定要有一个SKT的人,不然这五年所有的事都毫无意义。除了他,议院和那些工会还能信任谁?我早就是个刽子手了。军队会信任你,但那些议员,你觉得有可能吗?”

“相赫。”裴俊植说着,突然别过头不再看李相赫的脸。

“我找不到在宛。”裴俊植蹲下来,把脸埋进胳膊里,“我没能阻止韩王浩带走性雄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还不明白吗,只有我和你了。”

“只有我和你了。”

他看见晶亮的水滴从裴俊植脸上落下来,滴在地板上。

“如果我们也做不到。”裴俊植的声音有一丝压抑着的哽咽,“那就是真的没有希望了。什么,都没有了。”

“能先拖住他们吗?”李相赫放柔了声音问,“能拖多久是多久。”

裴俊植抹掉脸上的泪痕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推开门往外走。

“俊植。”李相赫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辛苦了,这么多年。”

他恍惚间想起,他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裴俊植掉眼泪了。

李相赫很清楚,那绝不仅仅是因为“失去”本身。

他们在周边地区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了局面,裴俊植以金正均的名义连夜给各大工会传了消息,又联系了无数新闻媒体把首都的事报道出去。目前军方暂时控制了首都,议院即将召开新的会议成立临时政府,从他们角度而言,局面本来称得上是顺利——这些都是裴俊植计划了整整五年的事。

但是,失去了金正均就仿佛失去了所有已经建立起来的优势,刚刚打开的局面似乎又即将崩溃。

李相赫不得不停下来仔细思考,这种站在高处思考的感觉对他而言非常陌生——曾经的他并不需要计算这些,时至今日他才觉察到,当年总是有人替他想好所有的一切。

在失去了那个人之后,他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些他从前不愿思考的事。

李相赫并不想承认自己的依赖和想念。既然张景焕已经不在了,再多的爱和思念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不是完全没有怨恨的吧。

他在顶楼坐下来,冷风吹在他的脸上,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悠悠地飘散在空气里。在他的脚下,军队井然有序地穿行在大街小巷中,战斗过后的首都正在逐渐恢复新生。

他并不想在此时回忆张景焕那双温柔的眼睛,然而,为什么在濒死的时候还要对他那样笑呢?为什么露出了那样的笑容之后,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他哪怕一眼。

他确信自己在那五年里没有流过眼泪,一滴都没有——哪怕他们切开他的皮肤,挖出他的骨骼,再多的绝望,再深的噩梦,他没有哭过。

他仿佛在张景焕面前流光了整整五年的眼泪。但不管他怎么抱着张景焕,不管他的眼泪怎么砸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不管他做什么,绝望与否,挣扎与否,张景焕都不会回来了。

李相赫抱着膝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他闭上眼睛把头靠在自己的腿上,任冷风从耳边吹拂而过。他听见了裴俊植的脚步声,一步步从楼下走上来,无言地停在了他身后。

“那五年……”李相赫仍旧闭着眼睛,轻声问,“他过得好吗?”

“你知道的啊。”裴俊植从他身后走过来, “像他那样的人,想做的事最后一定会做到。他去找你的时候大概是很开心的吧,他想再见你一面。他见到你了,对吗?”

裴俊植在他身边坐下,双脚在高楼的边缘摇摇晃晃。

他偏头看着裴俊植,恍惚间觉得这还是多年以前,那双属于狙击手的眼睛尚且没有被岁月打磨成深不见底的模样。他们的脚下是基地最高的那栋楼。那时候他和裴俊植就像这样并肩坐着,裴俊植总是爱把脚伸出去,在高楼的边缘摇摇晃晃。

“你相不相信。”裴俊植半眯着眼睛,“我能打中那棵树上最高的那片树叶。”

石子惊起了树林里的飞鸟,树叶缓缓地飘落下来。楼下的李在宛用带着三分嫌弃的声音揶揄裴俊植。他记得那天的微风和正好的温度,以及蓝天上漂浮着的柔软云层。远方训练场上的张景焕回头看着他们,额头上的汗水在阳光下微微闪着光,眼角的笑容也被染得温柔而明亮。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又仿佛是他一生中最美丽的梦境,睁眼之后什么痕迹也不曾剩下。

“你相不相信。”记忆中的景象似乎在眼前重合,裴俊植依然如当年一样坐在他身边,那双眼睛不再如当年一般清澈见底,却仿佛燃烧着来自灵魂深处的火焰。

“我们依然有胜算。”

裴俊植在高楼的边缘站起来,在高空中自下而上的风吹起了他的衣摆。首都不可能永远由军方控制下去,距离议会商定的日期还有两天的时间。

“如果你真的不想这样。我替SKT去。”裴俊植看着高楼下整齐的军队,“我至少有个军衔,能尽量拖下去,直到你找到别的办法。”

“不用了。”李相赫抬起头,“我们都知道,没有别的办法。”

裴俊植不敢看李相赫的眼睛。在真正说服了李相赫之后,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的绝望感反而淹没了他。

他们救不了金正均,但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无论那是不是真正的金正均。他们付出了那么惨痛的代价,来毁掉这些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世界上的技术。但他现在却在说服李相赫,把所爱之人作为祭品亲手献上。

“另外,还有件事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不想让这件事影响你的判断。”裴俊植轻声说,“LPL有一个S级哨兵,在失去呼吸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之后活了下来。”

“实验室已经被毁了,但一定还有知情的人。我敢肯定韩王浩知道。”裴俊植苦笑了一声,“但他是个不会吃亏的人。想从他嘴里问出东西……”

“相赫。”

他轻声说,“我们,必须要用更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二八·归乡

李元浩蹲在码头上,伸手摸了摸木桩上暗红色的痕迹。海浪一阵阵地拍在他脚边。

姜承録的气息断断续续地延伸到这里,他似乎伤得不轻,一路上血迹就没有断过。很显然,他大概是直接从这里跳了下去。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他身后有追兵,要么是前面有他想追上的人。不管哪种,对他们来说都是相当苦手的情况。

就算姜承録真的死在海里,打捞尸体也比在陆地上难许多。

“就这样上报吧。”刘世宇说,“先弄清其他人的下落。”

他走过去伸出手,把李元浩从地上拉起来,通讯线路里传来的消息让他稍稍安心了一些。

“他们回来了。”刘世宇长出了一口气,“那边应该是搞定了。”

刘世宇远远的就看见了简自豪的身影。严君泽伸手在空中挥了挥,简自豪却并没有回应他。

“小明呢?”严君泽不明所以地说一句,旁边的李元浩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刘世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简自豪身边,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简自豪先回答了他们的疑问。

“我杀了Kkoma,他被拦住了。”简自豪的声音似乎听不出什么情绪,“我本来想留下来拼一场,但他不让。”

“他是你的向导。”严君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之前的事都出了问题,根本没人知道Faker出现在那里!”简自豪的情绪似乎同样被点燃了,“但那已经是最好的机会了,在战场上根本没人有时间思考这些,我只能越过Faker杀了他。等那几个哨兵回到他身边,我连一枪的机会都——”

“我在跟你说小明!”严君泽近乎直接冲到简自豪面前,带着愤怒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他,“你想完成任务,非得拿史森明去换?”

“你告诉我。”简自豪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能怎么办?”

严君泽上前拽住了简自豪的衣领。李元浩立刻伸手过来拦,却被严君泽一把甩开。严君泽扭头就走,刘世宇的手在半空中抬了又放,最后还是搭在了简自豪的肩上。

“我没事。”简自豪轻轻拿开了刘世宇的手,“我真没事。”

李元浩和刘世宇都知道他的脾气,气氛一度降至冰点。严君泽独自一人走在前面,李元浩和刘世宇用眼神交流了片刻,加快脚步跟在了严君泽身后。

LCK的雪好像永远也下不完,茫茫的白色几乎要把他们吞没。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刘世宇看着前方的两个身影,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没。他们一路上只是无言地向前走着,良久,他听见简自豪极轻地说了一句。

“我不想的。”简自豪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想回来的那个人是他。”

冷风灌进刘世宇的眼眶里,把他的双眼吹得无比酸涩,声带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灼烧过一般,说不出半个字。

他还记得史森明被简自豪接回来的时候——小小的一团走进基地的大门,礼貌又不失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爱说爱笑的少年心性,似乎所有人都格外偏爱这个向导半分。史森明就是有那样的能力,哪怕在绝境面前,依然能连带着让身边的人也高兴起来。

他能听出简自豪声音里的难过。倘若有十分伤心,简自豪会死撑着只表现最多一分。

不是这样的,刘世宇想。严君泽说的都是气话啊,我想史森明回来,我还想你也能回来。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简自豪,他更害怕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等一下。”李元浩的声音适时地打破了沉默,“我找到了,这是喻文波的血。”

王柳羿在反复确认了田野的动机之后,终于彻底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他惊异于田野能够赶在其他所有人之前发现他们。身为一个支援型向导,田野大概把“支援”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换成别的队伍,大概是不敢这么自信地放一个支援型的向导孤身前来LCK的。而且田野赶在RNG之前找到了他们,说起来轻描淡写,同为支援型向导的王柳羿十分清楚,这事真正操作起来有多大难度。

他们三个一路上走得战战兢兢。首都在军队掌控下逐渐恢复了秩序,最佳的出城时机已经错过了。何况喻文波已经丧失了至少一半的战斗能力,他们没有能力处理任何正面战场上的厮杀。

王柳羿一手按住喻文波,一手用镊子去夹碎在喻文波大腿里的子弹,喻文波忍着呻吟的呜咽声听得田野都心颤。然而王柳羿的手没有任何犹豫,只是低声哄着喻文波尽力消解他的疼痛感。

“我怀疑上面有人罩你们。”田野伸手递了一杯热水给王柳羿,“这可能就是我稀里糊涂地跑到这里来的原因。”

田野沉默地看着王柳羿小口小口地给喻文波喂水。他知道的并不比王柳羿多,用明凯的话来说,这种破事知道得太多没啥好处。

在出发前的某天晚上,他亲眼看见明凯去见了IG那位失踪的指导。

“这事你得瞒着其他人。”明凯说得轻描淡写,“最好现在就给我忘了。”

明凯不愧是明凯,连自己人都瞒得滴水不漏,直到那天才让他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于是抽签结果出来的时候,他炫耀似地把写着自己名字的字条在明凯眼前晃了晃。明凯略微有些恼怒地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EDG为他准备了一份名义上的任务文件,说是LPL的军工厂缺一些资料,让他来LCK带一些回去。看上去十分常规,事实上要带回去的“资料”是刚刚被全境通缉的IG。

其他人都以为他只是去出个小差,走的时候胡显昭还没心没肺地和他说拜拜,田野的内心莫名有些酸涩,但也只能装作无所谓地挥了挥手。知道一切的明凯只是在他离开的时候久久地立在原地,无言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帮我按着。”王柳羿喊他,“马上就好。”

喻文波流了一头的冷汗,看上去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在目光交接时对王柳羿轻轻笑了笑。在王柳羿终于缠好纱布之后,喻文波大概是浅浅地睡了过去。

“我们得快点。”田野的声音充满了担忧,“这样太容易被追上了。”

田野拉开了车门,和王柳羿一左一右地把喻文波扶上了车。

他们一路上把车开得飞快。田野觉得自己的整颗心脏都在狂跳,他释放了所有的精神游丝,生怕视野范围内有一丝不和谐的东西。坐在他身边的王柳羿倒是显得非常镇静,默默地系好了安全带,一副已经习惯了的模样。

“欢迎来到IG。”王柳羿看出他的紧张,轻轻笑了笑。

“这也太刺激了吧。”田野的目光紧盯着前方的马路,“你们五个,是每天都过这种日子吗?”

“也没有每天吧。”田野本来是随口一说,但王柳羿还真的皱眉仔细思考了一下,“但这个月差不多都是这样。”

王柳羿平静的表情配上这夸张的话语,这场景谁见了都心慌。

田野此刻真实有些后悔在抽签的时候动的那点小聪明。他当时意识到不对劲,想都没想就把明凯的名字换成了自己的,否则如今坐在这里体验IG刺激生活、随时可能心脏病发作的那个人应该是明凯。

他于是又踩了一脚油门,带起的风吹得路边的雪花四散飞舞。

“前面有铁路。先去南边的城市,然后再去港口坐船。”田野的语速飞快,“我来的时候在那里留了一艘船,首都的港口已经不安全了。到了海上之后先转几圈确认没人跟上,然后我们一直向南,一周可以回到LPL。进了EDG的辖区明凯会找人接我们。”

王柳羿专注地又在心里重复了几遍,直到这段话一字不落地印在脑中。

公路在半山腰上盘旋着向前,田野猛打方向盘把车开下了路基,小车在颠簸的山石上再难向前。田野和王柳羿把喻文波从后座上搬下来,然后猛地踩了一脚油门,任小车直直地掉下了山崖。

接下来的路得靠步行。

王柳羿和田野一左一右地扛着喻文波,三个人在山林间飞快地穿行着,铁轨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两分钟后,我们从这里跳下去。”田野看着王柳羿,“搭这班车去南边。”

王柳羿刚想点头,异样的精神波动让他瞬间嘴唇发白。田野和他对视了一眼,眼中是同样的惊慌感。

他们俩之间大概不需要言语交流。

刘世宇的气息出现在了他们极限感知距离的边缘,尽管暂时还没有别人,但刘世宇身后通常都跟着整个RNG——他们俩的侦测能力都是当世顶尖的水准,然而按照RNG的行进速度,过不了多久就能发现他们。

“话说。”田野突然笑了笑,皮肤在夜色下越发的苍白,“我刚刚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吧。”

王柳羿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田野在下一刻推开了王柳羿,抬手就是一枪。子弹几乎是贴着王柳羿的耳廓爆炸开来,过大的声音让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令人眩晕的耳鸣声。

田野此刻已经是标准的战斗姿态,后跳时一个翻滚落地,手中的枪稳稳地指着王柳羿。

“记得你答应过什么。”田野的声音低低地在他脑海中绽开。

严君泽已经在往他们的方向接近。在这个距离下,没有人能够从简自豪的枪口下脱身。

田野立刻把阈值提升到了极限,精神游丝疯狂地以他为中心扩张开来,无差别地覆盖了整个区域。他和王柳羿的精神屏障狠狠地撞在一起,爆炸产生的精神碎片让所有人的五感都因此模糊了片刻。不可见的冲击波横扫了整个区域,眩晕感让简自豪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略略一停顿。

火车从远方驶来,金属碾在铁轨上的声音灌满了王柳羿的耳朵。

王柳羿看着田野的脸,咬着牙狠心扣下了扳机。

枪响穿透了寂静的雪夜,刘世宇和严君泽都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王柳羿的枪口在冰冷的空气中冒着白烟,血花盛开在田野的胸口上。

“告诉明凯。”

在王柳羿抱着喻文波一跃而下的时候,田野的声音微弱到近乎淹没在风中。

“早点带我回家。”

二九·沾襟

简自豪在五感恢复的第一时间扣下了扳机,子弹直追王柳羿而去,在即将命中时火车刚好驶入了隧道。碎裂的弹壳在头顶爆裂开来,王柳羿立刻俯身趴下,惊魂未定地抱紧了喻文波。

简自豪微眯着双眼,放下了手中的枪。

严君泽快步上前把田野从雪地里抱起来,李元浩急急地伸手按住了田野的胸口。

“这血我一个人止不住。”李元浩的声音明显带着惊慌,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需要器材和药。”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还是一个人。”简自豪低声说,“联盟没说给我们派任何支援。”

“现在就别想这些了,往回跑,赶紧。”刘世宇脱下外套,按在田野身上,“我先给首都发个消息。”

严君泽立刻点了点头,把田野从地上抱起来。

看着喻文波和王柳羿在他们眼皮底下跑掉的感觉有些糟糕。刘世宇默默地记下了火车的班次。他着实有些不敢告诉明凯,按照EDG全队对田野的态度,知道消息的明凯八成恨不得直接带人杀到他们身边来。

简自豪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田野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需要穿过边境的小任务。真正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招惹到IG。

IG已经是鱼死网破无所畏惧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孤身一人对上IG绝对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王柳羿的那枪看上去分明就下了死手。

他们带着田野一路往回飞奔。严君泽先去寻了个安全的地方,他以极限速度一路狂奔赶去了最近的医院。

这么狼狈地在半夜三更硬闯医院,刘世宇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偏偏在LCK还语言不通。

所幸首都现在的医院本身就是人满为患,刘世宇干脆趁乱爬了窗户摸进去,丢下身上所有的现金拿起东西就走。

以哨兵的身体素质而言,基本上只要心脏和大脑还在,没死透直接缝起来就能活,而且不出几天又活蹦乱跳,刘世宇自己不知道体验过多少次被生生从死亡边缘直接拉回来的感觉。但是对于向导来说就非常不一样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向导的血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一个向导只能接受来自其它向导的血液,现在的情况下,他们只能抽李元浩的血。

好在李元浩的状态一向稳定,抽点血应该不算什么。

刘世宇拿着医疗箱一路狂奔回去。不需要他开口,推开门的时候李元浩已经坐好了等他。严君泽站在一边,眼神复杂地看着李元浩的血顺着透明的软管缓缓地流进真空袋里。

平时他们多多少少都把李元浩当半个哨兵用,只有在这样为数不多的时刻,他才能深切地感受到,李元浩其实依然是个向导。

田野的状况似乎稍稍好了一些。李元浩上前稳住了田野的意识,刘世宇只能硬着头皮给田野缝针。

“锅老师,你动作快点。”失血的感觉让李元浩略微皱了皱眉,精神力场也有轻微的波动。“不然我可能比他先倒了。”

严君泽有些紧张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肉麻得让李元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别,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李元浩讪讪地看着严君泽,“我开玩笑的,我真的挺好。”

简自豪只能站在一边干看着。他的五感告诉他,田野真的伤得很重,严重失血,瞳孔涣散,心跳急促而不规律。他并没有因此忽略某些细节,那一枪的位置虽然凶险,但只要立刻得到正确的治疗就能抢救过来,而王柳羿当时清楚地知道他们就在田野身边。

——出于某种原因,王柳羿的那枪打偏了一些。

偏偏不只避开了心脏,还避开了很多动脉。

“小虎。”简自豪突然低声问了一句,“一个向导对手枪的掌控能力能到什么程度?”

李元浩没能理解他想表达什么,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你觉得,让子弹刚好从几条动脉之间穿过去,宝蓝能做到吗?”

李元浩这才听懂了他的意思,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难。”简自豪看着他,“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一枪是喻文波开的,我绝对不信他是不小心打偏了。但偏偏开那枪的是宝蓝。”

他们几乎没见过王柳羿用枪,没人能确定王柳羿的准度大概在什么范畴。

“要是考虑极限情况的话……我是可以做到的。”李元浩揉了揉鼻子,“但这样想很奇怪。毕竟当时因素很多,手抖也好,下意识地心软也好,宝蓝毕竟是个向导。反正,如果是我的话,在那种情况下,很可能会打偏啊。”

简自豪双手合十,仿佛陷入了沉思。

“我特地用即时通讯告诉了明凯这件事,但从他的表情和声音,我都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刘世宇听见他们的讨论,补了一句。

“他怎么说?”简自豪问。

“他还能怎么说?”刘世宇瞥了他一眼,“如果是在LPL他已经带人在冲过来的路上了。说了半天无非是求我们照顾好meiko感谢我们救了meiko,就差直接在视频里磕头了。我也不好直接问明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meiko要去招惹IG。”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或许只有毫无意识地躺在床上的田野本人。

刘世宇剪断了手中的丝线,血已经基本上止住了。通讯线路在此时传来了消息,刘世宇擦了擦手在床边坐下,脸上的神色好像莫名地放松了三分。

“不知道算不算是个好消息。”刘世宇叹了口气,“我们可以回LPL了。”

他又伸手确认了一遍田野的情况。严君泽突然偏过头,直直地看着他。

“那么小明呢?”

原本好起来的气氛似乎又急剧下降,莫名的苦涩感在刘世宇心里发酵。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种情况,然而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史森明的名字将成为他们几个之间,不能言说的,也无法解开的死结。

“就算我们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呢?”刘世宇的声音轻飘飘的,“总是有太多事……总是有比史森明更重要的事。”

简自豪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寂静的雪夜突然让刘世宇觉得无比疲倦。他于是不再开口,只是撑着头把脸埋进手掌里,闭上了眼睛。

“回去也好,至少能睡几个好觉。”李元浩轻声说,“要是你们不放心,我一个人留下来盯着LCK的情况。不和他们硬碰硬的话,我能藏很久。”

李元浩的这番话说得无比真诚,严君泽看着他,最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边境上会有飞机接我们,浩轩已经在那里等了。”刘世宇抬起头,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我们带着Meiko回基地,越快越好。”

“他们是这样跟你说的?”简自豪有些惊讶,“就这样放过IG?”

“当然不。”刘世宇起身,轻手轻脚地把田野从床上抱起来,“让我们回去,是因为Rookie已经离开LCK了。”

在大海上漂了整整二十天之后,宋义进终于看见了远方久违的陆地。

姜承録一个人坐在船头,听见宋义进蹦蹦跳跳地从船舱里跑出来,回过头对他招了招手。宋义进两步蹭到姜承録身边。南方的温度比LCK暖和了太多,姜承録摊开的手心里握着一把捏碎的干粮,一只丑胖丑胖的海鸟缩在他手边欢快地拍着翅膀。

看来真的是太悠闲了,宋义进想,多日无架可打的姜承録已经闲到坐在船头喂鸟了。

姜承録在和煦的日光下低着头,阳光映出他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打出一排细密的阴影。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戳了戳白鸟被羽毛覆盖着的肚子,白鸟“哇”得发出了一声粗粝的叫声,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天。

“……”

这个场景大概有些过于羞耻和幼稚了,宋义进一时无言地看着在天上盘旋的白鸟。

“高振宁——”

姜承録朝天喊了一声。宋义进下意识地回头环顾四周也没看见高振宁的人影,倒是那只鸟扑簌簌地落下来,耀武扬威地站在了姜承録肩上。

宋义进刚刚拧开盖子喝了口水,看见这个场景差点把水喷在姜承録脸上。

“你信不信高振宁下次清醒第一件事就是拿刀宰了这只破鸟。”

姜承録又伸手戳了戳白鸟圆滚滚的肚子,那只鸟大概是被他戳得十分难受,不停地吱哇乱叫着在栏杆上跳来跳去。他伸手摸了摸鸟的羽毛,明亮的双眼在阳光下显得越发清澈。

宋义进觉得自己要瞎了。

姜承録此刻过于柔软了,简直像全身都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换个人也就算了,柔情似水姜承録简直是惊悚片。

宋义进简直想求求老天爷,把那个一言不合拿刀抹对方脖子孤身屠杀整个LCK带伤跳冰海游泳追货船的暴徒姜承録还给他。

他越发无法直视姜承録和高振宁,两个男人天天像怀春少女一样黏在一起也就算了——这二十天他干脆一个人睡在驾驶室,懒得回船舱里看他们俩腻在一张床上交颈而眠的样子,结果躲不过的终究躲不过,他今天刚推开门就听见姜承録给一只破鸟起了高振宁的名字。

“不像吗?”姜承録的声音在海风中带着罕见的温柔色调。

对不起,真不像,宋义进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他妈要瞎了。

他莫名想起同高振宁刚刚认识的那段时间。高振宁离开军队后,他俩结伴去了不少地方,人人都以为他和高振宁这样的单身哨向组合之间应该发生点什么,当年连喻文波都下意识地把他俩当成了一对。

谁能想到高振宁从取向上就有问题,偏偏还能碰上取向同样有问题的姜承録。这个世界是真他妈的奇妙。

干,他俩会不会在床上打起来啊。

等等,那谁在上面呢。

不行了,有画面了。宋义进想伸手戳瞎自己的脑子。

“……”

宋义进有些难以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姜承録莫名其妙地看着面色古怪的宋义进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完全想不到向导发达的大脑里已经自动补全了多少乱七八糟的画面。

此后的很多年,IG总是被反复地问起这个问题,为什么队里的两个哨兵放着十全十美人见人爱的万能黄金单身向导宋义进不要,毅然决然地搞到了一起。

天知道为什么。

宋义进觉得自己至少有十天半个月不想面对姜承録和高振宁,站起来一个人跑回驾驶室掌舵。

整片海和群岛都是EDG的辖区。日光和煦地从蓝天上铺下来,淡色的云朵挂在天边,碧蓝的海水一眼看不到尽头,大片的礁石在海浪中若隐若现。热带的植物都长得十分奇特,沙滩上零星地长着几棵说不出名字的树。

LCK的冬天太冷,宋义进有些酸涩地想,喻文波和王柳羿也该在这艘破船上。

小船绕着海岸线转圈,坐在船头的姜承録站起来,远远地冲着天边举起了手。

宋义进顺着姜承録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见远处的礁石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他开足了发动机的马力,小船在海面上留下一道白色的浪花。宋义进掌着舵让小船逐渐靠岸,坐在前方的礁石上的明凯遥遥地对他笑了笑。

落魄队长宋义进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仿佛见到亲人一般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们终于吃上了这个月的第一顿热饭,动筷子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宋义进觉得自己眼泪都要下来了,说实话有点丢人。他还没来得及和明凯聊一聊这几个月积攒下来的、火山喷发世界爆炸一样多的疑问,房门突然被人风风火火地推开了。

胡显昭站在门口,手中拿着几张字条,脸上的表情明显带着几分愤怒。

宋义进愣了,胡显昭看到他们的时候吓了一大跳,明凯更是瞬间变了脸色。

胡显昭什么也没说就立刻往外跑,明凯来不及说话,急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去追。

宋义进觉得自己看不太懂现在的局势,姜承録只是和高振宁肩并着肩躺在沙发上,看起来没有任何想法,眼皮都没抬一下。

“哥。”姜承録淡淡地说,“我们吃我们的。”

明凯和胡显昭似乎在门外低声争论了起来。宋义进不是很清楚原由,但心里莫名地有些愧疚。

“为什么两张字条上写的都是田野的名字?”

胡显昭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这是老队长遇见叛逆期少年的标准剧情吗?宋义进心想,还是他们小姜好,也没啥叛逆不叛逆的,他说啥是啥,小姜拿刀杀穿对面就完事了。

明凯似乎低声解释着什么,但从噔噔噔的脚步声可以听出来,胡显昭根本就不想听。

EDG的老队长面色沉重地推开门走进来。宋义进一时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刚刚想说的话也全都忘了。他和明凯面面相觑了好一会,通讯的声音突然响了。

“对了。”明凯看着宋义进,“我找到你们那对狙击手了。”

宋义进觉得自己今天好几次都险些在明凯面前失态,但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该怎么感谢明凯呢?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明凯,他还能怎么报答呢?

他每天都在想喻文波和王柳羿什么时候能回来,每天都不敢细想下去。LCK的雪下得那么大,王柳羿那么瘦,仿佛北风随时能把整个人吹跑一般。喻文波踹开车门的时候眼神又那么决绝,连一声告别都没有,他伸出去的手都没能够到喻文波半片衣角。

他曾经日夜朝夕相处的——亲眼看着从小树苗一点一滴成长起来的少年。

怎么能被丢在那么大的雪里,怎么能被丢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

宋义进伸手捂住眼睛,水痕无声地顺着指缝滑下来。

姜承録立刻俯身紧紧地抱住了他,任宋义进的眼泪染湿了他的胸口。

三十·翻覆

IG头上扣着个S级逃犯的身份,因而不方便在白天出门,然而住在海边对他们而言依旧是很新奇的体验。宋义进和姜承録会在黄昏的时候一起去沙滩上看看日落,这段时光仿佛是他们从被命运牢牢攥在掌心的,某段不由自己掌控的人生中,强行偷来的半分悠闲。

宋义进的双眼见过绵延的战壕和燃烧的火海,想握住的却只有此刻掌中一捧流沙。

他和姜承録一前一后地赤脚踩着海滩上的细沙,清凉的海水扫过脚掌,海风吹来潮湿的水汽。他索性坐在沙滩上,让涌上来的浪花刚好可以没过脚趾。面前一轮巨大的红日逐渐向着深蓝的海面下沉没,天空像是被墨水染深了颜色,散落的星辰逐渐浮现了出来。

姜承録正猫着腰在海边捡贝壳。

宋义进看见前面的姜承録挽起裤脚,露出纤细而有力的脚踝。

姜承録的小腿没在海水里,洁白修长的手指在沙子里摸索着什么——就连挑贝壳的时候似乎也格外认真,每找到一枚都会小心地借着海浪冲掉上面的泥沙,然后再仔细地看一看上面的纹路。

今天的姜承録似乎心情不错。

他弯腰拾起了一个小海螺,纯白色的外壳,裹着一层透明晶亮的秞。

“这只最好看。”宋义进对着他笑,“比昨天捡到的都好看。”

姜承録似乎也终于满意了,不再低头继续挑挑拣拣。宋义进就地躺了下来,远处的姜承録一步步踩着粉末状的细沙朝他走过来。

头顶深黑色的夜空和点缀其中的漫天星河,此刻都坠落在宋义进的眼底。

潮湿的海风吹得他呼吸发痒,宋义进眯着眼睛,把双脚埋进了仍然散发着阳光余热的沙子里。坐在他身边的姜承録用衣袖轻轻擦干了那个白色的海螺,又用手指蹭掉了上面残余的细沙,而后把它轻轻地放进了口袋里。

“我有点羡慕明凯。”宋义进继续枕着自己的胳膊看漫天的繁星,“至少现在是真的羡慕。”

姜承録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他们又无言地坐了很久,浪花有规律的声响让宋义进莫名有些犯困。他在舒爽的风中眯了眯眼睛,一旁的姜承録把外套脱下来,轻手轻脚地盖在了他身上。

“哥,困了回去睡吧。”

“你先回去吧。”宋义进裹着他的外套在沙滩上翻了个身,“这里更舒服啊。”

姜承録用略带警惕的眼神环视了四面八方,才留下了外套往回走。哨兵的脚步无声地踩在柔软的细沙上,逐渐远去。宋义进裹着热乎乎的外套,舒服地窝在留有太阳余温的沙滩上,任细沙在此时粘上了他的发梢,而后又在大海规律而柔和的声音下陷入了梦乡。

他眯了一小会才醒来,回去时经过高振宁的房间,习惯性地推了门去确认高振宁的情况。

借着洒在床头的月光,他看见了姜承録这些天来收集的所有贝壳——各式各样的都有,整齐地码在一个小篮子里,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姜承録最为满意的那枚白色海螺,安静地躺在高振宁枕边。

高振宁不曾和他们一起赤着脚站在沙滩上,亲眼看到在远方深蓝色海水上漂浮着的红色夕阳,没有尝到从大洋最深处吹来的、被潮湿海风裹挟着的咸涩滋味,或是和他们一起把脚趾埋在被太阳晒得热热的沙堆里。

也许借着放在枕边的白色海螺,他能在梦境里听见飒飒的波浪声。

在把门关上之前,宋义进轻声对高振宁说了晚安。

他正准备走进自己的房间,抬头就看见明凯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窗户两边的帘子在海风吹拂下上下飘摆。明凯大概是直接翻窗进来的,在这种情况下避人耳目前来,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

“我觉得我们应该有多到爆炸的东西要聊。”明凯索性直接开门见山,“话说回来,你现在到底知道多少?”

“可以说是基本什么都不知道。”宋义进思考了一下措辞,下意识地舔了舔下唇,“你能告诉我多少?”

“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明凯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两个月前,你在边境上见到了SKT的人吧,这件事我知道。”

这话相当有冲击性。宋义进花了几秒去回忆,竟然有一丝恍然大悟的感觉,明凯给的线索恰好补全了他们当时在梳理整件事的时候,缺掉了的那个角落——Bengi从LPL带走了一件很珍贵的东西,他不可能是一个人做到的。

他只是万万没想到,明凯才是那个背后的人。

“那我能再问一件吗?”这种讨价还价的感觉相当怪异,但他依然厚着脸皮问了。

“你先说了我才知道能不能答啊。”明凯的表情相当坦诚,“我真不想骗你们。”

我寻思你之前明明一直在骗我们啊,宋义进腹诽,你这不就是在演整个LPL吗,IG才是真的不想骗你们,结果直接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做的这些事要是不骗人,怕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被枪毙。

“SKT从火车上拿走的到底是什么?”宋义进像是陷入了回忆,“Bengi当时看上去……嗯,真的就是,那种脸上写着‘我不要命’四个字的表情。”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Bengi一定是在车厢爆炸前的最后几秒拿到了那个东西。他不敢确定Bengi死没死,但从那件事之后Bengi就再没出现过。那个距离先不说别的,直接炸断他几根骨头一点问题没有。

“你说Bengi?”明凯先愣了,“去的是Bengi?”

宋义进不知道有哪里不对,只能等着明凯解释。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明凯决定先跳过这个算不上非常要紧的问题。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宋义进提醒他。

“MaRin想把Faker捞出来,这事儿你该知道吧。”明凯笑了笑,“我只是按上面的要求过去给他们送了一点赞助。”

明凯说到这里,视线突然从他脸上移开了,看着远方海平线的眼神有一些莫名的深意。

“我觉得Faker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他现在得算是……全新物种人造人?生物的事我不懂。”明凯悠悠地看着窗外,“我估计LCK当时做的很多事——听起来有点血腥我就不说了,他们可能也就只是想在他身上试试,实在不行Faker死了就死了,真死了就再找别的办法,可谁知道他这样都能活。”

“那些命令是写在他脊髓和每根神经里的,写死了。LPL做了三年才做出可以反写那些指令的装置,又花了整整两年把那东西缩小到半个拇指那么大。然后终于做出来的那天,我现在真是想想就觉得是在搞我。”明凯说到这里顿了顿,“凌晨四点疯狂输出爆打我通讯,我从床上跳下来裤子都来不及穿他们就让EDG赶紧出门,立刻马上把那东西丢到火车上去。我他妈拿着枪出门的时候衣服都是穿反的。”

相当有画面感——宋义进几乎可以想象明凯描述的场景。

“半个拇指大小的东西,LPL最聪明的一堆人研究了五年。”明凯看着他,结束了长篇大论,“可能是我这辈子能摸到最贵的东西。”

“可惜我当时完全没想火车上可能藏了什么。”宋义进低声说,“虽然那时候拿了确实没什么用,但现在就能用来救高振宁了。”

宋义进说着还真叹了口气。

“所以高振宁什么情况?”明凯察觉到宋义进陡然沉重起来的语调,讪讪地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但听你说怎么也比Faker好吧。”宋义进苦笑了一声,“他们只换了他三节脊椎。在海上的二十天他清醒时间加起来差不多一天半。”

宋义进看着远方黑沉沉的大海,像是自我宽慰一般又补了几句。

“其实也还行,他没意识的时候你让他杀谁他就杀谁,和平时的高振宁也没什么区别。”宋义进说到这里笑了一声,之后脸上的表情又莫名地低落了下去,“就是每次醒的时候总爱拉着人一遍遍问现在是几月几号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都没敢问,我怕我知道了会整夜睡不着觉。”

明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宋义进,只能在脑海里思索怎么撇开这个话题。

“你们那对狙击手应该快到了。”明凯笑着拍了拍宋义进的肩,“你想去接吗?”

他毫不意外地看到宋义进眼中瞬间亮起了一抹色彩。

刘世宇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闭着眼睛,双手合十。

“这不可能。”简自豪的声音没有半分犹疑,“我以我的枪发誓,Kkoma一定已经死了。”

“我知道的,我们都信你。不管怎么说,高层也该相信你的枪。”刘世宇低声说,“我只是在想,SKT是怎么做到的?”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走,LCK的整个政局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刘世宇并摸不透发生了什么,但也能隐约看出来,似乎是参与过五年前那件事的高层,都被他们的下级给一一替换掉了。

最奇怪的是,Kkoma的名字被填在了十二位常驻议员的名单上。

按照LCK新政府对外公布的名单来看,MaRin、Bengi以及wolf的名字没有被写在名单上——或许是藏在了暗处,或许出于更为复杂的原因,总之SKT明面上的人本应该只剩下Faker和bang。

SKT并没有控制整个LCK的能力,唯一的解释是SKT隐瞒了Kkoma的死讯。

SKT隐瞒了Kkoma的死讯……但SKT又是怎么瞒住的呢……

“烦死了。”刘世宇狠狠地搓了搓脑袋,“我不要想了,都什么破事,我他妈头要想破了。”

刘世宇突然的情绪崩溃让简自豪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在一边看着他从椅子上气冲冲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楼。

“你等等——”简自豪在楼下冲着他喊,“田野醒了——和洪浩轩还在你房里——”

刘世宇当作没听见,直接把门一关,也不管坐在一边的田野和洪浩轩,直接重重地向床上一摔,把脸埋进被子里。

“这又是怎么了?”洪浩轩有些好笑地伸手拍拍他的背,“好好的为什么又自闭了?”

“我不想当队长了。”刘世宇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洪浩轩,“你来替我吧,我不想干了。”

洪浩轩伸手去揉了揉刘世宇的脑袋,后者依然保持着面部朝下在床上挺尸的姿势,坐在一旁的田野只是用看戏的表情盯着他俩。他的胸口还缠着大片的纱布没拆,脸色看起来虽然苍白,但已经比前几天好了太多。

“嗯,明凯原来也经常跟我说这种话。”田野默默地喝了口茶,“但一般说完之后三小时内就会失忆。”

“明凯什么时候来接你走。”刘世宇的声音窝在被子里闷闷的,“不然这几天养你的钱我可要收双倍利息了。”

本该是句玩笑话,但田野有些笑不出来。

李元浩大概抽了几管血才把他救回来,田野心里一清二楚,愧疚感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他的良心。

“改天来EDG啊,今天欠你们的我请回来就是了。”

大概不会有这个改天了吧。田野有些酸涩地想,我居然也学会了一张嘴就说骗人的话。

EDG来接他的人应该早就在路上了。他自从睁眼醒来的那一刻就开始思考该怎么对胡显昭解释。似乎怎么解释都显得很无力,那不如干脆说是自己不小心失误了……胡显昭那么粗心的人,总不会看出了什么吧。

小屁孩能看出什么。田野自我安慰着。

再不想面对胡显昭,他也想赶紧回到EDG。对田野而言,在RNG的日子简直是度日如年。

这偌大的一个基地,他这几天不管去哪,都能碰见他最不想碰见的简自豪。

很显然简自豪是刻意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明目张胆地在试探他。

也许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哪怕简自豪并没有直视着他,敏锐的五感也在时刻不停地打量着他。所幸他对简自豪有意无意间的各种提问都对答如流水,简自豪这些天也没有找到什么破绽——EDG给他准备的那个幌子十分周全,他来的时候身上也带齐了物证,应该找不出什么纰漏。

但田野总觉得简自豪并不完全信他。

原因也很好猜:如果没有他那一出,简自豪至少能在喻文波和王柳羿之中杀掉一个。而他偏偏出现在了那里。以简自豪的性格而言,很难去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田野只盼着EDG的人能早点来,否则他迟早有一天要在简自豪面前露陷。

他正低头默默地思考着对策,简自豪又推开了房门。

“全联盟的通知,LCK刚刚出了件大事,MaRin死了。”简自豪的目光扫了一圈房间里的几个人,“SKT给三大联盟都发了消息,Faker亲手写的讣告。”

李相赫提笔在白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句号,之后干脆利落地放下了笔,倒让一旁的裴俊植有些不知所措。

“有什么好写的。”李相赫看着他,“他的一生怎么能被写在纸上。”

裴俊植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纸,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他身边的李相赫只是用单手支着头,静静地看着窗外缓缓飘下来的落雪。

“俊植。”李相赫的声音轻到让裴俊植近乎以为是错觉,“东边的瀑布现在结冰了吗?”

“没有。”裴俊植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一边处理手边的文件一边淡淡地回答他,“一年四季,那条河从来都不结冰。”

“他不会想要那种盛大的葬礼。”

壁炉里的柴火劈里啪啦地燃烧,溅起的火星打在砖石铺成的岩壁上,北风呜呜地吹在玻璃上,衬得空旷的房间内越发安静。裴俊植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纤长的手指速度不减地翻阅着桌子上的文件。

“也不会想被一个人埋在土里。”

裴俊植略略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翻阅文件的速度略略慢了一些。

“他其实不太喜欢冬天。只是要面子,才打死也不说自己怕冷。这样的话,也不会想被埋在雪地里吧。”

裴俊植的手停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应。

他其实并不知道张景焕不喜欢冬天,在李相赫说起那句话的时候,他莫名地记起了一场不知何年何月的大雪。他记得张景焕穿着单衣,把厚厚的外套盖在李相赫身上。李在宛跑过来,张牙舞爪地拿着雪球砸了他一脸。

他狼狈地拍着身上的雪,他记得张景焕那时笑得很高兴。看上去不像是不喜欢冬天的样子。

“俊植。”李相赫喃喃地说,仿佛是在问他,也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很久以前说过的话,现在还算数么?”李相赫只是静静地坐着,刻意背对着他,他看不清李相赫脸上的表情和眼底的神色。

裴俊植放下了手中叠成厚厚一摞的文件,走到李相赫身前。

“算的。”

裴俊植在他面前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他最喜欢你,所以你给他的,他都会喜欢。”

“我不知道。”李相赫轻声说,“我真的不知道。”

李相赫的指尖在微微地颤抖,于是裴俊植轻轻伸手握住了李相赫的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尖传来的,远低于正常人类的体温让裴俊植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你最懂他。”裴俊植看着李相赫的眼睛,对他笑了笑。

“你知道的。”

三一·隐瞒

壁炉旁边的衣架上挂着几条小毯子,被炉火散发的热度烘得温暖而干爽。裴俊植走过去,随便拿了一件搭在手臂上。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裴俊植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李相赫。

“睡一觉吧。”

裴俊植的语气温柔又带着几分固执,没有留给他多少反驳的余地。于是李相赫也没有开口反驳。裴俊植从壁炉边走过来,伸手推低了椅子的靠背,把手中的毯子盖在了他身上。

他看着裴俊植的眼睛,最后也没能把那句“我不需要这个”说出口。

李相赫尝试着在躺椅上放松下来。裴俊植熟练地从抽屉里摸出了一些某个型号的子弹,拿起了挂在墙上的那把狙击枪,走到门口开始穿鞋。

“你要去哪?”李相赫下意识地从躺椅上略略支起了身体。

还没等对方回答,李相赫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问出了这句话。

平时他是不会问的,裴俊植解决事情的方式向来很稳妥,计划周密而悄无声息,没什么需要他过问的地方。但他今天似乎因为什么失掉了一部分理智,想也没想就直接开了口。

裴俊植有些惊讶地回头看着他,他立刻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

人果然不该时时地回忆过往。那些回忆总是会让他变得比平时软弱一些。

“算了。”李相赫闭上眼睛,不再看裴俊植,“你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不用告诉我。”

“我不出城。”裴俊植把枪藏进手提箱里,像是在脑海中仔细计算了一下,“等你睡醒,我肯定已经回来了。”

暖意从毯子上蔓延开来,他在木柴燃烧的声音里昏昏沉沉地躺着,但始终无法睡着。在政局尚未稳定的时候,他几天几夜不合眼睛也没感觉到任何异常。继失去了正常人类的体温之后,他似乎也同样失去了对睡眠的需要。

李相赫试图说服自己,睡不着只是睡不着,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燃烧在心口的火焰抗拒着任何能够掌控他意志的东西,甚至包括睡眠。

他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思念,那团火必须继续烧下去。

这个房间还是像当年一样,冬天的时候窗外飘着雪,用暗红色的砖块铺成的壁炉,墙上挂着裴俊植最爱用的那些枪。他尽力不去回忆任何具体的事物,只是让自己的意识沉沦在熟悉的感知中。身边的壁炉仍旧像记忆里那样散发着热度,而空气中仿佛有某个熟悉的气息,在日光下俯身亲吻他的额头。

这是他多日以来,第一次短暂地允许自己的意识陷入沉睡。

李相赫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雪似乎下得越发大,天色彻底已经黑了,屋子里的光线似乎有些诡异的昏暗。他掀开身上的毯子,才发现房间里的温度很低,壁炉里的火久久地没有人添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

裴俊植并没有回来。

李相赫想也不想,直接抄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枪向外冲。

想杀裴俊植的人太多了,现在一个个去查百分百来不及。裴俊植走的时候带的是那把新式狙击枪,以常人的听觉来算的话,大概能在两百米内听见枪声。裴俊植说他不出城那么首先要去问卫队有没有听见什么——可以覆盖至少一半城区。

他在片刻之间思考完了这些内容,松松垮垮的鞋子和T恤让他在雪中跑得有些狼狈。当他握着手枪一路狂奔到大门口的时候,却和刚刚回来的裴俊植碰了个正着。

“相赫?”裴俊植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细雪落在他们中间,他和裴俊植两两对视着。李相赫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非常滑稽,上半身还穿着T恤,像个傻子一样鞋都来不及换就往外跑,雪花狼狈地落满了一身。

原本他是不该为这种事生气的——李相赫早已不是五年前的李相赫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然而裴俊植眼中惊讶的神色让他感觉说不出的烦躁。

“你不会是去找我吧?”裴俊植小心翼翼地问。

李相赫难以解释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愤怒感,尤其是在裴俊植说出这句话之后,这种愤怒感达到了顶峰。

“不是。”

他扭头就走,避免裴俊植发现他眼中汹涌的情绪。裴俊植也不敢上前拉住他,只能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试图和他解释路上遇到的突发状况。裴俊植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的对不起,李相赫硬是头也没回一下。

“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李相赫话语中的温度降到了冰点,“我说了不是去找你。”

裴俊植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相赫的反常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能不能别说了,对不起有什么用?”李相赫的语速陡然急促起来,“说了对不起之后呢,嘴上说着会回来和对不起,死了的话就能活过来了吗?”

“我……”裴俊植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但我真的只是路上——”

他说到这里愣住了,直到此时此刻裴俊植才反应过来,李相赫的情绪并不只是在针对他。

“我知道。”

李相赫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别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今天别理我,也别和我说话。”

房门在裴俊植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

裴俊植站了好一会,想要敲门的手抬在半空中,最后还是没有敲下去。他叹了口气把手提箱放在了大厅里,走之前随手在门边取了一把伞。

原本他是不会耽误的,只是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意料之外的故人。

此前的很多天,李相赫都表现得过于平淡了。大概是因为一浪又一浪的变故让他们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越是处在暴风雨的中心,李相赫就越是表现得冷静。他本该发现在李相赫几天没合眼的时候就发现对方的异常,然而裴俊植自己也在下意识地回避着这些事。

不去回忆不是因为不想,只不过是害怕一旦回忆起来,就再也没有勇气面对看不到太阳的明天。

他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意料之外的人,如果不是在这样特殊的时刻,他觉得李相赫也会想来见见李汭燦。

裴俊植远远地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李汭燦独自一人撑着伞在树下等他。多年不见,他身上似乎少了些青涩的气息,眉眼间已经能看到隐隐的锋芒。裴俊植看着少年在北风中伸出手指,让一片雪花飘落在指尖。

“LCK的雪,还是这么大。”

李汭燦对着他微笑。

“你给我慢一点。”王柳羿一把拽住迫不及待往外跑的喻文波,“你腿上骨头还没长好呢。”

“为什么现在还看不见人。”喻文波蹲在山顶的石头上向前看,“是这个地方没错啊。”

“那边那边!”王柳羿突然十分欣喜地伸手拽他的衣角。

熟悉的精神力场出现在了王柳羿的感知域内,喻文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远方的姜承録在对他们挥手,身边的宋义进在阳光下笑得无比灿烂。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此时此刻的喻文波眼中,仿佛闪耀着圣母般高洁的光辉。

喻文波觉得用热泪盈眶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有些滑稽,但他真的快要热泪盈眶了。他在这一刻才无比深刻地感受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此前往刀山火海里跳的时候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而今他看见王柳羿和宋义进笑着抱成一团,心里那点柔软却突然多得像是要溢出来。

他乡遇故知,这句话他到今天才算彻底明白。

他莫名想起王柳羿在这些时日里总是皱着的眉头,似乎不是在担心有人会追上他们,就是在担心他的腿伤。就算如此,还总是要挤出十分勉强的微笑来安慰他,那笑容总是让喻文波觉得嘴里发苦。

那些小表情根本瞒不过哨兵的五感,但王柳羿从来没对他说过一句消沉的话。

——哪怕是背着他在雪地里艰难前行的时候,明明气都喘不上来,也还是要装作轻松的样子和他说话。然而在回到宋义进身边之后,王柳羿就像是突然什么也不担心了。

他真希望他的蓝公子一辈子都能笑得这么灿烂。

南方真暖啊,暖到连姜承録的眼角眉梢都显得温柔了。在被IG暴徒姜承録拥抱过之后,喻文波这么想道。

高振宁推开房门看见他们的时候,喻文波还没来得及上前表达一下喜悦之情,高振宁直接手一抖把整个门把手拧了下来。一旁的明凯嘴角抽搐了一下,强行忍住了开口的冲动。

我寻思这门挺贵的,明凯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句。

高振宁愣愣地看着活生生的喻文波。还没等姜承録回答,王柳羿先扑了上去。高振宁一时之间僵在了原地,直到姜承録抬起眼睛对他轻轻眨了眨,他才终于敢确定面前的王柳羿是真实的。

在他的时间线里,上一刻还遥遥无期难以想象的事,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高振宁伸手抱了抱王柳羿,海边的阳光轻飘飘的照在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个梦。

他们五个又坐在了同一张桌子边,喝着同一壶茶。

王柳羿休息了片刻,挑重点叙述了一下田野在LCK的出色发挥,在整个过程中明凯的脸色阴晴不定地变换了好几轮。刚刚团聚的IG无言地看着明凯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似乎完美地诠释了坐立难安这个词,殊不知明凯恨不得现在就冲到RNG的基地去打爆田野的头。

田野总是能让他又心疼又生气,但也拿对方没什么办法。

“他可真行,就不怕RNG稍微出点纰漏吗。”明凯愤愤不平地坐下来,“胡显昭这几天都快把我房顶掀了。”

然而明凯生气归生气,却也不得不承认田野是真的行。在当时的情况下,换做是他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你们这几天可千万别被任何人发现。”明凯压低了声音,“EDG除了我没人在基地,一旦被发现直接全线崩盘连环爆炸。”

“啊?那他们都去哪了。”宋义进一边问,一边喝了口茶。

“说了不想骗你。”明凯看了他一眼,“所以不能告诉你。”

行,爱说不说。宋义进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

“既然你们都到齐了。”明凯抽出一份文件,丢在桌上,“我上司想跟你们谈谈,我不知道他具体想说啥,反正上面人的心思我是懒得猜的。”

“不过,按他们的说法。”明凯看着他们,悠悠地说,“既然连Faker都能活,高振宁这事也还有办法。”

一直低头喝茶的姜承録抬起眼睛,无声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在月光洒下来的时候分别回了房间。这大约是喻文波这个月睡得最好的一觉,他在晨曦中抱着王柳羿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每寸皮肤,每一片灵魂,都被王柳羿的气息彻底修补得再没有什么缺憾。喻文波十分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身边的王柳羿还在睡,他于是轻手轻脚地摸到门口,推开了房门。

凭借着绝佳的五感,他看见了远处碧蓝的海水,延绵着的粉末状的沙滩,与姜承録和高振宁在晨光熹微中交叠着的双手。

喻文波手一抖,又把整个门把手拧了下来。

简自豪站在楼上的落地窗边,看着田野和刘世宇肩并肩坐在草地上晒太阳。

田野很自然地把头放在刘世宇的肩膀上,刘世宇也很自然地让田野靠在他身上。简自豪能看得出来刘世宇很喜欢田野。当年史森明被他接回来的时候,刘世宇也总是下意识地偏袒史森明几分。

不只是刘世宇,RNG的所有人都偏袒史森明几分。

整整四年里,简自豪有一个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但其实一直很想知道的问题:

史森明究竟是怎么看他的?

仅仅作为一个必须要存在的搭档,抑或是别的,一些更深刻的东西——史森明总是对着所有人笑。他想知道,史森明对着他笑的时候,是否真的存在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他只希望他还能有这个机会问。

“好了。”

李元浩推开门走进来,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就是这个,我测试了可行。”

简自豪对着太阳仔细检查了那枚跟踪器,确认每个零件都完好无损。

“我说。”李元浩忍不住开口,“要是被EDG发现,需要解释么?”

“不需要。”简自豪看着他,“如果他们说了真话,那就一定会先怀疑跟踪器是IG放在他身上的。”

“先不上报?”李元浩看着楼下田野和刘世宇两个挨在一起的脑袋,“毕竟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发现了什么再说。”简自豪收起了跟踪器往门外走,“我们送一程吧,EDG的狙击手已经到了。”

“你有没有想过。”李元浩在他身后轻声问,“要是EDG真的有问题——”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简自豪干脆地打断了他。

田野坐上胡显昭的车时,脸上的表情莫名地有些不情不愿,也不抬头看胡显昭。

“怎么了?”刘世宇趴在车窗上看着他,“蹭吃蹭喝不舍得走了?”

田野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笑了笑。和刘世宇待在一起的这些天他总是很开心,但开心过后反而又是莫名的难过。除掉他为IG做下的那些亏心事,关于将来的,隐隐存在着的恐惧感也时常让他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刘世宇笑嘻嘻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拿着这个。”刘世宇递给他一杯热得温温的果汁牛奶,“在路上喝。”

胡显昭踩了一脚油门,小车沿着马路逐渐驶离了RNG的大门。透过后视镜,田野看见刘世宇在路边遥遥地对他挥了挥手。

田野眼眶一酸,差点一滴眼泪砸在手中的牛奶上。

“你和明凯瞒着我的那些事。”胡显昭偏过头看着他,“现在可以说了吧。”

三二·逝水

“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田野面色不变,“你脑补出幻觉了吧。”

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额头似乎也要开始冒汗。明明在RNG基地的时候说谎根本不用打草稿,连简自豪都在他身上盯不出什么异常,然而面对胡显昭的时候却有种被瞬间打回原形的感觉。

完蛋,不可能骗过胡显昭了。田野索性闭上眼睛放弃治疗,等着胡显昭拆穿他。

他并没有听见想象中的质问——胡显昭只是继续开着车,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很生气,只是有些难过。

“你们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呢?”胡显昭的声音低低的,“明凯也是,你也是,明明我已经不小了啊。”

田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胡显昭也不再说话。在漫长的公路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让沉默继续蔓延着。田野索性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明凯一晚上没睡着,索性直接不睡了跑去半路上接田野,上下楼的声音让原本就睡得不沉的宋义进清醒了好几次。他原本想着早上补个回笼觉,谁知刚睡着不久就被喻文波咋咋呼呼地推门声吵醒了。

喻文波脸上的表情仿佛大白天见了鬼。尚且有些迷糊的宋义进迷茫地坐起来,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

“干。”喻文波惊慌失措地关上了门,“义进,我跟你说我刚刚看见高振宁——”

“你看见高振宁和姜承録上床了?”宋义进开口时的腔调还有些迷糊,听见这话的喻文波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这么夸张了吗,他们俩已经这么夸张了吗?”喻文波瞪大了眼睛后退两步,“求求你别说了,我有画面了。”

我踏马都在海上看了二十天了,宋义进十分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你搁这大惊小怪啥呢。

宋义进索性懒得理他,翻了个身躺回了被子里。喻文波看着背对他沉默不语的宋义进,突然走过来坐在床边,十分同情地拍了拍宋义进的肩膀。

“我知道……”喻文波似乎在思考措辞,“这种感觉不太好受吧,我当时也觉得你们很般配的……难过就说出来吧,我懂你。我当时还帮你试探过高振宁来着。”

宋义进瞬间就清醒了。

你试探个锤子!宋义进脑门上的青筋跳了起来,求求你不要再瞎几把试探了。

“其实我后来一度觉得你和shy哥也挺般配的,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两个崽种从取向上就有问题。但是这取向的事谁能说清楚呢,义进哥你要对自己的魅力有自信啊。爱情这东西还是很美好的,你看看我和蓝哥,义进你千万不要——”

在喻文波说出更奇怪的话之前,宋义进直接抄起了枕头砸在喻文波脸上。

房门在此时又被人风风火火地撞开了,王柳羿站在门口,脸上是和刚刚喻文波一模一样的表情。仿佛撞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义进我跟你说我刚看见——”

“关我屁事。”宋义进又是一个枕头扔过去,“都给我出去。”

王柳羿被枕头砸了一脸,傻傻地站在原地。喻文波十分同情地拍了拍宋义进的肩膀,拉着一脸茫然的王柳羿走出了房门。

在喻文波脸上那种“我懂得“的表情里,仿佛怎么解释都是越描越黑。宋义进真实体会到了有苦讲不出的感觉。毕竟谁知道喻文波明明五感十分发达,却是个视力特好的瞎子。

原先在IG的时候,每次给姜承録守夜的都是高振宁。从那时候宋义进就觉得这两个人有点东西。倒不是守夜这事本身有什么问题,只是高振宁的眼神让他觉得不太一样。高振宁原本是个自带三分锋芒的人,身上的锐气有时候刻意收敛都收不住。然而他曾经在某个夜晚经过姜承録的房门,看见高振宁俯下身把手放在姜承録的额头上,眼睛里的那点光芒仿佛冰川融化流淌下来的雪水。

铜墙铁壁在寂静的空气里裂开了一个口子,有什么温软的东西在黑暗里开始向上生长。

他从未见高振宁以那样的眼神看过别的东西。

潮湿的风带来阵阵凉意,高振宁静静地坐在海边,看着身边的姜承録伸出白皙的手指,在细沙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他读不懂的文字。

高振宁私心里觉得此时的姜承録显得十分乖顺,想再多看两眼这样颇为难得的景象。于是也不直接开口打破沉默,只是耐心地等着姜承録写完。

“我的名字。”姜承録淡淡地解释道。

被风吹起的细沙擦过他的皮肤,成群的海鸟在头顶盘旋着。高振宁凑过去,偏着头记沙滩上浅浅的笔画。

姜承録站起来,静静地看着远方涌上来的浪花,发梢被潮湿海风吹得有些散乱。他的腿贴着高振宁的肩膀,楼上的宋义进喊着他们的名字让他们上楼吃早饭。姜承録很自然地伸出手,把高振宁从沙滩上拉了起来。

他们在晨曦中无言地往回走,而高振宁没有松开他的手。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觉得就算高振宁这样断片一辈子也没有那么糟了。反正他会记住所有高振宁记不住的事,他会杀掉所有想要伤害高振宁的人,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在高振宁的身边。

按照宋义进和明凯所推断的情况来看,明凯所说的那位上司应该是IG目前唯一的一线生机。

“你确定去见他要带枪吗?”宋义进放下手中的碗筷,“见上司带枪不好吧。”

“也是。”姜承録停住了给手枪上弹的双手,似乎仔细思考了一下,“真的要杀他也不需要用枪。”

姜承録式的暴徒发言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宋义进觉得刚刚咬下去的馒头都卡在了喉咙里。高振宁索性直接伸手卸了他腰上的短刀,随后刀柄上熟悉的触感让他凑近仔细看了看。

“欸?”高振宁又看了看刀柄上刻着的字母,“这不是我的刀么,居然还能找到。”

姜承録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角,刻意别过眼睛不去看他。高振宁看着他这副表情笑了笑,把刀放在了他面前。

“那就送你咯。”高振宁偏过头看着他,“既然你喜欢的话。”

简自豪看着光幕上的任务报告皱眉,身边的李元浩时不时地伸手翻个页。

“看不出什么奇怪的,这种东西能看出什么才奇怪。”李元浩忍不住说了一句,“明凯这报告写得甚至比锅老师还要稀烂。”

“上次和明凯通讯的时候,他身边是不是一个人都没有。”简自豪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特安静,也没听见其他人的声音。”

“Scout很久没消息了。我记得是养伤去了?”李元浩试探着问。

“这都养整整两个月了。”简自豪回忆了一下,“他不就折了只手么。”

虽说这种文书类的东西大家都是乱写一气。但从里面总该能发现什么,至少时间上是必须是匹配的。李元浩想了想,调出了李汭燦两个月前的最后一次任务报告。

唯一引起简自豪关注的地方甚至称不上是疑点,李汭燦最后一次出任务的时间,恰好就是IG北上追杀MaRin的时候,硬要说的话还有李汭燦莫名其妙断掉的那只手。身为EDG跑外勤跑得最凶的哨兵,按李汭燦的正常发挥,和一群流寇斗殴完全不会有任何问题。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李汭燦回来的时候就是硬生生地碎了一只手的骨头。

“先到这里吧。我们要换个思路。”李元浩坐在椅子上,咬着触屏笔沉思,“明凯怎么说也在LPL混了这么多年,不会犯低级错误。”

简自豪起身往外走,推门时却看见刘世宇悄无声息地站在走廊里,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你们俩有什么事还非得躲着我?”刘世宇又走得离他近了一些,“田野身上的跟踪器你们放了也就放了,为什么还要瞒着我?”

简自豪看得出来,刘世宇现在应该挺生气的。然而安慰生气的人是简自豪生平最不擅长的事,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道理。刘世宇原本就在气头上,简自豪现在的反应如同火上浇油,让他越发地感觉无名火起。

然而事实上简自豪想得很简单,他只是下意识觉得刘世宇知道这件事会难过。

李元浩匆匆从房间里跑出来想缓和一下气氛。还没来得及开口,刘世宇已经摔了门跑上了楼。

“你说句好听点的话能死吗?”李元浩有些无力地扶了扶额。

临危受命的洪浩轩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刘世宇的卧室外面,出乎意料的是,刘世宇似平常一般让他进了门,盘腿坐在床上,脸上的表情并看不出什么异样。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反而是刘世宇先开了口。

“我没在生小狗的气,你可以让他放心。”

洪浩轩看着刘世宇抿起的嘴角,他能明显地感觉出来刘世宇今天十分反常。

“我真的很喜欢田野。”刘世宇抱着腿靠在床头,把头放在膝盖上,“谁会不喜欢他呢?就像史森明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喜欢史森明不是吗?”

洪浩轩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可惜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不是不怀疑田野,我可能只是下意识地在逃避。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样弱爆了。你知道吗,如果明凯真的……我能理解的,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七年前我也很想赢,我满脑子都只有一个赢字。”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从那之后明凯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了。”

刘世宇把整张脸都埋在胳膊里,洪浩轩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知不知道七年前我们和SKT的那一仗?你听说过童扬的名字吗?我猜已经很久没人提起过了,已经很久很久了。”刘世宇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七年前他就死在我身边。”

刘世宇茫然地看着窗外,眼睛里一点色彩也无,眼角的一点水光让洪浩轩心头震颤。刘世宇口中的往事恍如隔世,身为后来者的他没办法帮刘世宇承担什么。

他只能在月光下伸手抱住刘世宇,后者仍旧只是睁着眼睛,拒绝让眼泪从眼睛里滴下来。很多事并非不提起就意味着遗忘,有些只字不提的事只会让人越陷越深,最后变成想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火焰。

简自豪总是恨着那时的SKT,仿佛当时他赢下了那一仗,就能够改变所有的一切。刘世宇大约也曾经这么以为过。兴许是七年的风雪终于挫掉了他的少年意气,他真正想要的或许并不是他曾经以为的那种胜利。

他记得李元浩在战壕里堆起来的小雪人。在反复梦见的血和硝烟中,那兴许是他为数不多的救赎。

明凯七年来未曾提过童扬的名字。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明凯或许从未有一刻遗忘过。

李汭燦撑着伞站在冰雪覆盖的平原上,他总觉得自己目睹了一些过于私密的东西,因而心下不安。但按照裴俊植的说法,倘若张景焕还活着,也会希望能见一见他。

颇为讽刺的是,确认张景焕的死亡也是他此行的任务之一。

李汭燦只送了半程便独自停在原地等待。于他而言,张景焕那双总是带着笑的清亮双眼就像昨日一样清晰。但于SKT而言,这些过于私密的事早就不是他所能染指的。

如裴俊植所说,一年四季,这条河从不结冰。

整块大陆上最宽广的河流在此被拦腰截断,形成的瀑布顺着悬崖边缘向下直坠数千米。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道瀑布劈开的是生者和死者的世界。而所有随水而逝的生命,都将在世界的尽头重逢。

李相赫从来不信这些。

死就是死,是雨滴消散在大海里,再也不会微笑的眼睛,和无法停止的,矫情而无用的泪水。

死了就是死了,他们不会再重逢了。

他不信这些,但张景焕的眼睛似乎曾经爱过那些不着边际的风月传说。少年时不懂生死,却愈发大言不惭。他们并肩站在这里,李相赫记得那双眼睛里曾经有过的,少年人独有的热忱和豪迈。饱满的瀑布在他们脚边轰鸣着,向着深不见底的地方坠落。

雪花落在裴俊植的肩膀上,落在白雪皑皑的河岸边,和顺水而下的小船上。

在天地间渺小如一粒尘埃,但它载着李相赫曾经拥有过的整个世界。

在太阳初升的时刻,黑暗尚未褪去的水面上仿佛燃烧着千万点烛火。他在晨曦中终究走向他无法陪伴的长夜,阳光穿过冰冷的透明空气,他看见小船在晨曦中穿过冰河,最终融化在漂浮于水面之上的,永世不灭的金色火焰中。

他毕生所求,终究也随水而逝了。

也许他该泪如雨下,仿佛是燃烧着的过往在他眼前浮现,在他耳中轰鸣。他的内心在这一刻却一片澄澈,张景焕消失在千万朵浪花聚集成的河流里,如同一滴水消散在大海里。

他们不会再重逢了,但他会用一生去等待。

三三·隐乱

明明只有两个月,却好像很久没这样悠闲地坐在一辆车上聊过天了,这样熟悉的场景让宋义进莫名觉得有些恍惚。前面的喻文波愉快地握着方向盘哼不成调子的歌,被坐在副驾驶的王柳羿狠狠地鄙视了一通。

看来他们接受度相当良好,已经能够对姜承録和高振宁挨在一起的模样熟视无睹了。

“我有些事没告诉你们。“姜承録似乎思考了很久,才开口打断了喻文波糟糕的歌声,“MaRin告诉过我一些事,现在他死了,可能只有我知道了。”

“啥?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宋义进花了三秒来消化姜承録所说的话,“他都告诉了你些什么?”

“和SKT有过联络的所有高层名单和证据。”

他这句话让宋义进差点被空气呛到。

“这么重要的事,刚刚明凯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喻文波回过头来看着他,“看不出来shy哥你还挺有心机。”

“明凯是他们的人。”姜承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罕见的狡黠,“这是我们的筹码。”

他很清楚有人需要他们,但他不确定这些愿意保护他们到什么地步。联系SKT算是一个巨大的把柄,如果他有意鱼死网破把这些信息透露出去,名单上的人都会跟着完蛋。姜承録要的是一个确切的答案:他们会保护整个IG,直到取得最终的胜利。

高振宁默默地在一边听着,努力把脑子里混乱的时间线串成连贯的,显然过大的信息量于他而言有些难以理解。姜承録说完这番话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三分得意藏都藏不住。

所以现在是该夸他……吗?

高振宁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你确定?”宋义进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要是他们觉得你知道的太多了……”

“有个东西连着我的脉搏。”姜承録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我会这样告诉他们,如果我的心脏停跳,消息会立刻发出去,他们不信的话可以试试。”

一阵后怕和酸涩感在宋义进的心里蔓延开来。他知道姜承録只是说起来轻松,事实上这件事到底有多么危险。他在船舱里看见姜承録满身是血和碎冰,躺在高振宁怀里发抖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真的以为姜承録可能要死了。

姜承録让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番,他自己却像浑然不觉。高振宁莫名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就好像做了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在等着别人去夸奖一般。

“你怎么这么猛啊。”高振宁喃喃道。

终于得到夸奖的姜承録似乎心情越发愉悦。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既然这样。”王柳羿回头看着他们,“我也有件事没告诉你们。”

“求求你们了对我温柔点。”高振宁立刻双手合十对着王柳羿作了一揖,“我跟不上节奏了至少让我消化一下。”

“你还是听着吧。”宋义进看着他,“不然下次清醒的时候你大概要发疯了。”

王柳羿听完高振宁这番话,反倒是突然犹豫了片刻。

“怎么了?”高振宁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这事难道还能和我有关系?”

“倒是没有。”王柳羿有些迟疑地说,“只是……我看见史森明被LCK的人带走了。”

高振宁刚刚还算得上轻松的眼神瞬间带了三分凉意,前面的喻文波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抖了一下,带得整辆车都摇晃了一下。

“等等,你也没告诉我啊。”喻文波偏头看着他,“什么时候的事?”

“我当时光顾着带你逃命了哪有空告诉你,你自己也烧得稀里糊涂我说话你都听太不清。”王柳羿瞥了他一眼,“就是LCK的军队在首都打起来的那天。我看见史森明推开了简自豪,然后Faker带着人包围了那栋楼。他应该是被SKT带走了。”

“这……SKT不会直接杀了他吧。”喻文波心里凉了半截,“简自豪把他丢在那里?这他妈人干的事?”

“是史森明自己推开了他。”王柳羿低声说,“或许史森明觉得,能活一个,总比一起死要强。”

喻文波心里微微一动,王柳羿只是低着头不去看他。

高振宁莫名想起他在暴雨中离开的那一天,他从未回头看过哪怕一眼,但他知道史森明一直就站在路的尽头。他清楚地知道他和史森明这一生都不会,也不必再回头了。但陪着你长大的那个人只要还在,人生总还是有来路的。

倘若史森明死了,他的人生从此无亲无故。没了来路之后,就只剩下归途。

姜承録修长的手指在此时握住了他的手,他模糊地想起来,其实姜承録已经无亲无故地漂泊了这么多年。

“没什么可怕的。”姜承録看着窗外轻声说,“大不了,我杀进去过一次,也能有第二次。”

“别整天说这种话啊。”宋义进叹了口气,“我听着都后怕。”

接下来的一路上也不再有人言语,小车在沉默中往半山腰上开。大约是为了避人耳目,见面的地点被选在了郊外的一栋小别墅。看起来非常普通,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

历来的一番寒暄大概是无法避免的。

喻文波再三用敏锐的嗅觉试探过茶里没有毒之后,宋义进才敢端起来喝了一口。如宋义进所料,在姜承録说出那一番惊世骇俗之言后,对方脸上的表情才真正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也正如之前所预料的,想让高振宁恢复正常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对方不会这么轻易地答应——他们总是得用一些其他的东西去交换。

“不愧是从大屠杀里活下来的人。”

对方看着姜承録的眼神似乎颇有几分赞叹。

“的确很特别,非常特别。”

一丁点异样的精神波动惊扰了李汭燦的五感。他缓缓从雪地上站起来,远方山上的人影让他眉间的杀气更盛了几分。

“LPL的人?”裴俊植轻声问。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莫名地感觉有些羞赧。他一路从边境潜入过来,本应是不会被人发现的。现在似乎又是他惹出了麻烦,还是在SKT的两位前辈面前。

——然而他自信这一路上绝对没有出过问题,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明凯那边出了岔子。

“被看到和我们一起,没问题吗?”李相赫从后面走上来,替他撑开了一个足够坚固的精神屏障。

“有问题。”李汭燦笑着挽了个刀花,“所以也只有杀光他们了。”

“人太多,你不能在这里停太久。”裴俊植眯着眼睛看了看远处若隐若现的人影,“你拖得越久来杀你的人越多。这里的人我会替你解决。”

李相赫立刻会意,拔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臂。裴俊植扯下一块布料覆了上去,很快暗红色的血迹就浸透了整块布条。裴俊植随即把布条缠绕着系在李汭燦手腕上,血迹上缠绕着的精神游丝立刻覆盖了他的精神力场,把他周身的精神封锁尽数地剔除干净。

李汭燦在离开前对他们点头行了礼,却没有把道别的话说出口。

“至少五个人,大概是军队直辖的能力者。”裴俊植握着手枪,看了看身边的李相赫,“LPL已经察觉到了。他回去的时候,肯定会有更大的麻烦。”

“他能一个人来,也能一个人回去,你不用替他担心。”李相赫淡淡地说,“他很强,早就不是那时候的多多了。”

那个称呼让裴俊植有些发愣,他记得李相赫原来并不这样喊李汭燦,反倒是张景焕时常一口一个“多多”地喊着。

李相赫只是看着前方逐渐接近的人影,不再说话。

“别藏了。”

裴俊植索性抬手对着天开了一枪。他话音刚落,李相赫的身影已经离开了原地。在雪光映衬下,跃至半空的瘦长身影仿佛一只白鹤。

他已经多年没有这样和李相赫并肩战斗过了。

裴俊植手中的枪对准了在从林中闪烁的黑影,他凭借直觉就能知道李相赫想要首先击破的那个目标——在李相赫落地之前,子弹已经离开了他的枪膛。

明凯正在倒水的手突然停住了,直到茶水溢出了杯子他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田野看出他的不对劲,低声问了一句。

“多多可能遇到麻烦了。”明凯放下茶壶,看着他低声说,“他的信号刚刚从地图上消失了。”

“他不是回去养伤了吗?” 田野下意识地皱起了眉,说着突然激动起来,“所以你又骗了我?我原来问过你多少次,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和我说的吗?你到底让他去哪了?从上一次抽签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你到底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明凯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抬头看着天花板。

“进来吧。”

胡显昭站在门口,带着一点做坏事被发现的表情。

“你们接着聊。”胡显昭在田野身边坐下,“我就随便听听。”

“你不回答我这些可以。”田野看着胡显昭走过来,停顿了一会,还是一狠心问了出来。

“童扬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心知这是明凯心里最大的禁忌,所有人都对这个名字闭口不谈。他是这里除了明凯之外唯一亲眼见过童扬的人,七年前他年龄太小,RNG和SKT那一战他并没有参与。他只知道童扬跟着RNG上了前线,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这件事似乎已经成了明凯和刘世宇之间不能提起的死角。

他看见明凯的表情有一丝动容,但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高层让我们去救IG,摆明了就是和政府作对。”田野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用最狠戾的话去激明凯,“你告诉我,童扬七年前到底为什么会死在边境上?”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明凯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令他难以理解的疲惫感。

“说白了,是我们所有人一起杀了他。”

“我们有一个糟糕的传统,大家历来都觉得,为了多数人牺牲掉无辜的少数人是值得的……我们的所有制度也好,律法也好。而且上头的人总是觉得,是他们有权利决定让谁牺牲,让谁活下去。这些,嗯,说是强权也好,为集体牺牲也好,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傻傻地相信,自己是在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奉献着。”

“我从来没怪过刘世宇。欠我这笔债的人不是他。”明凯兀自咽下一口茶水,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无比清晰。

“但我不可能再站在他们那一边。”

他不说,不提,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遗忘曾经的一切,并不意味着,他会忘记那个人抱在怀里的感觉,忘记曾经近在咫尺的,带着少年意气对他微笑的明亮双眼。

他们放在天平上的一个小小筹码,曾经是明凯所拥有的全部春秋和冬夏。

“我有一种预感。”明凯放下手中的杯子,从沙发上站起来,“RNG那几个人,其实一直都或多或少地知道我在想什么。如果你们不愿意跟我一起,现在还来得及把自己撇出去。”

“愿意。”田野还没回答,胡显昭抢先说出了这句话。

“你真的知道我刚刚在说什么吗?”明凯有些哭笑不得,“这可不是什么正义的事。”

“不知道啊。”胡显昭很实诚地回答,“我是听得半懂不懂的。但我当然愿意了,因为田野肯定也愿意。”

田野下意识侧头去看他,又在对方真诚的眼神下挪开了视线。

“你们俩现在去边境上接多多回来,要快。”明凯说着,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直接开飞机去,不用怕被人发现,越快越好。”

“那你呢?”田野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

“Faker,以及这些天发生在LCK的事——RNG和高层那些人都不傻,他们很快就能查清我们做了什么。多多那边,八成是他们已经发现了什么。”明凯淡淡地说,“赶在他们彻底发现之前,我要去调动我们手上的所有军队。”

洪浩轩醒来的时候还是大半夜,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是被刘世宇发出的声响吵醒的,哨兵的动作本应轻盈到让睡着的他完全没办法察觉,这很反常。

不止如此,刘世宇昨天一晚上都很反常,先是和简自豪发了很大的脾气,而后又一言不合地窝在他肩上躺了大半个晚上。说完那番话之后眼角都带着泪水,然而此后不管他问什么刘世宇都不再回答。

他尝试着伸手去抱刘世宇,对方并没有拒绝。

于是他索性得寸进尺地就这样陪着刘世宇睡了大半个晚上,然而刘世宇在他怀里似乎睡得也算不上安稳。

他迷迷糊糊地听见刘世宇直接掀开被子下了床,脚步声听起来相当急切——哨兵通常根本不会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任何声音,想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跟上去,刘世宇并没有特意叫醒他。洪浩轩想了想,还是换好衣服下了楼。

“东北的那片戈壁上,有个实验室。”简自豪的声音悠悠地传来,“虽然不是EDG的辖区,但一直都是明凯负责从那里送军火。”

“我记得从……从七年前开始。”刘世宇皱了皱眉,“所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那个实验室造出的东西可不只是军火。”简自豪说着,突然顿了顿,“你还记得Scout两个月前去那里,回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断了一只手吗?”

刘世宇下意识地咬着下唇,等简自豪说下去。

“你自己看吧。”简自豪把文件丢给他,语调中带着三分讽刺。“那个实验室花了整整五年做出来的东西,他把它给了SKT。”

洪浩轩愣在了楼梯上。刘世宇也一时没有伸手去接,寂静的空气中只有白纸纷纷扬扬地从空中坠落,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框上。刘世宇站了好一会才弯腰捡起地上的文件,简自豪沉默地看着他拾起散了一地的纸张。

他没有立刻去读,只是无言地在沙发上坐下。

“明凯大概是真的恨我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安静。

“他应该恨我。”

刘世宇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但那个眼神让洪浩轩的心口莫名闷闷地疼了起来。

他说完之后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再抬起头时已经收敛了刚才的所有情绪。简自豪看着他翻完了文件,然后把纸递给了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洪浩轩。

“我要去首都一趟,现在。”刘世宇走到门口,随手拿了一件外套,“明凯一定早有准备,我要去通知联盟提前调动军队。”

“他们一定还有别的事情,那个实验室迟早也要让人查清楚。跟踪器的事情可以上报了。小狗你如果要带人离开基地的话给我留消息,不用等我回来。还有,让西北的几个顶级工会注意IG的动向。”

简自豪点了点头。洪浩轩无言地看着他走到门口,递了一把伞给他。

“外面在下雨。”洪浩轩笑了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柔一些,“快去吧,路上小心。”

三四·旧恨

有些时候,胜败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刘世宇大约已经很久没梦见过雪了。

“我同意。”

他记得自己是那样说的。三个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他记得边境终日不停的暴雪,耳边呼啸的北风也掩盖不了他清晰的声线,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然而,雪崩的时候大概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他对五感的控制力向来极好,他生平只失控过唯一的那么一次。

他不知道被选中的那个人是童扬。然而就算知道,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只记得自己仿佛是在全世界的尖叫声中绝望地喊李元浩的名字。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那一刻无比希望有个人能来拯救自己,但又在疯狂地抗拒着周身想要束缚住他的一切。

他觉得恶心。满地都是血和烧焦的味道,他忍不住去想其中会不会也会夹杂着童扬的气息。李元浩冰冷的脸贴着他的额头,粘稠的血浆和泪水混杂着的味道从未有一刻那么令他崩溃。

他应该死在这里,他想。他此生再没办法面对明凯的眼睛。

他记得童扬曾经交给他一封长长的书信,收信人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明凯两个字。而写信的人大概是被他亲手葬送了。

七年弹指一挥间。

他在深夜冒雨踏进国会的大门,寒风裹挟着一身的杀气,四周的卫兵都警惕地转身对着他。大厅里的所有人都看着他身上的雨水滴答落在崭新的地板上。他的身上肃杀的气息和庄严的建筑格格不入,但没有任何人敢开口说他一句不是。

“军队在城外集合了,你跟着去吧。”男人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你心里有数。”

湿透的额发贴在脸上,雨水顺着下巴缓缓地滴下来。各种各样的视线都打量在他身上,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等这件事结束之后。”他看着面前的男人,“RNG应该不再需要我了。”

“好。”那个声音似乎对此十分慷慨,“那就让这件事尽快结束吧。”

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去想,简自豪知道他的决定之后是否会觉得他太过软弱,而李元浩又会用怎样的话语试图说服他当年之事并不是他的错。有些伤疤终究是无法愈合的,哪怕躺在洪浩轩温暖的怀抱里,从七年前吹来的寒风似乎依然能让那道看似早已愈合的伤口流出新的血。

RNG不会再需要他了,不会再需要一个如此疲倦、支离破碎的灵魂。

刘世宇在雨中握紧了手中的伞。其实在这种天气下伞的用处并不大,奔跑过后的他依旧是从上到下全身湿透的状态。只是洪浩轩递伞给他的眼神,大概能让他铭记终生。

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单纯的信任和爱,就像近在咫尺的柔软呼吸声,在晚风中温柔地抱着他的手臂。或许是他此生所拥有过的,最为珍贵的东西。

可惜太晚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恨谁,过往种种都如昨日死,早就不是他能还清的。

于是他孤身一人走进漆黑的夜色和风雨里,军区的大门对他缓缓敞开,门口的卫兵走过来替他引路,像是对他的到来早有准备。

所有的路都是他自己亲手选的,所有的错都属于他一个人。

他不该责怪任何人。

他抬起头,看着光幕上那个不断移动的坐标,莫名想起了童扬在大雪纷飞中带着笑的眼睛。他突然很想自嘲地笑两声,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被什么液体模糊了。他只是继续睁着眼睛,似乎想在最后再看一眼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某个景象。

“改天来海边找我啊。”田野的脑袋靠在他肩上,细细绒绒的头发挠得他脖子发痒。

“我请你吃小龙虾。”

田野一个人瞒着他们做了那么多事,但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眼底的神色仍旧赤诚无比。他突然很想知道,田野面带微笑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心境。

“动手吧。”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着脸,不想被身边的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眼睛。

“回西北去。”

姜承録看着远方连绵的山川,淡淡地说。

“让他们知道,西北真正应该属于谁。”

高振宁默默地蹲在草地上抽烟,宋义进只是看着他,目光中的担忧似乎又多了一些。喻文波和王柳羿无言地站在一边,一时之间他们只是相对着放任沉默继续生长。

“我会回来的。”他伸手轻轻抱了抱宋义进,在他耳边放柔了声音,“我一定会回来。”

“好。”旁边的喻文波对他洒脱一笑,“我们会在老地方等你。”

“可要让他们知道,”王柳羿笑得温和,眼底却隐隐有什么在燃烧,“西北永远是我们的。”

高振宁和王柳羿拥抱着道了别,而后目送着他们三个上了车。姜承録看着逐渐消失在天边的小车,心里罕见地有一丝惆怅。整个西北现在都处在军方控制下,防卫无比森严,谁都知道如今前路茫茫,也许今日一别就是永别。

他伸手抢过高振宁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现在只有我和你了。”高振宁笑了笑,“你先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应该没了吧。”姜承録吐出一口烟,仔细思考了一番,“大概没了。”

此时联盟东部的戒备和西边相比要宽松许多,他正在思考该怎么带高振宁横穿大半个LPL去东北戈壁上的实验室。抽他一点脊髓,换一个清醒的高振宁。这个交易于他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十分划算。

他一口答应了,反倒是剩下的四个人都有些不情不愿地想要讨价还价。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Faker是唯一的幸存者。因而Faker也是唯一的样本,LPL的某一搓人艰难地研究了五年,才做出了一个十分昂贵,不可能大面积推广的阻断装置。他是幸存于世的第二个样本,也许他就是他们所缺少的最后那个角落。

LPL不会白放着LCK提供的技术不用。按照他从字里行间听出来的意思,LPL大概也至少有一小支被改造过的军队,因而那位上司真正想要的,大约是可以短时间内让整支改造军都失效的东西。有了这个,或许才能真正弥平双方的兵力差距。也许不仅可以弥平兵力差距,可以想见,倘若他们赢了,他的形象在民众心里将会是怎样的光芒万丈。

姜承録十分清楚,他只是不太在乎这些。

至少他听从自己的内心选择了正义的那一方,还能换一个清醒的高振宁回来,于他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默默地在风中抽完剩下的半根烟。高振宁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但是于他而言十分熟悉的疲倦感。

“你睡吧。”姜承録掐灭了剩下的烟头,“一天半,我们就能到了。”

他刚想伸手打开车门,高振宁一把掐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怎——”

他没来得及说完,高振宁直接把他按在了车门上。这个猝不及防的动作让他直接失去了重心。然而后脑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疼痛,反倒是撞在了高振宁的手掌上。

“答应我。”

高振宁看着他,似乎在尽力维持清晰的视线。

“下次我醒的时候,还能看见你。”

高振宁眼神里藏不住的那点脆弱让他呼吸一窒,他来不及开口,高振宁突然按着他的后脑狠狠地吻了下来。那个“好”字被生生堵在了他的喉咙里,卡成一声模糊不清的气音。

他立刻伸手抱紧了高振宁,他明白那个凶狠的吻里藏着的一点几不可察的脆弱。

他不只会带高振宁活着回去。

他在大漠黄沙中遇见了他们四个。从此以后天大地大,只有那里是他的容身之所。他记得IG的塔,夕阳下笼罩着的小房间,放在柜子里的牛奶和面包。他记得告别的时候宋义进眼中燃烧着的战意,IG的旗帜曾经插在辖区最高的那栋建筑上。

西北属于他们。

他踩了一脚油门,小车像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

按照他的计算,倘若不出意外的话,一天半足够从EDG的辖区直接到达联盟的最东北。而他在到达目的地之后就立刻明白了联盟选址的用意,这是一个足够隐蔽的地方,被大片的戈壁环绕着,更加难以从外部窥探里面的内容。

他牵着高振宁的手走进大厅里,把EDG的身份牌给了门口的工作人员。他们像是对他的到来毫不惊讶,来人一路领着他往里走,路上也并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反倒是让走到哪杀到哪的他有些不适应。

坐在房间里等他的是一位看上去十分温柔的女性向导。他按照对方的指示趴在手术台上,旁边的人按照惯例想要上来注射麻醉的时候,被他一把掐住了手腕。

“我不想失去意识。”他寸步不让地看着对方,“这是我唯一的底线。”

“会很疼也没关系吗?”女人皱着眉看他,“只麻醉一小部分可以吗?你的大脑会一直保持清醒。”

“不。”他的语气越发强硬,“我必须一直保持清醒。”

面前的女性向导好像终于屈服了,只是略略伸出精神游丝替他消解了一部分痛觉,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井井有条地进行着。他最后看了一眼坐在长椅上的高振宁,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月光洒下来的时候,田野终于踩在了边境的雪地上。他跟着胡显昭一前一后地跑了好几里,终于承认了自己的体力跟不上对方这个事实。

“快上来。”胡显昭蹲下来,回头看着微微喘气的他,“我们不能耽误多久。”

他有些别扭地趴在胡显昭背上,后者好像全然不觉地背着他继续向前走,反倒让他有一丝尴尬。

边境上的气息过于复杂,田野不敢把自己的精神力场铺得太开。只能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李汭燦的踪迹。

“等等。”

胡显昭显然也闻到了可疑的血腥味,立刻抽出手枪把他挡在身后。他顺着地上残余的精神游丝向前走了两步,把手指埋进了雪里。

“这个是不是多多的?”

他凭感觉从雪里摸出一个碎了的金属铭牌。胡显昭凑过来看了看,仅剩一半的字迹依然可以看出来写着李汭燦的名字。胡显昭顺着血腥味一路扒开厚厚的积雪,从底下挖出了一小块沾着血的衣料。

“血还没结冰。”胡显昭看着他,“他肯定没走多远。”

他从残余的血迹上感受到了李汭燦的气息,这让田野愈发地不安。他把刚刚的痕迹处理掉之后又向前跑了一段路,胡显昭紧张地握着枪跟在他后面。

空气里的精神游丝越发错综复杂,李汭燦的气息似乎隐隐地藏在其中。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刻意保护着李汭燦的精神力场,让朝夕相处了多年的他都不能十分确定地从里面抿出李汭燦的气息。

他只能按顺序把所有可能的路线都尝试一遍。

心下的担忧让他的步伐越发着急。胡显昭似乎在他身后急急地想说什么。他刚想回头,横在颈边的凉意让他下意识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别开枪。”田野连忙急急地对着身后的胡显昭喊了一声,而后才回过头看着面前的人,“是我。”

李汭燦勉强抬起眼睛看着他,横在他脖子上的刀直直地掉在地上。田野立刻伸手抱住了倒下来的李汭燦,指尖粘腻的感觉让他有些心慌。

“明凯都让你干了些什么啊。”他连忙伸手拍了拍眼神有些迷离的李汭燦,“你醒醒,别吓我。”

“我死不了。”李汭燦似乎累得眼皮都撑不开,只是闭着眼睛轻声说了一句,“我困了,你让我睡一觉。”

李汭燦说完这句话就彻底枕在他肩上失去了意识,他这才注意到系在李汭燦手腕上的布条。大约是沾着另一个高阶向导的血,才让他的气息在这混乱的边境上隐藏得极好。

胡显昭立刻跑过来帮忙,田野再三确认了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痕迹,才把李汭燦带上了直升机。

“你开。”田野放下了头上的耳罩,“我去给他止血。”

他伸手去解李汭燦的上衣,原本失去意识的李汭燦却突然睁开了眼睛,死死地掐住了他的手腕。他被对方眉间的杀气震得一时停在了原地,正欲询问对方发生了什么,李汭燦直接拔刀割破了他的手腕。

田野吃痛地喊了一声,血立刻顺着他的手腕滴了下来。

“你干什么?”胡显昭回过头来,皱眉看着李汭燦。

李汭燦没有回答,失血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掐着田野的手指却没有丝毫放松。鲜红的血不停地滴下来,直到看见一抹暗色,李汭燦终于松开了手。

田野看着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从血迹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颗粒。

“什么时候被人放进去的?”李汭燦有些吃力地摊开手掌,喘着气问他,“什么时候?”

田野瞬间白了脸色。李汭燦脱力地靠在门边,冷汗不停地顺着额头滴在地上。他立刻跑回副驾驶座。旁边的胡显昭像是听见了什么,摘下了耳罩侧过头看着他。

他来不及喊出声音,胡显昭直接扑过来抱紧了他——在下一瞬间,他的瞳孔里映照出四周的火光,从远处接近的轰鸣声让他的大脑失去了思考能力。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对后方的李汭燦伸出手。李汭燦只是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声带仿佛被什么堵住了,绝望感淹没了他,胡显昭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满身是血的李汭燦只是闭着眼睛靠在机舱的门边,仿佛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的力气。

巨大的爆炸声在下一秒震碎了整个世界。

三五·蓄势

“我要跟着军队去南边一趟。”

裴俊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正在读文件的李相赫把视线从纸上移开,看了他一眼。

“LPL打起来了,我们要趁机去边境上讨点好处。”

“为什么是你?”李相赫挑了挑眉,他能感觉到这事不像裴俊植说出来的那么简单,“别骗我。你也就能骗骗其他的笨蛋。”

裴俊植是把好枪,放在暗处威胁要大得多。其他人也不傻,这事只能是裴俊植自己促成的。

“啊,真是,说话越来越欠揍了。”裴俊植说着揉了揉鼻子,脸上的表情莫名有些窘迫。“LPL的实验室有我们需要的技术,议院还不知道。换个人去的话,拿到的东西肯定就归别人了。”

“我去不也一样么?”李相赫丢下手中的文件,偏着头问他。

“你身上光环太重了。”裴俊植摊了摊手,“你去哪里都是焦点,议院肯定会多想,LPL会非常紧张。更何况这是我和多多事先说好的。”

“我原来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提这样的要求,直到LPL打起来我才明白。”裴俊植顿了顿,“他们想拿回LPL的西北,所以想让我们给边境一点压力,分散掉一部分兵力。要是让你去的话,你的名字会让整个LPL都非常紧张……一紧张他们可能就不内战了,要是从LPL的内战变成我们和LPL的外战,嗯,反而相当不划算。”

裴俊植说的确实是大实话,李相赫没办法继续反驳。

他大约只是从心底里讨厌这种站在原地,目送别人离开的感觉。希望裴俊植回不来的人很多,少不了又要面对一些不可预料的风险。

他沉默不语。裴俊植反倒像是看出了他的担心,轻轻笑了笑。

“你在首都就够了,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

“你什么时候出发?”

“还有一件事。”裴俊植的眼神下意识闪烁了一下,并没有能逃过李相赫的视线,“你想见见性雄哥吗?”

不。

这是李相赫的第一想法。

韩王浩不会这么好心,他不该答应,不该让原本稳定下来的事横生额外的枝节。但他不能否认某些从心底涌上来的感觉。他忍了又忍,也没能说出那个“不”字。

“只是见一面。”裴俊植看出他在想什么,放轻了声音,“别担心,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最终也还是没办法拒绝。

有个词叫近乡情怯,裴俊植似乎也同样地忐忑。李相赫想了整整一路,见面之后要说些什么才能让气氛不那么压抑。哪怕知道韩王浩一定有别的目的,哪怕不得不处在重重监视之下,他也希望至少能轻松一些。

他在心里想了一路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性雄只是单手撑着头,很平静地坐在地上,看到他的时候弯了弯眼角。抬手时锁链哗啦作响,手腕上的一圈血痕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似乎在你们面前丢人了啊。”裴性雄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本来是没有这个的,大概是因为有次我只差一点点就跑出去了。”

李相赫想了一路的话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抵都变成了无力和愤怒,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别生气啊,相赫。”裴性雄的语气仍然是轻松的,“他们故意让你看到这个,就只是想让你生气而已。”

大概是裴性雄的态度感染了他,他也试图开口说句轻松些的话,然而一字一句都好像被黏在了他的喉咙里。裴俊植只是低着头不语。他看见裴性雄伸手去够裴俊植的肩膀,被拉直的锁链让那只手不得不停在了半空中,而后从上面传来的电流让裴性雄的手立刻缩了回去。

“有你们在的时候,连距离都比平时要短。”裴性雄有些无奈地甩了甩右手,“看上去你们做得很不错吧。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气你们了?”

“我很快就能带哥出去了。”

裴俊植想尽量让声音轻松一些,有些细微的情绪还是藏都藏不住。他索性不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把头靠在裴性雄的肩上。

“我不着急啊。我在这里挺悠闲的。”裴性雄伸手揉了揉他细细的卷发,“相赫呢,还顺利吗?”

李相赫在他左手边坐下,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所以你们答应了他们什么?”裴性雄伸手戳了戳靠在他肩上的裴俊植,“别欺负我出不去就骗我啊。”

“不是什么大事。”裴俊植只是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哥你就别管了。”

韩王浩的想法一向很难猜透,宋京浩也许是他唯一的软肋。事实上韩王浩开出的条件让裴俊植十分意外:帮他和Smeb从政府手里独立出去,成立新的顶级工会。

这件事显然是韩王浩瞒着上司私下里和他们商量的,政府不会轻易放人走,这个条件对SKT而言也不轻松,但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做到。何况这是件双赢的事:他们也同样希望有更多的中立势力来制衡现在的局面。

裴俊植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思考这些总是会让他很快地感到疲倦。

有那么一秒他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可以放松地把头靠在裴性雄的肩上。天地间只剩下这个小小的房间,他再也不用时时逼着自己去思考瞬息万变的复杂局势。

时间似乎快要到了。

裴性雄伸手从脖子上扯下了一个项链,放在了李相赫掌心里。

“我一直在等哪天能当面见到你,把这个亲手给你。”他看着李相赫睁大了的眼睛,伸手轻轻拍了拍李相赫的后背,“我记得这是你送他的。”

掌心冰凉的触感让李相赫有些恍惚。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手心里的那个吊坠——非常平淡普通的样式,只是内侧用小字刻着张景焕的名字。

“我保证活到你们来接我的那一天,不用替我担心。”

裴性雄的手放在他的后颈上,他却莫名地开始觉得委屈。仿佛是心里某个落了灰的角落,又重新照了一小束光进来。

“照顾好自己啊。”

他假装看不到裴俊植红了的眼眶,郑重地对裴性雄点了点头。

韩王浩倚在走廊的墙上等他,见他出来时微微弯了弯眼角,笑意里却没有半点温度。

“前辈聊得开心吗?”

韩王浩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李相赫。

李相赫的精神力场在下一秒封锁了整个走廊,带着十足杀意的精神游丝瞬间压制住了他的意识。连裴俊植的五感都受到了波及,只能在身后匆匆喊了一声李相赫的名字。

韩王浩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李相赫修长的手指已经掐住了他白皙的脖颈。

“我真的会杀了你。”

李相赫看他的眼神冷得像冰,生理性的泪水让韩王浩有些睁不开眼睛。窒息感让他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弯起的眼角却依旧带着三分笑意。

“相赫。”裴俊植急急地走上来掰开他的手指,“别这样。”

卡在气管上的手指骤然松开,韩王浩立刻跪在地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李相赫撤了周身的精神封锁,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外走。

“前辈,”韩王浩的声音从他身后柔柔地传来,“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白日里的太阳把整个沙漠晒得像个大烤箱,空气里蒸腾着让人难以忍受的热度。四面八方都是绵延着的黄沙,一眼根本看不到边际。

宋义进盘腿坐在骆驼拉的板车上,用纱巾把自己的头脸裹得严严实实。

“你这样好像个中年妇女。”喻文波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不用这么紧张吧,这里半个人影都没有,谁能认出咱们几个。”

他还没来得及再嘲笑几句宋义进,回过头发现身边的王柳羿也是一样的打扮,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眨巴眨巴。喻文波有些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一旁的王柳羿又掏出一条蓝色的纱巾,把他也裹了个严严实实。

“认命吧。”王柳羿狠狠地扣了几个死结,又替他理了理面纱,“你这样挺好看的,真的,别害羞。”

“所以,现在到底怎么说?”喻文波生无可恋地靠在车厢上,“直接杀回塔里的话,至少需要弄把枪。”

“杀杀杀,就知道杀。”宋义进瞥了他一眼,“现在那里是西北临时司令部,你杀一个进去给我看看?”

“我们要拿回辖区,至少先把原先IG的卫队找回来。”宋义进抽出地图给他看了一眼,“小西他们被军队收编了,我们至少要先想个办法,让他们知道我们回来了。”

“然后……就能杀回塔里去了?”喻文波不明就里地问。

“都说了不要整天想着杀杀杀,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宋义进直接收起地图砸在他头上,“我们要等一个机会。”

“等什么机会?”王柳羿也有些困惑地问。

“等北方边境上搞出事情来,先分走这里一大部分兵力。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明凯说的话你们一句都没听?”宋义进压低了声音,“现在整个东南都在内战,LCK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刚刚重组,没能力真的打进来多少,但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占便宜的机会。”

“所以,“宋义进露在外面的眼睛似乎闪着格外精明的光,“我们只要先想个办法,告诉小西我们回来了,然后让他帮我们把消息扩散一下。等大部分兵力北上去边境的时候,我们再动手。”

“但我们怎么告诉小西呢。”王柳羿微微皱起了眉,“小西身边肯定很多人盯着,没办法递任何奇怪的话过去。”

“我有办法了。”喻文波立刻一本正经地说。

“别骗我了。”宋义进瞥了他一眼,“你少胡说八道两句。”

“我真的有。”喻文波示意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我觉得可行。你和宝蓝两个向导溜进城,呆最多半天然后出来找我,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吧。”

宋义进和王柳羿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按照他们对陈龙的了解,能递话的地方不外乎几个。塔的内部是肯定进不去了,稍微松散一点的地方不外乎郊区的酒吧,那里原本就是驻扎在周围的士兵爱去的地方。然而可以想见的是,陈龙的身边一定会跟着其他人。

月光洒在沙漠上的时候,骤降的气温让喻文波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他独自一人在城外等待,按照计划,宋义进和王柳羿此刻应该已经在城内了。

IG的两位向导打扮得像两位风尘仆仆的商人。夜晚的城郊放松了警戒。按照记忆中陈龙常去的那家酒吧,他们并没有费很大力气就找到了第二天当值的女酒保。

对两个S级向导而言,做一些简单的心理暗示并不难。

喻文波在关键时刻还是挺天才的。这递话大概妙就妙在,让人根本不会往心理暗示的方向上想。

陈龙像往常一样结束了一天的当值,照常和几个同营的军官跑去城郊的酒吧喝酒。他接过熟悉的菜单时总觉得面前的女酒保笑得他头皮发麻,是以他忍不住用余光多瞄了两眼对方的表情,迟迟没有点单。

他的同伴只当他是在偷瞄面前漂亮的女酒保,都聚在一边哄笑着说他见得美女太少。他越发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面前的女酒保却更加凑近了些,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妩媚。

“先点菜吧。”

女酒保笑着说,声音在周身嘈杂的环境里显得越发温柔。

陈龙手一抖,差点直接把菜单撕成两半。

大厅里回荡的警报声让姜承録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他面前的女性向导却好像毫不意外,仍然不慌不忙地在向光幕上输入着什么。

姜承録立刻推开窗子朝外看,从远处涌上来的军队让他下意识皱起了眉。手术台上的高振宁还闭着眼睛,他起身握住了放在桌上的手枪,尚未恢复的身体让他的动作有些怪异的不连贯。

“还在疼吧。”旁边的女性向导看了他一眼,在光幕上敲击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我还需要五分钟,帮我守好这个房间。”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敲击着他的五感。面前的高振宁依然毫无意识地躺着,他握紧了手枪蹲在门口,时刻防备着周身可能出现的威胁。

“你是EDG的人吧?”女人从设备上拔下一个U盘递给他,“你们的队长让我把这个交给他。”

他正在思忖自己到底算不算是EDG的人,女人已经把U盘放到了他手中,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把手枪。

“这个U盘很重要。除了你们的队长,哪怕直接掰成粉末也别给其他人。”

他立刻上前拍了拍尚未清醒的高振宁。女人一边给手枪上弹一边不慌不忙地嘱咐着他。

“关于你的同伴,你也看到了,我们来不及研究彻底的解决办法了。我反写了他的每个指令,他不会再被那些写进去的东西控制。但我只能保证他清醒,不能保证他的意识会是连贯的。”

“把这个U盘交给你们的队长,后续的研究才能进行下去。只差一点了,只差最后一点。”

“里面的人听着。”

门外的喇叭传来一声喝令,让姜承録十分不悦地皱了皱眉。

“你们的实验室在进行非法研究,现在立刻打开大门,放下手中的武器。”

“重复一遍,立刻打开大门,放下手中的武器。”

整齐的脚步声在不断接近,建筑内部已经是一片混乱和嘈杂,各种夹杂着惊恐的人声和匆忙的脚步声充斥着他的五感。手术床上的高振宁在此时睁开了眼睛,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和高振宁四目相接,轻轻点了点头。

“我会把这个交给我们的队长。”姜承録回过头看着面前的女性向导,淡淡地说,“你快走吧。”

高振宁从床上坐起来,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军刀。

“非法研究。”他对姜承録笑了笑,“挺嘲讽的。”

他的身影在下一刻跃出了窗外,四溅的玻璃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耀眼。伴随着人群的惊呼声,他在空中拔出了手中的短刀,刀刃在日光下划出一个锋利的弧度。

姜承録紧随其后从高楼上一跃而下。高振宁的刀为他排开了前方的威胁,落地时在人群中带起一片飞溅的鲜血。他一个侧身躲开擦肩而过的一发子弹,飞身而起时枪口对准了远方的狙击手。

单纯的战意在他心口燃烧,那双漆黑的眼睛越发闪烁着带了十足杀意的锋芒。

“杀出去吧。”高振宁伸手抹掉了脸上的血,“就当是我的复健运动。”

三六·驰援

粗砂砾石覆盖着大片的荒漠,连绵的红色沙土上铺着惨白色的日光。高强度的奔跑让姜承録的体力消耗得有些快,高振宁的身影在刺眼的阳光下有些不真切,滴在砂石上的汗水迅速地被蒸发在空气里。

“往哪边。”姜承録停下来喘了口气。高振宁回头时看见他撑着膝盖半蹲下来,胸口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剧烈起伏着。

“南。”他眯起眼睛看了看远方的动静,停下来等着姜承録上前。

“你跑前面。”

姜承録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开始向前狂奔,高振宁握着手枪跟在他身后十米左右的地方。他们此刻急需一些东西来洗掉身上可被追踪的痕迹,现在能想到的只有一片足够宽广的水域,而最近的离他们至少还有十公里。

高振宁看都不用看,就能感觉出来此时的姜承録明显状态有些糟糕。

“跑反了。”他急忙上前一把扯住姜承録的衣角,“那边才是南。”

姜承録有些迷糊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你真的还好吗?”高振宁心里越发担忧起来,“不行我背你。”

他们的速度明显比一开始慢了不少,跑过了一大片高耸崎岖的岩柱之后就是平原,以他们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被身后跟着的车队追上。

姜承録只是甩开了他的手,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

明明亲都亲过了睡也睡过了,关键时刻又该死的要面子。高振宁心里着急得不行,也只能全副武装地跟在他身后。他在枪响的瞬间一把推开了姜承録,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脚后跟打进沙土里,溅起的泥灰灌满了他的鞋袜。

他拉起姜承録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狂奔,半拖半拽地又把人带着往前跑了几里地。姜承録一个趔趄就要膝盖着地,高振宁立刻回头把人圈进了怀里,回身对着远方就是一枪。

车胎应声破裂,持枪的骑手从车上翻滚着掉在沙地上,然而更多的人又从他的后方涌了上来。高振宁索性收了枪,把人直接抱起来往前跑。姜承録在他怀里硬是挣扎了两下,又被他按了回去。

“你省点体力。”他俯身贴着姜承録的耳朵轻声说,“待会有你表现的时候。”

在姜承録把整个脸都别过去之前,他发誓他看见姜承録的耳尖有一点点红。

理论上来说,哨兵的极限闭气时间可以达到至少四十分钟。但他不知道现下看起来昏昏欲睡的姜承録还能撑多久。他步伐不变地向前又跑了一段路程,已经可以隐隐地听见水声。

水库是人工凿出来的,面积不大但非常深。以他的体力拖着姜承録游过大坝不成问题,前提是姜承録能够撑住不小的水压和长时间的窒息。

他一手握枪一手扶着有些摇摇晃晃的姜承録,站在湖前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跳了。”他略略偏头看着趴在他肩上的姜承録,“你准备好。”

话音未落,姜承録已经推开他先跳了下去。

……

行行行,猛还是你猛,高振宁看着面前的水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远方的山坡上传来引擎的声音,哪怕以他的听觉也无法估计车辆的具体数目。高振宁随后也跳了下去。他适应了一下在水底的视野才彻底睁开眼睛。清澈的水面在日光下宛如破碎的透明玻璃,姜承録的头发像黑色的海藻一样飘散在水中。

水体模糊了他的一部分听觉,但他依然可以听出子弹上膛的声音。

他利落地朝着姜承録游过去,拉着他朝更深的水底下潜。子弹入水发出一声声闷响,带起的白色水花擦身而过。水底昏暗的光线让姜承録下意识伸手拉住了他的手,他回握了一下便游到前面,顶着水压在前面为姜承録引路。

水面上的汽船来来回回地搜寻着他们,他们不得不下潜到非常深的位置。水压和长时间的窒息似乎让姜承録的动作有些迟缓。高振宁没办法说话,只能回头略略比了个安慰的手势。

姜承録回了他一个手势,潋滟的水光在侧脸上打出几道螺旋着的波纹。

闸门在此时缓缓打开,湍急的水流向着下游开始奔腾。他们被水流一路裹挟着向前飘。姜承録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避免直接被水底的暗流冲散。越来越快的速度让他越来越难控制方向,周身的整个世界愈发急速地旋转着。从高处坠落的那一刻他索性放弃了一切的控制权,屏住呼吸抱紧了姜承録。

随后的失重感让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姜承録抱着他的手臂也用了十足的力气。他们的四肢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伴随着水声和风声直直地向下坠落。

他们拥抱着在水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疼痛感震在五脏六腑上,骤然的窒息感让姜承録眼前一黑。他在松手的那一刻感知到了高振宁抓住他的双手,而后便放心的失去了意识。

高振宁一路把姜承録拖上岸,才来得及跪下来喘两口气。

暂时没人跟着他们了,但也没办法久留。按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必须立刻动身去见明凯。

“醒醒。”他伸手拍了拍姜承録湿漉漉的脸,后者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睁开眼睛。

他把姜承録的上半身扶起来,索性一狠心直接扣着他的头吻了下去。骤然灌进去的气体唤醒了姜承録的意识,呛进气管里的积水产生的强烈不适感让他立刻推开了高振宁,坐在地上开始剧烈地咳嗽。

高振宁也不敢动他,只是蹲在一边等他缓过气来。姜承録保持这个姿势咳了好一会,脸上才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整个东南都是战场。”高振宁上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EDG顶不了多久。”

“不管怎样,先把这个给明凯。”姜承録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给他看了看系在手腕上的那个U盘,“我们去帮EDG一把,撑到拿回西北,就有胜算了。”

他们俩倒是一致地对宋义进能够拿回辖区这件事毫无怀疑,宋义进这些年的表现从上到下都很难有人能够挑出半个不字。人人心里都有杆秤,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清,宋义进是凭借什么成为IG小队长的。

这事不能光靠喊打喊杀,倘若宋义进拿不回辖区,他们俩回去了多半也于事无补。

高振宁立刻明白了姜承録心中所想,眼下帮EDG守住东南大概是他们更该做的事。

“走。”他对着坐在地上的姜承録伸出手,“我们直接杀进东南,就算是给他们报平安了。”

LPL原本脆弱的局势仿佛在一朝一夕之间彻底崩塌,积攒了多年的矛盾都在硝烟中浮出了水面。战火从东南一路蔓延开来,两大联盟之间的天平再次发生了倾斜,脆弱的边境仿佛也即将再次有战火燃烧。

尽管裴俊植心里很清楚,这场仗是多半打不起来,在随军名单上看到韩王浩的名字之后就越发坚信了这一点。现下的LCK没有能力承担一场战争,但LPL未必真的就敢去赌。两大联盟之间的这场所谓博弈,最后多半只能取一个折衷的结果。

换句话说,他们可以从LPL手上拿到一点不多不少的好处。

这多半也是韩王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如他所言,韩王浩是个从来不会吃亏的人,韩王浩或是他的上司大概都不会放任SKT掌控边境上的所有利益。

——因而他必须把李相赫留在首都。只要有李相赫在,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丢掉全部的局面。

裴俊植看着手捧雪花笑得天真的韩王浩,罕见地从韩王浩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柔软的气息。

他和韩王浩一同在上一届政府共事了五年,大约也曾一起出生入死过无数次。他向来看不透这个人变幻莫测的性情。但在极其偶尔的时候,他也能从那双眼睛里看见这样毫无阴霾的甜美笑容。

例如现在,他们并肩看着边境上经年不化的积雪。韩王浩伸手去接从天上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带笑的眼睛里竟然有着几分孩童的天真无邪。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是在雪里。”

韩王浩没有看他,白雪纷纷落在扬起的脸上。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像自言自语,裴俊植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是……京浩吗?”裴俊植犹豫了一会,试探着问。

韩王浩回头看着他,呼吸之间带起一朵朵白气,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傻乎乎的士兵在雪地里救了身受重伤的杀手,是不是特别老套的情节?”

他的眼角依旧带着半真半假的笑意,哪怕敏锐如裴俊植也无法猜透他这句话之后藏的是真心或是假意。面对韩王浩的时候,裴俊植总是选择尽可能地少说话,避免被试探出更多潜在的信息。

“和LPL的谈判,我可以全部都听你的。”

韩王浩伸手接住一朵雪花,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三分温度。

“我不想对SKT做什么。相反,我要让他们觉得,现在的SKT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掌控。”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俊植哥。”韩王浩的声音在北风中仍旧分外清晰,“你该让他们意识到,LCK需要一个新的顶级工会了。”

以过高的强度持续释放精神攻击会对向导本人的身体也造成一定的损伤,是以当子弹精准地从远方袭来时,明凯险些没有避开。

隔着广袤的战场,他的精神游丝触到了刘世宇的神识,刘世宇的五感也在几乎同时发现了他。倘若不是因为过度消耗的体力,他会愿意像这样在战场上和刘世宇光明正大的一决胜负。

他愿意,但是他不能。

——他早不再像少年时代那般能让一切任凭自己心意而定,他必须蛰伏以待那个最终的时机来临。

明凯几乎是在简自豪扣动扳机之前就改变了前行的方向,反倒让简自豪的预判出现了些许偏差。涌上来的士兵阻挡住了刘世宇的脚步。他得以在喘息的片刻再一次扩张自己的精神力场以对抗洪浩轩的精神封锁。

士兵在不断地后撤中收拢了防线。从这场战争开始,他们事实上所能掌控的区域就在不断减少。按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很快整个东南都会彻底沦陷。

他随手擦了擦溅脸上的血,随后传来的消息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窖。刘世宇站在远方高坡上垂眸看着他,他的刀或许还像当年那样锋利,眼睛却不似少年时那般清澈见底,莽撞而无所畏惧。

太陌生了。

那一年的盛景仿佛一场宏大的梦境,在燃烧过后只剩下满地的余火。他大概仍是不甘心的,在失去了那个人之后,那簇小小的火焰仍旧固执地开在他的心头。

仿佛只要他闭上眼睛,梦中人就会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在那场年少轻狂的梦境里,他从未把那三个字宣之于口。时至今日,他偶尔会觉得困惑,他所追忆的是那个人,还是那个人所承载过的某段,至今同样无法宣之于口的岁月。

他大概是真的不再年轻了。

他带着满身血腥气推开司令部的门,来人仿佛早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把手上的纸质文件递给了他。他却愣在了原地,一时间不敢伸手去接。

“那架直升机是坠毁在边境上。”

那个声音让他脊背发寒,却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如果现在的局势继续下去,一周之内我们就会输。”

明凯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如此憎恨自己的决定。此前哪怕局面再糟糕,他也从来不曾动摇过半点必胜的信念。但如今种种都仿佛在告诉他,他过往所认为的一切,或许都不过是一场大错。

然而,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他的决断可能是错的,可能会让所有人就此万劫不复。或许他们本该怀疑的,但却从未有一个人这样想过。

李汭燦是因为他才孤身一人刀口舔血,田野是因为他才义无反顾地投身进这场不属于他的战争里,胡显昭只有十七岁,本该拥有更加璀璨的,光明而盛大的未来。

可是,倘若是他错了呢?

他本不该怀疑。如果连他自己也动摇了,他们便再也没有赢下去的希望。

七年前他从刘世宇手中接过那封沾满暗红色血迹的书信,他记得窗外惊雷阵阵暴雨如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但他记得死气沉沉的夜空,空气中粘腻的潮湿水汽,刘世宇的眼泪无声地滴在寂静的黑夜里。他没办法思考,但他都记得。

写在名单上的人原本是他。

他本以为他的人生中再不会经历这样令人绝望的无助。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无用泪水伴随着如注暴雨,窗外寒气刺骨,深沉夜色寂静如死。

再没人会站在他身边了,陪他度过漫长籍籍无名,陪他追忆那场少年时华丽盛景。

但他不会再回头。再也不会了。

因为这世上,再也不该有人像童扬那样死去。

他在迎面涌来的人潮中握紧了手中的枪,反复消耗的精神力又被他重新拉到了新的阈值。军队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他脆弱的精神屏障不断撕裂又被重新筑起。这已经是中心塔前的最后一个关隘,他的身后已经不再有可以后退的地方。

倘若今天他们执意要继续前进,他就是中心塔前的最后一道防御。

刘世宇看着他,手中的枪直指蓝天。无数士兵静默地站在他身后,等待着那个最终的号令。

精神游丝以他为中心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生长,他拔出短刀冲进迎面而来的人潮中,子弹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隔着像是要随时把他撕成碎片的人潮,他看见前方的高坡上遥遥立着两个身影。

姜承録单手握刀立在硝烟里,衣角在风中上下翻飞,挺拔的身姿宛如迎风招展的战旗。高振宁站在他的身边,手中的枪直指前方,双眼明亮如寒星。

三七·夺旗

顶着正午的大太阳跑在沙漠里到处转悠的时候,陈龙的内心是有些崩溃的。虽说哨兵的身体能够承受住各种极端的环境,但眼下这种情况总是让他觉得自己看上去像个二百五。

他此前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从同伴身边脱身,兴冲冲地趁着午休跑去和大家说了这件事。正在吃饭的葛炎本人只是同情地看着他,并且动了动筷子往他的碗里多夹了一个热狗。

“小西啊,我知道这两个月发生的事太多了。”葛炎说着叹了一口气,“来多吃点。最近太累了吧,这都幻听了要注意身体啊。”

等等不是啊你们听我说啊——你们真的都不觉得这就是喻文波和王柳羿这对活宝才能做得出来的事吗?陈龙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就又被塞过来的饭团堵住了嘴。他赶紧跑去水房灌了两大口凉水,才把差点噎死自己的那一大口给咽了下去,转眼之间葛炎已经吃完饭走人了。

行吧,既然他们不信,他只能自己去城外找人了。

其实不信是正常的,按理来说他们五个就算没死在LCK也不可能回到LPL了。然而他却因为一个酒保的一句话就巴巴地跑出来找人,而且溜达了好几天一点踪迹都没找着,看上去总是显得草木皆兵十分愚蠢。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陈龙心里就是抱着一线希望。

这些天边境上非常不太平,LCK的精锐部队从首都南下驻扎在了雪山附近。西北的大部分军队也都从中心塔开始北上,眼下塔里的守卫不到平时的三分之一。

如果Rookie他们真的回来了,那么现在就是夺回基地的最佳时机。

陈龙默默地摸了根烟,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些念头不靠谱。他在沙漠里转了几天也没见到半个人影。他靠着一颗歪脖子杨树抽完最后半根烟正准备离开时,远远看见的身影让他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宋义进这身打扮着实像个中年妇女。陈龙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就知道。”陈龙看着头脸被薄纱蒙得严严实实的宋义进,默默地捻灭了手中的烟头,“你们几个到底是命硬。”

“小西。”王柳羿摘下墨镜笑得一脸温和,“能不能帮忙搞点枪来。”

陈龙在烈日下突然打了个寒颤,通常王柳羿露出这种笑脸大概就是马上要杀人了的意思。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三个人,粗粝的尘沙仿佛吹来了某种久违的热意。

“我回去给其他人报信,太阳下山之后等我消息。”陈龙打开后备箱,扔了几把枪给他们,“我们会先找个借口支开一部分卫兵。等到最顶楼的那个房间灯亮的时候,我会撤掉防区的电网。”

“拿着。”陈龙看着喻文波,又丢了一把狙击枪给他,“都是麻醉弹。别伤了自己人。”

宋义进看着绝尘而去的吉普,深吸了一口气。

“你这是紧张了吗?”王柳羿笑着给手枪上好了消音器,“我们就要回家了。”

“我只是在想一会该说些什么,”宋义进的表情看起来颇有些百感交集,“怎么说才不会显得太傻呢?”

“你开心就好。”喻文波默默地插了一句,“以你十全十美的人设,就算你直接站在顶楼大喊‘IG你们的皇帝回来了’这种批话他们也会听的。”

“等小西切断电网,你们两个从东面翻墙进去。”宋义进面无表情地说,“那里你们熟得很吧,我记得你俩原来没事就在那边的楼顶挤一起看个星星月亮什么的。”

“你给我等等这你是怎么看见的?”喻文波整张脸瞬间红到了耳朵根,“你用望远镜偷看我和宝蓝也太变态了吧?”

“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无聊?”宋义进瞥了他一眼,“当然不是我看见的,高振宁说他每次看见你的得瑟样都恨不得直接对着窗外给你屁股上来一枪。”

“呵呵他还有脸说,”王柳羿冷笑了一声,“不知道前段时间是谁每天和shy哥厮混在一起还动不动就在海边拉拉小手我看连天上的鸟都根本不想靠近他们三米之内。”

“你们都少说两句行不?”宋义进索性懒得理他们,坐下来靠着树休息,“安静点,等天黑。”

喻文波不得不承认,宋义进有一点说的很对。

东面的那栋高楼离中心区很远,平时人烟稀少,视野又格外开阔。在刚刚被宋义进和高振宁拐骗来IG的那段时间,他常常一个人在夜晚躺在楼顶上吹风。沙漠里的星和月都格外明亮,尤其是在夏夜。当燥热和暑气从沙地上褪去之后,整条银河的星光都会从漆黑的天空中倾泻下来。

有了王柳羿之后,躺在屋顶上看星星的人从此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他是整个IG五感最为敏锐的人。只要他站在这里,建筑群内的所有景象都会被他尽收眼底。

喻文波在熟悉的环境下放松了全部的能力,而顶楼一盏幽微的灯火在此时被人点亮了。

“我进来了。”清凉的晚风中传来王柳羿的声音,“你去切断电机,不要开枪。”

喻文波站在高楼边缘向前迈了一步,在夜色的掩护下急速地朝下坠落。黑暗中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贴在墙壁上,修长有力的十指稳稳地卡在砖缝里。他在翻进窗户前随手撩起了一片窗帘,趁着摄像头被遮挡的片刻从死角跃进了房间里。

“我到了。”他在黑暗中握住了藏在袖间的匕首,“你那边呢?”

回答他的是王柳羿的一声枪响。

王柳羿突然暴涨的精神力几乎震痛了他们的链接,瞬间铺开的神识直接在主楼的防护罩上震出了一个豁口。警报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急促地响起。塔内的半数警卫都朝着王柳羿的方向涌过去,而喻文波在第一时间下刀切断了电缆。

惊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备用电力恢复之前,王柳羿的精神力还能撑大约十秒。

他的枪口稳稳地对准了楼里的目标,十秒的时间足够他放倒三个人。

麻醉弹让他越发无所顾忌,准星里的人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应声倒下。他立刻收了枪向中心区狂奔,在防护屏障即将恢复的前一秒,狙击枪的子弹穿透了越重重玻璃,直接击穿了正中心的防护装置。

电力恢复了,通明的灯火再次照亮了黄沙之中的建筑群。

他迈开腿头也不回地朝着主楼狂奔,流弹在脸上擦出几道细小的伤口。不在自己的辖区内伤人是他们此前商量好的共识。更何况陈龙已经暗中布置好了局面,他们只需要在辖区如铁桶般的防御系统上撕开个口子。

他干脆丢了手中的匕首,顶着枪林弹雨一路向主楼飞驰。前方的王柳羿给他打了一个手势,而后撑开精神立场挡住了他身后的所有追兵。

王柳羿握着手枪站在主楼的正门口,脚下躺着七七八八被放倒的人。惨白色的灯光把他原本温和的五官映得分外锐利。

“你们看清楚。”王柳羿摘下挡住了半张脸的兜帽,“我是你们的向导,这里是IG的塔。”

他周身气场震得无人敢再向前一步。在他和楼前的卫兵僵持对峙的时候,喻文波已经立在了主楼的最高处。

——狙击手的身影在黑夜中显得愈发挺拔,无数枪口和大大小小的光圈都在此刻对准了他。透过从荒漠里吹来的尘沙,他手中高举着的旗帜让王柳羿内心猛地一颤。

两个月前,那面旗帜就插在这片无垠的沙漠上,那个图标如同钉在西北的利刃。恶劣的风暴和黄沙遮天蔽日,那面旗帜在烈日曝晒下迎风猎猎,仿佛带着某种不可催折的意志。

那是IG的旗。

“放下武器。”

宋义进的声音清晰地从通讯室传来,静静地回荡在整个建筑群之上。温和,却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这里属于你们,属于IG。”

陈龙已经带着人从后方包抄了过来。双方的卫兵在此时无声地对峙着。在身边的人都尚且处于怔愣时,陈龙站在队伍的正前方,当着所有人的面第一个丢掉了手中的枪。

“自己人不打自己人。”陈龙转过身举起双手,摊开了空无一物的掌心,“放下武器,自己人不必打自己人。”

他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后退也不再前进一步。在寂静之中沉默了良久之后,他听见了第一把手枪落在地上的声音。

随后是第二把,第三把,越来越多的武器被丢在地上。陈龙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遥遥地看着主楼内的宋义进。站在旗帜边的喻文波远远地和王柳羿对视了一眼,而后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刘世宇费了很大力气才摸清西北的全部局势。

联盟正在逐渐失去对西北的掌控权。IG现在的实际控制区域只有辖区的南边,和北上到达边境的军队形成了两两对峙的局面。然而这件事最恶劣的影响是直接切断了军队的物资运输,把失去支援的军队限制在了北方。

令他无比担心的是,严君泽还在边境上。

此刻严君泽的北边就是LCK,南边又是突然杀出来的IG,这绝对是个不乐观的情况。好在此前被派去和LCK谈判的李元浩已经回来了,他只能期望从那里听到一点能让他乐观起来的消息。

他提前了一个小时去接李元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昼夜兼程的赶路,对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糟糕。

“LCK来的人应该是bang,不清楚还有没有其它人。”李元浩带着一身风尘气在他身边坐下,“他们反复暗示我,小明还在他们手里。”

他十分清楚LCK派来的人是刻意在他面前强调这一点。他在谈判桌上的时候表现得极为镇定,看到史森明的照片的时候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联盟派他去和谈正是因为他的精神立场向来没有大的波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怎么强行压下了心里翻涌着的情绪。

眼下,他们的确没有任何办法能救史森明。

史森明自己一定也清楚这一点。根据那些也许是为了激怒他才给出的说辞,史森明早就尝试过一死了之,但是没有成功。

LCK在反复试探他们的底线,试探他们到底能为史森明牺牲到哪一步。

其实李元浩自己大概也说不清楚。换做是七年前,他一定会直接掏枪崩了对面的人,单枪匹马杀去史森明身边,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他绝不会让LCK在他们身上占到半点便宜。他或许真的变了一些。时间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迹,他来见刘世宇的时候其实内心是忐忑的。

李元浩不是很想承认,但他确实有些看不透如今的刘世宇。

当年是他亲手把刘世宇从枪林弹雨里拖出来,他知道让刘世宇疼得撕心裂肺的不止是打进血肉里的的子弹,或是被满地流火灼伤的皮肤,最深的那个口子捅在心底,没办法愈合,见不到阳光。

哨兵本该是不会生病的,然而刘世宇回去之后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才能站起来,他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后怕。虽然此后的生活又开始一切如常,说起当年之事刘世宇也不再有任何过激的反应,李元浩却清晰地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直到EDG公然叛逃的那天,他的不安感到达了顶峰。

“谈成了么?”刘世宇等他坐下来喝了口茶,才开口问他。

“原本是能谈成的。”热茶让李元浩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了许多,“我们给钱,LCK拿着好处滚蛋,这没什么谈不成的。”

“但IG拿了西北之后,高层就不想谈了。”李元浩说到这里略带嘲讽地轻笑一声,“如果LCK从北边打进来,第一个遭殃的是IG。”

“多少年我们都没在边境上后退过半步,难道现在要把整个西北都让给LCK吗?”刘世宇握着杯壁的指节用力得发白,“如果就只是为了解决掉IG,这代价太大了。”

“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对高层来说输给LCK最多只是割块地,输了内战才反而是真正的全盘皆输。”李元浩说到这里似乎隐隐地带上了几分忧虑,“我担心的是严君泽,联盟想让严君泽自己先回来。我发了好几段通讯过去催,他至今也没有任何要动身的意思。”

“他当然不会甘心就这样走,边境上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用血守下来的。”刘世宇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手枪,缓缓地站了起来,“但我不信IG会把他们都逼死在北边。我们不想让LCK攻进西北,IG只会比我们更不想。”

“你要去哪?”李元浩抬头问了一句,刘世宇的平静反而让他觉得有一丝怪异,“这里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你。”

“我要去见明凯一面。”刘世宇放低了声音。

“为什么?”李元浩的语气瞬间凌厉了起来,“你知道现在的局势。”

“所以你得替我瞒住其他人。”刘世宇笑了笑,像是在宽慰他,“我会一直保持联络的。是明凯说他想见我一面。”

“你知不知道——”

他匆匆伸手想要拦住刘世宇,对方却只是不动声色地侧过身躲开了。他在刘世宇的注视下莫名地感到心悸,那双眼睛似乎在透过他看着一场渺远的暴雨,仿佛所有经年累月,半晦不明的东西都尽数消散在尘埃里。

“我知道。”刘世宇看着他,眼底一片赤诚,“所以我才必须去。”

在气温低于零下二十度的时候,眼泪会在滴下来之前结成冰。

风雪和碎冰糊在田野的睫毛上,他在刺骨的寒风中越发睁不开眼睛。他很想在这种情况下尽力保持镇定,但他的脑子里除了爆炸的余响只剩下一片空白。

带着腥气的冰冷风雪,金属的残骸灼烧过的气味。

胡显昭用自己的背脊为他当了最后一重缓冲,如果不是山峰上存着厚厚的积雪,他此刻不可能还活着。

但他大抵也不是很想活。他只想像这样一直坐在李汭燦的身边,杀光所有想要伤害他的人。

“向北。”李汭燦的手指冰凉地握着他的手腕,“别害怕,别回头。”

沾了血的手指在他的手腕上留下几道血痕。他不敢伸手去碰李汭燦。整个直升机在半空中炸得四分五裂,锋利的金属碎片几乎穿透了李汭燦的胸口。他甚至不敢仔细去看,李汭燦的呼吸都仿佛冒着血腥气。看起来太痛了,痛得他的五脏六腑都跟着攥成了一团,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仿佛只要他一直说下去,李汭燦就会像这样一直听下去,永远都不会闭上眼睛,永远都不会松开握住他的手。

“田野。”李汭燦握着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了一些,“我已经做到了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

他的语气里仿佛依旧带着独有的某种骄傲和风骨,像是曾经他每每做到了某些令人称奇的事,都要兴冲冲地跑到田野面前来炫耀。

李汭燦合上了微微失焦的双眼,勾起唇角笑了笑。

“走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找我。”

田野伸手去抹满脸的泪水,他被冻得全身僵硬,几乎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李汭燦会等他回来。他只能这么相信,他能等到他回来。

“不要出声,”他对着李汭燦吃力地笑了笑,“我会很快回来。”

李汭燦没有力气回答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田野伸手把胡显昭从雪地里背起来,爆炸在小臂上造成的烧伤让他的动作分外吃力。他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复又泪如雨下,李汭燦安安静静地躺在满地残骸和月光下,他只能让满脸的眼泪被寒风吹散在空气中。他不敢喘息,不敢回头看,他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为什么。

这世上总是有那么多事没有为什么。他听见寒风在他耳边凄厉地哀嚎,在这荒凉孤寂的冰原上一转身即是漫长无边的永夜,冰冷的黑暗将会吞噬他爱着的一切,他不想走,他也不想活。他只想把他们感受到的疼痛千倍百倍地还给那些伤害过他们的人。

没人会回答他为什么。可那是李汭燦啊。总是站在最前方的那个灵巧又凶狠的,令人安心的背影。笑起来的时候轻快又狡黠,仿佛永远都不会沾染上半分狼狈。

他把李汭燦一个人留在了茫茫大雪里,可李汭燦说他会等他回来。

等不到了啊。

这一生都等不到了。

三八·谈判

东南的局势总算是勉强支撑住了。

IG点亮中心塔之后的第二天,通讯线路断断续续地恢复了一部分。听见宋义进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的那一刻,明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他进门的时候高振宁正在鼓捣一管药膏,姜承録乖巧地坐在一边。他这才注意到姜承録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一道口子,把他原本清秀的五官衬得又多了几分杀气。高振宁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手笨脚,好几次明凯都觉得他的操作如同伤口撒盐,但姜承録愣是一直坐在那里由着他来,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来我来。”明凯站在一边等了一会,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你是三岁小孩吗活了这么多年连药都没上过?”

“真没有。”高振宁讪讪地把位置让给他,站到一边,“我在IG属于最不值钱的那种。”

他原先受点小伤的时候根本懒得浪费医疗物资,受重伤的时候也没办法自己给自己上药。在IG的早几年,他通常都是以一种“我是不是要死了”的心态晕过去,然后半死不活地被宋义进拖回来丢进医疗舱里,过段时间就又活蹦乱跳满地跑了。

但你面前这位也是个哨兵而且活得超勇,在人堆里杀得很开心,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脸被多划拉这么几道。

明凯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嘲讽了两句就接过棉签利落地处理了伤口,毕竟这一道伤口是在脸上,疤痕估计要留一段时间。姜承録走的也不是刀疤猛男的路线,不稍微处理一下总归是影响视觉效果。

“我要去见刘世宇一面。”

他上完药之后用十分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原本还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的姜承録突然握着刀站了起来。

“我跟你一起。”高振宁想也没想直接脱口而出,“你不能自己去见他。”

“我不是去杀他的。”明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就算真的要杀他,我也不会输。”

“你怎么确定他不会带其他人?”姜承録在他身后轻声问。

“他不敢。”明凯抬起手看了一眼腕上的表盘,“私下里见我这种事,他不敢把整个RNG扯进来。我半天内一定会回来,你们替我看住前线战场就好。”

“按理来说这是你们的事,但……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高振宁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

“像刘世宇这种人,真正的底线也就那么几件事。”明凯说这话时垂着眼睛,睫毛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神色,“他还有心。不管他怎么决定,只要有心就会愧疚,他也应该愧疚。他应该永远记住这种感觉,一辈子都别忘掉。”

高振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明凯说起这些的时候,他仿佛成了某个多余的物品。多年恩怨盘错密匝,编织成闭合的一张网,而他只是站在旁边驻足停留的某个路人。

他和姜承録彼此无言地对视了一眼。明凯的背影让他陡然感到了某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凉意,姜承録的眼神像是在叹息,最终也止于缄默里。

“我和义进哥说了。”姜承録坐在他身边握了握他的手,小声对他说,“他们让宝蓝北上。”

高振宁撑着下巴,又叹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谁都不想让王柳羿去淌这趟浑水,但边境的局势此刻就像个定时炸弹。他们不得不让王柳羿去解决,而且必须要快。

于他们而言,最好的情况是能既能收编掉西北的军队,也能劝退北方的LCK。他们手里大抵也是有足够多的筹码的,如果能兵不血刃地拿下这个局面,此后就可以专心应对LPL内部的战场。

宋义进是必须留在中心塔的,西北也需要喻文波这个哨兵牵制住整个战场,东南又是靠着他和姜承録才勉强又撑下了一程。在如今的局面下,让王柳羿北上大约是一个绝佳的选择——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三方势力混杂的谈判局面,而王柳羿一向拥有冷静和条理清晰的头脑。

只不过还是会担心罢了。

高振宁心里有些惆怅,他尚且担心到快要夜不能寐,对喻文波而言大概称得上是折磨了。

姜承録把手放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捏了捏。换个人大概会觉得这个动作十分意义不明,但高振宁莫名地感受到了几分宽慰。

“没事,反正担心多了也没用。”高振宁一把捉住姜承録放在他背上的手,“只能做好我们的,让他们少担心了。”

姜承録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在通讯线路恢复的第一时间就把U盘里的信息递到了宋义进手里,如果明凯所说的属实,这应该是他们在和LCK的博弈中最重要的一个筹码。然而具体怎么去使用它,所有人都没办法提前判断清楚复杂的局势。

除了让王柳羿见机行事,他们也并没有其它的办法。

“一路小心。”宋义进把手中的U盘递给王柳羿,“多给我传消息,少冒险。”

“我知道啦。”王柳羿面上一赧,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头,“没那么夸张,实在不行的话我也能逃掉。”

来自大漠深处的干爽凉风吹在他们身上,即将带王柳羿北上的越野车早早地就等在了一边。喻文波来的路上还觉得自己心态不错,没想到临走的时候看着宋义进和王柳羿笑着告别,自己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会要哭鼻子了吧。”王柳羿伸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让人知道我对象这么没用挺丢人的。”

“去去去。”喻文波嘴上说着,握住了王柳羿的手却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边境真不是个好地方,我们就和这地方命里犯冲。”

“田野救了我们的命。”王柳羿从怀里掏出车钥匙,握在手心里,“就算和LCK谈不成,总该找到他们。”

时间的推移似乎让喻文波的手指愈发僵硬,他在王柳羿的注视下终于缓慢地松开了每个指节。在他下意识地想要留住掌中残余的触感时,王柳羿突然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来,一路扑进了他怀里。

“喻文波。”温热的气息打在他的脖颈上,泛起的触感让他心口发酸,“等我回来再一起看星星。”

他张了张口,那个“好”字好像被干燥的风粘在了喉咙里。他大概终于被漠北的风尘吹红了眼眶,王柳羿只是定睛看着他,而后是一个温暖的吻落在他眉间。

他恍惚间记起他十七岁的那年,他从几乎把他撕成两半的分化期里醒来,像是在水里泡过一样的大汗淋漓。在床边守了他三天三夜的王柳羿也是这样凑上来,明明眼眶都熬得发红,还是俯下身温柔地轻吻他的额头。

令人心折,王柳羿的每个部分都令人心折。温柔又冷静,细腻却坚强。他每每都酸楚地想要把这个人的一切刻进他的骨血里,但王柳羿从来不会只属于他,他爱着的那个人也不应该只属于他。他要守住IG的这一方天地,王柳羿也自有属于他的使命要去完成。

王柳羿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宋义进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对着绝尘而去的越野车远远地挥手。直到王柳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喻文波的视野突然就被温热的液体模糊了。

“为什么啊。”喻文波一屁股坐在沙地上,用胳膊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到底还要怎样,才能结束?”

“快了。”宋义进俯下身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们会赢的。”

刘世宇独自一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白花花的浪涌在他脚下。尽管他的理智想要让他以尽可能放松的状态面对明凯,但他的潜意识或许并不认可他的做法。

他大概不该赴这个约。

明凯说服不了他,真正能让他下决定的只有他自己,但刘世宇清晰地明白某些存在于他内心深处的弱点。白色的海鸟在他眼前盘旋,深蓝色的天空密不透风地笼着整片海。墨蓝的海水和无垠的天空相接,他只是浮于其中的一粒小小尘埃。

“人总要信点什么。”童扬曾经这样说过,眼角眉梢都带着被风雪模糊的温柔笑意,“某个人也好,某件事也好,很多人总是觉得什么都不信才会最强,其实不是的。哪怕是机器,也需要停下来休整的时间。”

他前半生所信仰的只有最单纯质朴的胜利,然而这么多年过后,甚至连这个最简单的信仰也褪去了某些光亮的色彩。

或许决定来见明凯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隐隐觉得自己只是在等一个理由,他从未对任何人开过口。李元浩在他走的时候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归于缄默,或许是李元浩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试探出了一些他自己都不甚明晰的东西。他此前想了又想,最终也没有和洪浩轩道别。

那个飘着雨的夜晚,大约是他将这些宣之于口的唯一机会。

他知道洪浩轩在等着他开口。冬日的雨水在树叶上打出冷冽的声响,身边的怀抱散发着刚刚好的热度。他下意识攥紧了床单,仍旧无法将哪怕一个字宣之于口。

窗外银色的细丝仿佛结成了一张密密匝匝的罗网,又或者是他自己无法面对的,命运在他的人生轨迹里勾勒出的明明暗暗的轮廓。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轻笑了一声,“我不是说我就想这样,只是有些事……你知道的吧。”

如今想来,大约是已经道过别了。

“这条路,你要替我走下去。”

他看见洪浩轩的眼中一闪而过的莫名怒火,像是在黑暗中转瞬熄灭的小火花,洪浩轩向来藏得很好,但他依然看见了。这个看似温和的向导身上偶尔爆发出来的——不可否认这也许在冥冥之中吸引着他——令他看不明白的东西。

“我会。”洪浩轩对着他微笑。

他在恍惚间觉得,这天地之间所有清圆雨水裹挟而来的凉意,都无声地消散在那个人的眉间。

他从礁石上站起来,右手一动不动地握住了腰间的手枪。

“在你开枪之前,我会先锁死你的五感。”明凯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我没带其他人,你可以把枪放下。”

“你可以试试看。”刘世宇回头看着他,“你能不能快过我的枪。”

“我是为了他才来见你。”明凯的精神力场和他无形地对峙着,声音却依旧平稳,“我不知道你以为他是因什么而死,但你一直以为的原因是错的。不仅这件事是错的,七年前的所有事都是错的。从他跟着你上前线的那一天起,结局就已经写好了。”

“你们流过的那些血,都是错的。”明凯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信。李汭燦从LCK一封一封拿回来的文件,昨天才送到我手里,你自己看吧。”

他伸手接住明凯抛过来的一沓纸张,右下角的签名他再熟悉不过。海边的日光白得刺眼,但白纸上的每一笔画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和他们,区别在哪?”他看着明凯,突然觉得从未认识过这个人,“真可笑。你为了赢可以去联络SKT,可以允许LCK踏进我们的土地。我们七年前流过的血,你一样也在亲手亵渎。”

“我和他们之间的区别。”明凯的眉间带了几分阴沉,“现在取决于你。”

他在明凯扩张神识的那一刻猛然拔出了腰间的手枪,顶着脑海中的剧痛斩断了明凯的精神游丝。他的枪口对准了明凯,明凯的枪口也在同时对准了他。

“你没得选。”

明凯仿佛终于撕下了最后一层面具,眼中的狠戾此刻都被他尽收眼底。

“我有一千种办法杀了你。”

韩王浩捧着一杯热茶坐在军帐里,窗外的山崖下冻着莹蓝色的冰凌,偶尔有两片雪花被风吹进门内。他就着茶杯上袅袅的白气暖了暖手,门外却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

他喝了口茶,面色悠然地听传令官说完了南边来的消息。倒是一旁的裴俊植微微皱了皱眉。

“有趣起来了呢。”韩王浩莫名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你说,让LPL这两拨人坐在同一张谈判桌上,他们会不会当场打起来?”

裴俊植侧过头无声地看了他一眼,那双古井无波的,沉静过了头的眼睛总是让他感觉莫名有些不适。

“别这么紧张,我都听你的。”韩王浩刻意凑近了些,细碎低语敲打在他的耳膜上,“毕竟我现在是你的副手,不是吗?”

“我们现在不能和LPL打。”裴俊植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距离,“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要清楚这一点,我们承受不了一场真正的战争。”

“和我无关。”韩王浩的语气平淡地仿佛在说明天的天气,“我说过了,只要你满足我的要求,我保证什么也不做。”

“可以,但——”

“俊植哥。”韩王浩喊得亲热,眼角泛起的笑意半真半假,“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毕竟你和相赫哥都是这样的人,好像嘴上说起来的时候一定要爱所有人,爱全天下和自己不相干的人。你和我一起杀了五年的人,却好像非要给自己设立一个不存在的底线。”

韩王浩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笑声里的嘲弄感让裴俊植皱了皱眉。

“这样是能让你逃脱良心的谴责,活得更安心一些吗?但我不需要你那些伪善。说到底,我们都只是案板上的鱼,怎么挣扎都只是这样而已。”

“为什么一定要是现在?”裴俊植深深地看着他,“什么事让你这样急,半个月都等不下去?”

“你可以猜猜看。”韩王浩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杯,深褐色的茶水上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不是什么事都能等的。俊植哥,你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可我不是。”

不过是幸运的人才能说出再等等这种话罢了。

他人生中仅有的那些温度,都是他在满地荆棘中死死地抓住不放,摔得头破血流才换回来的。说到底,并不是所有人都足够幸运,幸运到拥有等待的机会和可能性。

拥有得越少就越是不能失去。他早就不剩下多少心,仅有的也都给了一个人。造物把他的命格写成了晦暗多雪的情状。他下意识地伸手放在小腹上,掌心下是一道深深的疤痕。来自多年前的某个雪夜的一场厮杀,很痛,却也让他拥有了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点温度。

“IG的人会在明天到。”韩王浩抬眼看着裴俊植,仿佛那层无形的面具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你还有一天时间,可要考虑清楚哦。”

“如果我拒绝呢。”裴俊植和他两两对视着,脸上的表情同样不露分毫破绽。

“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

韩王浩喝完最后一口热茶,把手中的杯子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三九·故人

冬季的沿海地区原本是少有雷雨的。

李元浩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窗外罕见地下起了大雨。

他立刻觉察到了空气中异样的精神波动,以及从窗口一路蜿蜒而来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几乎是在睁开眼睛的瞬间,他手中的枪已经对准了黑暗中的人影。

“小虎。”

刘世宇轻轻地喊了一声。

李元浩有些手足无措地放下了手中的枪,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刘世宇的声音听起来疲倦又孤独。他大概有很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刘世宇,上一次还是七年前的那场重病,刘世宇烧得眼眶通红站不起来的时候,才愿意用这样的声音在雨夜里轻轻地喊他的名字。

“明凯对你说了什么?”他从床上坐起来,急匆匆地去给刘世宇拿干净的毯子,“要不要我去把浩轩叫醒?”

刘世宇只是站在房间的角落里,避免身上的水滴在他的床上,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要让他知道。”

刘世宇伸手接过毯子,却只是紧紧地攥在手里。

“也不要让小狗知道。不要告诉别人。小狗一定会怪我,我不想这样。”

他看见刘世宇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在黑暗中看起来像小小的一团。雨水在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窗外的惊雷在墙上映出瘦削的侧影。

“小虎,我来找你,因为你是唯一不会阻止我的人。”

“我不该让你去见他的。”李元浩长长地叹息,“我不知道你决定了什么。其实我也没办法阻止你,你在去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吧。”

“你还记得我们发过的誓吗?我们前半生亲手建立的东西,谁也不能……就这样把它毁掉。”

他觉得此刻的刘世宇大抵需要一个拥抱,然而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过往,已然被时间打磨成了横亘在心里的刺。他的一举一动同样也在提醒刘世宇过往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反而会伤到彼此。尽管刘世宇拒绝了,但他仍然在思考要不要把洪浩轩叫醒。对方明明从头到脚都写着疲倦,却固执地拒绝那个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人。

他突然觉得,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刘世宇不再说下去,只是坐在角落里任潮湿的衣服贴在身上,雨水顺着额发一滴滴向下淌。李元浩从他手里抽出被攥成一团的毯子,轻轻地盖在了他身上。

“我会当作不知道你来找过我。”李元浩淡淡地说,“今晚我和你之间的所有对话,都没有发生过。浩轩如果问起来,我会告诉他联盟调你回首都了,很快就会回来。至于联盟那边……我帮你想想办法,反正前线有我们顶着。你需要几天的空?”

“多谢。”刘世宇弯了弯唇角,闭上双眼把头轻轻地靠在了玻璃窗上,“随意,能几天就几天。”

李元浩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关了门窗,试图让房间里再暖和一些。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李元浩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是什么事,非要你自己去扛?”

温暖从掌心蔓延开来,但却无法及至心口。

他和明凯的那场对峙最终没有以血来结束。他的刀就抵在明凯脆弱的喉咙上,再向前一寸就能要了对方的命。明凯的枪口分毫不让地对着他的胸口,滂沱暴雨从天而降,他看见明凯脸上的神情,多年阴翳在顷刻间爆发,却又脆弱得像失去了心爱之物的孩童。

“你可以逼我。”成股的雨水顺着他手中的刀刃滑落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问明凯,“但你怎么能拿童扬用命守护的东西去赌?”

“做决定吧。”明凯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任何悲喜,“帮我,或者死。”

无边的暴雨洗刷着深黑色的礁石,深灰色的天空笼罩着他目所能及的一切。他知道明凯早就不在乎生死了,只要他手中的刀再向前一寸,就能结束这纠缠着的一切。

也许正如李元浩所言,他在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七年前的边境是他心中无解死结,也是能让他抛弃一切的最后一件筹码。

“是我的事。和明凯无关,和童扬无关,和EDG或者IG都无关。”

李元浩只觉得刘世宇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被浪拍在沙滩上的鱼,在褪去的浪潮之中急促地挣扎着。

“也和RNG无关。”

严君泽独自一人站在雪山的最高处,凭他的视力已经能够远远地看见LCK的军队。但他只能停在这个位置,再向前就是主动的挑衅,在如今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他并不想招惹更多麻烦。

他最终和王柳羿达成了一个脆弱的共识:IG为他们提供军队所需的最基本开销,在和LCK的对峙结束之前,他们的枪口将会一致对准雪山之外。

联盟显然对他的抗命十分不满,但眼下他人在边境,军队又被IG卡得严严实实,就也只能由着他去。远在东南的李元浩似乎比他本人更为担心,在这种消息难以传达的偏僻之地,李元浩想方设法传进来的几条通讯都是催促他赶紧动身离开。

他知道李元浩在担心什么,但他不会走,直到LCK先撤军。

他极少做出这样偏激的举动,他只是不能忍受直接放弃抵抗,把脚下的这片土地尽数让给外邦。哪怕联盟不再提供任何帮助,他也有凭借雪山天堑把LCK拦在边境之外的自信。

当初联盟让他来戍边,无非就是看重他这点能力。

他看见王柳羿乘着的那辆小车悠然北上,车轮在茫茫白雪中碾出一条细细的辙印。

按照约定,他会在这里等待王柳羿回来。

“IG的人到了。”

裴俊植走进房间的时候,闻到了一阵清浅的香味。他很快就发现了气味的源头。韩王浩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原本红润的嘴唇毫无血色。而且这阵香味还混杂了一些怪异的味道,像是在刻意掩盖些什么。

韩王浩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不过并没有丝毫要开口解释的意思。

“走吧。”韩王浩对他笑了笑。

裴俊植心里越发警惕,但眼下要去见南边来的人,也不好立刻动身去追查。他跟随韩王浩一左一右地走出了大门。王柳羿孤身一人站在雪地里等他们,厚厚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帽檐和肩上都落满了雪花。

王柳羿只带了一支翻译笔,并没有带任何随行的人。

裴俊植一向是个谈判的高手,辞藻严密,让人找不到一丁点破绽。韩王浩于是也懒得插嘴,在一旁听着他俩明里暗里交锋了好几个回合。说白了也无非就是一点,如何为彼此的信誉担保。

IG的提议很简单,把信息等分成十份。军队每退一城,IG交付等量的内容。

韩王浩能看出来裴俊植心里是认同的,只不过总要端着架子恐吓两下对方,再讨价还价几句罢了。他情不自禁地腹诽了两句:裴俊植着实是过于精明了,只怕现在他想的已经不只是IG手里的那份好处了,可能还有如何在撤军之前从LPL的另一方手里搜刮出尽可能多的东西。

人人都知道SKT有Faker,却不知道裴俊植暗地里做了多少精打细算的筹谋。

SKT的人果真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韩王浩索性懒得听下去,在一边赏赏雪等着他们谈完。

“不过,还有个条件。我们可以先交给你们30%的东西。”

冰冷的电子音从翻译笔里传来,让韩王浩有些惊讶。

“RNG的那个向导,把他还给我们。”

王柳羿在风雪中对他们扬起一个礼节性的微笑。裴俊植的脸上也并没有太多表情,但韩王浩猜测他心里大抵是惊讶的。

“我们需要一天时间考虑。”

裴俊植的脸上依然挂着同样礼貌的微笑。

LPL内部的复杂局势现在谁都不能完全摸清楚,裴俊植所知的信息只有从高层那里试探而来的,以及李汭燦被允许透露给他们的一小部分。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单纯的谈判,却不曾想到王柳羿也是带着条件来的。

而且明明他们现在才是占了上风的那一边,王柳羿说出这话时却没有丝毫的胆怯和心虚。仿佛被大军压境的不是LPL,反而是他们。

王柳羿是笃定了他们需要那份实验信息,而且还猜对了。

裴俊植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只能先写了一段通讯和李相赫简单说明了一下边境上的局势,以防止出现什么突发状况。韩王浩全程都懒得管事,只是独自一人站在窗边,裴俊植这才发现他的脸色似乎愈发糟糕,原本总爱捧着茶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今天却格外安静。

“你又瞒着我去干了些什么?”裴俊植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

“你干嘛要问呢?”韩王浩回过头看着他,“你明明知道我又不会告诉你,这样显得很尴尬。”

“你不说也没关系。”裴俊植把视线移回到光幕上,“我会查出来。”

“你试试看咯。”

韩王浩说着,轻轻笑了一声。

雪山并没有因为进入冬末而稍微暖和一些。边境上从来是四季如一的严寒,远方雪峰高耸入云。在负重行走一整夜之后,汗水会和落在脸上的雪水一起结成碎冰。

田野不知道第多少次摔在雪地里,他在失去重心的那一刻回身拉住了胡显昭的手,自己只能勉强膝盖着地,才没让胡显昭顺势从山坡上滚下去。身后始终甩不掉的追兵不得不让他时刻紧绷着,精神力的过度消耗让他感觉头痛得厉害。

以这样的状态他再坚持不了多久,胡显昭的情况显然更糟糕,一点轻伤不会让一个哨兵陷入长时间的昏迷。

田野勉强从雪地里爬起来,鲜红的鼻血滴在纯白的积雪上显得分外妖艳。手臂上大片的灼伤又在雪里冻了一夜,疼痛里伴着密密麻麻的刺痒,他现在只觉得左臂几乎要抬不起来。

他大概也走不动了。索性就不再向前,直接把精神力的阈值拉到了极限。

倘若他今天要死在这里,也不会让来杀他的人讨到半分便宜。

他用混沌的头脑反复地回忆着李汭燦的最后几句话,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所知道的也许真的只是冰山一角。当年他还太小,人人都把他当半大的孩子般宠着。童扬北上的那一年他还傻乎乎地说从来没见过雪,也想和他去北方一起见一见。

童扬于是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眉眼间都带着温柔的神色。

“我扣神是要去给EDG长脸的。”

明凯哼哼唧唧地挡在他们俩中间,搂着童扬的肩把人带到一边去说悄悄话。他看见夕阳下的两个人肩并着肩,影子被昏黄的日光拉得老长。巨大的落日在海面上投下无数暖红色的粼粼波光,他远远地在童扬的身后冲着他挥手。

童扬把下巴搁在明凯的肩上,也回过头来冲他小小地眨了眨眼,弯弯的眼睛里好像含着两个小太阳。

他一直都很喜欢童扬。

童扬会在冬日里把围巾系在他的脖子上,好看的五官总是泛着温和笑意。

明凯回来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不敢上前去问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刘世宇在暴雨中离去的背影。明凯只是一直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地握着那块金属铭牌,握了很久很久,久到手心都被割出了血,一滴一滴,被雨水冲刷成妖冶的淡红色。

他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回荡着雨声的房间安静到让他想哭,谁会再陪明凯看夕阳呢?他想,还有谁会呢?

他们都骗了他这么多年。

最后一发弹夹射空的时候,田野拔出了藏在袖间的匕首。

那把刀裹挟着比冰雪更冷的杀意。他迎面对上锋利的刀刃,虎口都被震得生疼。精神游丝如闪电般顺着雪地一路向前蜿蜒,他只觉得满口都是血腥味。大概是他自己的血,顺着嘴角缓缓地滴下来。

明明灭灭的意识中反复地交织着过往的回忆。他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无法再保持清醒了。他十五岁时的那场暴雨带走了总是微笑着的童扬,雨停之后他亲眼看着某个人走出了EDG的大门。

回不去了,他说。

天地浩大,有些人是再也不会相逢了。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直接用指甲去抓对方的眼睛,和面前的哨兵在雪地里滚成一团。那把刀就要在翻滚中刺进他的心口,他只能抬手去挡,锋利的刀刃立刻穿透了他的手掌。

胡显昭就在他的身后,他半步也不能后退,死也不能。胡显昭是无辜的,他想,胡显昭要活着。他只有十七岁,不能死在这样冰冷的大雪里。

远方传来的新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强行扯断了他的精神游丝,疼得他呼吸都为之一窒。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面前的哨兵按在地上,左手的匕首刺进去的时候,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

枪响了。

剧烈的疼痛感将他整个人撕得粉碎,他甚至发不出半点声音。

田野,田野……

他拼命地挣扎着不失去意识,刺眼的红色飞溅在冰冷的空气中。

不能现在就结束,你要再撑一会,只要最后一会。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失血带来的寒意让他整个人都在发着抖。

刀锋贴着他的脖子刺进雪地里,他趁着对方侧身的瞬间刺穿了对方的胸口。失去力量的尸体砸在他身上,他甚至没有伸手推开的力气。

他终究躲不过这样一场落雪,这场雪也大概是不会再停了。

他躺在这片荒凉的雪原上,任寒风吹彻,冷意顺着四肢蔓延至全身。从远处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大概依旧想要取走他的性命。边境上的雪太漫长了,漫长到像是再也不会有春天。

他躺在地上喘着气,指缝间粘腻的血不知道属于自己还是别人。而后听见了一个声音,他混沌的思绪无法分辨那是不是幻觉,但他大抵还是听见了。

是一声枪响。

他拼命地试图聚焦起视线去看远方的那个身影,雪光把那个身影映得模模糊糊。碎在大腿里的子弹让他根本无法从雪地里站起来,他站起来复又摔进冰冷的雪里。他好像看不见打在身边的子弹,只是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方向走。

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鲜红色的血溅出小小的花朵。

“救救他。”

他看着面前的人,仿佛看着来自多年前的某个幻象。他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大抵是在哭,然而眼泪是流不出来的。眼泪是热的,可在这冰雪覆盖的荒原上,血都结成了冰。

“求你。救救他。”

四十·鲜血

日光把面前的人影投在雪地上,身上的钝痛让田野的意识越发模糊。对方身上的硝烟味一再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不知道如今的对方是敌是友,但他再也负荷不了任何一场战斗。

只要能救胡显昭就好了。怎样都好,是谁都好。

金赫奎看起来和七年前不大一样了,七年前的金赫奎大概不会用枪指着他。

田野有些昏沉地想,然而又有谁是一样的呢?七年前的他也不会这样狼狈地恳求对方为他做些什么。

他不过是陪他看了一场暴雨,不过是人生中无数场暴雨里微不足道的一笔。雨后的彩虹映在路面的积水上,他转身离开时,鞋底把那流光溢彩的颜色踩得支离破碎。

“你欠过我一条命。”

他说这话时眼眶里莫名涌动着某些滚烫的东西,止都止不住,在寒风里干涩地疼着。金赫奎终究是欠着他一条命的,他怎样都无所谓,救了胡显昭,这条命就算是他还清了。

至于其他,一切流转着的绚烂终究会流逝,一切生长的绮丽终归会凋零。他再不想从他的生命里拿走什么了,他想,何必呢。不过是年少绮梦,梦醒之后还剩下什么呢?

金赫奎什么都没有说,那双眼睛好像在看着某个很远的地方,又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面前的场景让金赫奎有些恍惚。当年他离开的时候,田野是不曾这样求过他的。

他看见一路上沥沥的血迹,尽头是那个跪在雪地里的瘦削身影,怀里抱着一个与七年前的他一般年岁的少年。他抬头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的刀没有丝毫放松,严严实实地挡在怀里的那个少年身前。

七年栉风沐雨,他面前的那个人一身血迹地跪在冰原上,像是长在岩缝之中的野草,满眼都写着坚韧和不屈。

“好。”于是他说。

他不该淌这趟浑水,可他终归是欠着田野一条命。他终究是曾经救他于水火的那个少年。

此后的多少年,他都记得在某个夜晚抱着他的一双手,把他从无边的厮杀和血腥味里拖出来,清凉的药膏抚平伤口火辣辣的疼痛。他曾经背着他走过那么长的山路。天大地大,他也曾给过他一个小小的家。

七年后他看见满身伤痕的田野拼命护着那个少年。在这流动着的时间里,一切周而复始,唯独不再属于他。

其实又何止是一条命呢?谁欠谁多少,早就算不清了。

简自豪独自一人抱着枪坐在山坡上,任雨水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已经过了他和刘世宇轮班的时间,这让他略微有些疑惑,刘世宇在这种事情上向来是不会迟到的。

“你去歇吧。”

洪浩轩撑了把伞从远处走过来,手里拿着的另一把递给了他。

“锅老师连夜回首都了,我来替他。”

“什么事能这么着急?”简自豪有些惊讶,“为什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知道。我没见着他,小虎说的。”洪浩轩压说这话时低垂着眼帘,声音在雨声中听得不太真切,“小虎说只是让他回去,没说具体是什么事,他自己也不知道。”

听起来倒像是那帮老油条的作风。

简自豪没觉察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对洪浩轩点了点头,收了枪往回走。

东南的局面胶着了起来,但占上风的依然是他们。对方收缩了战线,只是绕着沿海的一片区域防守不前。按照这样的局面,最多也只是再有半个月,他们就该彻底平息这场叛乱了。

他不知道联盟会因为什么事在这个时候调刘世宇回首都。此时的LCK在北方虎视眈眈,IG又硬生生地横插了一脚,西部的几个工会都在这样的局面下迟疑对峙着,他实在不想生出更多的波折。

更何况……

简自豪并没有继续思考下去。在很多事情上,再多的思考终归也是无用的,有些人并不会因为他的想法就回到他身边。在某些极其偶尔的时刻,他会困惑是否思念本身就是一种无用的东西,是否正是因为无用,才会显得分外珍贵。

他其实不知道史森明于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似乎只是那些无用的东西里,最为特殊或者珍贵的某一部分。他有太多东西没能说出口,而在失去之后,又都悄无声息地消散在风里。爱本身大概也是无用的,不能让他带着史森明回来,抑或是让史森明平安无事地回到他的身边。

倘若,那算是爱的话。

他进门的时候抖了抖身上的水。已经是深夜了,漆黑的房间里却依然亮着一盏昏暗的台灯。

李元浩一个人坐在茶几前,见他回来的时候罕见地没有和他打招呼。简自豪试探着喊了喊李元浩的名字,只觉得他的眼睛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手中的茶杯微微倾斜着,似乎直到滚烫的茶水触到手指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了?”简自豪在他身边坐下来,“没必要为严君泽太过担心。”

窗外的雨似乎又下得大了些,瓢泼大雨砸在玻璃窗上。昏黄的光线让李元浩的表情看起来不太真切。

“不是……不只是他。”李元浩低低地呢喃着,“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还少吗?”简自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话虽然算不上好听,却是一句实打实的简自豪式的安慰。

李元浩眉间的褶皱依旧没有放松。他这一生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但却极少有过这种感觉。刘世宇离开时的眼神让他下意识地心悸——太过冷静了,冷静到宛如一场诀别。

他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后悔。他看着刘世宇独自在雨夜离开,却始终没有去叫醒近在咫尺的洪浩轩。

窗外滂沱大雨夹杂着寒气,铺天盖地笼罩着他目所能及的一切……仿佛随时都要把什么吞没。

一道惊雷将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我要再给严君泽传个消息。”李元浩急急地把茶杯放在桌上,溅出了一小片水花,“他必须立刻回来,一天都不能再拖了。”

简自豪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看着李元浩匆匆的背影,最终也没有拦他。

严君泽的通讯线路微微亮了一下,他停下来看了看。王柳羿心下了然,推开房门打算回避。

“不用。”严君泽叫住了他,“你接着说吧。”

他们站在小屋的门口低声交谈。银白色的星光铺满了整个雪原,荒凉的景象衬得四周格外安静。王柳羿站得久了有些累,索性伸手拂去了栏杆上的雪,坐在上面和严君泽说话,两条长腿凌空晃来晃去。

那个动作看起来有些孩子气,让严君泽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

“不冷吗?”他说完就看见王柳羿打了个哆嗦。

他的笑意停在了眼角。他在这一刻却莫名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LCK的冬天总是这副天寒地冻的样子,大概不会有人在意一个敌国的向导是否会觉得冷。

他略略叹了一口气,起身拿了一件厚厚的披风递给王柳羿。

“他们对眼下的条件似乎并不满意。”王柳羿裹着披风,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我试探不出来他们的底线大概在什么地方。“

“不,我不知道你开了什么条件,但我能看出来其实他们已经很满意了。”严君泽低声说,“只是之前小虎和他们谈崩了,他们肯定还惦记着那笔钱。”

“倒是很好解决。”王柳羿笑了笑,“你和我一起去大概就够了,只看你愿不愿意。”

王柳羿的话让他略略低头思考了片刻。

联盟现在巴不得他们谈崩,一定不会付给LCK那笔钱——他必须要在现有的条件下让LCK撤军,但他私自留在边境上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很大的不满。如今他一个人掌控了边境上的整支军队,倘若再私下里跟着王柳羿去见LCK的人,少不得又要让其他的队友替他担不小的压力。

但王柳羿说得没错,他和王柳羿一起去确实是很好的解决办法——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一同出现就算得上是在表明态度。

“好。”

严君泽只是犹豫了片刻,没有回复李元浩的消息就直接切断了通讯。

“相赫,我遇见一件很棘手的事。”

李相赫缓步登上木质的螺旋阶梯。指节分明的手指去翻书架上落了灰的古老纸张。

“我在韩王浩身上闻到一种气味,但我根本闻不出那阵味道的任何组成。太奇怪了。”

裴俊植拥有着世所罕见的敏锐嗅觉,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裴俊植受挫于此。因而在接到裴俊植的消息之后他立刻动身去了档案馆。理论上来说,他可以用金正均的权限调出韩王浩逐年的体检报告。

“不是分辨不出其中的某一种成分,是掺杂进了那阵味道之后,所有东西的味道模糊在了一起,我全都无法辨认了——如果那味道再淡一些,我估计就彻底不会注意到了——但他脸色和嘴唇都发白,步伐和平时比有轻微的虚浮。他一定在最近几天之内有过大量失血。一个S级向导的血可以用来做太多事了,这点你比我清楚。”

“现在的问题是,我根本找不到任何痕迹。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或者已经做了什么。边境上现在情况太复杂了,我很怕出现什么意外。”

裴俊植说到这里略略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样描述太含糊了,但我现在只能拜托你去帮我查。我今天要和韩王浩一起去见LPL的人。如果顺利的话,军队马上就能陆陆续续地撤回来。”

裴俊植说着,语气突然严肃了起来,严肃到几乎激起了他那些已经快要不存在的叛逆心理。

“相赫,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离开首都。”

李相赫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这种“相赫你千万不要”的句式听起来总是格外的耳熟,且听上去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仿佛电影里的英雄牺牲掉之前,都要用类似的悲壮话语嘱咐他的同伴——他知道这种既视感并非来自于裴俊植,当年的裴俊植总是温和而含蓄的,鲜少用这样的语气要求他去做某件事。

那种感觉来自另一个人,而他少时最不服气的就是这种话。

张景焕偏偏总是爱这样嘱咐他,每每对方和他说着“相赫你千万不要这样”之类云云的时候,他都像是只炸了毛的刺猬,偏要证明张景焕错了。

而今他同样不想听裴俊植这样说话。只是多年岁月或多或少赋予了他几分沉稳,让他没有立即开口驳对方。

他只是含糊地答了一句“知道了”,并没有对裴俊植说“好”。

话虽如此,他同样没有任何头绪。

与他们都不同的是,韩王浩是一个完全没有过去可查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出生在哪里,怎样长大。韩王浩就好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LCK政府在过去六年里历经了整整三代,但不管高层怎么轮换,韩王浩一直都是特殊行动部门里最得力的那个。

说是特殊行动,其实就是官方豢养的杀手。

作为一个杀手,韩王浩这样的人简直堪称完美。他身上唯一的那一丝瑕疵,都是来自于他的哨兵搭档宋京浩。

李相赫默默地记下体检报告的所有内容,走出了档案馆。

宋京浩显然对他的突然造访颇为意外。迎他进门时匆忙收拾了一下办公室里乱糟糟的桌子。脸上带着几分羞愧的神色让李相赫觉得有些好笑。

他向来知道宋京浩是个纯粹的人,军队出身的人自有一份率性,而且宋京浩在军队时算得上是张景焕的故交。出于这些,哪怕是在如今这样的局面下,他也依旧和宋京浩维持着能说得上话的关系。

高层喜欢宋京浩这一点,听话办事,从不多想。但宋京浩并不傻。他和韩王浩朝夕相伴这么久,总该会知道些什么。

“你到底想问什么啊?”宋京浩直接问他,反倒让他有些局促,“能说的我都会告诉你的。你可不是会来找我闲聊的人。”

“关于边境上……”李相赫开口时犹豫了一下,“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名单上本来没有王浩,是上司要他去的。”宋京浩说到这里微微垂下了眼睛,“你也知道……有些事我们真的决定不了。”

他又和宋京浩闲聊了几句,在各种杂物堆积着的书桌上,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瓶子,形状像是药瓶。他福至心灵,细看了两眼,众所周知,哨兵是不会生病的。

“啊,这个啊,”宋京浩注意到他的目光,开口解释道,“倒也不是什么,只是消炎药罢了。”

哨兵不需要消炎药,身体代谢的速度让哨兵无法使用绝大部分的寻常药物。这药多半是给韩王浩用的,至于具体是什么,宋京浩显然也不知情,不然不会把它随手就丢在桌子上。

尽管他闻不出这瓶药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他闻到的就只是消炎药的味道。

李相赫的第六感告诉他,韩王浩身上的味道多半和这瓶药有所关联。

在这片荒凉的雪域上,松树可能是唯一的一种植物,枝桠被漫天的雪花装点成银白色。

裴俊植快步走在厚厚的积雪上,轻盈地避开从松枝上坠下来的冰凌。他在出门前给李相赫发了一段即时通讯,让他耽搁了少许的时间。按照他们的约定,韩王浩应该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他一路悄无声息地向前走。雪原上的视野十分开阔,他一眼就能看见韩王浩斜斜地靠在某棵松树下,冲他挥了挥手。

他向前迈了一步,一阵莫名的怪异感让他停了下来。

此刻他的耳畔只有呼啸着的寒风,方圆几里都感受不到任何人烟。虽然说这在边境上并不奇怪,但各个方面的因素叠加起来,让他觉得这片区域有些过于干净了。更何况这次的见面地点是LPL选定的,他不得不更加谨慎一些。

然而韩王浩却已经站在了那里——他花了三秒时间来思考自己是不是多虑了——最终选择伸手示意韩王浩回来。

韩王浩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还是动了身朝着他的方向往回走。

裴俊植正欲仔细查看一番,一丝不和谐的金属声让他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趴下!”

他在枪响的瞬间立刻朝着韩王浩狂奔过去,那一枪分明是冲着韩王浩的心口去的。他在那一刻爆发了全身的力量,将将好来得及把韩王浩扑倒在雪地里。

子弹在韩王浩脸上擦出一丝血痕,裴俊植立刻拔出枪回过头,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时候,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精神游丝牢牢地捆住了他的四肢。裴俊植有些惊恐地发现这个精神力场的阈值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哪怕是S级向导,也不可能让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

韩王浩脸色苍白地坐在雪地里喘气,裴俊植瞬间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整片区域都被韩王浩的精神力场封锁了。不是从今天开始,是从很多天前开始。韩王浩用自己的血埋下无数精神游丝,把阈值提升到他原先根本不可能达到的程度,设下这样无比牢固的禁制,就是在等着他踏进来。

这是一场豪赌。

倘若他刚刚慢了一步,韩王浩就会直接死在那把枪下。

精神游丝缠绕着他的四肢,但并不能束缚住他的全部意识——至少他在死前来得及给李相赫留下一个精神标记——裴俊植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韩王浩的目的并不是杀他。

韩王浩用大量的血封锁了整个区域,掩盖掉所有的气味,抹掉所有的精神游丝,目的并不是杀他。

这个见面地点是由LPL选定的,他在刚刚那样的紧急情况下并没能来得及思考太多。他没有想到,韩王浩能够通过某些方式知道LPL所选定的地点。

韩王浩不想杀他,却想借他的手杀掉其他人。

“为什么?”裴俊植咬着牙问他,“你就这么渴望一场战争吗?”

“俊植哥,枪是你开的,人是你杀的,军队听命于你,渴望战争的人是你。”韩王浩脸色苍白,眉眼间带着冰冷的笑意,“我这是在帮你,你该感谢我。”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无法对抗韩王浩如山洪般从四周爆发出来的压制力。他颤抖着拿起了韩王浩递给他的狙击枪,准星对准了从前方遥遥地走过来的两个人。

韩王浩似乎也没有力气再说话,缓缓地躺在了雪地上。

“你是个很好的狙击手。”他的声音微弱到像是要飘散在空气里,“所以,有我帮你的话,一枪大概就够了吧。”

裴俊植脑子里崩到极限的那根弦仿佛在顷刻间断裂开来,他发不出声音提醒前方的两个人,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扣下了扳机。

韩王浩静静地闭上了眼睛,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子弹瞬间穿透了冰冷的长空。王柳羿下意识地朝严君泽伸出手。枪响的那一刻他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寻常的精神波动,他甚至没有感受到方圆几里之内有其他的活人。

但他看见了血,妖冶的红色,像是开在雪山上的花朵,温热地溅了他一身。

四一·僵局

喻文波睁眼的时候太阳还尚未升起,窗外是一整块半明不暗的深蓝色。他只是躺在沙发上睡了一小会,身上还穿着昨天的作战服,坚硬的布料和尘土味让他感觉有些不适。他显然没能得到足够多的休息——倦意和全身的酸痛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一点。

他有些迟缓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才发现宋义进一直坐在他身边,似乎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静静地等着他醒来。

“怎么了?”喻文波有些迷糊地挠了挠头,随后宋义进的眼神让他瞬间全身的血都凉了,“公子出事了?他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是。”宋义进低声说,“但他不能再一个人呆在那里,你也动身北上吧,越快越好。”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宋义进,后者索性直接打开了通讯线路,让王柳羿的声音切了进来。

喻文波的心瞬间就被揪了起来。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听见王柳羿的声音,没有他此前所预想的半分喜悦之情,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又疲倦又难过。

“我全都搞砸了……我原本……我本来就要成功了。”

王柳羿话尾的颤音让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到边境上去,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无声地用眼神询问宋义进。然而后者只是把脸埋进手掌里,眼睛里的血丝告诉喻文波他大概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bang对着严君泽开了一枪,当时我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一点都没有。”王柳羿说这话时紧紧地咬着牙,“我就快要谈成了,我本来还能把史森明也救回来。可是地方明明是我们选的,怎么会有问题?”

“不止如此。”一直沉默不语的宋义进低声说,“你好好的,但是严君泽却出事了,你让军队里的人怎么想?他们肯定会怀疑你。”

通讯线路里的王柳羿久久地沉默着,喻文波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你现在立刻北上。”宋义进侧过头看着喻文波,“能控制住局面最好,控制不住你俩就一起回来。不用为我担心,我能解决这边的一切。”

宋义进脸上的表情无比冷静,话语间的那份镇定让喻文波和王柳羿都稍稍安心了一些。喻文波听他说完这番话后起身准备离开,刚刚走到门口时又停下了脚步,匆匆跑了回来。

“公子,我现在就出发,马上就到。”喻文波放柔了声音,“你别难过,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义进让喻文波北上了。”

姜承録原本枕着高振宁的肩膀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他这句话瞬间清醒了,匆匆起身时头顶和高振宁的下巴磕了个正着。

高振宁有些好笑地放下手中的枪,伸手过去替他揉了揉脑袋。

“什么?”姜承録的语气罕见地有些急切,“那,他?”

“他说他心里有数。”高振宁连忙按住了他的肩膀,生怕他直接从地上跳起来,“既然他这么说了,你放心就好。”

姜承録点点头,似乎听完他这番话才放松了些,又把头靠在了高振宁的肩上。

“明凯说他会想办法,现在当务之急是稳住西北的军队。”高振宁说完这番话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让他枕得更舒服一些。

“反正,我们俩暂时是脱不了身。”

姜承録立刻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高振宁简直太熟悉那个表情了,他看见姜承録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满脸都写着“不服”两个字。

如果条件允许,他相信姜承録现在就愿意直接杀上前线和LCK决一死战。

“我本以为bang是个聪明人。”高振宁看出他心中所想,低声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在LCK的时候我就该一刀杀了他。”

晚风轻柔地吹散了高振宁身上的硝烟味,雨后的土地泛着潮湿的味道。他也不再说话,迷迷糊糊地枕着高振宁的肩又睡了一小会。他醒来的时候星星已经冒了出来,被大雨洗刷过后,似乎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明亮。

高振宁见他醒了,才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而后不知道从哪里摸了根烟出来抽。

夜里的风有些大,点了好几把都没把火点上。高振宁仍然在锲而不舍地尝试着,他闻见对方指尖淡淡的烟草味,烟瘾莫名地就被勾了起来。

“这是最后一根了。”高振宁感觉到他直勾勾盯着的眼神,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我能抽吗?”姜承録恍若未闻,一脸真诚。

高振宁无奈地侧过去用身体挡了挡风,火苗这才蹭地一下从打火口上窜出来,燃烧着的烟草上掉出了几颗细小的火星。

“那我还能说不吗?”

高振宁索性直接把烟递到了他嘴边。

姜承録毫不客气地就叼了过来,十分满意地当着高振宁的面抽完了从对方手里抢来的最后一根烟。白气和烟草味萦绕在他的唇齿间,而后又缓慢地消散在轻柔的晚风中。在他即将摁灭最后一点烟头的时候,高振宁突然凑上来掐住了他的手腕。

“你拿了我的烟,是不是该补偿我一点什么?”

高振宁说这话时和他鼻尖碰着鼻尖,过近的距离让他能感受到高振宁话语间呼出的热气,挠得他心口发痒。他索性伸手扯过高振宁的衣领,反身把人按在了地上,尚且留着烟草气息的唇狠狠地咬上了高振宁的。

这个吻着实有些过长了。

他闭着眼睛细细密密地吻高振宁的唇,高振宁越发不甘示弱地把他也拽倒在地上,粗糙的指腹抚过他的侧脸。萦绕着的烟草味大概麻痹了每个人的神经。直到高振宁的手摸到了他的腰上,他下意识就抬起膝盖给了高振宁一脚。

高振宁吃痛地哼了一声,从地上坐了起来。

“不是,你这一脚太狠了吧。”高振宁的语气里有些莫名的委屈,“不就是摸你一把吗?我让你摸回来行不行?”

“不是故意的。”

姜承録语气如常,只是耳朵尖红了一小块。

这一出反倒让气氛有些莫名的怪异,此后他们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后半夜的两个人越发安静了起来。只是并肩坐着,等着明凯从前线回来。

事实上,在明凯说出那句“我会想办法”的时候,高振宁是能够通过对方的表情隐隐地感受到一些什么的。

让他最生敬意的一点是,不论局势如何瞬息万变——哪怕田野一行至今没有任何音讯——明凯一直都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击溃他。

他在军队的时候仅仅模糊地听过某些只言片语,难以想象当年的明凯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哪怕如今在战场上并肩同行了这么久,他也始终没有去过问EDG的那些往事。他能确定的只有,明凯愿意为了这场胜利付出一切代价。

在太阳尚未升起来的时候,路面上的积水里只映着几缕微弱的月光。明凯快步走在郊外泥泞的小道上,任积水沾湿了他的鞋袜。

李元浩站在路尽头的树下等他。出乎明凯意料的是,李元浩的反应与他此前所预想的任何一种都不一样。

不同于他和刘世宇此前的那一场对峙,李元浩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太多情绪。仿佛只是来找他确认某件事,得到答案之后就会离开。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李元浩的声音也并无太多杀气,如他印象中的一样,冷静清晰,条理分明。

“你能逼刘世宇下决定。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但你很清楚让他最痛的是什么。我想知道,你现在是不是也在用一样的办法逼我下决定?”

“你自己知道,否则你不会来见我。”明凯分毫不让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在LPL这么多年,你心里明白。我们拿命去守护的那些东西,未必在别人眼中也一样重要。”

“真的和你无关吗?”

李元浩只是在问他,他却莫名地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没了几分底气。明明他没有手段也没有立场去出卖严君泽——对方心里必然也清楚这一点,但李元浩越是平静,他心里反而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

他一时之间忘记了回答。李元浩在他眼神闪烁的瞬间抽出了枪,直指着他的眉心。

“如果你愿意信我的话。”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略略推开了李元浩的枪口,“我现在就可以北上,绝不会让他们拿走我们半寸土地。”

“不用了。”

李元浩的表情在那一刻突然柔和了起来,像是某些一闪而过的,晶亮的回忆藏在眼睛里——他在那一刻大约终于从李元浩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哀恸——而又像划破夜空的流星般转瞬即逝,归于沉寂。

“既然他不肯回来,我就去北边陪着他。”

明凯静静地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仿佛有人轻轻拨了拨他心里某个落了灰的角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平正在逐渐地向他们倾斜。原本以IG的情况很难彻底掌控住当下人心惶惶的军队。李元浩愿意北上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件好事,但明凯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了一些难以描述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李元浩或许是七年前唯一尝试过拯救童扬的人。

——那样一份难能可贵的热忱,这世间终究还是容不下。

明凯久久地伫立在泥泞的小道上,目送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LPL的局势一路火烧火燎地传到裴俊植手里的时候,他只觉得边境上的雪似乎都下得大了几分。

从南边来的传令官急匆匆地跑进房间里,一屋子的军官们都用各式各样的神情看着他——但无一例外地都带着几分唯诺和怀疑。军队里的每个人大概都知道是他开出了那一枪,但碍于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暴君形象,暂时还没有人跑到他面前来质问。

裴俊植百口莫辩,干脆就懒得去解释。

韩王浩整整两天不曾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里,他这几天都焦头烂额地忙着和各方势力周旋。好不容易稍微空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韩王浩已经把自己在屋子里关了整整两天。

此前的种种让他不得不思考得更多。裴俊植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在了韩王浩的房门外。

门上加着一道精神禁制。裴俊植正准备伸手敲门,随后空气中传来的一丝异样的味道让他绷紧了神经。他试探着喊了一声韩王浩的名字,屋内桌椅碰撞的乒乓声让他心里的疑惑又重了几分。

韩王浩始终没有应声,裴俊植一狠心,顶着精神禁制强行撞开了门。

令他意外的是,韩王浩设下的精神禁制似乎比平时弱了不少。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眼前的景象已经解答了他的疑惑。

韩王浩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发着抖的手指用力地撑着一旁的椅子试图站起来。他看见地上散落着的零星几个血点——韩王浩似乎原本就没打算隐瞒他什么,他的五感能够很轻易地觉察出对方的此时状况。

裴俊植就这样站在门边站了一会,终归还是没有上前扶住他。

“你活不长了。”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裴俊植只是用很冷静的语气陈述着事实。

“为什么?”

韩王浩到底是没有力气站起来,连人带椅子地摔在地上。听见他句话之后只是抬起没什么血色的脸看着他,兀自笑了一声。

“事到如今你还爱管这些闲事。这很重要吗?”

他扭头避开了裴俊植带着各种复杂意味的眼神,五脏六腑翻涌着的感觉让他把下唇咬得近乎发白。他不得不在裴俊植的注视下捂着嘴咳了好一会,似乎有一些血沫溅在白皙的掌心里,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腥味。

韩王浩只是重重地呼吸着,几颗血珠挂在干裂的唇纹上,显得分外的红。

“为什么?你明明是他们最趁手的人。”裴俊植半跪在他身边,仿佛要把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看个通透,“像你这样的人,再过十年他们也找不到替代品。”

除了道貌岸然地端坐在首都的那些人,又有谁能让韩王浩这么狼狈呢?然而培养出一个像韩王浩这样的人必然要花不少精力,谁都不会希望他折损在这里。

除非,是韩王浩自己不想活。

“别问了。”韩王浩全身都发着抖,勉强睁开的双眼略带几分嘲弄地看着他,“知道了又怎样?你还是去担心南边的事吧。你对我再好,我也不会有什么愧疚。”

他再也压不住话语间颤抖的尾音,喉咙里腥甜的味道让他越发想吐。裴俊植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躺在对方的怀里又咳了两声,几经挣扎也只能把脑袋枕在对方的肩膀上,任凭血顺着嘴角一路滴下来。

“所以京浩知道吗?”

裴俊植刻意问出了那个名字,他意料之中地看到韩王浩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然而对方依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躺在他的怀里发着抖,急促的呼吸间带着滚烫的温度。

“随便你怎么说。”韩王浩说着,原本柔和的嗓音像是被砾石磨过的沙哑,“我不会告诉你。”

韩王浩说完这句话便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额头轻轻地靠着他的肩,一直紧皱着的眉头终于放松了下来,阳光洒在白皙的皮肤和长长的睫毛上——仿佛身上的戾气在此时终于褪尽了,露出了某些罕见的,宁静柔软的角落。

最终也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裴俊植犹豫了一会,还是用沾了水的布条替韩王浩擦去了脸上的血渍,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如今是他亲手断送了与LPL和谈的可能性,偏偏韩王浩又病得站都站不起来。等消息传遍整个首都,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些人会怎么看他。

LPL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这场仗他必须打,而且还必须赢。他为上一届政府当了整整五年的刽子手,早就不怕自己的名字再被泼上点污水。他只怕现下的李相赫会直接杀到边境上来,SKT的处境就直接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一切都宛如五年前那件事的重演。

李相赫虽然嘴上对他的安排没有说过半个“不”字,但也从来没有真正答应过他。这五年的经历从未搓掉李相赫骨子里的骄傲,倘若打起来的时候他真的落了下风,李相赫一定会来。

裴俊植素来是个无比沉稳的人,但他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久违的烦躁感。

——李相赫根本就不会听他的。

裴俊植有些烦闷地把笔丢在了桌子上。他在某些瞬间甚至产生了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以死相逼的冲动,这世上唯一能劝得服李相赫的人也已经不在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双手合十,独自坐在书桌前沉思了一会。令他意外的是,他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去找李相赫,李相赫却先来找了他。

通讯线路亮起来的时候他犹豫了几秒——确定自己已经做好了和李相赫争辩到天黑的准备——才切了进去。令他更为意外的是,李相赫并没有先和他谈论边境上发生的事。

“他们放走了性雄哥。”李相赫低声说,“偏偏是现在。”

裴俊植有些无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头痛。寒风呜呜地吹在窗户上,让他觉得整个屋子似乎都在晃着,随时有可能塌掉。现在的局面已经让他骑虎难下:他此前亲手对LPL的人开了枪,双方马上就要正式宣战,韩王浩现在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他动的手,再加上疑似劫走了裴性雄的李相赫——用韩王浩的话来说,他们之间的交易结束了。

李相赫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走向。他们一时之间只是无言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没有一个人先开口打破沉默。

眼下他们没有别的路可以选,唯一的办法是打赢这场仗,用武力证明“选择开战”这个被强行扣在他头上的判断是对的,才能让其他的人都闭上嘴。

裴俊植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天色,昏暗的光线中浮着厚厚的积雪,带上了几分颓败的灰白色。

“相赫。”

通讯线路久久地沉寂着,但他知道李相赫在听。

“帮我给宋京浩递个话吧。”

四二·交易

风暴来临之前,海面总是会显得格外平静。

李相赫坐在壁炉前读完了裴俊植写给联盟的报告,随手把纸丢进火堆里添了把柴。

裴俊植很干脆地担下了所有的事,按照某些人希望的样子,扮演了一个战争狂热爱好者的角色,那份口吻甚至坦然到让他都觉得有几分厚颜无耻在里面。

他突然觉得很讽刺。这种暴戾的标签被硬生生贴在了长着一双小鹿眼睛的裴俊植身上,要多违和有多违和。偏偏除了他之外,联盟的所有人都是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换做是五年前,他已经站在边境的雪山上了。

他没办法辨明这些年的经历到底在他身上打下了多少烙印,像是某些明明已经愈合的伤痕,再次见到昔年相似的景物时,依然会感觉到隐隐的疼痛。

他睁开眼睛的那天,有颗星星破碎了。

李相赫无意识地用木棍拨弄着壁炉里燃烧着的柴火,偌大的空间里只回荡着燃烧带起的噼啪声,熟悉的松脂味道飘散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里,让他略微有些飘忽的思绪又重新清明了一些。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天一夜,至今没有任何头绪。

SKT一致认为李相赫是个很容易和自己较起劲来的人,过去每当他陷入这种状态的时候,总是会有人来强行拉着他去做点别的,有时候是裴性雄,更多的时候是张景焕。他突然感受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陌生感。他已经在壁炉边坐了一天一夜,并没有一个人来敲房间的门。

李相赫独自撑了一把伞,漫无目的地朝着市区走。

首都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战后的市区比原来萧瑟了不少,长街上空空荡荡,偶尔有几个零星的行人。人行道上覆着厚厚的积雪。他沿着记忆去寻少年时常去的那些店铺,反复地兜了几个圈子,所见之处尽是陌生的街景。

整条街上只有一家卖棉花糖的店铺还开着。他走过去,被店门口散发着焦香味的烤棉花糖吸引了目光。

他一向不喜欢甜食。

李相赫想着,却仍然鬼使神差地付了钱。不过吃了两口,软绵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呛得发齁。他果然是不喜欢甜食的,在这里停下来就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

他不知道为什么,裴俊植和李在宛似乎一直非常热爱这种零食。少年时每每从塔里偷溜出来都要跑去买,还喜欢捎上一些给他。他模糊地想起来,当年的他似乎是不讨厌这个味道的。

大抵是这家店做得不够好,那时候裴俊植递给他的烤棉花糖尝起来并没有这么糟糕。

寒风吹进来几片细细的雪花,飘落在他手中的竹签上。

空空荡荡的长街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李相赫站在电线杆边小口地吃着他并不喜欢的棉花糖。准备离开前却看见马路对面的长椅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他有些意外,兴许是他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他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出现。

但对方显然只是个毫无攻击性的孩子。不仅如此,还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烤棉花糖。

李相赫犹豫了一会,又掏钱买了一支。

他把手里的零食递过去,替小女孩撑着伞,看她大口大口地吃完了一整串烤棉花糖。女孩的父亲这才从远方急匆匆地跑过来,对他连声道了几句谢。

他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目送那对父女离开。小女孩最后回过头来对他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再见,而后用肉肉的小手对他比了一个手势。

李相赫突然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伞柄。

——他确定他没有看错。

女孩最后回头对他比的那个手势,右手弯起中指和无名指。漫天飞雪也没有阻挡他的视线,他看得真真切切,女孩对他摆出了那个手势。

那是李在宛最爱摆的手势。

喻文波抱着枪站在边境绵延的雪峰上,目所能及尽是无边的白。他脚步不停,一路奔跑着朝军区赶。最后一段路他弃了车,翻山越岭抄近道过来,一路上只能感觉到LPL的戒备十分松散。

LCK的军队步步逼近,只要翻过这段山脉,大约就会暴露在他们的枪口之下。

严君泽的事一定影响巨大,王柳羿显然没办法控制住现在的局面。再这样下去,根本不需要打这场仗,他们就已经输了。

喻文波灵巧地攀上最后一座山峰,修长的十指在岩壁上辗转腾挪,结了冰的岩石滑得有些厉害,他不得不放慢了一些速度。

他一路跃上山顶,前方遥遥的那个身影让他瞬间内心一热,心里那点柔软的东西多得像是要溢出来。他顾不得拍一拍身上的风尘,连蹦带跳地跑到了王柳羿面前。

王柳羿的脸色很不好,眼下淡淡的乌青,但仍然扬起嘴角给了他一个微笑,想必是已经等了他好一会,肩膀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细雪。

漫天雪花扑簌簌地落下来,喻文波伸手就扑了上去。怀里的人抱起来冰冰凉凉的,细瘦的肩膀,抱起来骨头硌在他怀里。他把头埋在王柳羿的肩膀里,闻着对方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才终于逐渐安稳下来。

“他们没有难为你吧?”

喻文波抱了好一会,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着王柳羿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圈,仿佛要把他全身上下的每寸皮肤都检查一遍。

王柳羿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又难过了几分,倒让喻文波开始后悔说了那句话。

“是我对不起他。”王柳羿低着头,咬得下唇发白,“是我让他和我一起去的。”

“别想了。”喻文波伸手捧着他的脸,王柳羿泛红的眼眶让他心口闷闷地难受。他其实不擅安慰人,哪怕现下心里着急得不行,也只能把王柳羿整个人抱在怀里,嘴上半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

“我们不能走。”王柳羿把下巴放在他肩上,声音轻轻地从他耳边传来,“哪怕死在这里,我们也不能走。”

“好。”

喻文波愈发用力地抱着他,语气是难得的郑重。

“你去哪,我就跟着你去哪。”

王柳羿轻轻点了点头,两个人并肩顶着北风往营地走。一路上二人俱是无话,尽管此前喻文波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走进营地的大门时,两边的士兵看着他们的怪异眼神还是让他感觉十分不适。

情况大约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他走在远处的时候就听见了房间里传来的争吵声,让他不由得握紧了王柳羿的手。

“就该趁那小子晚上睡着给他来一枪——”

屋内传来的声音让喻文波下意识地挡在了王柳羿身前,后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推开他上前打开了房门。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地看向了门边,显然盯在他们俩脸上的视线都带着十分不友好的视线。两边的卫兵齐齐地站好了正步,枪口虽没有对准他们,却是时刻蓄势待发的模样。

“说吧,你们还想要什么?”一名军官从桌子边站起来,带着敌意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王柳羿,“把我们困死在北边?”

“我说过了。”王柳羿的声音冷静异常,不卑不亢,“IG会继续为你们提供所需的物资,只要你们愿意继续对抗LCK。”

那名军官毫无征兆地抽出枪对准了王柳羿的眉心,喻文波下意识就要动手拔刀,却被王柳羿的精神游丝牢牢地捆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你带着他去见了LCK的人。”那把枪似乎逼得又近了一些,“你竟然还有脸毫发无伤地回来?站在这里说这些屁话?”

“不是我。”王柳羿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神半步都不退让,“我不会对自己人动手。”

“人人都会这样说。”那名军官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转身看了看周围一屋子的人,“他还想让我们给他卖命?我看这小子现在连奶都没断吧。”

满屋子男人的哄笑声让喻文波的不适感达到了顶峰,然而王柳羿的精神游丝牢牢地控制着他,四周带着恶意的目光让他越发害怕有人会直接对王柳羿动手。王柳羿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在竭力地控制着情绪。

“如果真的是我动的手。”王柳羿大声说,强行压下了满屋子的哄笑声,“我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让你们用枪指着?”

“谁知道?”男人的枪口贴在他额头上,毫不掩饰脸上讥讽的表情,“我只知道是你让他回不来。”

喻文波在男人扣下扳机的瞬间挣脱了王柳羿的精神游丝,抬腿一脚踢飞了男人手中的枪,子弹立刻在墙上轰出了一个大洞。喻文波立刻护着王柳羿往后退,屋子里的无数把枪径直对准了他们。

双方保持这个姿势对峙了数秒,喻文波抬手把王柳羿挡在身后,双眼时刻不停地盯着面前的人,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可能的逃生路线。

“都他妈的给我把枪放下。”

门外传来的熟悉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喻文波瞬间听出了来人是谁。门内的卫兵和军官们都迟疑地张望着,却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枪。

“我让你们把枪放下,你们没听见吗?”

李元浩一脚踢开房门,眼神扫过满屋子的人,径直走了进来。

“怎么?你们还想连我一起崩?”

门内的士兵们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枪,军官们的脸上虽然仍旧迟疑着,但也暂时退到了一边,终是没再继续刚才的针锋相对。

喻文波把匕首收进鞘里,略略松了一口气。

对于一个高阶向导而言,给四五岁的小女孩做一些简单的精神暗示再容易不过了。

李相赫独自撑着伞向城外走,雪花在周身扑簌簌地落下来,他看见远方的那个背影的时候,只觉得双眼被北风吹得酸涩无比。

他从来都没有奢望过,李在宛还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李在宛了。他这整整五年的记忆都是碎的,连不成片,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的意识偶尔还会断片,突然回到某个非常久远的年份,裴俊植花了很久才让他适应过来,而后在无数个夜晚慢慢地把这五年的桩桩件件讲给他听,唯独提到李在宛的时候,裴俊植总是要沉默很久。

裴俊植心里大概是明白的,李在宛如果还活着,一定会来联系他们。但整整两个月李在宛都杳无音讯,他和裴俊植只是从不把那个最大的可能性宣之于口。

他没有奢望过还能看见李在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恍惚地觉得这又是某个梦境。

他突然想,他应该再多买几串烤棉花糖的。

虽然真的很难吃,但他应该再多买几串的。

“相赫?”李在宛看着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上去彻底傻掉了欸。”

李相赫别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把伞塞到他手里,转身就往回走。李在宛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和他说话,只是撑着伞不近不远地跟在他的身后。

好像一直都是如此,越是温情的场合越害怕被人窥视到内心的角落,不知道怎么表达的时候就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看上去什么情绪也没有,其实心里想的都写在脸上。

相赫啊,还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李在宛笑了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原本是不想再次踏进SKT的大门的,在这样处在风口浪尖的时候,他不想再给他们带来任何其他的麻烦。但李相赫一路领着他往回走,他就是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他知道李相赫想问他什么。哪怕李相赫还没有问出口,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就知道藏在李相赫心里的那句话是什么。

“我不是有意躲着你们。”李在宛低声说,“我只是自己也不知道我能活下来。”

李相赫把下唇抿得发白,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该从哪件事说起呢?”李在宛靠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熟悉的纹路,“先从韩王浩说起吧。你们是不是都很疑惑,他为什么突然就好像快要死了一样?”

“你知道……韩王浩的事?”李相赫在他身边坐下,看着壁炉里缓缓燃烧着的木柴。

李相赫能感觉出来,联盟在有意无意地隐瞒韩王浩的消息。理论上来说,李在宛在外流落了整整两个月,是不该知道得比他更详细的。

“相赫……你应该知道。”李在宛开口时犹豫了一下,“对于一对建立了永久精神链接的哨兵和向导来说,只要控制住了那个向导,其实就相当于控制住了那个哨兵。”

李在宛和韩王浩一起在特别行动处共事了整整五年。李相赫虽然此前听闻过组织控制他们的办法,但真正从李在宛嘴里听到的时候,依旧能透过他平淡的语气感受到字里行间透出来的血腥味。

向导的精神能力无比强大,可身体依旧还是血肉之躯。

用李在宛的话来说,直接对哨兵下手其实是个不划算的事。所以他们选择用更经济的办法来解决——只要拴住了那个向导,加上永久精神链接的存在,其实也就相当于拴住了那个哨兵。

办法其实很简单,既然是血肉之躯,用药就足够了。

他们按时完成任务,每个月都能领到分量不多不少的药,不吃就会死,而且不会死得很容易。李在宛亲眼见过不少因为这个而死的人。他只是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组织的首席特工韩王浩会主动拒绝吃下更多的药。

没人能猜透韩王浩在想些什么,那双总是带着半真半假笑意的眼睛仿佛从来都不信任何人。他不知道为什么,韩王浩似乎决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李相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脸上血色失尽。

“谁让我也是个向导呢?”李在宛语气温和,仿佛在说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我和韩王浩曾经是同事啊。”

他们对韩王浩用的手段,没道理不用在李在宛身上。

李相赫只觉得凉意从指尖一路蔓延上来,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不要告诉俊植,就让他当我死了好了。”李在宛笑了笑,“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死掉算了。俊植那鼻子有多灵你知道,但凡你说漏嘴半句,他一定能查出所有事。”

“为什么?”李相赫怔怔地看着他,“非要——”

“相赫。”李在宛打断了他,似乎试图柔声安慰他,“我当时权衡再三才决定这样,后果我早就考虑过了。”

“你知道俊植替上一届政府杀了五年的人,但我猜他没有告诉你全部的内容。当然,我也没有告诉他全部的内容。”

李在宛说这话时语气如常,他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高层本来就试图过分开我和他。如果我拒绝吃下那瓶药,他们会给他安排一个像韩王浩那样的向导,和他建立新的永久链接,把他牢牢地捏在掌心里。毕竟,全天下的哨兵都没办法反抗那道精神链接。”

“我当然不可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俊植是自由的,一直都是。”

“但他必须留在那里,才有希望救你出来。”李在宛抬头看着他,“我必须吃下那瓶药,他才不会受困一生。”

李相赫只觉得这些话压得他肋骨生疼,好像有什么刺破了胸腔,让他的眼眶里也涌动着某些酸涩的东西。

“你还有多久?”

“大概半个月吧。”

李在宛大约也不想再瞒他,语气坦然没有半分犹疑,却让他仿佛失语了一般,说不出半个字。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这两个月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答不出话,只能久久地伫立在原地。李在宛笑了笑,起身拉开了窗帘,让屋外的光洒进来。

“一个月前,韩王浩把他的那份药给了我。”

四三·破釜

一场漫天的大雪似乎总是会带走些什么。

雪花明明凝结着空气中温暖湿润的水汽,落下来的时候却都变成了冰,而后在阳光下彻底消失不见。雪落下来的时候,似乎总是要带走写什么。

李元浩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鹅毛大雪在北风中打着旋地飘,他记得上次看见这样的景象还是七年前。他说不准那场大雪带走了什么。北风如刀般刮在他脸上,他记得刘世宇跪在雪地里哭,那声音痛得撕心裂肺,像是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在无声地破碎,永远被埋在了大雪里。

他现在大概是理解了。

史森明过去常常说他是个温柔却疏离的人,不是因为爱得太少,反而是因为爱得太多。那份热忱无差别地对待着身边的所有人,看上去反倒像是薄情。

那时候他很困惑,却也不甚在意。他大抵只是希望RNG的每个人都好。

现在想来,严君泽偶尔会那样看着他的,那种柔软的眼神,大约是被他刻意忽略掉了。他下意识地不想面对那种过了头的热切,像是会融化彼此之间最后一点距离,他只是无所适从。

爱或许从来都半晦不明,可痛是真切的。那么真切。

他突然很想去问问向来通透的史森明,可他甚至不知道如今的史森明是否还活着。

李元浩抬起头,看见王柳羿站在房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大抵能猜到王柳羿想说些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去听。事已至此,重复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大抵人都是自私的。王柳羿的存在反复地提醒着他,为什么回来的那个人不是严君泽呢?

哪怕明凯不说,他也明白,IG的人不会希望严君泽死在西北。

“七年前已经有过一次了。”明凯的声音低低地绽开,“那时候他们想要童扬死。你想一想,谁会想让严君泽死呢?”

可道理仅仅是道理。

就像刘世宇和明凯之间解不开的那个死结,每当他看着王柳羿的时候,仍然会觉得对方的身上沾着严君泽的血。他现在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忍让,也就只是不在这种节骨眼上和IG刀剑相向罢了。

李元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落雪,等着王柳羿自行离开。

“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

王柳羿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歉意。

“但他大概是给你留了一个精神标记的。我没有解过。”

王柳羿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他面前,离开时轻轻关上了房门。

喻文波早早地在门外等着他,看见他终于出来的时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两个人对面无言地在雪地里站着,宋义进发来的消息在他们俩的通讯线路里同时亮了起来。

“还是得让高振宁过来啊。”喻文波轻声叹了口气,“他这命咋就这么苦。”

“已经算是因祸得福了。”王柳羿低垂着眼睛,“他肯定是会答应的,我反而怕shy哥不会答应。我们在LCK走的那一圈,shy哥的表现你也看到了。”

“反正是烦心也是高振宁去烦心。我寻思高振宁这个崽种可能有点奇怪的癖好,就好shy哥这一口。”

王柳羿情不自禁地笑出了牙齿,这大抵是他这些天第一次露出这样毫无阴霾的笑容。喻文波心里微微一动,牵了他的手,放在面前哈了几口气,试图暖一暖他冰凉的手指。

“我们去前线准备着吧,要开干了,你我能顶多久是多久。”

高振宁躺在战壕里睡得昏昏沉沉,被姜承録拍醒的时候还有写不情不愿。

“明凯有事找我们。”姜承録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看上去很重要。”

高振宁跟着他一路穿过满地狼藉的战场,明凯站在不远处等他们,手里握着一叠文件,脸上的表情莫名地让高振宁感觉有些不妙。

就是那种即将要开口借一个亿的表情。

“当时Scout去LCK取文件,回来的时候告诉我,LPL有一个S级哨兵,是在实际死亡整整一天之后强行被救活的。”明凯抬起眼睛,视线缓缓地扫过面前的两个人,“就是你吧。”

高振宁完全不清楚任何细节,一脸茫然地看着明凯。反倒是一边的姜承録突然一改刚才懒散的姿态,眼神突然锋利了起来。

“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明凯扫了一眼他们两个,“严君泽可能还有救,反正我是这么跟李元浩说的。LCK当时是怎么把你救活的,我们原样照做就——”

“已经没有了。实验室。”姜承録小声插了一句。

“所以我们才需要这个样本啊。”明凯的语气听起来莫名有些心虚,“就,可能需要高振宁牺牲一下……他们当时放进你身体里的那些装置,我们可以尝试着,嗯,拿出来原样复——”

“你不确定。”姜承録的语气十分笃定。

“我又不是要把他拖过去再死一次。我看上去像这种人吗?”被打断了数次的明凯有些好笑地看了姜承録一眼,“你们俩能不能等先听我说完再开始啊。”

“他这不是最近事儿太多,有点神经过敏吗。你接着说我们都听着。”

高振宁连忙笑着赔了几句不是,伸出手安抚似地想去拍一拍姜承録,却没想到被姜承録有些烦躁地一把甩开了。

他这才意识到,姜承録可能觉得有点委屈。

高振宁心里有个柔软的地方被人戳了一下,戳得他整个人心里都溢着一些又甜又酸的感觉。

姜承録大抵是后怕着的——虽然他自己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但总还是会时不时地表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在半夜的时候突然毫无征兆地叫他的名字,仿佛听到他回答之后才能继续安稳地睡下去。

高振宁带了几分讨好之意地去碰姜承録的手指,姜承録连看都不看他,把胳膊抱了起来,往旁边挪了一挪,脸上的表情倒是继续不动声色。

“我感觉我们这天是没法聊了。”明凯把这一系列动作尽收眼底,似乎颇有一些崩溃,“要不我先回避你俩解决一下?”

“不用。”姜承録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们没什么要解决的。”

明凯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还是组织语言继续说了下去。

“我和Rookie也说过了,你们去北边吧,边境上有个地质研究所,是当时LPL和LCK联合实验的地方。你们出任务的时候应该也去过。”明凯说到这里顿了顿,“要快。边境上现在局势太差了。”

“我们走了你怎么办?”高振宁皱着眉问,“简自豪真的会一枪杀了你。”

“你们只管去。”明凯说这话的时候轻描淡写,眼神里却带了几分深沉的颜色,“这件事我已经解决了。”

“你怎么解决……?”高振宁有些犹疑地问他,“我怎么想都觉得我俩这一走你要崩盘。”

“有些很久以前的事,我猜你们大概也听说过。”明凯笑了笑,眼睛仿佛陷在某些渺远的记忆里,“刘世宇当年其实是个很不要命的人。”

首都的夜空是一片安静的,深不见底的黑。万家灯火初上的时刻,通明的灯光映着林立的高楼和往来不绝的车流,一切都是一副繁华而又安逸的景象。

RNG的大门缓缓地在刘世宇面前打开,门口执勤的卫兵认出他是谁,对他略略点了点头。

“戴志春在哪?”刘世宇轻声问,“我有事想找他。”

他缓缓登上螺旋着的台阶,朝着主楼顶楼的器材室走。整个基地空荡荡地显得有些安静。他去的时候戴志春正坐在楼梯顶上百无聊赖地看一本书,显然对他的突然造访感到颇为意外。

“你怎么回来了?”戴志春合上书,“那边打仗就打完了?”

“我们的卫队人齐吗?”刘世宇淡淡地问,“我要去干一件送死的事,你愿不愿和我一起?”

“卫队倒是都还在,毕竟你们几个都被派出去了,我们就都留这了。”戴志春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什么事要用到整支卫队?听起来也太刺激了吧。”

“去打劫。”

刘世宇走上前,随意从架子上挑了一把枪。

首都建在连绵的青山之中,和RNG的辖区近乎只有一墙之隔。此后的情况印证了刘世宇的猜想,两面同时爆发的战火让此刻的首都并没有军队驻扎,只要速度足够快,他们今夜就可以拿下整个市中心。

从面前的这栋大楼开始。

“听我给信号。”刘世宇扫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我替你们拔掉所有重武器。完事之后我会开枪,你们直接杀进来。”

人群在他话音刚落之时便四散着没入黑暗之中。刘世宇独自一人站在黑漆漆的天幕下,惨白的路灯映出他没什么血色的脸,面前那栋庄严的建筑倒是依然灯火通明,门口的卫兵抱着枪站得笔直。

他没有拔刀。

刘世宇飞身一掌劈在卫兵的后颈上,而后回身一脚,把另一边的卫兵也踢翻在地。

他是来算账的,不是来杀人的。

他在警报声响起的那一刻直接撞碎了玻璃门,门内的无数把枪同时对着他开始射击。他一个滑步躲开空中无数交错着的弹道,狂奔着穿过好几个回廊,一路掀翻无数卫兵,而后抬手打碎了电梯的控制板。

冒出来的电流微微灼伤了他的指尖。刘世宇轻轻甩了甩手,暴力拉开了电梯的铁门。他沿着电梯井一路爬到顶楼。在那个狙击手回头之前,一枪打在对方的手掌上。

“我劝你不要。”他看着那个试图用左手拔刀的士兵,把他的狙击枪踢下了楼,“把我逼急了,可就不是一只手了。”

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子弹打在他身侧,他在顶楼一路狂奔,辗转腾挪之时解决了所有顶楼的狙击手。楼下整齐的脚步声在此时传来,他只是收了刀,不慌不忙地往回走。

刘世宇拔出枪,对着漆黑的夜空扣下了板机。

RNG的卫队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入建筑内部。刘世宇迎面冲进黑压压的人群中,其中不乏几个能力足以撼动他五感的向导,视野内出现的重影让他不得不放慢了动作。无数人挡在他的前面试图阻拦他的脚步,但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很明确。

他们在阻止他走进最里面的那个房间。颇为讽刺的是,就在上个月,他还是那里的常客。

精神游丝绕得他心头发躁。他索性直接蛮横地和那些向导撕扯起来,也不顾在自己的五感上刮出来的疼痛。他一路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即将走到路的尽头时终于感觉有些许支撑不住。

狭小逼仄的走廊逼得他停下了脚步,他被空气中乱七八糟的精神游丝刺得反胃。他躲不开前方捅向他的那把刀,索性趁着刀刃卡在自己肩胛骨里的时候一脚踢翻了那个向导。

真他妈狼狈。

刘世宇抹了把脸上的血,敲了敲脑袋试图减轻一些眩晕感。

他身后横陈着无数倒在地上呻吟的卫兵。整个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还站着。面前时两扇厚重的木门,他几乎可以想象门内的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想必是内心错愕惊慌还要强作镇定,再多的权利又有什么用呢?在此刻的这个小房间里,他只需要抬抬手就可以扭断对方的脖子。

讽刺吗?真讽刺。

RNG护卫首都十余载。谁能想到呢,他自己都想不到。

刘世宇一脚踢开了门。

门内的无数把枪都颤颤巍巍地对着房门口。男人从办公桌边站起来,静静地看着他满身是血地站在门外。

“你疯了。”

“是啊。我他妈的确是疯了。”

刘世宇从腰间抽出匕首,一步步地踏进庄严华丽的房间内,身上的血沥沥地滴在地板上。他的嘴角渗着血迹,步伐也不太平稳,整个房间内却没有一个卫兵敢在此时上前。

“我刘世宇一直就是个疯子。你们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明黄色的绚烂灯光映出他脸上的血迹。他好像混不在意身上累累的伤痕一般,卫兵们被他眉间的杀气逼得步步后退,他却步伐不变,只是抬眼看着坐在办公桌边的男人。

“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男人素来沉稳的语气少有地出现了一丝波动,“你这是在断其他人的活路。”

“你敢动他一根头发,我现在就杀了你。”

刘世宇一刀剁在男人的书桌上,身上的血腥气逼得男人不由后退了半步。

“别说废话了,所有军队都不在首都,RNG的卫队倒是在外头。谁也救不了你,现在这里我说了算。”

“你想要什么?”男人直视着他的刀锋,多年上位者的威仪不让他半分,“你想清楚,你能控制首都多久?”

“像我们这种人,谁也坐不了你那把椅子。我是没有活路了,但我不在乎。谁不会死呢?人都会死。我现在就能让你死。”刘世宇抬起血迹层叠的一张脸,带着杀气的双眼像是要把他活活剐成碎片,谈话间随手拔枪崩了角落里一个想要开火的卫兵。回荡着的枪声震得房间内无一人再敢上前。

“立刻拨钱去西北,弹药,粮草,一样都别落下。”

刘世宇摇晃了一下,血顺着嘴角滴在木质的书桌上,手中的枪却稳稳地直指着男人的眉心。

“不然这把枪里剩下的子弹,我都留给你一个人。”

四四·自由

姜承録已经整整三个小时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高振宁仔细算了算,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三个半小时。姜承録和他说的上一句话还是“我开车”,他不敢不从,立刻就哆哆嗦嗦地让出了方向盘。

他其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姜承録到底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高振宁心里此刻是十五个竹篮打水,七上八下,慌得不行。然而他越是细想越觉得,他那两句话不至于让姜承録气成这样。

“我真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高振宁讪讪地试图解释,“我那不是在明凯面前客气两句吗。就,我的意思真的不是说你不好,你那叫敏锐,聪明,机智。反正,那啥,我真的就那么一说啊。”

姜承録只是看着前方蜿蜒的公路,一路上猛踩油门把车开得飞快。高振宁见他不说话,刚想硬着头皮继续认错,姜承録的眼神如刀般扫在他脸上,他立刻闭上了嘴。

“你知不知道你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姜承録怒极反笑,看着高振宁脸上茫然的表情心里越发窝火,“他提都没和我们提,就敢先跑去和RNG的人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问你的意见,你还替他圆场?”

高振宁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再仔细一想,总算明白了姜承録是因为什么在生气。

“可咱们本来就欠明凯的啊……”高振宁小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心虚了起来,“这种事还是让他说了算——”

姜承録刀子般的眼神让他立刻闭了嘴。

完了,看起来好像更生气了。

高振宁脑子里一片空白。姜承録猛踩了一脚刹车,惯性几乎把高振宁整个人甩出去。车还没在路边停稳,姜承録一把伸手过来,揪住了他的领子,把他整个人按在了副驾驶座上。

“你是我带回来的。”姜承録说着,声音突然低了几分,“凭什么他说了算?”

姜承録把唇角抿成一条线,明明看上去带着冷意,却又好像有一丝莫名的委屈。高振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试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

“你说了算。”他贴着他的额头低声说,“以后都是你说了算。”

等到这个冬天过去,他想,余生什么都可以听他说了算。

可如今战火蔓延了几千里地,他们谁都不能缩进自己的世界里去过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这个冬天格外的长,长到似乎永远不会有尽头。他们只能等,姜承録什么都明白。或许正是因为明白,才格外地不想去承认。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姜承録终于松开了他那被揪成一团乱的领口,情绪似乎终于淡了下去,但也依旧没有继续搭理他,只是转身回去开车。

高振宁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一路昼夜兼程地往边境上赶,混乱的局势让沿途的交通没几条能走通的。明凯说现在的情况EDG也根本拨不出飞机给他们用。他们只能沿着各种乱七八糟的路向前走,有好几次高振宁都觉得姜承録这开法怕是要直接把这车的发动机都给开炸。

他正为前进路线苦恼的时候,宋义进的消息宛如雪中送炭,让他整个人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从首都走。”通讯线路里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直接用RNG的飞机去。”

高振宁有些不可置信地愣了三秒。姜承録倒是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立刻打了几圈方向盘,把车往通向首都的岔路上开。

“我说了。”姜承録冷笑了一声,“明凯是把你卖了个好价钱。”

高振宁只能赔了几个笑脸,完全不敢接话。

好在姜承録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他们一路相安无事地往首都的机场开。原本他们俩都已经做好了大杀一场的准备,但沿途的所有关隘居然没有一个拦住他们。一路上他们都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惕。然而在他们横冲直撞地开进机场时,两边的警卫甚至在主动地给他们让路。

太阳大概是从西边出来了,高振宁想。

他这几个月享受的都是走到哪里被追杀到哪里的待遇。然而在这戒备最森严的地方,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丝宾至如归的感觉。

直到看见全副武装地站在机场跑道边的刘世宇,他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世宇身上的血都还没擦干净,脸色白得吓人。高振宁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欠了刘世宇一个大人情,但对方显然对他们的到来早有准备,径直伸手指了指停在一边的那架飞机。

“送你们了。”刘世宇淡淡地说,“反正也是我抢来的。”

姜承録只是点了一点头就当谢过了,坐上驾驶座上开始调试仪器。高振宁跟在他身后,熟练地按顺序打开仪表盘上方的开关,二人无言地启动了飞机。刘世宇握着枪站在跑道边,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情况不太妙。”戴志春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话语间压低了声音,“他们一定还有后招,最迟明天也到了。”

“交给我。”刘世宇回头看着他,“到时候你只需要带着人往城外撤,离得越远越好。”

戴志春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然而刘世宇似乎也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他不知道刘世宇的自信是从何而来,但总是隐隐地感觉有些不安。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只能在心里祈祷北方的李元浩能够平安回来。

刺鼻的消毒水味弥漫在空气中。穿着白衣的医生和护士们行色匆匆地忙碌着。首都最好的医院里,通常都是这样一副井井有条的景象。

李相赫熟练地顺着长长的回廊往里走。越靠内部人烟越为稀少,他径直走向院落最里面的那间病房,李在宛早早地就站在门口等他。

他放轻声音,推开了木门。

整个房间里只摆着一张病床。床边倒是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仪器,金属器具和管道几乎把病床上的整个人都缠绕了起来。哨兵本应是不需要这些医疗手段的。到了这个地步,李汭燦大概已经在鬼门关里转了不只一圈。

李相赫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缠在李汭燦手上的布条会阴差阳错地救了对方一命。

“我从边境上回来的时候,感受到你的精神游丝和你的血。”李在宛轻声说,“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一路赶过去,找到的却是他。”

房间里的长窗半开着。一阵风夹着雪花吹过屋里,洁白的窗帘轻拂过瓷砖地板,把阴影投在病房的天花板上。冷风吹过时,李汭燦的睫毛几不可查地微微颤了颤。

李相赫皱了皱眉,快步上前关上了窗。

“按LPL现在这个局势来说。”李相赫压低了声音问,“他还回得去吗?”

“不能让他回去。”李在宛抬头看着他,声音没有分毫犹豫,“他回去了可能会对俊植不利。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都不能让他走。”

“我会看住他。”李相赫伸出手,轻轻放在李汭燦的额头上,“他走不了。按他现在的情况,至少躺到明年春天。”

李在宛点了点头,和他一前一后往门外走。院落里的植物都在冬天掉光了叶子,厚厚的积雪堆在光秃秃的灰褐色树枝上。他和李在宛并肩站在长长的回廊上,默默地听对方描述完了此行的细节。在提起李汭燦时,李在宛脸上的表情终究还是有些动容。

“我见到他的时候,雪地里只有他一个人,满地的血。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带着他走了几里地,才发现他还有呼吸。”李在宛轻声说,“他把命卖给了他们,可他们把他一个人抛下了。”

“如果他觉得值得,那就是值得。”

李相赫看着飘进回廊里的细雪,淡淡地说。

沉默又开始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他只是静静地等着李在宛先开口。既然李在宛原本已经打算自己担下这一切,而今却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为了把李汭燦托付给他。

“我们其实可以把多多的消息放出去。”李在宛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停下来仔细思考了一下措辞,“你不在的那五年,我们和EDG是有联络的……理论上来说,他们做了不少在LPL内部看来并不光彩的事,多多就是最好的证据。”

“你想解决掉边境上的事。”李相赫看着他,“只靠这个也许不够。”

“这场仗必须打。”李在宛笑了笑,“只是我想尽快地结束它。”

那笑容几乎反而要刺伤了李相赫。事到如今,李在宛所思所想仍然没有一件不是在为裴俊植而殚精竭虑——哪怕李在宛自己的情况其实坏上百倍千倍,哪怕裴俊植本人其实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他明白自己留不住李在宛了。

他只能眼见着流沙从掌心滑落,清晨盛放的玫瑰终将凋零枯萎于黄昏时分。他恍惚间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他也时常目送他们半夜翻墙离开基地的大门,为了一份路边小摊炸出来的,香喷喷的宵夜。

只是这一次,李在宛不会再回来了。

“我是他的向导。”李在宛伸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我还能帮他最后一次。”

他十七岁那年常有人说未来可期,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包裹着一层流光溢彩的颜色。

当时他只道是人生寻常模样,反正他们还会有很多时间。既然余生那么长,这样的春夏秋冬又有什么好稀奇的呢?

“相赫。”李在宛的手也是这样放在他肩上,“嘘。俊植买了宵夜回来。”

他于是就在心里嘲笑他们俩幼稚。可打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张景焕和裴性雄也围坐在桌边。白色的桌布被张景焕丢到一边,玻璃桌上摆满了裴俊植翻墙出去买回来的炸串。“给你留的。”张景焕的那双眼睛弯起来,笑着把那份香喷喷的,还在滋滋地冒着油香味的炸鸡推到他面前。

那时候裴俊植的眼睛里没有那么多复杂难辨的颜色。他记得裴俊植语速飞快地说着一路上的经历,那双透亮的眼睛奕奕地闪着光,而后是金正均的脚步声遥遥传来。裴性雄无比迅速地把桌上的东西收进抽屉里,张景焕立刻摊开桌布,在金正均开门之前盖住了桌上的一片狼藉。

他终于明白,余生其实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长。

有明星从夜空中坠落,天幕从此成为一块深不见底的黑。

李相赫独自一人站在风雪中,直到李在宛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

肆虐多日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在天气放晴的那一天,裴俊植最后清点了一遍所有的枪支以及弹药。

他正欲稍作休息,抬眼时却透过玻璃窗看见了多日未曾出门的韩王浩。今天的韩王浩看起来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站在山头的一棵松树下,显然是在特意等着他。

裴俊植看着他穿戴整齐的样子,心里大概已经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你是不打算见他最后一面了。”

韩王浩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他并没有用疑问句。

“是啊。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对你说出这番话。”

韩王浩的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血色,却强行提起气息维持语调平稳如常。

裴俊植在心底轻声叹了口气。

他终究还是和韩王浩认识了这么多年。他明白这大抵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韩王浩。尽管此前发生了诸多龃龉,他到底还是继续听了下去。

“俊植哥,我原来真的很羡慕你。有很多人爱你。不只爱你,还无条件地信任你。在宛哥说你会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哨兵,SKT的人都愿意听你的,如果现在LPL伤你一根头发,相赫哥就会立刻抛下首都的一切。”

大概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韩王浩的气息略微有些不平稳。他靠着松树稍稍休息了一会,才开口继续说下去。

“我原来真的很羡慕。我想,这就是我最想得到的东西。我尝试了这么久,也许是我太贪心,有些事终归不是努力就有用的。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现在终于不羡慕你了。”

韩王浩只是笑,弯弯的眼角,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因为有些东西,一辈子拥有过一次也就够了。”

这也许是韩王浩这一生对他说过的最真心的几句话。因而裴俊植也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等着韩王浩继续说下去。

敏锐如他也曾以为韩王浩对任何人都只是逢场作戏,宋京浩于他而言不过也只是组织递到手上的一把刀罢了。在那几年里,韩王浩大约也曾骗过了天下所有人。然而再怎么缄默不言,有些东西终究是藏不住的。

他曾经带着濒死的宋京浩杀出重围,漆黑的天幕,倾盆暴雨无边落下。来接应他们的韩王浩站在前方路的尽头,惨白色的路灯照着昏暗街景,他们在雨中无声地对视着。宋京浩的血混着雨水滴下来,他看见韩王浩的眼睛像是在哭。

虽然仍旧是不动声色的——韩王浩一身黑衣站在雨中,惨白的脸上只有成股滑落的雨水,他看不见韩王浩的脸上有任何动容的表情,然而一直在生死边缘徘徊着的宋京浩却突然清醒了片刻。他看见宋京浩试图去握韩王浩的手。“王浩啊。”宋京浩用模糊不清的沙哑嗓音问,“你没伤着吧?”

慌乱和躲闪在韩王浩的眼中一闪而过,他瞬间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勘破了些什么。

“我不会告诉组织。”于是他说。

“你知不知道。”韩王浩笑得满眼凄然,“我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

他和韩王浩在雪地里两两对视着。阳光冲破云层照下来,带来一丝稀薄的暖意。

裴俊植明白,哪怕在这样的时刻,韩王浩也绝不可能仅仅只是想要找他来聊一些陈年往事。

“我猜你已经和他说了些什么。他一定会怀疑是你对我下的手,这对你来说也是个麻烦事吧。”韩王浩摘下一直戴在无名指上的那枚银色戒指,放在他掌心里,“替我把这个给他,他就会相信我还活着。”

“我没把握骗过他。”裴俊植说着,却还是收下了那枚戒指。

“不需要骗他。只要给他一点希望就够了。”韩王浩抬起眼睛看着他,“所以我不能死在这里。只要他心存希望,以为我总有一天会回来,他就会好好活下去。然后再过五年,十年,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他会把我和那些脏东西一起忘掉。”

韩王浩轻描淡写地说完了这番话。仿佛前半生的恩怨纠葛终于都烟消云散。裴俊植隐隐地觉得,这大约是一场十分具有仪式感的谢幕,哪怕有幸见证的观众最终只有他一个人。

“那么,你打算去哪?”裴俊植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道。

“我自由了。”

韩王浩最后回过头来对他微笑,他莫名觉得在那一刻岁月倒转时光逆流。韩王浩最终只是在日光下毫无阴霾地微笑着,仿佛过往种种皆如云烟般消散。

“自由的意思是,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四五·选择

“人活在这世上,总得为点什么拼拼命吧。”

高振宁被拘束带严严实实地捆在手术床上,数次去握姜承録手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于是只能勉力侧过头,眼睛眨巴眨巴,盯着姜承錄的脸。

“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你看,嗯,我在遇到你之前一直都是逢山炸山——当然遇到你之后可能比原来还加强了一些——那啥,你自己不是最懂这套了么?义进常夸你最能领会到IG精神来着。”

“说得不错。”姜承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喜怒不定的神色让高振宁心里有些忐忑,“接着说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高振宁终于因为词穷停顿了片刻,有些紧张地舔了舔下唇,“没了。”

“其实我觉得硬要说的话……从某个角度……还,挺赚的。”坐在一旁的喻文波看见高振宁卡壳了,立刻把话接了过去,“你看,分析一波,现在有人去解决后勤的事,又有明凯帮我们板正RNG的思想问题。可能高振宁只是睡一觉——”

喻文波在姜承錄扫过来的眼神里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又鼓起勇气张了张口继续说下去。

“——只是睡一觉,睁开眼睛的时候说不定仗都打完了。”

“看不出来。”姜承錄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高振宁,“你还挺值钱。”

喻文波似乎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一旁的王柳羿立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连拖带抱地把反抗不得的喻文波拽出了房门。

“你瞎搀和什么。”王柳羿关上房门之后才松了手,“你没看出来他心里其实早就同意了么?”

“那他俩为什么还要来这一出?”喻文波理了理被王柳羿抓乱的领口,“所以我刚刚好不容易想出来的那些理由都白说了?”

王柳羿只是瞥了他一眼,完全不想开口理他。

倘若姜承錄真的铁了心要拒绝,不可能会陪着高振宁以最快速度赶到边境上来。这件事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他不知道明凯具体采用了什么办法,先是首都那边主动解了西北的燃眉之急。其次,按照明凯的说法,他还有办法能搞定简自豪和洪浩轩。

他们此前与LCK隔着山脉反复试探了几个来回,小型的交战打了几场,如今基本只是在某条山脉两端彼此对峙着。如果RNG能够暂时替他们扫平后方,他们就可以专心地应对北方的情况。

只是道理归道理,真正的刀子割在高振宁身上,谁也不能替他去承担。

“我总觉得高振宁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们。”王柳羿一手撑着下巴,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郁闷,“我问他死是什么感觉,他说他都忘了,我总觉得他在说谎。”

“他不想说就不说呗。”喻文波拍拍他的膝盖,“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他说他不会去做一些傻逼事。”王柳羿轻声说,“所以我没再问。”

“反正我都和义进报备了。”喻文波伸手捏了捏他身边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的向导,“他说点什么,高振宁总是会听一听的。”

他本以为此前的一切都已经正常了起来。然而就在昨天,他急急地从前线赶回来接高振宁和姜承錄。他在机场的跑道边无意中碰到高振宁的手指时,清晰地触到了对方指甲上的某些痕迹。那些凿印显然是高振宁自己刻上去的,而且太过细微了——换成除了喻文波以外的任何人,大概都不会察觉到。

简短的触摸让他读出的信息相当有限:大概只是最近几天的事件记录和时间戳,而且最早的一条也是在高振宁脱离战场后。原因其实也很好猜:指甲盖上的细碎图案大概会很容易被流弹崩飞。

他不知道高振宁为什么要这样吃力记录下这些东西。他几乎是立刻就跑去告诉了姜承錄。后者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

“我知道啊。”姜承錄笑了笑,“他能骗得过谁呢?”

喻文波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理,但细想之下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你为什么不去问他?”他问完又补了一句,“你觉得不好开口,我帮你问就是了。”

“那倒不是。”姜承錄开口时似乎犹豫了一下,“只是……他希望我们都不知道。”

姜承錄似乎十分确信这件事应该让高振宁自己去解决。他最终被对方脸上分外认真的表情说服了,但左思右想仍然觉得不安,于是一五一十地都和宋义进报备了一遍。后者只是例行叮嘱了一番,而后简短地和他描述了一遍LPL现在的局势。

“LPL要变天了。”宋义进说这话时声音沉了几分,“但我们不会再变。”

他只觉得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宋义进一个人呆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无处安放的担忧总是让他感觉有些手足无措。

“我明白,我们四个肯定都没什么意见。”末了,他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你自己千万小心。实在不行我们就当一辈子的逃犯——在遇见你之前我就是那个榜单第一名来着,身价比现在高多了。”

他听见宋义进轻轻笑了一声。隔着信号极差的通讯线路,仿佛他们只是在聊一些无足轻重的闲话,他那颗悬着的心蓦地就平静了不少。

“北边好像有什么事。”王柳羿的声音适时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去看看。”

王柳羿拉起他就朝外走,两个人的步伐都有一些急切。这道防线的选址本就十分匆忙,军官们又总是对他和王柳羿心存芥蒂,言语间时常处处找茬。无非是因为大敌当前,又看了李元浩几分脸面,才没有明着给他们太多难堪。

然而他在心里预设的一系列情况,都没有发生。

喻文波怔怔地看着前方骚动的人群。紧急赶往的卫兵们堵住了正中心的两个人影。

他欠着田野两条命:他自己的,加上王柳羿的。然而对方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看起来遍体鳞伤的样子更是显得格外刺眼。

他还没开口,王柳羿已经急急地拨开人群跑了过去。

那些枪口就顶在田野的额头上——他十分确信那些士兵随时可能会开火。然而田野本人只是一动不动地举起双手站在原地,胡显昭显然是被他的精神游丝束缚着,只有紧皱着的眉头透露出几分烦躁和不安。

“放下枪。”

王柳羿伸手示意面前的人让开,士兵们的眼神在他们俩的脸上来回犹疑着。他回头和喻文波对视一眼,把李元浩的牌子丢了出来。

“他们是自己人。”

喻文波抬手示意士兵们放下枪。终于恢复自由的胡显昭活动了一下手腕,神色复杂地站在田野身前。他能看出胡显昭行动之间偶尔有怪异的停顿,胡显昭显然也知道这些并不能瞒过他的眼睛。他们隔着人群两两对视着,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田野脸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带着血痂,似乎是由于长时间的赶路,在风雪中微微喘着气。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墙在此时终于让出了一条路。王柳羿两步冲了上去,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反倒是田野握住了他的手,力道之大几乎掐得他指节泛白。

“让我见明凯,”田野抬起一双眼睛看着他,睫毛微微颤抖着,“越快越好。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见他,非常重要的事。”

田野的手冷得像冰。王柳羿用双手拢住了他被冻得几乎没什么知觉的十指。RNG的通讯线路不知为何从半天前开始时断时续,现在只有到IG中心塔的线路是最通顺的。理论上来说,从宋义进那里把消息转发过去是最为可行的方式。

“你……介意用IG的通讯线路吗?”王柳羿开口时犹豫了一下,“我们可以保证不听。”

“只要能让我联系上他。”田野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让他莫名心里发酸,“多谢你。”

细碎的雪花被北风吹在通讯室的窗户上,陈旧的玻璃显得十分浑浊。胡显昭试图伸手把被风吹得嘎吱作响的窗户关严,几番尝试之后只能作罢。他有些烦躁地回头看了田野一眼,然而后者只是一个人坐在光幕前,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文字,试图把通讯线路尽快连上。

“田野。”胡显昭低低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你和——”

“等等。”

明凯的信号微弱地亮了两下,田野头也不回地紧盯着屏幕。胡显昭只能强行压下了一路上都想问的话,透过精神链接传来的不悦终于在此时引起了田野的注意。

“怎么了?”

他强行压下自己内心的焦虑感,温声细语地回头问胡显昭。

——通讯线路在此时又闪烁了三下。田野注意到胡显昭的视线,连忙回过头确认光幕上的信号。线路里在此时传来了一些杂音,胡显昭一时忘记了言语,只是下意识地看向田野的方向。

几千公里外的明凯似乎轻声叹了口气,主动打破了沉默。

“我在。”

熟悉的低沉嗓音里夹杂着细碎的电流杂音。明明此前火急火燎地想要见到对方,田野终究还是没能抑制住心里某些怪异的委屈感,在那个瞬间全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依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明凯却开始用罕见的温柔语调哄着他。

“别哭了。”

他的眼泪簌簌地掉在地板上,胡显昭从没见过他哭得这样凶,慌了神跑过来抱住他的肩。那头的明凯却好像越发地理亏一般,他模糊地想,似乎自他成年起明凯就再未曾用这样的声音和他说过话了。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LCK?”田野尽量地克制着,然而带着哭腔问出的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在责怪对方,“之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但你却让李汭燦在暗地里做了那么多?”

他似乎怎么都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另一边的明凯只是任由他说,轻声细语地回应着,“我尽快想办法接你们回来,好吗?”

“我不回去。”田野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我见到金赫奎了。你不让他告诉我,但我要知道,我现在就要。”

胡显昭的胳膊又紧了紧。田野无意识地靠在胡显昭怀里,眼泪仍然蓄在眼眶里,满了就溢出来,水痕在深色的衣料上晕开。

“我们不用回去。”胡显昭低声说,“杀退LCK,不就是在帮你吗?”

“不只是这样。”明凯陡然提高了语速,“你们先听——”

“明凯。”

田野用力地压下了语调中的颤抖,几千公里外的明凯却莫名地想起多年前他还是跟在他身后未长开的孩子——在训练场上摔得头破血流的时候,第一次任务失败回来的时候,明明疼得直抽气,却还要咬着唇拒绝出声的模样。

“我不想再失去你了……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了。”

他喃喃地说。那一头的明凯却没有再回答他,于是他也倔强地拒绝说下去,只是等着对方先开口。

“我都告诉你。”

——他想明凯果然是拗不过他的,那般叹息着的语调佛依稀是他十五岁那年的温言细语。仿佛同他说话的仍旧是当年那个无所不能的,却肯放下身段来哄他少吃一块糖的明凯。

“但是田野,路都是我自己选的。”

那个人柔声说着,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听下去的力气。胡显昭的手臂紧紧地抱着他,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需要为我遗憾。”

在风雪收尽的日子里,悬挂在浅色天幕之上的太阳似乎依旧是冰冷的。

裴俊植扛着枪站在皑皑的雪原之上,在身后诸人都在等待他发号施令的严肃时刻,他却莫名地有些走神。

——兴许是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此情此景的既视感确实有些过于强烈了。迄今为止,似乎刚好过去了整整七年。

冰凉的日光照在他的皮肤上,冷风的触感让他回想起了五味杂陈的十九岁生日。

“原来和人讨论,SKT最贵的东西是什么。”来自于七年前的声音仿佛夹杂着扑面而来的陈旧味道。裴性雄说这话时嘴角的笑意却仿佛清晰如昨日,“我说,或许是俊植的这双眼睛吧。”

与其他人都不同的是,他在童年时代从未表露出任何与常人相异的地方。原本平凡安稳的人生仿佛在一夜之间彻底刷新——他在成年后的某天清晨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昔年的李相赫面无表情地站在窗边。他依旧记得那天阳光的温度和角度,洒在当年的李相赫依稀带着稚气的脸上。

他无比惊恐地发现自己可以看清对方的每一根发梢和皮肤下的每一条血管,清晰得宛如被刻印在他的脑海中。

“从今天开始,你要习惯这些。”

李相赫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伴随着他所能听见的,仿佛是全世界的声音都在他耳边绽开:他听见一百米外的微风吹落了三片树叶,露水从花瓣上滑落进泥土里,开出一朵潮湿的花香味——他诡异地察觉到李相赫的意识存在于他的意识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在悠长的喟叹中苏醒了过来。

“俊植,你看见了什么?”

他十九岁那年和李相赫并肩站在漫天风雪中。边境上的山脉朝着他视野的尽头蜿蜒,他在李在宛的精神链接里放松了全部的五感——在千万里广袤的银白色的冰雪中,似乎有一点幽微的蓝色荧光,若隐若现地漂浮在他的视野尽头。

“就是那里。”他伸出手指,遥遥地指着远方的某片冰雪覆盖的土地,指尖正对着视野尽头那点幽微的蓝色荧火。

“他们似乎只留了一小部分人。”从前方探路回来的裴性雄拍了拍满身的落雪,“剩下的都撤走了。”

“这种情况,他们是打算好要同归于尽了吧。”张景焕笑了笑,回头问他们,“还要继续这样向前吗?”

“让他们三个先留下?”裴性雄试探着问,“有人先去试试深浅比较好。”

他记得裴性雄那番话这原本是对着张景焕说的,而且语气温和带着商量的意思。然而李相赫脸上的表情已经是肉眼可见的不悦。张景焕和裴性雄对视着用眼神交流了片刻,最后还是一旁的李在宛忍不住出了声。

“我说,要是你们俩出了什么事,我保证能坐在这里等着给你们收尸。”他的向导一如既往地坦诚,“但他们俩要是上头了,我可不保证我能拦住。”

张景焕听了这话只是垂着眼睛笑,裴性雄也跟着勾了勾嘴角。他随后便看着张景焕熟练地把拆成零件的左轮手炮组装起来,利落地开始上子弹。

“对了,俊植。”张景焕把枪塞进李相赫手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看着他。

“生日快乐。”

——那原本该是一个十分沉重的日子,然而随后的生死搏杀和血雨腥风反倒在经年累月的挣扎中忘却了大半,他始终记得的只是张景焕说那句话时弯弯的眼角和黑亮的瞳孔。“俊植”,全世界大概只有张景焕会用这样的声音喊他的名字,“生日快乐”。张景焕说,其他人也这样说。

他今年二十六岁了。

生日仅仅只是两个不含任何其他意味的字眼,他亲眼看着张景焕消失在彼世的尽头——他拥有着当世罕见的,天赋卓绝的视力,可他看不透茫茫前路和不再交错的生命线。他能看清每一片雪花飘落时的棱角,然而这场雪落在他的生命里,大概终究是不会停了。

裴俊植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李在宛总说他是全世界最让人省心的哨兵,如今他终于剜出了心头最后一捧热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有些遗憾。倘若李在宛知道了,会不会有那么一些惊讶?是像少时一般的揶揄和挖苦,抑或是一如既往的,与他共赴黄泉的勇气?

他这一生其实足够幸运了。

哪怕时至今日,他也仍旧有人可以托付——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苍白的言语,他明白只要自己开口,那个人就一定会替他做到。

“相赫,只剩下最后一件事。”

裴俊植划破手指,让血缓缓地渗进积雪里。

“替我找到在宛,好吗?”

四六·计划

边境上这唯一的一个通讯室不知道已经建了多少年,年久失修的小破屋被北风吹得嘎吱作响,一副随时会被吹跑的模样。

胡显昭盘着腿坐在门外的回廊上。停了很久的雪似乎又开始下了,几片细碎的雪花被风裹挟着落在他的脚边,喻文波拿着一瓶酒坐在他身旁。他总觉得喻文波看他的眼神带了点同病相怜的意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让对方理解他和田野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只要不是瞎子的话都能看见喻文波和王柳羿之间那根亮闪闪的永久精神链接——至少他和田野之间从来都不存在那种东西。他想了半天,发现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和田野之间的关系。

总之是和喻文波不一样的。

胡显昭突然觉得有些烦躁,偏偏喻文波一直带着那根亮闪闪的精神链接在他眼前晃悠来晃悠去。屋里的田野和王柳羿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两个人已经独处了很长时间。他不得不和喻文波一起欣赏了一个小时的雪景,而田野至今还没有任何要结束的意思。

喻文波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把酒瓶递给了他。

“兄弟,你看上去心态有点不好。”喻文波一把擦掉嘴角的酒渍,“要不试试?”

胡显昭有些犹豫地接过来。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都是不会喝醉的,但田野平时依然不让他沾酒。强烈的味道容易刺激哨兵过于敏锐的味觉,更何况他分化得格外早——越是敏锐的五感越是需要好好地去维护,至少EDG的每个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

然而喻文波哐哐灌酒的样子让他瞬间就对这种说法产生了怀疑。

喻文波满足地打了个酒嗝,向后一仰躺在木质地板上。胡显昭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略带怀疑地摇晃了一下手中剩下的半瓶透明液体,学着他的样子也仰头灌了一大口——而后冲上来的辛辣味儿立刻刮得他的脑壳都跟着痛了起来。

他这心态可能是好不了了。

胡显昭偏过头看了一眼大剌剌躺在地上的喻文波,觉得对方此刻简直就是“傻得冒泡”这四个字的具象化,然而酒精顺着口腔蔓延开来的感觉的确有一些奇妙。他正欲继续尝试一口,从远方走来的熟悉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喻文波瞬间翻身坐了起来,脸上原本松懈的表情立刻调整成了一本正经。

李元浩一身戎装站在他们面前,肩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细雪,而胡显昭抬头时身上的杀气止都止不住。喻文波连忙调整了自己的位置挡在两个人中间,生怕面前的两个人发生点什么意外就地打起来。

“我联系不上首都了。”李元浩淡淡地说,“有些事要和你们商量,是明凯的意思。”

搬出明凯的名字并没有能让情况变得更好一些,至少喻文波是这样觉得的。就在他十分紧张地以为胡显昭真的要和李元浩动起手来的时候,田野打开了房门。

“正好。”田野不动声色地给胡显昭使了个眼色,而后把视线挪回了李元浩的脸上。

“我也有事想问你。”

喻文波松了口气,走进房门的时候和坐在窗边的王柳羿用眼神交流了几句。这些人出现在一起的局面着实让他有些头痛,他和王柳羿大概得时刻准备着扮演劝架的角色。

令他稍感安心的是,王柳羿在此类事件上相当靠谱。

“到首都的全部通讯都断了。”王柳羿起身给他们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热茶,刻意观察了一下李元浩的表情,“IG的线路也走不通。”

李元浩神色不变地道了谢,没有表露出任何可供解读的信息。

“我们现在管不了南边的事。”李元浩平静地说,“必须得有人去尽快杀了bang,但按军队现在的情况来说,我脱不开身。”

“你是脱不开身。”田野突兀地提高了声音,“七年前你就是这样看着童扬死的吧。”

李元浩偏过头静静地看着他,深黑的眼睛仿佛在透过田野看着某些久远的回忆。他伸手解开袖口的纽扣,挽起了长袖的军装。狰狞的伤疤顺着小臂一路蜿蜒而上,可以想见当时那该是多么严重的烧伤,整个房间内顿时鸦雀无声。

“虽然结果都是一样的,对你来说也许并没有区别。”李元浩别放下衣袖盖住了伤疤,“所有人得到消息之后,都立刻回头往他的方向赶。”

“……但,时间只够我救一个人。”

说到底,世人皆有私心。

这甚至称不上是一个选择:再来一万次他都会直接奔向刘世宇的方向。在那种时刻,身体的潜意识永远比大脑更为诚实——他只记得刘世宇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和硝烟中喊他的名字,他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所有人都惊异于他能在那一刻爆发出那样的力量。刘世宇失控的五感把成倍的痛苦施加在他的神识里,他自己的意识也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他在满地流火中强行制服了彻底失控的刘世宇,简自豪赶到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没有其他站着的活人。蓝火造成的烧伤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反复地恶化,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彻底痊愈。

“如果你一定要恨谁,见死不救的人是我。”

“你是想告诉我,当年的事你们都不知情吗?”田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任何感情,“证据呢?”

“没有证据。”李元浩轻轻地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全看你自己信或不信。何况,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论他是否能够取信于人,结局都早已清晰地刻印在那里。简自豪一直说明凯是个实在人,只是错就错在活得太过清醒,宁愿时刻守着明明白白的痛苦,也不肯要半点稀里糊涂的幸福。

他依旧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海面上狂风裹挟着巨浪。他和简自豪撑着伞在路边等待,刘世宇一身黑衣踏进EDG的大门,出来的时候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了几级台阶就直挺挺地向下倒,他身边的简自豪眼疾手快两步冲了上去。“这下好了,”简自豪哂笑了一声,双手却稳稳地接住了刘世宇,“回去还得想办法给他请上十天半个月的病假。”

病得昏昏沉沉的刘世宇并没有能参加那场葬礼,而那一年锋芒正盛的明凯平静地用不到两百个字的讣告写完了童扬的一生。

而后是静默着的人群,视野范围内无数整齐的黑伞,茫茫的雾霭罩着灰色的烟雨。“我会记住这笔债。”他记得简自豪眼中冰冷的杀意,“SKT的每个人都会付出代价。”

事实证明,简自豪向来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他曾以为那场恩怨已经以五年前SKT的崩溃为终结。可如今看来,唯有彻底的毁灭才能偿还真正的血债。

“不能让他们再越过这座山脉。”李元浩抬起眼睛,缓缓地扫视过房间内的每一个人,“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喻文波正欲开口询问,从回廊上传来的清浅脚步声让他有些意外。王柳羿也十分惊讶地和他对视了一眼——姜承錄此刻本该风风火火地冲在最前线。他推门时笔直的身板在门口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发间的雪花落在脚边,带进了一身硝烟味和寒气。

“bang从正面战场上消失了。”姜承錄径直在王柳羿身边坐下,腰间军刀碰出些许声响,“整整半天。”

“这里……埋了一些东西。”李元浩低声说,“必须有人去阻止他。”

“我会杀了他。”姜承錄微微眯了眯眼睛,“你只需要告诉我该去哪。”

“问题就在这里。”李元浩回头看着他,“除了他,已经没有人能找到那个确切地点了。”

这是李元浩多年来都未曾想明白的一件事,当年的SKT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找到那些尘封了数百年的入口的。在战事结束后的几个月,LPL花了无数心血想要复现他们的手段,最先进的方法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也没能奏效。直到多年后他才从明凯的口中得知事实真相,而真正的答案其实和他们此前猜测的南辕北辙。

“我恰好知道SKT的一些陈年旧事。”明凯的这一句话透露了太多的信息——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李汭燦成谜的来历。但在如今的情况下,他终究也无法追查明凯这些年来到底在暗中谋划了些什么。

“他们的狙击手有一双足够特别的眼睛。”

曾有抗议者认为他们只是毫无感情的人型兵器,这个说法大概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当正确的——他们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哨兵和向导本身就是最精密的,最灵活的武器。

SKT从未使用过任何复杂的手段,狙击手的眼睛就是绝佳的探测器。埋在地底深处的蓝色萤火本该被彻底淹没在日光之下,连最精密的方法也找不到半点痕迹,但却有人能够仅凭双眼就看见细微的端倪。

“所以。”王柳羿轻声问,“这片山下,到底埋了些什么?”

“几百年前——我历史不好忘了具体是多少——反正LCK被炸沉了一半,你们知道的。”一直沉默不语的田野答了一句貌似无关的话,侧目看着墙上的地图,“我们脚下埋着的东西,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一次。”

胡显昭百无聊赖地欣赏着喻文波和王柳羿脸上颇为精彩的表情。事情走到这一步,他对这些涉及到千万人生死的东西已经基本上没什么概念了。只是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明凯一直火急火燎地想要接他和田野早日离开边境。

到底是老谋深算,胡显昭在心底默默感叹了一句。

“带着所有人后撤到安全区域吧,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

姜承錄淡淡地说着,趁着喻文波走神的瞬间拿走了他手里的酒瓶,一饮而尽之后随意地丢在了地上。

“我去就够了。”

边境上的通讯信号一直都算不上好,真正让李元浩担忧的是,到首都的通讯事实上断了不只一条。

简自豪进门时洪浩轩正独自一人坐在光幕前,他几乎不用思考就能猜到对方正在试图联系谁。在这种情况下失去长达半天的联络,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你帮不了他。”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也不会希望你去联系他。”

“还有一件事。”洪浩轩回头看着他,“明凯说,他想见我们。”

洪浩轩脸上不自然的表情让他立刻把事件的始末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如今大抵都不重要了。他无意追究洪浩轩到底只是点头应允还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主动联系了明凯,那些他曾以为外人不能辨明的弱点到底还是见了光。终究,是他输了明凯一程。

“你答应了,对吗?”

洪浩轩停顿了片刻,大约是默认了他的话。

简自豪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洪浩轩伸手掐断了电源,三步并作两步跟着他走出了房门。

于他而言,此生经历过的惊涛骇浪已经足够多了,很少有什么事能让他产生计划被全盘打乱的感觉——上一次还是IG的叛逃。事到如今,他倒是有些好奇明凯到底还能做到哪一步。

“别再问我了。”自少年时代起便有着一副好脾气的李元浩,回答他的问题时罕见地有一些暴躁,“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刘世宇?你们是打算拿我当传话筒到八十岁吗?”

他到底是没能迈出这一步,只因到首都的通讯线路随后就断了个干干净净。刘世宇在信号消失前从RNG的中心塔发来了最后一个坐标,他知道洪浩轩大约能够为此放弃手头拥有的一切。看似心思复杂的人,内里反而无比纯粹,朝夕相处的他知道这些,明凯显然也看得分明。

洪浩轩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场面一度安静到有些尴尬。简自豪默默地摇下了车窗,从手边的抽屉里摸了一根烟出来抽。

沿着海的公路悠悠地向天边蜿蜒,阳光有些刺眼地照在反光镜上,深蓝的海面折射着粼粼的波光。简自豪在洪浩轩踩下刹车时看似随意地摁灭了烟头——孤身一人前来的明凯身边并没有防卫,他在提起狙击枪的瞬间扣下了扳机。

锁死的轮胎发出刺耳的声响。明凯立刻跪倒在地上,对方显然是顶着他的精神压制强行开出了第二枪。他以极限速度起身后跳,子弹险险地在他肩上擦出一道血痕。

明凯踉跄了几步,抬起眼睛直视着前方的身影。

周身纠缠着的精神游丝随时准备着要扑向四面八方。压迫感让他不得不以蓄势待发的状态放低了重心。暴涨的肾上腺素让他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在简自豪扣下扳机之前,洪浩轩把手放在了他的枪上。

“真的不听他说完吗?”洪浩轩偏过头看着他,“可能会后悔喔。”

“有什么秘密,害怕从我口中听到么?”明凯直视着简自豪的双眼,脸上的表情仍旧泰然自若。

简自豪在他话音未落时扣下了扳机,他不得不立刻后仰避开那一枪。狼狈的姿势让他难以维持身体的重心。在简自豪即将开出致命的那一枪之前,洪浩轩直接伸手握住了简自豪的枪口。

“听他说完吧。”洪浩轩直视着黑洞洞的枪口,“不必这样。”

简自豪在他的注视下放下了手枪,眼中仍旧没有丝毫温度。明凯面色不变地看着这一幕,却在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

他在递消息的时候刻意确保了洪浩轩能够接收到,倘若他的猜测是对的,这是唯一一种有可能说服简自豪的办法,而他也能尽可能地确保自己活着回去——他只能期许,史森明在简自豪心里的分量会比传闻中多上那么一点。

RNG的确是一支很特别的队伍。

他此前一直在想:首都和RNG的关系历来盘根错节,而刘世宇或多或少总该搅合进去一些。然而不管他怎么试探,对方看上去的确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他并不觉得刘世宇的演技能够在几年之内有如此多的进益,如此看来,一定是有RNG内部的其他人去扫平了一切。

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RNG拥有顶级工会中的最高权限,高层不可能像放任IG一样放任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支没有矛盾的队伍是十分可怕的。因而RNG内部必须要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必须要有人能够时刻制衡住权限相对更高的队长。

那个人必须知刘世宇甚深,却又和他性格完全迥异,时常意见相左;同时在队内和军中都拥有足够的资历,能够轻易地动摇整个团队的决定。

如果他是高层,也会认为简自豪是那个最佳人选。

他隐隐地觉得这一切可以追溯到更久以前:当年刘世宇和简自豪被同时收入工会和军队,同为哨兵天性相斥,拥有几乎完全相同的人生履历——也许从那时候起,联盟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

“他们希望你去杀了刘世宇。”他面带戏谑地说出这句话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洪浩轩脸上强行压下的震惊,“这滋味大概不好受吧?”

“你的遗言说完了?”简自豪眸中杀意愈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有求于人的时候态度应该好一些。”明凯抬起眼睛看着他,“除非你也没那么在意他们的死活。毕竟整个RNG都心甘情愿地为你去死。”

“你的向导就是——”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一个趔趄跪在地上,在枪响的那一刻偏离了少许的子弹打在了他的大臂上。他不知道简自豪是否刻意在用这样的方式试探他所言的真实性,只能咬紧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然而疼痛和眩晕感让他甚至难以维持着半跪的姿势。

“你当然可以现在就杀了我。”明凯冒了一头的冷汗,血顺着手臂滴在松软的泥地里,却仍然尽量维持声线清晰稳定,“但我是这世上唯一能救史森明的人。”

简自豪的枪口仍然飘着白烟。但明凯知道自己大抵是赌赢了。

“你们不必背叛联盟,不必背叛任何人。”

明凯勉力支起了身体,抬头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只需要放我离开。”

四七·权衡

冰凉的月光照在银白的积雪上。在寒风呼啸着的,万籁俱寂的夜晚,高振宁做了一个毫无逻辑的梦。

那些光怪陆离碎片场景连不成完整的情节,他唯一的记忆只有黑暗中晶亮的那双眼睛,他隐约觉得那双眼睛的主人该是温柔地对他笑着。他记不清自己身上究竟背负着什么样的秘密,总之不论他怎样躲藏,那个视线始终不变地追随着他,从懵懂无知的记忆伊始延续至今。澄澈地,温柔地,仿佛这样注视着他的一生。

他迈开步伐在林间狂奔,月光被细碎的树叶打碎成银色的光斑,然而身后追随着的目光却并不让他恐惧。他隐约觉得那该是某个十分熟悉的人,那个名字在他舌尖滚了一圈又一圈,他却始终喊不出记忆中喊过千万次的那个词语。

永夜开始在他头顶绽放,周身的世界顷刻间支离破碎。似乎是他珍藏着的如星辰般闪耀的碎片在怔忡间从指尖滑落。他急急地合拢了手掌,而后触到了一具温热的,柔软的身体。

“是我。”

高振宁猛地睁开眼睛,漆黑的天花板上只有依稀几缕月光。姜承録隔着被子抱住他,温热的气息打在他的颈边。他心跳得厉害,一身冷汗蜷缩在床上,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只是急促地呼吸着。姜承錄又靠他近了一些,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轻轻地蹭了蹭他的额头。

高振宁摸索着把他抱进怀里,长出了一口气。

“我要走了。”姜承録毫无征兆地开口,高振宁抱着他的手臂顿时一僵,“义进会来接你。”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高振宁只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头顶的发旋上。他确信他听见姜承録的心跳可疑地漏跳了一拍,而后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你连史森明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姜承録瞥了他一眼,任他把自己的头发蹭得乱七八糟,“别再忘了。”

高振宁没有回答,掀起被子把他整个人都卷了进来,整个人都压在了他半边肩膀上。

“那你最好别让我等太久。”高振宁闷闷地说,“不然万——”

他随后立刻在姜承録的瞪视下闭了嘴,那句“万一我把你也忘了”被硬生生地咽进了喉咙里。

“我会带他回来。”姜承録语气平淡地说了一个肯定句,“很快。”

高振宁有些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双手依旧树袋熊一样牢牢地挂在他身上。在太阳尚未升起的时刻,唯有昏暗的月光照着高振宁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姜承録默默地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终究没打算在他醒着的时候就起身离开。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几缕微弱的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了进来。门外传来喻文波清浅的脚步声,高振宁平稳的呼吸声打在他的耳廓上。他灵巧地避开高振宁的胳膊下了床,轻手轻脚地又往壁炉里加了几块炭火,而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房门。

扑面而来的雪花让他眯了眯眼睛。喻文波正闲闲地蹲在门口,嘴里叼着一大块干粮。

“记得留标记。”喻文波掰了半块递给他,“再往前五十里,通讯就真的随缘了。”

回廊的尽头传来王柳羿的脚步声,喻文波利落地给狙击枪上好子弹,把设备整齐地丢进背包里。

“开始吧。”

姜承録把半块干粮塞进嘴里,轻声说。

南边已经整整一天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了。

李相赫有些烦躁地看着窗外的落雪,边境上情况再差,也没有道理就这样毫无理由地消失。他心里隐隐的有个猜想,但他不是很愿意沿着这个方向细想下去。

不仅是他,LCK的高层对于裴俊植想做些什么同样一无所知——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大约引起了所有人的恐慌。“当初就不该信任他。”他可能听见了不下十个人这么说过,这种说法甚至同样存在于SKT的内部,“他毁了现在的一切。”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的疲倦感。

他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裴俊植和李在宛看起来都和当年不大一样了。这种如履薄冰的,站在风暴正中央的人生,他们为他活了整整五年。

这是一种辜负,这是彻彻底底的辜负。

他想不明白,千万种选择通往的千万个结果里,为何他始终找不出一种可能的解——如此看来,张景焕明明应该直接杀了他,然后一把火烧掉他的尸体丢到海里喂鱼,早早地结束掉这令人厌烦的一切。

他的命才没有那么值钱。

大概是很想去数落点什么的,但已经没人能让他埋怨了。

没有人不想再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春天会有微风拂过花鸟,淡淡的香味,冬天会有壁炉和燃烧着的木柴,松软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声音。有谁会放着这些温热的,鲜活的东西不要,谁会愿意躺在冰冷的江水之下任风雪埋葬?

可没有谁应该为他的一眼付出这样深沉的代价。没有人。

这是彻彻底底的辜负。因为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可为什么会无解呢?他本应该撕开困住他的牢笼,应该证明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困住他。但他就是被困在了原地,好像忘记了该怎么挣扎,甚至还十分软弱地自怨自艾着。

李相赫趴在木制的书桌上,把手埋进胳膊里。在没有人看见他的地方,他大约能挤出五分钟时间让自己的软弱恣意放纵。

——怪异的情绪并没有让他放松警惕,他确信自己听见了一丝轻微的脚步声。在他抽出刀刺过去之前,一双手放在了他肩上。

李相赫有些茫然地回过头,裴性雄靠在他的桌边,低头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踩进了某个精心设计的精神陷阱。他反复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因为刚才的情绪波动产生了松懈。然而裴性雄的那只手依然温和地放在他肩上,甚至还轻轻地拍了拍。

“我多花了点时间才甩开他们。”裴性雄轻声说着。他并没有因为某些难以压抑的情绪忽略裴性雄满身的风尘气和不太好的脸色。

他把指节握得发白,觉得心口有哪里酸胀着,好像是什么东西掀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落,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十分莫名其妙。裴性雄只是在他身边半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

“告诉我现在的状况吧。”裴性雄见他不说话,试探着问,“还好吗?”

“不好。”他别过头去,不看裴性雄的眼睛,“一点也不好。”

裴性雄轻轻地笑了。

“所以说,你们才需要我啊。”

李相赫没再说话。只是起身打开柜子,从里面翻翻找找摸出一个小型的医疗箱放在桌上。裴性雄眯着眼睛靠在房间内熟悉的旧沙发上,他其实很想揶揄一下李相赫东西乱丢的习惯没有丝毫长进,然而放松下来之后倦意也随之赶了上来。

裴性雄也没再说话,随便找了一管制剂扎完就往沙发上躺。

在他即将睡着的时候,从远方传来的声响让他睁开了眼睛。

“我先去处理一些事。”李相赫看着他,“这个房间不会有人进来。”

发作起来的药效让裴性雄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睛,一句话都懒得问,点了点头随他去。李相赫随后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手枪,不动声色地走出了房门。

其实算不上是一件大事,但他必须得自己去处理。

此前他并没有像对待囚犯一样地对待李汭燦——虽然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对方并没有领情。李汭燦大约是铁了心要把一切都豁出去,先是差点一个人死在冰天雪地里也没人发现,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之后,又不惜开始利用手头能利用的一切。

包括他那一丁点不动声色的心软。

然而按照李汭燦现在的身体状况,他也丝毫不担心对方能够站着走出基地的大门。此前他并没有直接拆穿,只是想知道对方下一步究竟想做什么。

“你再向前一步。”李相赫伸手摸了摸地板上暗红色的血迹,枪口一动不动地直指着前方,“我真的会开枪。”

李汭燦立刻闪身跃上房梁,他索性抬手一枪打断了对方的着力点。李汭燦在落地时趔趄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地上。李相赫眉间的杀气让他连忙举起了双手,而后又因为体力实在消耗得太剧烈,靠着身后的墙缓缓地坐了下来。

“抱歉。”李汭燦无意识地舔了舔苍白的下唇,压下干裂的唇纹,“我只是想走。”

李相赫显然没有相信他的说辞,托住他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对方不似人类的冰冷手指让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随后的拉扯让他那声闷哼溢出了喉咙,暗红色的血迹立刻顺着单薄的白色衣袖晕开来。

“如果是我的话。”李相赫避开他的伤口扶住他,“我不会觉得这是个逃走的好机会。”

李汭燦只是靠在他肩上压抑地喘着气,并没有出声回答他。李相赫心下了然,伸手从他腕口缠着的绷带里摸出了一个造型奇异的金属薄片。

看上去的确是通讯室丢的那一把钥匙。

“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李相赫的手强硬地支撑着他身体的重量,精神游丝牢牢地压制住了他,“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抱歉。”李汭燦低声说。李相赫打心眼里觉得这句抱歉着实有些好笑,根本不像是在说“我错了”,分明是“我错了,但我下次还会这样做”。

“我可能暂时不会杀了你。”李相赫垂眸看着他,“但再有下次,RNG那个向导一定会死。”

李汭燦终于肯抬起头来,那双眼睛里隐隐透着锋芒,分毫不让地和他两两对视着。看来言语威胁到底是不太靠谱,而且李汭燦的动机实在显得太可疑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用这种方式的,何况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李汭燦被这么折腾一番,少不得又得再多躺上一段时间。

李相赫的精神力场蛮横地扩张开来,而后一掌劈晕了李汭燦。

他花了不少心思构建好一个足够坚固的精神禁制,确保对方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有睁开眼睛的机会。料理完这些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暗地沉了下去。他回到房间的时候裴性雄还无知无觉地睡着,他没有刻意压抑自己的气息,但裴性雄仍然没有醒来。

他悄无声息地在沙发上坐下,裴性雄只是在他身边轻轻地翻了个身。

“性雄哥。”他靠在沙发上轻声说,“我们去把俊植带回来吧。”

睡得深沉的裴性雄仍旧闭着眼睛,并没有回答他。

始于边境高原的干燥寒风通常会在隆冬时节一路南下,因此LPL的冬天是少有像今年这样连绵的阴雨的。而冬天的雨其实比雪更冷,粘腻潮湿的凉意宛如附骨之疽,大约很少会有人喜欢这样的天气。

刘世宇踏进大门时,身上潮湿的血腥味让戴志春十分不适地往后挪了挪。

“你对他们动手了。”戴志春喃喃地说着,语气却十分肯定。

他难以描述他内心此刻的惊骇感——这种行为不一样——不同,太不同了。和此前任何明面下的暗流涌动和战场上的生死搏杀都不一样,这是明目张胆的越界,从此断绝了自己再被其他任何势力接纳的可能性。

会割伤自己的刀,谁都会希望它被折断,不会再有任何势力愿意去庇护。他不知道刘世宇在青天白日之下杀了谁,他也不敢去想象。

“你带着其他人走吧。”刘世宇在他的目光下伸手抹掉了脸上的几个血点,“我和那边的人说好了。”

戴志春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反倒让刘世宇有种被从头打量到脚的感觉。他并没有把握在对方敏锐的五感下隐藏太多的东西,索性也就大大方方地任戴志春盯着他看。

“你……”戴志春开口时顿了顿,“还好吧?”

刘世宇突然“哧”地一声笑了出来,用一种看小孩子似的眼神看着他,反而看得他有些不自在。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刘世宇把枪放在他手里,“别磨蹭了。”

他们其实都无比清楚戴志春想说的那些东西——戴志春素来是个聪慧的人,那双眼睛必然早就看清了事件的始末。不过是最终尊重了他的选择,再加上一份恣意任性的少年心气,才会答应陪他往这个火坑里跳。

戴志春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把想说的那些话都咽了下去。

RNG的基地终于撤得空空荡荡,他反倒觉得说不上来的轻松。孤身一人走进灰色的茫茫雾霭中,只是阴冷潮湿的冬雨粘在皮肤上的感觉让他有些不快。他想着,他像戴志春这个年岁的时候大约还更刺一些,可是如今他拥有了很多那时候没有的东西,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了。

初心这个东西于他而言原本就是一句屁话,他想,他从来都只是不想输罢了。

刘世宇略略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带着一身脏兮兮的血污走过首都中心拥挤的街巷,视野范围内的所有行人都在急匆匆地躲避着他这副看起来就穷凶极恶的模样。灰蒙蒙的细雨把他全身淋了个透凉,脚下破旧的瓷砖缝隙里蓄满了污水,踩下去的时候连带着泥巴一起溅在他的鞋跟上。

十年前的这条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在这个点冒着炊烟,如今却也像是也跟着首都一起动荡萧条了起来。

腥湿的味道远远算不上好闻,却意外地被岁月蒙上了一丁点鲜艳的色彩——可明明是像条流浪狗一样毫无尊严地长大,那些时光里压根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拼了命抢口饭吃才能活下去的年岁,大抵什么坑蒙拐骗的烂事都做过一遍,唯有和那个人相关的记忆算得上有着少许亮色。

他远远地就看见那个清瘦的人影,穿着素净的白色外套坐在街边的长板凳上。这里过去一直是首都最繁华的夜市,一整条街的大排档把路边的瓷砖都熏得满是漆黑的油烟。然而如今家家户户的大门都紧闭着,甚至连店门口摆着的长板凳都来不及收拾进去。

可倘若岁月再往回倒拨十年,柯昌宇便也是这个姿势坐在那里。

“刘世宇。”

他发自内心地对他微笑,似当年一般单手支着头,露出白白细细的手腕。

“我要去偷个东西。”他撩开溅了血渍的衣摆,在柯昌宇的对面坐下,“那个地方你很熟悉。”

柯昌宇蓦地笑出声来,微微露出白白的牙齿。

“你可真是死性不改。”柯昌宇毫不客气地说,“挨过多少打都忘了?”

刘世宇挑了挑眉毛,看着他不说话。柯昌宇便陪着他一起坐在长板凳上淋雨。他在心里觉得这个场景有些滑稽,这家开了几十年的大排档如今终于关门大吉,他和刘世宇却还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似乎十年岁月弹指划过,他仍旧是那个坐在路边陪他喝偷来的廉价啤酒的人。

尽管只是似乎。

“我早就不是联盟的人了。”

柯昌宇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他面前坐着的是面容冷峻的工会队长,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在街头巷尾和人打架斗殴,赢了之后会买酒给他喝的刘世宇。即使对方只是毫无攻击性地,温和地坐在他面前,他也依稀可见对方深色领口泛着的星点血渍——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而他早就无意再参与任何与联盟有关的事。

他狠下心来和过往一刀两断,可刘世宇却依旧知道该怎样找到他。

这条巷子或许是曾经最能让他感到满足的地方,在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他时常在这里花光手头所有的钱请刘世宇吃一顿饱饭。当年的他们似乎不常思考未来,也几乎不思考过去。唯一思考的大约只是怎样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我想去军队。”

刘世宇一边囫囵地说着,一边大口大口地扒拉着饭碗。他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饿死鬼上身的模样,又花了几张纸钞跑去给他端了一碗牛肉饭。

“至少能他妈的混口饭吃。”

那一年的刘世宇趿拉着拖鞋陪他喝三个钢镚一大杯的廉价啤酒,刺激性过强的酒精沿着鼻腔直往上窜。他呛得眼泪一直往外冒,可刘世宇明明是个哨兵,却毫不在意地大口大口往下灌,仿佛一点也不害怕对自己的五感造成什么不可逆的损害。

他实在喝不下了,刘世宇便接过他的杯子一饮而尽。夏夜的晚风凉凉的,整条巷子都闪烁着劣质的霓虹灯光。大排档里传来的油烟味熏得他直想咳嗽,刘世宇却舒服地把头搁在他的肩上。

“也好。”他用手指理了理刘世宇脏兮兮的的头发,“也好。”

混口饭吃,当年的刘世宇这样说着,这样的,轻飘飘的一句话。他知道RNG背负着的那些过往,可刘世宇明明是在市井红尘中摸爬滚打长大的人,为何也会有这样深沉的,化不开的执念?

“有些事。”刘世宇看着他,一双仿佛浸透在黑夜里的眼睛,“我不想让他们说了算。”

“我们今天没有见过面。你也可以把我的记忆全都洗掉,当作从一开始就没有认识过我。我只需要你帮我把那栋楼的地图画出来。”

“我知道你离开那里很多年了。”刘世宇低声说,“如果你忘了,我也可以想别的办法。”

他在那一刻大约是想起了些什么。兴许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他在暴雨中见到的那个瘦弱的身影,满身是伤地摔在路边的水洼里。他看见怒不可遏的男人从面包店里冲出来,抄着木棍重重砸下去,一声又一声的闷响听得他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想求店主人不要再打了。但那一年撑死只算是个孩子的刘世宇依旧一声不吭地咬着牙,明明嘴角都是血,却死死地攥着那个掉在地上的面包。他急匆匆地掏出了身上仅有的一个硬币,踮起脚放进店主人的口袋里。

他始终记得当年的刘世宇蜷缩在暴雨中的样子,一双尚且带着稚气的眼睛,却写满了令人心悸的戾气和那么多的不甘。

“我记得。”

柯昌宇轻轻地笑了,随手取出一个硬币放在桌上。

“我都记得。“

四八·烈焰

雪化了。

喻文波有些恍惚地感受着双脚踩在柔软泥地上的感觉。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但他觉得此刻眼前的场景分外的不真实。他的双脚本该踩在冰雪覆盖千年不化的冻土上,但此刻的这片泥地是柔软的,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土壤中有种子发芽抽条的声音。

他似乎有很多年未曾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了。

喻文波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眼睛,穿过林间的阳光刺目地晃着。有一百二十八蠕虫钻在他身边的那棵树的树干里,咯吱咯吱的啃咬声让他觉得有些恶心。

这很奇怪,非常奇怪。他不该注意到这些声音的。

他身边仿佛少了些什么。他的意识仿佛硬生生地缺掉了一块,连带着心也缺了一块——应该有谁站在他身边,应该有谁替他剥离掉这些他不想听到的,不想看到的东西。一直如此——仿佛生来就被刻印在他的骨血中。

喻文波强行忍住了眩晕感。这个树林看起来很熟悉,但他实在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现在是夏天吗?不,不是的。应该是……春天。是某一年的春天。

他记不起来了,但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一定是春天。他闻到拂面的微风里送来的浅淡花香,好似他曾在某个深夜细嗅他怀中人的脖颈。他周身是绿意盎然的森林和潮湿的泥土,林间碎了一地的阳光和煦地照在他身上,仿佛某个人曾经温柔而热切地注视着他的双眼。

今年应该是公历FE09年。他想,他十七岁的时候,在这里遇见了某个人。

他很痛。他的血无声地渗进泥地里,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四月春光映着那个少年纤细的脚踝,仿佛他满身的血和疼痛都消散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间,而少年只是低头看着他,那样温和而又令人安息的气息,自此留在了他的身边。

他突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快要记起那是谁了——他就快要记起那是谁了。

他的心脏仿佛在那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巨大的恐惧感裹挟着他,他的世界仿佛马上就要崩溃坍塌不复存在。在他的全部意识都堕入深渊之前,有一只手握住了他。

他看见黑暗中亮起的一点幽微烛火,映出一个清瘦的人影。

“相信我。”

王柳羿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飘荡。他看见对方手中握着的那把尖刀,微弱火光映着刀尖一点寒芒,但他却不觉得恐惧。他任对方伸手覆上他的双眼。锋利的刀刃就抵在他的胸口。

喻文波闭上了眼睛。

无助感像海啸一般吞没了他。在巨大的洪流中,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王柳羿拉住他的那只手,那把刀仿佛斩断了他过往所拥有着的一切。他无比惊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再也感受不到王柳羿了,熟悉的气息被从他的脑海里硬生生地割裂开来,断崖过后是不见底的深渊。那个豁口让他感觉无比痛苦,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补它。

他此生从未觉得这样无助过,他不明白王柳羿为什么要这样做,仿佛剖开了他的身体,硬生生地切掉了他们交融着的骨血。

“没事了,没事了。”王柳羿慌乱地抱着他,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你睁开眼睛,看一看。”

他仍然在试图抓住那些从他脑海中流逝的东西,王柳羿拼命地按着他的手腕。他开始不管不顾地要挣脱出去,王柳羿急切地低下头来,毫无血色的脸颊贴着他的额头。

“对不起……对不起。”王柳羿任他挣扎着踢在自己的小腿上,声音已经近乎是在恳求,“我们需要你,我们真的需要你。”

王柳羿眼中闪烁着的泪光让他下意识地停住了手脚。在一片寂静之中,他突然听见了风的声音。

随后是寒冷。随后是光。飞舞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王柳羿用冻得发红的十指抱着他。姜承録伸手托着他的后颈,声音伴着漫天风雪传进他的耳朵里。

“睁开眼睛。”

骤然破碎的精神链接让喻文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载的信息量顺着他的五感疯狂地向上涌,他觉得自己仿佛随时要被刺痛感彻底吞没下意识地想要朝王柳羿的方向靠,但姜承録的手强硬地支撑着他。说不清的情绪让喻文波几近崩溃。

姜承録在他身边半跪下来,托着他的双手分毫都不放松,声音却格外地温柔。

“我只需要一个大概的方位。”

喻文波强行睁开眼睛直视着纯白的积雪,在那一瞬间强光让他近乎失明。生理性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他在姜承録的手臂里发着抖,却始终直视着前方。无边的噪声充斥着他的耳朵,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了不到两秒的视线,而后终于看到了一点在空气中飘散着的,幽微的蓝色微粒。

喻文波似乎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姜承録立刻眼疾手快抱住了他。

“我会给你们留标记。”姜承録看着一旁皱着眉头的王柳羿,放轻了声音,“一路小心。”

王柳羿从他怀里接过喻文波,轻轻点了点头。

“还能恢复吗?”姜承録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他,“你们的链接。”

“我说了不算。”王柳羿笑得有些苦涩,“看他吧。”

剥离精神链接对哨兵造成的伤害比向导大得多,尤其是对于喻文波这种类型而言。姜承録的视线向下扫过他的双手,王柳羿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喻文波的指甲刮得鲜血淋漓。

他把袖口往下拉了拉,无声地对姜承録笑了笑。

喻文波或许是整个西北这十年来五感最为敏锐的哨兵,唯一的问题只是他觉醒得太早了。早到无法控制他所能听到看到闻到的一切——那一天喻文波甚至还没有成年,他和宋义进两个人拼了命也差点没能把喻文波拉回来。宋义进的精神力在第三天的白天到了接近衰竭的状态,咳出来的血让一旁的高振宁吓得差点魂都飞出去。

“怎么办?我去搬救兵?”高振宁一边穿鞋一边往门外跑,“我在RNG有个交情过命的S级向导大不了我他妈这就去给他磕几个响头——”

“别去了。”宋义进的声音听起来分外虚弱,“他年纪太小,人再多也没用。”

“那怎么办?”高振宁慌慌张张地拿纸去擦宋义进嘴角的血,“你别吓我。”

“不要让他那么敏锐。”宋义进伸手接过高振宁手里的纸巾,“等他有了自己的向导,这道精神封锁就会永远地留在那里……这是好事,再多的能力,也必须自己能够控制。”

高振宁愣在了原地。王柳羿和宋义进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用最惨烈的方式撕开这道数年前留下的精神封锁。他知道喻文波有多痛,那双失焦的眼睛望向他的时候,写满了无助和恳求。

“我要走了。”

姜承録看着他的眼睛,眉眼罕见地温柔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会好的。”

一枚硬币上能刻多少东西?

一个数字,一朵花,一句话,抑或是一副包含着整个山脉的完整地图。

刘世宇带着枪茧的指尖轻抚过金属上细碎的图案。而后把它随手抛了出去。

用一枚硬币来为他和柯昌宇之间的关系划上一个句号再合适不过。或许是因为在他偷拿面包差点被店主人活活打死的年岁里,对方也曾用一枚硬币在暴雨中赎他了回家。然而就像一本书总有读完的时候,一枚硬币带来的时光终究也是要走到尽头的。

既然它已经记下了上面刻着的所有图案,他也就不再需要那枚硬币本身了——在它落地之前,刘世宇扣下了扳机。

四散的金属粉末落在他的衣领上。刘世宇随手撩了撩湿透的额发,快步穿过无数条泥泞小道,凭借着脑海中的地图找到了后山中的石门。

RNG的卫队是没有办法长时间控制住整个首都的。

像戴志春那样的人,或许擅长不留踪迹地杀人于无形之中,但绝不可能融入联盟复杂的政治体系。以杀止杀不会长久,他们永远都是不会被认可的力量。因而他直接在议院里动了手,除了震慑对方之外,只是想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钥匙插进锁孔之中。刘世宇略一使力,徒手推开了厚重的山门。

“废墟上,才会有真正的新生。”明凯把钥匙递到他手中的时候,深黑的眼睛里仿佛没有一丝情绪,“但用不用它,决定权在你。”

在海拔负两百米的地下,仿佛一切凡尘中事都安静了下来。

悠长的隧道通向漆黑的远方,唯一的光源是墙壁上挂着的灯泡。他的头顶正上方就是RNG的中心塔,而此刻的他孤身一人站在地下两百米的地方,仿佛位于某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达这个位置,工会的历代队长,或许也鲜少有人亲眼见过。

中心塔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心塔,不仅仅是因为地理位置,而是因为塔其实就是能量源本身。顶级工会或许会更新换代,但它们的塔都已经屹立了至少整整一个纪元。在靠近能量源这么近的地方,他应该可以尝试着接通RNG已经断了整整两天的通讯。

刘世宇有些紧张地舔了舔毫无血色的下唇,这种紧张于他而言是十分罕见的。此前他从未想过要回头,箭在弦上的时候却突然感受到了愧疚。他下意识地花了一些时间去斟酌,是否在若干年后,他们依旧会责怪他的选择?

他不是RNG的第一个队长,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是我。”刘世宇轻声说,“这是我的坐标。”

他脚下的无数块蓝色巨石在黑暗中发出耀眼的荧光,高空中唯有一条孤零零的吊桥承担着他的重量。上个纪元遗留下的,大约能填满一座山的能量水晶都静静地沉睡在这里。刘世宇盘腿在吊桥上坐下来,伸手碰了碰耳麦。

“你是怎么找到入口的?”简自豪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谁给你的钥匙?”

“这很重要吗?”他叹了口气,“你能猜到的。”

通讯线路里的简自豪久久地沉默着,他知道洪浩轩和李元浩必然也在听。然而一时之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孤独地在地底回荡。

他早就不在乎后世眼中的他会是什么模样,终究不过是一抔黄土掩埋枯骨。RNG根本不是这一座座冷冰冰的塔,是他们每一个人的血肉筑成的过去和未来。

联盟只剩下最后一支底牌。

“猜猜看。”明凯全身湿透站在雨中,锐利双眼勾出带了几分讥讽的笑容,“高振宁是怎样活下来的?”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他手中的刀一寸不差地顶着明凯的心口,“证明你能赢。”

“我的确有一个赢的办法。”

明凯的眉眼间带着冰冷的笑意。他在那一刻终于从明凯身上读出了那份绵延了整整七年的恨意,仿佛要将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没有什么武器比我们更合适。”

天边乌云不断翻滚着,无边暴雨倾盆而下。明凯陡然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在属于人类的温热皮肤下,他的触觉辨认出的却并不是骨骼——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冰冷而坚硬的金属。

他的内心在那一刻彻彻底底地震颤着。阵阵惊雷在他耳边轰鸣,惨白色天光映出对方湿透的侧脸。明凯像雕塑般伫立在雨中,眼睛里没有一丝色彩。

此时此刻,联盟的最后一支底牌正在疯狂地试图涌入首都。他没有办法把他们抵挡在城墙之外,那么就只能选择让他们在首都内死得干干净净。

“结束之后。”刘世宇看着脚下幽蓝色的荧火,放轻了声音,“去接严君泽和史森明回来吧。”

“我明白。”兴许是因为边境上的寒风吹得太过猛烈,李元浩的声音始终沙哑着,“我会让他平安回来。”

“不……”洪浩轩喃喃地说,“不是一定,不是——”

“我的通讯要断了。”

刘世宇淡淡地说。

终归是他输给命运,可他这一生赢的次数其实足够多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他从不后悔自己走过的每一条路。他记得那一年淅沥小雨沾染了五月里的慵懒春色,清澈雨滴顺着李元浩的伞沿滑落。沉沉天幕下银色丝线迎风飘摆,隔着茫茫人海,他看见简自豪的一双眼睛,在多年之后,依稀锐利如初见。

“我不想输。”他说。

他数不清多少岁月在指尖匆匆流过。他在某个盛夏的清晨匆匆跑下楼,一路上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那个站在树下的大男孩穿着纯白色的T恤,被树叶打碎的光斑落在他栗色的卷发上。“嗨。”洪浩轩略带羞赧地挠了挠头,对着他微笑。

他这一生所拥有过的正反两面,男孩被盛夏阳光勾勒出的干净笑容,与他在凡尘俗世中挣扎着的,泥泞而污淖的前半生。

“好运啊。你们。”

刘世宇的声音在那一刻突然柔软了下来,最后的温存语调也湮没在随之而来的轰鸣声中。

刺耳的爆破音伴随着剧烈的嗡鸣,骤然断裂的通讯线路最终只剩下一片死寂。兴许是塞外的温度太过冰凉刺骨,李元浩在那一刻终于被风雪吹涩了眼睛。几千公里外的简自豪依旧握着方向盘在公路上疾驰,他始终直视着一片漆黑的前路,假装不曾看见失声痛哭的洪浩轩和一滴滴地落在衣襟上的泪水。

“人都有一死。”简自豪像是宽慰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或早或晚。”

在这条长路的尽头,炽热的蓝色光柱冲天而起,映得首都的整片夜空亮如白昼。席卷而来的风暴将沿路的所有建筑都夷为平地,RNG屹立了整整一个纪元的中心塔从此彻底不复存在,纯粹的火焰仿佛将要这世间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他看不清洪浩轩脸上的表情,黑暗中只有大颗大颗晶亮的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滴。这或许是他此生见过的最深切的哀恸和最无声的绝望,他余光里的那双肩膀如濒死般剧烈颤抖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片寂静中崩塌破碎,自此永远地消失在了长夜中。

那里曾经是有过刘世宇的家。

冲天的火光勾勒出夜空中的红云。明凯抬头看着天边刺眼的蓝色光柱,炽热的风轻拂过他的额发。雨水和流火交融着一并下落,首都的人群三三两两的聚在街头议论着天幕下的这副奇景。他的身影随后消失在巷尾的阴影中,仿佛一滴墨水淡化氤氲在风雨中。

四九·末役

清晨的阳光让整个沙漠的热度开始迅速地回升。李元浩独自坐在明净的落地窗前,从雪原上传来的风声似乎依旧灌在他的耳朵里。他目所能及尽是连绵的荒芜沙丘,但如今这里已然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刚刚睡醒的宋义进打着哈欠走下楼梯,看见这副情景的时候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和李元浩打了个招呼。他不知道李元浩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安慰对方一句,想想又觉得自己的身份实在尴尬,反复思量过后也只能作罢。

“军队能留在你这里吗?”李元浩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倦,“我还有其他事要去做。”

“这么多人……?”宋义进显然有些惊讶,“我怕我管不住他们啊。”

“严君泽也得留在这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李元浩扯下铭牌递到他手里,“他们不会闹事。这里现在是全联盟最安全的地方,没人想跟着我回首都打仗。”

“好……”宋义进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发,在李元浩起身朝门外走的时候小声地补了一句,“那你加油。”

李元浩闻言回过头来,对他轻轻笑了笑。

——那个笑容真是说不出来的沉重。宋义进此刻的心情相当复杂,感同身受的难过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全都混杂在一起。然而他依旧要苦恼IG这片荒凉得不能在荒凉的土地怎么养活军队新添的人数,以及在北边的那三个人会不会又做出一些十分出格的举动让自己陷入险境。

他这辈子可能就是个劳碌命。

宋义进在心里辱骂了一遍永远不会听指挥的队友们,身体却很诚实地跑去楼上找高振宁,推门的时候却发现房间内空无一人。他沿着对方留下的踪迹一路跟到了通往顶楼器材室的楼梯上,随后发现高振宁坐在楼梯上,支着脑袋睡着了。

这个睡姿看起来挺不舒服的。

宋义进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高振宁平日里的警觉性现在大概半点都不剩了,脑袋晃了两下就垂到了他肩上。对宋义进而言这个重量着实沉得有些过分,他忍住了把高振宁踹醒的冲动,挺直了背让高振宁接着睡。

窗外的阳光照在木质地板上,把扶手的阴影投在他们身上,衣服被晒得干爽熨帖的感觉让宋义进觉得心情不错。高振宁在他肩上微微晃了晃,用一副没睡醒的迷离眼神看着他。

宋义进清晰地看到了高振宁眼神里的期待转变成失望的全过程。

“还真是对不起。”宋义进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不是小姜让你失望了。”

被戳穿的高振宁厚着脸皮不说话,索性当没听见死乞白赖地继续往他肩上靠。宋义进活动了一下被他压麻了的胳膊,嫌弃了他两句也就作罢。就在他以为高振宁要再次睡着的时候,对方突然开口问了他一个问题。

“永久精神链接到底是什么感觉?”那个语气听起来带着几分好奇,“断掉的时候真的会很痛吗?”

“那啥,我就问问。”高振宁在宋义进怀疑的眼光下摊了摊手,“问问还不成?反正我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而且其实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刻意地去追求这个,仿佛拥有之后就能一生一世地把对方拴在自己身边。建立了永久精神链接之后还是掰了的哨向组合多了去了。何况就算没有挂在脑子里的那根链子,难道姜承録就不爱他了吗?

宋义进听了这话却一时噎住了,垂下眼睛思考了片刻。

“提起伤心事了?”高振宁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十分欠揍地凑到他耳朵边上,“我还以为你已经把他忘了呢。”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宋义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想死可以直接说。”

高振宁自觉无趣地闭了嘴,继续枕着宋义进软乎乎的肩膀晒太阳。

现在的IG知道这件事的人大概已经不多了,他们的十全十美黄金单身向导宋义进其实也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个哨兵——虽然结局不是很好。宋义进在失恋的那段时间夜夜买醉差点直接把自己给喝死,高振宁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里有苦说不出。他不仅陪酒陪到几乎要对酒精的味道失敏,陪完之后还要去帮忙做完宋义进翘掉的那些任务。

当时的他恨不得跪下来给老天爷磕三个响头,他衷心希望宋义进这辈子都别再失恋了。结果大概是因为他的心太诚了,宋义进从此就再也没有恋过,快乐地单身至今。

尽管高振宁从未和一个向导建立过永久精神链接,但他隐约听说前S级哨兵Zz1tai因此休养了整整一个月,想来大抵也是很痛的。

“反正痛的不是我。”宋义进话是这么说,但声音还是听起来还是软软的,甚至带着些委屈,“是他要走的,所以痛死也不关我事。”

啧,您这不还是没放下吗。

高振宁懒洋洋地枕在宋义进肩上,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喻文波一直觉得,王柳羿这个人脑子里装的东西挺复杂的。

譬如他那个“究竟是我遇见了你,还是我一定要遇见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恰好是你”的问题。当年在那片森林里的那个的小破屋里,王柳羿曾经在万籁俱寂的星空下对他问出这句话,而他至今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区别吗?

对喻文波来说并没有,他从来不去思考那些可能性的问题。真要说的话,他出生了并且遇见了王柳羿,他觉得这样很好——逻辑通顺简简单单——但他也理解这些事对王柳羿来说或许要用一套更为复杂的理论来做决断。

命运永远都是存在岔路口的。

雪原上万籁俱寂的夜空下,这个在风雪中嘎吱作响的小破屋和他十七岁那年并无区别。理论上来说,他觉得自己应该当作从未和王柳羿结合过,在这个地方毫无阴霾地再次牵起对方的手,但那一瞬间仿佛失去全世界的无助感总是让他心有戚戚。

思考这些让他觉得有些疲倦,断掉的精神链接似乎又开始痛了起来。

而王柳羿并没有像原来一样立刻感知到他的情绪变化,这让他觉得更失落了一些。

王柳羿正在埋头鼓捣通讯设备,试图捉住微弱的讯号联系上宋义进,几番失败的尝试之后似乎终于放弃了。他的向导幽幽地叹了口气,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小木屋里只有柴火劈里啪啦地燃烧着。

“天知道史森明是不是还活着。”

“这个逼哪那么容易死。”喻文波躺在床上,看着房梁上的蜘蛛网,“shy哥也不敢一个人上去送啊。”

事实上他敢。

王柳羿很想这么说,他觉得姜承録可能并没有什么把握,至少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直觉同样让他不想放着史森明不管。他只是很担心现在的喻文波能否适应敏锐程度再次升高的五感,而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对断掉的精神链接绝口不提。

喻文波的话到这里也止住了,王柳羿背过身去,伸手又往火堆里填了把柴。

自他认识喻文波以来,他们之间还没有过这么尴尬的局面。

雪原上的风亘古不变地吹着,他能听见身后的喻文波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安静地响彻在昏暗的火光下。他十七岁那年沉迷于收集全世界的稀有花鸟树木,顺便在森林里捡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哨兵带回简陋的小木屋里,大概也是如今相似的情景。

倘若没有遇见——倘若,或许他已经完整地写完了那本植物学图谱,倘若他依然选择了加入联盟,或许他成为了另一个人的S级向导——倘若……

他听见喻文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熟悉的气息萦绕了上来,温热的呼吸声打在他的脖颈上。

“这样很好。”喻文波说,用一副委屈的,让他听着都有些难过的语调,“我喜欢你。”

王柳羿的心被什么猛地揪了一下,面前的火光瞬间就模糊了。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眶里打转,连同过往那么多年的记忆,他们的一次拥抱,交缠着的双腿,他从悬崖边坠下时握着他的手,他在枪口下回头望着他的眼神,仿佛都要混着眼泪一起掉下来。

“我真的喜欢你。”

喻文波仿佛怕他听不见一样地重复着。他咬着唇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掉眼泪的样子,喻文波却不依不饶地往他面前走。

“你干什么……”

王柳羿别过脸,伸手去推他,却反过来被他一把握住。

“偏要看我笑话是吗?”

王柳羿被他缠得有些恼,说完这句话之后却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红着眼眶固执地躲避着他的视线。

“给我点时间。”喻文波无比真诚地看着他,把他的手收拢在自己的掌心里,“我只会记住救了我两次的那个你。”

王柳羿只是手足无措地坐在椅子上,越发地把视线往旁边挪,火光衬得他泛着水光的双眼越发明亮。他始终蹲在对方身前,双手越发用力地攥着王柳羿的手。

“痛吗?”

王柳羿终于肯发出声音,嗫嚅着问出这句话时眼泪却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掉。喻文波想抬手替他擦一擦,却被他别开脸往旁边躲。

“痛啊。”喻文波没心没肺地对他笑,伸手掀开他的长袖,看着他手腕上一道道指甲挠出来的血痕,“不是有你陪我一起吗?”

他在王柳羿错愕的瞬间上前把人紧紧地抱进怀里,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他心里发酸。明明背着重伤的他在雪地里走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现在却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小孩子,压抑的呜咽仿佛怎么止都止不住。

“蓝公子,可怜可怜我。”他嬉皮笑脸地轻拍着他的背,“没有别的向导会要我了。”

王柳羿说不出来话。或许是他利用了这世上最珍贵的,最无暇的一份信任——明明不是什么伤痕都能被原谅的。有些东西会永远地留在那里,每次触碰的时候都会想起当时有多痛,怎么能忘掉呢,怎么可能轻易地忘掉呢?

眼泪的味道尝起来又咸又苦涩。喻文波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黑玛瑙一样的眼睛毫无阴霾地看着他。而后在这片寂静荒芜的雪原上,所有的眼泪混着委屈都消散在了柔软的唇舌之间。

喻文波吻了他。

如同他第一次吻他,他记得那一晚的雨露星辰,在硝烟和战火弥漫开来之前,有着漫天的星河,夜晚的凉风,湿润的水汽,交缠着的四肢,和一个清清浅浅的吻。

他闭上了眼睛。潮湿的泪水滴在喻文波的脸上,喻文波依旧握着他的手。在这杳无人烟的边境上,唯有木柴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地燃烧。

“往东十里,下一个标记。”

姜承録认认真真地标记下这句话,小心地确认了一下他对东方的判断没有出现问题。

寻路绝非是他的强项,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件令他十分头痛的事情。他能感知的极限距离在S级哨兵里算不上远,至少比喻文波弱了一个级别——而他要找的人也是一个狙击手。从理论上来说,在这种一对一的猫鼠游戏中,对方是可以在赶在他发现之前就提前避开的。

他其实是在赌。在这些事情上,他往往都会直接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出生于LCK的最南部。而他深知这是一个在冬天里终日飞雪的国度,南方相对温暖的土地对LCK来说就是寸土寸金。在这场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年的,两大联盟的漫长对峙中,LCK永远都是侵略性更强的一方。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始终渴望着南方更加富饶的土地。

一山之隔的LPL拥有着大片广袤的森林和麦田,温暖湿润的海岸线以及群岛。联盟甚至可以为了内战直接放弃整个西北。这个决策或许在他们看来有些卑劣,但所有人都明白,丰厚的资源让LPL付得起这个代价。

因而LCK绝对不会希望看到整片山脉都沉入大海,倘若两大联盟从此不再接壤,LCK南下的可能性就被断送了大半。他并不觉得这场战争能在短时间内以正常方式结束,而鱼死网破更像是个威胁。显然,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用最少的代价来达成目的。

姜承録俯下身,把修长的手指轻轻埋进冰冷的积雪中,细碎的痕迹仿佛是在刻意地指引他往某个方向走。细碎的冰粒已经在他睫毛上挂了一层霜。但他在这方面向来很有耐心。

对方既然敢留这条线给他,他同样敢继续孤身前行。

冰山融水在前方的断崖处下落成瀑布,他脚下便是安塞河的发源地。雪山上的冬天向来寒冷,但一年四季,这条河却始终不绝地向着下游流淌——

他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原由。

这条河已经以这样的姿态流淌了数千年,或许人们往往容易忽视自己最习以为常的那些事物。但当年把它们埋藏进去的那些人,又是怎么做到在隔绝水域的情况下,把大量的材料运送到这山脉之下的呢?

千年以前的SSG无一人幸终,队长ambition与其向导crown双双坠入冰海之下,是史书上关于这件事仅剩的一笔。

水流带来的潮湿寒风吹起了他的额发,姜承録刻印下最后一个精神标记,从悬崖边一跃而下。

迎面而来的冷气灌得他眼眶生疼,哗啦作响的瀑布在他耳边轰鸣。他在空中蜷缩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在这个高度下水面和一块铁板事实上没有任何区别,入水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哗啦哗啦的水声立刻开始往他耳朵里灌,随后是浸入骨髓的冰冷。他在一片温吞的咕噜声中睁开眼睛,一口气呼出肺里所有的空气,任凭自己向着河底的裂隙沉没。

水流的声音萦绕在他耳畔,岸上的一切声响都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但他依然听见了一丝及其不和谐的,属于人类的心跳声。

子弹上膛了。

姜承録立刻朝着更深的水面下潜,水底的裂隙十分狭小,供他一人通过都十分吃力。他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刀,试图劈出一条更宽的缝。但岸上的狙击枪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已经对准了他。

那个人不是bang。

姜承録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他和bang已经见过数次,SKT的狙击手应该有着轻盈的脚步声和几乎不留踪迹的攻击准备。而岸上的那个人显然要激进得多——

他立刻回身把刀横在胸前,狙击枪的子弹溅起急促的水花,对方甚至连空气和水体中不一样的阻力都已经计算在内。巨大的冲力几乎让他的刀在水中脱手。刀锋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金属的嘎吱声清晰地提醒他已经到了承受力的上限。

子弹在和刀刃碰撞的瞬间硬生生地偏离了轨道,四溅的金属碎块在冰水中缓缓地沉没。

姜承録长出了一口气,手指下意识地抚过刀柄上的四个字母。

——这把刀高振宁用了整整四年,或许不是没有理由的。

那个模糊的人影从高崖上一跃而下,凌空对着他开了数枪。一人宽的裂隙让他几乎没有可以躲闪的地方——隔着水面上溅起的巨大水花,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S级哨兵Smeb,这是一个他从未想到过的巨大麻烦。

他立刻抬起双手护住胸口,子弹堪堪擦过他的小腿。殷红的血在湍急的暗流中扩散开来——这会让他的味道千百倍地加重往周围的水域里的扩散,倘若bang也在这里,他的方位在此时此刻一定彻底地暴露了。

宋京浩在冰冷的水流中睁开了眼睛。姜承録握紧了手中的刀,眼中杀气毕露。

炽热的风卷起燃烧着的火星。李元浩站在无边的旷野上,前方的火海阻挡了他的去路。首都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孤岛,和外界的所有联系都断了个干干净净。

他只能停在这里。遮天蔽日的火光甚至把深黑的夜空都映得通红,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穿过面前熊熊燃烧的烈焰——他早该知道这一点,但仍然抱着莫名的,必须要亲眼确认过才会相信的执念。

他的心在那个瞬间被硬生生地抽掉了一部分,而对洪浩轩而言,失去的或许是更多的东西。

“跟我一起,或者跟小狗走。”

火焰燃烧着的声音几乎要把他的声音吞没,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简自豪也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洪浩轩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路,漆黑的眼睛里只剩下面前的一片火海。

“选一条吧。”

旷野上的风亘古不变地吹拂着每一个人,仿佛在那一刻星轨倾斜时光倒流。他曾经站在战火纷飞的雪原上。七年前的简自豪也是抱着枪站在那里,他问始终沉默着的刘世宇,你的选择是什么?

“有一天,他会代替我。”刘世宇的声音始终是清醒的,但他仍旧觉得那其中该有一些他未曾觉察出的落寞,“原本就该是这样。”

刘世宇并不需要他的安慰。他自己从来都是玩笑着面对这人间苍凉几许,世上没有什么是恒常不变的,他眼见无数流星陨落,沧海桑田。承载着他七年过往的塔此时正在他眼前崩塌倾颓,而刘世宇最终选择孤身投身烈火点亮这漫漫长夜。

于是他问七年后的洪浩轩,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跟你去。”

洪浩轩的眼睛像是在流泪,嘴角却扬起了一个分外温柔的弧度。

那一刻的洪浩轩仿佛是在凝视着某个深藏于记忆中的人——他想或许有一些东西或许仍旧还在那里。仿佛是灰烬里的余火,连同漫山遍野的不屈信念,仍旧在他温热胸腔里跳动。

“他会这样选,我也会。”

五十·交锋

现在的地理位置显然称不上是理想。

姜承録抬头看着上方的宋京浩。底部更大的水压给他增添了一分劣势,而对方堵死了他上浮的全部去路,必须要速战速决。放弃全部的防守行为之后,就只看谁的枪先置对方于死地。

他微微眯起双眼,紧紧地盯住了宋京浩的所有动作。

然而围绕着他的水流在下一瞬间开始朝着一个方向翻滚,上方的宋京浩在顷刻间消失在了他的视野范围内——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原因,水流裹挟着的巨大漩涡随后将他卷了进去,周身旋转着的水花隔绝掉了他全部的视觉和听觉。水幕包围出的区域内突然出现了空气——他立刻伸手试图摆脱这不合常理的一幕,指尖触到水墙的一刻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并非是真实的世界,他此前的全部精力都在宋京浩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踏进的这个精神陷阱——没有向导能在冰冷而湍急的河水之下藏匿这么久。要么来的人是Faker,要么那个人已经在水面之上的某个地方等待了他很长时间。

他准备好了应对随时可能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精神攻击——但漩涡只是以他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水墙缓缓地分出了一个单人大小的裂隙,那个身影慢慢地朝他走来,手无寸铁地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是来杀谁的。”在对方的精神领域内,一字一句都格外地清晰,“但我能给你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那个向导的声音始终都无比镇静——哪怕此刻他的意识整个没入了对方的神识之内,他也始终没有窥视到这个精神力场出现过一丝波动。

他曾经见过这个人。

姜承録一刀刺向来人的喉咙,在对方的精神领域内,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逃脱的机会。但来人依旧不躲不闪地站在原地,他周身的世界仍旧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SKT的向导比他想象得要难缠得多。

刀尖在接触皮肤的瞬间硬生生地停住了。李在宛双手握住刀刃,周身厚厚的水幕仍旧严丝合缝地环绕着,没有出现分毫变化。

到目前为止,这个精神领域都精密得没有任何可供突破的地方,看似轻描淡写,却又坚不可摧。

然而终究只是看似。只有李在宛本人清楚,他其实很难长时间维持这个状态。

他强行把姜承録和宋京浩的意识分割到了两个位面。巅峰状态的他或许可以做到长时间把两个S级哨兵锁死在自己的神识里。但如今他的能力几乎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退,何况面前的这个哨兵确实有与常人所不同的地方——用裴俊植的话来说,掌控力有时候比力量本身更为重要。

五年前的姜承録能从被污染的精神游丝里活下来,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你的哨兵必须死。”姜承録声音冰冷,蓄势待发的姿势仿佛随时准备着突破他的封锁,“他死了,才没有后患。”

“不一定。”李在宛声音坦诚,仿佛精打细算的商人,姜承録只觉得他的风格从头到脚都像极了他的哨兵,“没有我在他身边,也是一样的。”

姜承録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似乎是在思考他所言的真实性。李在宛深知眼前的这个年轻哨兵完全有着玉石俱焚的胆量,索性直接伸出手,拉着姜承録的手指放在自己脆弱的劲动脉上。

“我死之前,会断掉和他的精神链接。”

姜承録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所言的真假。他其实并不清楚哨兵和向导之间的那个结合能有多紧密,但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都要精打细算地多谋划几步的样子,的确与他的哨兵颇为相似。

“成交?”

“用什么成交?”姜承録的眉峰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明明是势均力敌的场面,却仿佛已经十分自信地认为自己才是占据主动权的那一方,“我没必要等到你死,直接杀了他最保险。”

李在宛听了这话却笑了。姜承録显然是动摇了,否则以他的性情大约一句废话都不会继续说下去。

“RNG的那个向导也许快要死了。”李在宛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却句句都切在要害上,“找到我的哨兵对你来说没那么容易,你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等。等那个向导把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他们立刻就会杀了他。”

“快了。”李在宛顿了顿,像是在回忆细节,“我走的时候,他们已经从他嘴里问出了大半。”

姜承録在那一刻突然想通了一件困惑已久的事——此前LCK在边境上设好陷阱去杀严君泽,但地点分明是由严君泽自己选定的。这其中缺了一环:严君泽的想法是如何被LCK猜透的?

他突然记起宋义进曾经对他说,一个优秀的向导应该像了解自己的双手一样了解团队里的每一个人。

“快两个月了。”李在宛淡淡地说,“他坚持得够久了。”

“好。”

姜承録很干脆地点了头,既然他们都能从对方身上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没必要再继续纠缠下去。

“我答应你。”

他周身的水墙在刹那间涌向四面八方,其中贮存着的空气也在瞬间消散在冰冷的江水中。他的脚掌又重新触到了河床的泥土,上方的宋京浩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在江水中睁开了眼睛,垂眸和他两两对视着。

“让开。”

显然,对方已经没有了要和他继续打下去的意思。然而这种杀气四溢的沉默依然有些磨人。隔着厚重的水体,宋京浩不善的语气让他十分不悦。

原本他是没必要继续掺和LCK的浑水的,他只需要确保bang和wolf任意一人的死亡。但写在他基因里的好战部分此时被宋京浩激得蠢蠢欲动。宋京浩越是和他针锋相对,他就越是不想挪动半步。

宋京浩抽出匕首,潋滟水光映在锐利的刀锋上。

姜承録绷紧了脑海中的每一根弦。然而此时从地底传来的轰鸣声同时转移了他和宋京浩的注意力——河床上的裂隙突然扩大了数倍,河床突然振颤着撕裂开来,水流疯狂地朝着裂隙里涌。他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的景象,然而就算以他的视力也无法看清地底的一片浓黑。

上方的宋京浩已经堵死了他的所有退路,他索性放弃了抵抗听凭水流把自己往深渊里卷。冰冷的河水裹挟着他在黑暗中下坠,宋京浩不做任何抵抗地跟随他一跃而下。他试图把刀插进崖壁里减缓下坠的速度,但这些岩石上似乎都包裹着一层特殊的物质,光滑到让他完全没有施力的地方。

下方深浓的黑暗中隐隐地透出一丝白光,越来越多的气泡漂浮在他身边。看来硬着陆是不可避免了,位于他上方的宋京浩已经早早地调整好了防御的姿势。

姜承録把刀收回鞘里,深吸了一口气。

直升机缓缓地在雪地里降落,螺旋翼带起的风吹起了田野的衣角。他伸手紧了紧长至脚踝的披风,确保帽子和口罩把自己的整个轮廓都包围了起来。登机前不忘回头替胡显昭整了整衣领。

胡显昭抬头看着他,以一种无比纯粹,全然信任的眼神。他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他深知那双眼睛里不加掩饰的是什么。他十七岁的时候,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另一个人。

“我们走吧。”

田野压下所有心绪朝舱门外伸出手,眉眼被温吞的雪光衬得分外柔和。

漫山遍野都是冰冷的银白色,胡显昭灼灼的目光却仿佛要烫伤他的皮肤。十七岁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拉住了他的手,一使力登上台阶在他身边坐下。他正欲去拨电机的开关,胡显昭却仍旧不肯松手,固执地和他十指相扣。

“田野。”胡显昭偏过头看着他,眼神是少年人独有的直白,“我是你的哨兵吗?”

“你一直都是。”他想伸手拍一拍胡显昭的肩,被察觉到意图之后却似乎给对方平添了几分不满,握着他的手指都更用力了一些。

“以后也会是吗?”胡显昭低声问,把所有的焦躁都强行压了下去,“永远都会是吗?”

“我不知道。”田野柔着声音说,抬起左手轻轻地捧着他的脸,明明是很好听的声音,清浅的语调却莫名地让人有些伤心。

“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他的向导温柔地看着他,“但我还能去哪里呢?”

不是那么严肃的,仿佛是说笑着的语调,却又离他那么远。他偶尔会觉得十分不平——他只是晚生了几年,却好像莫名地错过了一生。

“明凯不会回来了。”

田野平静地低垂着双眼,攥紧了他汗津津的手。他立刻双手回握上去,压在心头的重负让他说不出半个字,但田野的表现已然比刚知道的时候平静了许多。

“所以……加油?”

他抬头看着田野,万般心绪都涌在眼眶里。在这种心意相通的时刻,他们之间再也无须其他多余的言语。

——明凯不会再回来了,余生或许只剩下我和你。

他从未见田野哭得那样伤心,绝望的呜咽声把他的心也扎得鲜血淋漓,他仍然在试图重新打开通讯说服明凯。他不信这世上只有这一条路,只有这一种可能。只要他们愿意尝试,总能找到别的解决办法,哪怕牺牲点什么其他的东西——但田野伸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衣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沙哑的声音听得他心里一阵阵地疼,田野却仍旧扬起嘴角试图对他微笑。

“很久。”田野喃喃地说,“……七年了,我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发现……我为什么……”

再多的安抚和拥抱似乎都毫无用处,他只能手忙脚乱地陪田野跪在地板上,田野攥紧的手几乎要把他的掌心掐出血来。那大概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绝望,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田野不要哭,也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到底还能做些什么来扭转他所看到的一切。

“有些事,我该交给你了。”

他下意识地抗拒着明凯的这句话。然而田野始终不给他任何开口打断的机会。他的向导就那样泪流满面地跪在地板上,指甲掐得自己的手心都是血,却始终没有开口说半个“不”字。

“好。”田野说,声音沙哑,却仍旧明晰。

“好。”

那句话如刀般一遍遍地割在他心上。此时此刻,他身边的田野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眸光流转,再也看不出任何其他的情绪。

“我们走吧。”

熹微的晨光洒在明净的前玻璃上。在直升机起飞前的最后时刻,他紧紧地握住了田野的手。

一棵参天大树往往都是从根部开始腐烂。倘若你花了七年时间来摸清盘根错节的每个角落,或许只需轻轻一推就足以让它万劫不复。

刘世宇已经点燃了这最后一把烈火。此时此刻,IG牢牢地把控着西北,有能力掌控全局的RNG早已自顾不暇,而东南只需等待田野归位。

明凯独自一人行走在混乱的首都街头,周身的厮杀和枪响似乎都与他无关。冲天的火光仍旧烧着,天边的云霞红得惨烈。所有旧日血泪都将随着长夜消失在黎明时分,唯有废土之上才会有真正的新生。

他手染鲜血却仍旧问心无愧。这世间有因就有果,而他只是行刑人。

于他而言此生全部的因果不过源于那年盛夏的匆匆一眼,鲜花和血泪反复交织任他沉溺一生——在一身坚硬的金属取代身为人类的柔软骨骼之前,也曾有个人是他全部的春秋和冬夏。

他们从他身上夺走的——他曾经真真切切地拥抱在怀里的,他的骨中血,肉中肉,一分一毫,桩桩件件,都是注定要还回来的。

曾经有个人在海上吻过他,盛夏的碧蓝波涛,遮天蔽日的白色船帆。那个人额头上细小的汗珠闪着光,鬓角细绒的短发衬着清秀的侧脸。他再也忘不掉那双在夕阳下注视着他的含笑双眼。于是他吻他,小心翼翼地占有对方柔软的唇齿,他想着这个人从此便属于他了,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明凯,明凯。”

他在濒死的渴和恐惧中反反复复地忆起那个吻,仿佛是他生命中的全部热望在呼唤着他不要死去。他醒来的时候只有李汭燦急切地喊着他的名字,学着大人的模样笨手笨脚地替他盖好被子,而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毫无温度的指节。

“真的不痛吗?”

在他之前没有一个向导活着撑过哪怕一场手术,在物理世界里的血肉之躯仍然是脆弱的,快速造血和愈合伤口是哨兵的身体才能创造的奇迹。“不能以暴制暴。”每个人都这么说,“用一种残忍来终结另一种毫无意义。”

他的上司把最后的决定权交到了他自己手中。他想那大抵就是那个男人最聪明的地方,无需任何强迫的手段,大大方方地给出一切选择的权力,其实早就清楚他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愿意和这样的聪明人交易。

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拦住他了,如同一只行走在羊群里的狼,可以轻易地到达任何他想到达的位置。

幽暗深邃的牢房似乎一路通向地底。首都的一分一毫早就被他摸得清清楚楚,走廊尽头的独间里坐着一个人。看到他的时候似乎也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静静地站起来,等着他先开口。

“去北面的山上,等田野和小昭来接你。”

明凯取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断了锁在他手腕上的镣铐。李官炯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一时之间却并没有直接离开。

“外面现在很乱,你自己多小心。”

明凯取下腰间的手枪,递到他手里。

“我欠刘世宇一个人情,现在还清了。”

李官炯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手中的那把枪在此时仿佛有千钧重。他轻声叹了口气,明凯孤身一人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始终没有回头看过哪怕一眼。

五一·筹谋

快要入春了。

倾泻而下的水流夹杂着从雪山上带来的,轻微的花草味道。按照太阳纪年法已经快到三月了——时至今日裴俊植才发觉这一点。想来大概是因为他已经孤身一人在地底逡巡了太久,从裂隙里倾泻而下的新鲜水流竟然让他觉得有些刺鼻。

几近完全光滑的岩壁能提供的减速十分有限,落地时产生的巨大冲力几乎已经到了一个S级哨兵所能承受的极限。宋京浩却在站稳的瞬间就抽出了腰间的手枪,直接对着他打空了一发弹夹。

——那几枪又快又狠,他只能在狭小的空间内辗转腾挪。姜承録站在一边远远地观望着,伸手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尘,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裴俊植——”

冒着白烟的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宋京浩的眼中带着令人心悸的杀气,他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开口解释,只是下意识地侧身去闪那迎面而来的一枪。宋京浩的一招一式都裹挟着要将他撕成两半的恨意。远处的姜承録依旧闲闲地倚在岩壁上,似乎是在面无表情地欣赏着眼前的好戏。

他只能用双手握住了宋京浩的刀锋,冲力带得他整个人往后滑了几步。刀尖已经划破了他的领口。他的力量原本就比宋京浩逊色了不少,但他领口露出来的那一截项链却让宋京浩突然停了所有的动作。

“你从哪里拿来的?”宋京浩声音低哑,直接不管不顾地把他脖子上的项链整个扯了下来。四溅的金属碎片在昏暗的地底格外亮眼。他也不反抗,任宋京浩用刀锋抵着自己的胸口,翻来覆去地把那枚戒指看了又看。

“你不信我。”裴俊植缓缓地说,“总该信他。”

他看见宋京浩的喉咙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通红的眼眶和狠戾的眼神,仿佛要扑上来把他的心脏捅个对穿。

“他人呢?”宋京浩把那枚戒指拢进掌心里,指节握得发白,“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裴俊植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睛,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你自己都猜不透他,我又怎么会知道?”

宋京浩微缩的瞳孔晃了晃,怔忡间立在原地。他身后的姜承録已经试探着朝隧道内走了不少路,宋京浩匆匆回头一瞥,裴俊植立刻朝他的方向连开三枪。姜承録脚尖点地一跃而起,停在了上方的崖壁凸起处。三个人就这样两两对峙着,局面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停在这里。”裴俊植深黑的眼睛宛如无波的古井,静静地注视着他,“我可以当做今天没有见过你。”

宋京浩也在第一时间调转枪口对准了他。姜承録无视了裴俊植的话,却在转身的瞬间被宋京浩的一枪逼得后退了半步。他轻盈地从高处落下,裴俊植立刻朝天开了一枪,下坠的石柱落在他面前,封住了他的去路。

姜承録缓缓回头看着他们,毫不掩饰身上的杀气。

宋京浩一跃而起,刀锋在黑暗中隐隐地闪着亮光。裴俊植连开三枪试图困住姜承録,却被姜承録以近乎极限的反应速度一一闪过。宋京浩在空中掷出了手中的短刀,姜承録两步跃上崖壁,完全无视了后背袭来的刀刃破空声。

宋京浩不由得暗暗心惊。裴俊植一枪打碎了深黑隧道内的某个金属暗扣。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震颤抖落了头顶的几块碎石,强光和巨响在刹那间混淆了所有人的五感。以姜承録为中心的整块地面瞬间凹陷了下去,连带着站在边缘的宋京浩也往下坠。姜承録反应极快地伸手去够崖壁,裴俊植先他一步开枪打碎了他的着力点,另一只手牢牢地拽住了宋京浩的袖口。

姜承録在一片强光之中向下坠落,索性在空中回身也给了裴俊植一枪,然而后者不躲不闪,始终没有松开宋京浩的手。

温热的血随即溅了宋京浩一脸。岩石下方隐藏着的金属板开始有序地向中心聚拢,姜承録很快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范围内。裴俊植在天井彻底闭合之前用另一只手扯住了宋京浩的领子,把人拽了上来。

他的左肩胛骨大约已经碎了一半,整只手都几近抬不起来。血顺着袖口往下滴,倒让宋京浩有些过意不去。

“为什么?”宋京浩神色复杂地看着靠在一边喘气的裴俊植,轻声问。

“他没那么好对付……我也不想杀他。”

裴俊植跪在地上捂着左肩,血顺着指缝一路往下滴,声音听起来却冷静如常。

“跟我来吧。”

他正犹豫着是否要伸手搀扶一下对方,裴俊植已经站了起来,脚步听上去依然轻盈,几乎不露半点痕迹。

隐藏着的金属暗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这是一个近乎完全无光无声的环境,他渐渐连裴俊植的脚步声都听不太分明,然而对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仿佛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他清楚这里可能潜藏着多少陷阱,于是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严丝合缝地跟在裴俊植身后。

“不要走错。”

他听见裴俊植压低的声音,而后似乎有什么浓稠的液体滴落在金属地面上。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裴俊植的血。

“记住这些。”

裴俊植极富技巧性地拍了拍手,回音从四面八方渐次传来,一片嗡鸣声在他脑海中作响,不同层次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关于周身环境的模糊图景。他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裴俊植规律地敲了敲地面,听力所构建出的图像在反复的试探中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走错了会怎样?”宋京浩漫不经心地问他。

“一起死在这里。”裴俊植步伐不变地向前走,“光,水,声音,都不能超过这个限度。”

“裴俊植,我再问你一次。”

宋京浩说完这句话后陡然停下了脚步,语气里夹杂了许多他难以分辨的复杂意味。

“你当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隔着一片深重的黑暗,他似乎依然感受到了宋京浩灼灼的视线。

“当真。”裴俊植淡淡地说,仍旧是听不出任何情绪的,令人无法质疑的语气,“我没有必要骗你。”

宋京浩不置可否,转身继续朝前走。

“机会是王浩留给你的。”裴俊植轻声说,“我把这些告诉你。至于怎么用,全看你自己。”

韩王浩的名字显然是被对方刻意提起的,这让宋京浩没由来地感到烦躁,而裴俊植那副坦然的样子更是让他无名火起——这大概就是裴俊植这个人最讨人厌的地方。表面上说着“全看你自己“,事实上十分清楚韩王浩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副看淡一切的语调真的让人很想直接给上两拳。这个人或许是他生平仅见的,能面不改色地带着自己的向导一起去死的哨兵。有时候他真的很好奇,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裴俊植也撕心裂肺地痛一把?

这是整个LCK的最高机密,绝不能被LPL的人窥视到其中任何细节,而他是现下的裴俊植唯一可以托付的人。

他自己也迫切地需要这样一个秘密——想要顺利地从政府手里脱身,必须要有能够与之分庭抗礼的筹码。他明白,裴俊植显然比他还要明白。

“LPL的那个哨兵,你打算怎么办?”

这大抵是他最后一个问题——姜承録不是一个简单的麻烦。他不觉得对方会这样轻易地善罢甘休。

“SKT的事,我说了不算。”

裴俊植苦笑着说出这句话,语气里多了一分罕见的无奈。

“相赫说了才算。”

——其实仍旧是裴俊植说了算的,至少宋京浩一直都这么觉得。对裴俊植而言,只不过是把李相赫也一起算计进去罢了。

而普天之下能这样算计李相赫的,大约真的没有别人了。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裴俊植都是姜承録最讨厌的那类人。

利用地形和机关暗算他当然算是一点。更多的是裴俊植从来不曾正面出手与他交战,那些博弈多到让他有些厌烦。

他不知道自己在一片混沌之中下坠了多久。等到视野重新恢复的时候,周身已经恢复了一片茫茫大雪的景致。他的五感和神识显然是被刻意扭曲过了,这是一条单向的通道,他无法原路返回。

糟糕的地方显然还不止如此。

姜承録缓缓地从雪地里站起来,看着前方站在风雪中的那个人影。

不止是他自己的味道,他的衣角上还溅了裴俊植的血迹。既然如此,李相赫能顺藤摸瓜地找到这里也就不奇怪了。

那双素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睛看着他——其中夹杂着诸如愤怒,哀痛,绝望,所有种种混杂在一起的,他甚至看见李相赫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些透明的,晶亮的东西,仿佛郁结着即将席卷而来的狂风暴雨。姜承録不由得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幅场景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误会——尽管最开始他的确是来杀裴俊植的。

精神游丝迅速地从四面八方攀附上来,姜承録在对方起跳前凭感觉先开了一枪。李相赫只是略略侧身一躲,子弹几乎是贴面而过,自己速度分毫不减。他回身一刀直刺李相赫心口——那本应该是个及其刁钻的角度,但李相赫直接用手架住了那一刀,金属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血顺着李相赫的指缝淌下来,两根指骨硬生生地卡住了他的刀刃。

姜承録抬手就是一枪,子弹贴着李相赫的肋骨险险擦过。而后无数精神游丝像海浪般涌上来,似乎随时都要将他的五感撕成碎片。原本姜承録的想法只是想尽快脱身,但一番缠斗反而让他不想后退。更何况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李相赫绝对不会放他走。

沿着四面八方缠绕上来的精神游丝很快结成了封锁圈,他不是很确定自己能否强行突破这个强度的精神屏障。但想要在李相赫这里占到便宜,他必须得用一些更极端的举措。

姜承録直接打空了剩下的弹夹,在李相赫分心的瞬间试图直接撕开这道精神封锁——对方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他的这一步举措。强硬的精神游丝拉扯着他的神识,他几乎是用尽全部的清醒一跃而起。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先占到上风的那一刻,远方的枪声响了。

他来不及做任何调整,索性直接掷出了手中的短刀。混乱的五感影响了他的视野,他确信他的刀一定命中了什么东西——然而就在刀柄脱手的同时,剧烈的痛感同时让他的大脑宕机了片刻。

姜承録重重地摔在地上,却仍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李相赫。

远处的裴性雄放下了手中的枪,李相赫在最后一刻用手握住了他的刀柄,然而半截刀尖已经没入了胸口。他大约是低估了李相赫如今的身体强度——倘若换成另一个人,那把刀必然已经穿胸而过。

李相赫伸手擦掉嘴角溢出来的血,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姜承録试探着从雪地里站起来,那一枪大概是打在了他的胯骨上。原本算不上特别严重,但在如今的情况下却相当致命。

裴性雄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和李相赫一前一后地包夹着他。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至少和其中一人同归于尽的准备——就在这样的关头,他身后的裴性雄却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枪。

“相赫。”裴性雄以一种令人十分不舒服的眼神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惊讶,“他身上有俊植留的精神标记。”

李相赫瞳孔微缩,握着枪的手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姜承録低头看了看衣角溅上的那几点血渍,心里对裴俊植此人的厌恶之情又增了几分。

“谈条件吧。”裴性雄看着他,声音平淡,“大概,LPL也有人在等着你回去吧?”

姜承録不置可否。只是把刀收回了鞘里,大约是默认了他的话。

“我收到shy哥的消息了。”

王柳羿欣喜若狂地喊了一声,几乎直接从喻文波的背上掉下来,后者连忙把重心又往下放了放,伸手接稳了他,才抬起头去看王柳羿亮给他的通讯内容。

——这或许是他们在这片荒芜的雪原上,所能等来的最好消息。

“回去开直升机。”王柳羿在他背上语速飞快地催促,“我们去救史森明。”

五二·离别

对于姜承録而言,真正打动他的其实只有裴性雄的那句话。

尽管他并不是很想遂了对方的愿,但“有人在等你回去”仍旧让他难以遏制地想起了一些别的东西。比起眼下这片荒原上的茫茫飞雪,谁都会想念清风吹拂过大漠黄沙,抑或是夜空中漫天星辰,带着枪茧的手划过他的皮肤,交缠着的双腿和幕天席地亲吻过他的柔软双唇。

沐风栉雨的记忆里仅存的那些温存角落。仿佛高高地飞入云端的风筝,梦里伸手便可摘星揽月,却被一根细线牵扯着留在人间。

哪怕高振宁从未开口和他说过这句话。

其实不论他想去做些什么,高振宁大约都会应允的。陪他一起翻山跳崖也好,往人堆里杀也也好,高振宁从来都对他说不出一个“不”字。反倒是他自己在离开前主动爬上了高振宁的床,还信誓旦旦地说了一番“很快回来”之类的话,更像是心虚使然,下意识地服了软。

姜承録盘腿坐在厚厚的积雪上,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睛。细碎的雪花挂在他的睫毛上,他仿佛一尊雕像一般收敛了全部的气息,静静地坐在原地。

细小的精神游丝在李相赫的指尖汇聚,而后严丝合缝地顺着他的意识向上攀附——这对他和李相赫来说都是一件十足危险的事。一旁的裴性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强行忍住了直接拔刀刺向李相赫的本能,卸下心防任凭对方窥视他的神识。

SKT的狙击手必须死在这片荒原上,但裴俊植仍然有希望活着离开。

SKT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证人,来让所有人相信bang确实已经死了。对此姜承録倒是没太大所谓,他只愿背负着LCK第一向导名号的Faker确实有这个能力,为他织出一段足够逼真的回忆,让他能够骗过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仿佛是意识从两端开始汇聚,断开的首尾重新聚合成回路。回忆硬生生地拐向另一个岔路口,两条截然不同的片段同时存在于他的脑海里。所有的精神游丝在刹那间回撤,李相赫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被裴性雄一把托住了后背。

“你还要睡一觉。”李相赫稳了稳步伐,低头看着他,“下次醒的时候,写进去的记忆才会生效。”

姜承録只是点了点头,看上去却完全没有要照做的意思,想来大概是要趁着记忆消失前再去做点别的。

他转身别过,裴性雄遥遥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茫茫白雪中,才伸手去扶旁边的李相赫,后者也不再继续掩饰倦意,直接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他肩上。

“我说。”裴性雄连忙双手圈住近乎是直接倒下来的李相赫,“你要不要歇会?”

“怎么歇?”李相赫语气不善,“是俊植不想让我歇。”

裴性雄被他这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李相赫也不再开口,只是轻轻地靠着他的肩休息。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再劝劝李相赫,却看见对方的睫毛微微颤了颤,隐隐泛着湿意。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一时之间几乎忘了言语。

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个口子,烫得他喉咙干涩,收紧的声带说不出半个字。

“性雄哥。”李相赫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明明是很平静的语调,却又像是疲倦到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他本来不该那么容易放弃的。”

其实他早该猜到的。尽管姜承録把不想被他看到的部分都藏得很好,但在精神游丝撤回到他脑海中的前一瞬间,他仍旧在姜承録的记忆里匆匆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一切也就十分清楚了。此前的姜承録从未在谈判桌上有过如此温和的表现,不仅主动提了休战的要求,还十分干脆地替他们担下了巨大的风险,RNG的那个向导显然只是其中一部分的原因。

“他见过在宛。”

李相赫眼眶通红,却始终睁着眼睛,深黑的瞳孔里一丝光芒也无。

雪原上并没有分明的四季,但三月里的北风却不再似寒冬时节那般冰冷刺骨。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纯白的积雪被镀上了一层金边。仍旧没有什么温度,看着却有几分拨云见日的舒爽。

姜承録走进岩洞里的时候,李在宛正在试图用木柴生火,那些木块大概是在雪地里受了潮,几经尝试也没能成功。姜承録站在一边看了一会,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帮李在宛一把,对方却仿佛已经猜透了他的想法,大大方方地把手中的木柴递了过去。

“多谢。”

李在宛笑着说,把上风口的位置也让给了他。姜承録一言不发地帮他生了火。李在宛十分熟练地把雪块丢进看上去破破烂烂的煮锅里,而后递了一杯热茶给他。

到了这地步还能想到用雪煮茶,这份闲情逸致他是颇有几分钦佩的。

“很奇怪吗?”李在宛耸了耸肩,“不管在哪里,尽量让自己过得好点总没错吧。”

姜承録接过他递过来的木头茶杯,也在火堆边盘腿坐下来,悠悠地喝了口茶,

倘若不是在这样的局面下,这副场景其实相当温馨。所有凡尘俗事通通都被隔绝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外,干爽的洞穴内只有缓缓燃烧着的木柴,他手中的木质茶杯大概也是李在宛自己用小刀削出来的。这个向导或许恰如雪原上的春天,冷冽朝阳盛进手中杯光,所有寒凉都化在了清苦茶香中。

“你的茶很好喝。”姜承録脸上的表情极为认真,“我会一直记住的。”

这大约是姜承録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称赞。无关其他,他敬佩强者与勇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在宛大概两者都是。

李在宛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姜承録。年轻哨兵身上的锐气被冰雪浸润得冷冽而通透,强烈的既视感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透过姜承録凝视昔日的某些旧人。兴许是那段朝气蓬勃的岁月始终储在他的记忆深处。而今诸般龃龉都如匆匆浮云掠过,他所求愿景其实纯粹一如当年。

“为什么不和你的哨兵告别呢?”

相当和谐的气氛让姜承録的话比平时多了不少。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金色的阳光落在李在宛的身上,清冽茶香飘散在空气中。隔着氤氲的白雾,他看见李在宛弯了弯嘴角。

“因为很多年前,有个爱哭鬼这样告诉我。”

李在宛轻轻地笑了,仿佛是在回忆某些非常久远的少年趣事。在而今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内,此前的所有龃龉终究都如云烟般消散。

“只要不被发现,就不算是骗。”

少年时代的李相赫一直有一件相当不解的事,为什么裴俊植会是一个哨兵?

SKT的所有人一致对这件事感到相当困惑,包括自小和裴俊植一起长大的李在宛。想来哪怕是裴俊植本人,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LCK最顶尖的狙击手之一。

那时候的他一直觉得李在宛和裴俊植的属性应该颠倒一下。当年裴俊植的分化闹出了不小的乱子,过于敏锐的五感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他怎么会是个哨兵”是接下来的三周李在宛都不停念叨着的问题。

当年的裴俊植看上去软绵绵的,偏偏又心思格外细腻,仿佛任谁都可以随便欺负一把,而李在宛看起来才更像一个事事都顶在前头的保护者。

他自己的第二次分化大概是SKT出过的第二个大乱子,他还记得自己意识模糊地在崖底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眼泪汪汪的一双眼睛。

太丢人了,他想,但是裴俊植看上去比他还要丢人。

随后裴俊植就把头埋进了李在宛的肩膀里,一耸一耸的后背看起来相当可怜。明明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人是他,裴俊植的表情却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当时的他很想开口取笑,却因为还未习惯的全新能力而说不出话来。结果是他只能自己躺在地上,看着他的三个队友众星拱月般地帮裴俊植擦眼泪。连一直照顾着他的张景焕都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温温柔柔地伸手去摸裴俊植的头发。

他怎么会是个哨兵呢?李在宛一直这样念叨着,他不该是个哨兵啊。

如今大约没有人会有这样的疑问了。

李相赫不知道那被硬生生地切掉的五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只要凝视着裴俊植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便能从中隐隐地窥视一二。

仿佛所有光亮和明媚的色彩都被深重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吞没了,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双眼睛像当年那样毫无阴霾地笑,也再没见过那般毫不掩饰的委屈和清澈眼泪。仿佛一潭波澜不惊的黑色湖水,连其中贮藏的所有的悲喜都是极其谨慎的,绝不会流露出一分一毫的,多余的东西。

直到今天以前,都是如此。

“所以……怎么办呢?”半个小时前的裴性雄看着脚底向下坠落的瀑布,轻声说,“万一他铁了心——”

“炸也要把门炸开。”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我想做什么,他没资格管。”

于是裴性雄轻声叹了口气,在他动身之前先跳了下去。

那道门事实上是不可能被炸开的,他和裴性雄心里都清楚。他已经为此抛下了首都的一切,这其实是一种只对裴俊植有效的威胁。倘若裴俊植真的要铁了心让他在冰河里泡着,他也不是没有继续和裴俊植耗下去的耐心。

李相赫在心里预料好了所有的一切,大吵一架也好直接大打出手也好。但真的见到裴俊植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却和他此前预想过的全部都不一样。

不再需要更多的寻找,也没有任何冲突。他看见晶亮的泪水无声地滴在地上,冲开暗红色的血渍。他忘记了言语,而他身边的裴性雄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眶。

他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裴俊植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仍旧独自一人跪在粗粝的岩地上。他似乎看见了记忆里十八岁的那个裴俊植,一双蓄满了泪的眼睛,那么多的委屈和绝望,仿佛都在刹那间彻底爆发了。

快十年了——他认识裴俊植快十年了,从未有一刻见裴俊植这样失控过。

只有纯粹的,饱含痛苦的,毫无意义的音节。裴俊植下意识地伸手捂着左肩,却连指甲扎进了血肉模糊的伤口里都恍若未觉。裴性雄两步冲上去掐住了裴俊植的手腕,鲜红的血顺着他们交叠的手指无声地往下淌。裴俊植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哪怕裴性雄紧紧地抱着他,他的眼睛里似乎仍旧什么都没有看见,仿佛在那一刻,有什么曾经鲜活的东西无声地死去了。

李相赫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正如他十分清楚地知道,他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李在宛了。

“俊植,没事了。”裴性雄摸摸他的头发,如他十八岁那年一般,伸手去擦他仿佛永远也流不完的眼泪,“真的没事了。”

可伴随着链接从他身体里剖去的,是他的另一半血肉,另一半生命。是他爱之信之胜过自己的,他的益友良师,他最亲爱的那个人。

“相赫。”

裴俊植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无比慌乱地抬起头看着李相赫,满眼的无助和恳求,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沾满鲜血的手指上。

“我不想,我——”

他没能说完那句话,李相赫的意识如海浪般涌了上来,强硬地淹没了他所能感知的一切。他仍旧下意识地想要挣扎,试图顺着残存的精神链接去抓住一点剩下的东西。可裴性雄的双手牢牢地抱着他,而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一块有李在宛的地方。他终于无处可逃。

不。

他不想闭上眼睛,但他的声带发不出声音。那是李在宛所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印记,但不论他怎样挣扎怎样哀求,李相赫始终无动于衷。明明这世上最爱他的人已经不在了,为何连最后一点东西都要从他身上剥离掉呢?

“……俊植。”

他仿佛听见耳边有人这么喊他,用那种上扬的,拖长了的尾音。千千万万次地交缠在他的记忆里,却仿佛在刹那间都如尘灰般被风吹散。

“都会过去的。”

李在宛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额头。来自多年前的星光照在他们身上,他在半醉半醒间安心地枕着李在宛的双腿,在万籁俱寂的山岭上,唯有不知名的虫豸在他耳边低唱,木柴熊熊地燃烧着,那一年温暖的火焰似乎仍旧开在他的心底。他在仲夏夜晚风中阖上眼睛,手指被他的向导温柔地拢进掌心里。

守护了他一生的清辉圆月最终没入永夜,最后一点光亮终于也消失不见。似乎有人伸手替他擦去了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他看见李在宛的背影没入黑暗之中,所有的星辰都在那一刹那燃烧成灰烬。

都会过去的。

他听见李在宛这样说。

五三·归一

“明凯……”

那个声音罕见地犹豫了,看着他的眼睛里也多了几分不明的色彩。

他仍旧可以回忆起那个房间的每个角落,天蓝色的被子和床单,两个并排摆放着的枕头,他被叫醒的时候迟钝的意识并没有察觉到童扬语气里的不同。清辉月色透过半掩的窗户洒进来,他以为童扬又梦见了什么光怪陆离的东西,迷迷糊糊地低头吻一吻怀中洁白的锁骨。

“明凯。”童扬略略推开他,双手捧着他的脸,无比严肃的神色让他的意识清明了不少,“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去哪?”他有些困倦地伸手揉了揉眼睛。直到多少年后沧海桑田,他才明白那事实上意味着什么。

“北边要打起来了。”童扬看见他瞬间锐利起来的眼神,连忙又凑过来亲亲他的手背,“过一段时间,等情况好了,总会回来的。”

他沉默了,想尽力表现出大度的,不徇私情的样子,一时之间却怎么也不舍得把那个“好”字说出口。

“你特地挑这个时间和我说。”他挑了挑眉,尽力克制着心里的那一丁点恼怒,“是想在床上把我迷晕了,然后让我稀里糊涂地点头?”

他毫不意外地看见童扬的耳尖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红,仿佛被拆穿了一般的窘迫表情,看着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能掐出水来。

“可你还没有点头。”童扬整个耳根都红了,却还硬撑着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再来一次,你会答应吗?”

他脑海里的那根弦彻底绷断了,床单早就被掀得乱七八糟,洁白的大腿正一丝不挂地蹭着他的腰,此前的所有恼怒都在一瞬间烧成了火。童扬不服输地去撕他的短袖睡衣。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几圈,汗水顺着喉咙往下滴,最后到底是他把童扬的双手按在了床头。

带了怒意的动作与往日温存相去甚远。他进入的时候,童扬颤抖着呻吟出了声音,他心下顿时湿软一片,握着雪白的腰肢低头去吻那双薄薄的唇。他安抚似地抱着怀里的人小心地动作,可那双眼睛里蓄着的泪水却越来越多,一滴滴地落在柔软的枕头上。

“痛吗?”

那些眼泪让他的理智又恢复了大半,他想停下来看看童扬,然而童扬却更加用力地夹紧了他的腰,粘腻柔软的内里让他大脑一片空白。童扬在他愣神的瞬间翻身把他按倒。他们交缠着的温热呼吸,与落在他脸上的冰凉泪水格格不入。

“我爱你。”

童扬捧着他的脸在他耳边呢喃着。他记得他们交缠着的四肢,湿漉漉的吻,皱巴巴的床单,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他曾经的东西南北,他全部的春秋和冬夏。

“永远。”童扬说,“一辈子。”

日日夜夜与他拥抱着入眠的那个人。皮肤下流淌着温热的血液,心脏在他的掌心下跳动。呼吸在他耳边——既然以眼还眼,杀人抵命。那么倘若把他的骨血硬生生地从怀里剖去了,便一定要用只多不少的毁灭来偿还。

“你来晚了。”

明凯孤身一人坐在书桌前。没有开灯的房间内一片黑暗,而厚重的木门在此时缓缓打开。月光从门外洒进来,却连一丝脚步声也无。

“好手段。”简自豪的声音里是纯粹的赞叹,“我的确没有想到。”

“说到底,是李元浩心太软。”简自豪说到这里顿了顿,“如果去查的人是我或者刘世宇,那时候你的小哨兵就已经死了。”

明凯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个称呼不痛不痒地戳到了他的软肋上。他确信自己在那些年里把李汭燦的身份隐瞒得很好,但简自豪也并没有要解释下去的意思。

“李元浩那个脾气,没有铁证绝不会动手。”简自豪的语气仿佛在回忆一些久远的往事,“你的确应该感谢他。当年人人都想知道所谓的LPL-001到底是什么,后来人人又都觉得那份文件不可能是真的。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它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早知道是你,我一定会阻止。”简自豪随手翻了翻书架上整齐排列着的书本,“你是为了你自己的私心。”

“你的选择,一样也是私心。”

明凯转过身来,冷清月光衬着淡漠眉眼。他从不信仰那类杀一救百的信条。时至今日他倒是很想问问简自豪,那份愧疚感——杀死一部分全然无辜的人,不论于其他人而言又有着怎样的意义——当真能被任何附加于其上的意义抵消吗?

“如果我是史森明,我一定会恨你。”

“他可能会。”简自豪把书按顺序排好,而后按下了书桌上的暗扣。“但他是我的向导,他早就明白。”

周身的整个世界开始以书桌为中心向四周剥落,仿佛老旧的房间内褪去的墙纸。菱形的光影碎片扑簌簌地落下,所有颜色都仿佛晕开来的水滴,而目所能及的一切尽数化为一片纯白。

简自豪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身后的月光和书架都淡化在一片缄默之中。

他看见一片纯白之中交织着的网,黑色的金属仿佛流动着的沥青和石油一般,密密匝匝,向远方无限地延申。

“……Faker不会对我动手。”

记忆里的声音似乎依旧回荡在耳边。那条来自SKT的通讯线路亮起来的时候,明凯的心脏都仿佛漏跳了一拍。李汭燦的声音隔着千万里的风雪和山峦,电流杂音参差不清,一字一句却都仿佛刻印进了他的脑海中。

“我能再替你做一件事。”

他听见李汭燦低哑的喘息声,仿佛破旧的风箱一般吃力的呼吸,那必然是四面楚歌的绝境。他几乎可以想象千万里外的李汭燦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似初见时那般带着不屈和傲气的,狼一般的眼神。

“别去。”

他在那一刹那间忘掉了此前想交代的全部内容,上一刻还在脑海中不断思考着的都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片空白。舌尖能吐出的只有两个字,仿佛本能一般,想要凭借话语拽住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

“别。”他下意识地重复着那句话。有什么东西烫得他眼眶发酸,明明那种疼痛感他再熟悉不过,无非是他经历过千万次的目送和别离。可他此生全部的渴望都已深陷于这黑色泥淖之中,却仍旧不受控制地想从无边黑暗中捧出一束光。

在他们最后的那次简短会面里,他在睡梦中依稀听见一句拖长了的尾音。醒来时周身一片漆黑,所见依然是卧室熟悉的天花板。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冷风从被打开的窗口灌进来,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嘘。是我。”

他立刻翻身打开了床头的台灯。李汭燦翘着二郎腿坐在窗台上,斜着一双狐狸眼睛看他,而后没大没小地喊着他的名字。

“喂,明凯。”年轻的哨兵歪着头,五官似乎被昏暗的灯光映得柔和了几分,“我就这么走了,你怎么办?”

“我有的是办法。”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李汭燦,“你能不能别踩我刚洗干净的毯子?”

李汭燦恍若未闻,没皮没脸地又踩上了两脚,从窗台上跳下来的时候又留下了两个泥巴鞋印。他气得就要从床上跳下来打人,抬眼时却突然瞥见了从李汭燦领口露出来的一小截绷带。

“你去哪了?”他这才意识到李汭燦看起来略有些苍白的唇色,“你和人打架了?”

李汭燦只是笑,眼角眉梢隐隐地露了锋芒。

“放心,我打赢了。”

——还有十二个小时李汭燦就将独自一人踏上去LCK的漫漫长路,哪怕对于联盟最顶级的哨兵而言,这也很可能是件有去无回的事。

他花了好些天,尽可能地替李汭燦打点好沿途的一切。然而李汭燦看起来却是一点都不在意的模样,不仅没有要养精蓄锐的意思,甚至光荣地挂了彩回来。

明凯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刚准备伸手拽住李汭燦,后者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动作,灵巧地侧身让他抓了个空。而后又在他开口之前翻窗跳了出去,轻盈的身影几乎是立刻就隐藏进了沉沉夜色之中。

他坐在床上,抬头看着还在晃晃悠悠的窗户,吹进来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这才意识到李汭燦其实是特意来和他道别。他的心里仿佛梗了什么,闷闷地堵着——他其实一直痛恨着这一点,他的预感在某些时刻过于准确了。

李汭燦断了整整三天的联络,他几天几夜都未曾合眼。东南的战事陷入一片胶着,他只能以一己之力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局势。他终于等到某天边境上传来消息,刚刚从前线回来的他不得不带着满身的血腥气推开司令部的大门,面前的人看他的眼神像是隐隐地含着某些悲悯的意味。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分明的白纸黑字让他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天,是他亲手领着李汭燦走进了EDG的大门。

“你想清楚。”他说,他看着面前的少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清楚面前的少年绝非池中之物,一柄尚未开刃的绝世名剑,却已经能隐隐地窥见其中浸润着的锋芒。但那一年的李汭燦只是勾了勾唇角,笑得云淡风轻。

为什么会选择他?

他从未问过李汭燦这个问题。多年以来,他们心照不宣地对此缄默不言。

“你决定了吗?”

在很多年以后,他最后一次以人类的眼睛向世界告别。远在千里之外的李汭燦问他,语调平静。

“是。”他说,“是的。”

“好。”李汭燦轻轻笑了笑。在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通讯线路即将断开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见那双狭长的眼睛正奕奕地注视着他。

“明凯,祝你成功。”

多年前海上一场风暴,把那个自在如风的少年送到他的身边。仿佛是他亲眼看着未开刃的名剑出鞘,多年前种下的那颗种子生长成参天大树。李汭燦无数次为他杀入绝境,却从未开口问过他一句为什么。

The Shy身上拥有他们所缺失掉的最后一环,极其特殊的样本让原来不可控的精神游丝终于能够稳定下来。倘若通往地狱的大门永远都是存在着,那么他甘愿选择成为禁锢住力量的锁本身。

平滑的金属泛着黑色的诡异色泽,延展性极好的材料被拉伸成纵横交错的线路。由纯粹的金属单质织成的网络,波动不再被解析为最简单的0或1。所携带的信息量以指数爆炸的形式增长,最终赋予了一个崭新的可能性。

一个很古老的问题:

如果一艘船上的所有木头都被逐一替换,那么它是否还是原来的那一艘?

倘若他身上的每个部分,每个想法,最终都融化进由无数金属交织成的网络中,那么穿梭于其中的,曾经属于他的意识,是否还能称得上是他自己?

“你和他们,区别在哪?”

他记得刘世宇站在无边的暴雨中,湿透的额发下一双锐利的眼眸。天幕下的乌云在雷声中急剧地翻滚,而刘世宇手中的刀刃仿佛随时要刺穿他的心脏。

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想。

贪婪的人永远都会存在,这人间仍旧会化为一片火海,仍然会有人死去,有人哭泣,如同在他面前的这张交织在地底深处的网。一场烈火短暂地照亮了这漫漫长夜,可这人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刘世宇了。

如果黎明永远都不会到来,从此他就是漫长黑夜中唯一的守夜人。

——不会再有任何人沦为谁的提线木偶。横贯整个联盟的通讯网络将变成他的一部分,而他的意志将成为禁锢本身。

他将是地狱门前的最锋利的剑,抑或是成为这深黑色的罪孽和罗网本身。

从此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童扬一样死去。或许唯一遗憾的是,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一个童扬了。

过往记忆仿佛烟灰一般缓慢地向前爬行,掠过多年前盛夏那人回眸匆匆一眼,海上清风明月吻过那双曾经热切注视着他的眼眸。时移世易,一切仿佛仍旧清晰如昨日,又仿佛千百年转瞬即逝,时间未至已然成灰,而三十年诸般纷纭并发眼底。

倘若有一天南海飞雪,高山化为沧海。斗转星移,黎明将至,而无边的长夜也终会走向尽头。

等到那一天,他便可以去见他了。

五四·相救

几乎是在看见姜承録发来的坐标的瞬间,喻文波就明白了为什么这是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

史森明并不像他们此前猜测的一样被扣在某个偏僻深山里,LCK的风格比他们想象得更狠戾。事实上那不是一个确切的坐标,仅仅只能称为是一个关于地点的描述。

小小的直升机漂浮在湛蓝的天幕之下,而冰冷的海水正在厚厚的云层之下翻滚着。

“前面五千米。”

喻文波一手挂断了和宋义进的通讯,另一只手拉着直升机的操纵杆,双眼一刻不停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确保隐匿在高处的直升机不会被前方海面之上的轮船测到。

“三分钟,准备跳。”

他用罕见的认真表情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姜承録,后者朝他轻轻点了点头。一旁的王柳羿咬着绷带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在颠簸的飞机上缝合伤口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饶是姜承録连动都没动过一下,他的处理速度还是比平时慢了不少。

“不用了,宝蓝。”姜承録轻声说,“可以了。”

王柳羿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利落地在他小臂上打了最后一圈绷带。

后舱的门在此时打开,姜承録缓缓地站起来,自下而上的风吹得他衣袖猎猎作响。王柳羿划破手指,把一道血痕涂在他的后颈上。坐在驾驶室的喻文波回过头来看着他,阳光落在少年神采奕奕的眼睛里,仿佛黑宝石般闪闪发亮。

“早点收工。”

喻文波调笑道。姜承録弯了弯嘴角,转身一跃而下。身影冲破厚厚的雪白云层,向着冰冷的海面直坠而下。喻文波立刻拉高了操纵杆,直升机原地打了个转,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开。

姜承録垂直坠入海面之下,只溅起了一朵小小的白色水花。

即使冬天已经快要结束了,但海水依然冷得刺骨。黯淡的波光在深蓝色的海水中浮浮沉沉,姜承録收敛了气息,借着下坠的重力一口气潜到了船体正下方,顺着船壁上突起的螺钉向上爬。

“宝蓝。”喻文波的声音透过精神链接从水面上方传来,“能找到确切位置吗?”

“不能。”王柳羿的语气十分确定,“你们小心。”

姜承録应了一声,从死角跃上甲板。王柳羿的精神力场至今还没有露出破绽,他一路潜到船舱内部,总觉得比他想象得要容易了一些。

复杂的船体内部是王柳羿的精神游丝无法窥探的领域。哨兵的五感虽然侦测信息有限,在某些情况下却要准确得多,姜承録贴在船壁上略略听了一会,细微的震动让他大致确认了船舱的整个分布。虽然依然无法确定史森明的具体位置,但地毯式的搜寻一遍,理论上怎么都该能找到。

船内在此时传来一阵骚动,想来是喻文波已经击碎了中心交换机,而王柳羿八成正开着直升机吸引火力。他顺着楼梯扶手悄无声息地往下层滑,在下方的警卫发现之前用刀背敲晕了对方,把人一路塞到箱子里,才继续向前走。

如果顺利的话,史森明应该就在船舱最难以逃脱的下层死角。

姜承録拔出腰间的手枪,顺手拧上了消音器。

——说实话这不太像是他的风格,但此前商量计划的时候王柳羿一再重申“速战速决”四个字,他也不想在这是非之地久留。

走到这一层自然光已经近乎被完全隔绝,只有惨白色的灯泡亮着。扑面而来的潮湿气味让他不禁皱了皱眉。夹杂着的腐朽气味着实有些糟糕。他两枪打断了门锁,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开始朝着最里面的角落狂奔。

头顶的灯泡明明灭灭地闪烁了两下,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那个紧闭着的房门就在前方,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他不由地皱了皱眉。

枪响了。

姜承録转身就是一枪,走廊尽头的人应声而倒。他左手拔刀劈断门锁,右手在撞门的瞬间连开三枪,房间内的所有看守都在反应之前被他放倒在了地上。

整个房间内的味道相当糟糕,只有一张小床摆在正中央。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任何情绪。细瘦白皙的手腕被反扣在床头,一道道血口深可见骨。

史森明的眼神里并没有戒备,也没有任何获救的欣喜。仿佛一潭死水,失掉了所有光芒。

姜承録十分谨慎地亮了身份,才动手去撬史森明手上的锁。金属细丝几乎已经和手腕上将要愈合的伤口长在一起,他只能狠下心来用刀尖去挑,但史森明至始至终也没有给他任何反馈。

“我是高振宁的……”姜承録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描述,罕见地结巴了一下,“战友。”

史森明在那一刻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表情。那双干裂苍白的嘴唇终于动了动,细瘦的手指突然死死地揪住了他的肩膀,仿佛即将溺死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姜承録小心翼翼地抱着他,措辞了许久,“清醒吗?”

他不确定史森明有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但史森明突然就开始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清澈的水泽冲开满脸干涸的血迹,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在他的衣服上。姜承録罕见地有些不只如何是好,史森明只是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开始往他们的方向涌,海面上的王柳羿大概已经开着直升机兜了至少三圈,四面八方都是枪声。倘若按照原本的计划再带着人再往冰海里跳一回,史森明的剩下半条命估计也会被折腾掉。

他把刀收回鞘里,单手扛着人开始往甲板上跑。

这或许是他生平第一次不战而退。身后的所有追兵都被他通通无视,无数的子弹紧贴着他的脚后跟擦过,他仅凭听觉避开了每一枪,没有回头看过哪怕一眼。他怀中昏昏欲睡的史森明仿佛被惊醒似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安抚似地想伸手拍拍史森明的肩,却突然看见史森明动了动嘴唇。

他正欲仔细确认一下史森明的情况,那双眼睛里溢出来的杀气并没能逃过他的视线。

姜承録以极快的速度拉开了和对方的距离,史森明在下一刻回身抽出了他腰间的军刀——他本以为一个重伤之人不该有这样的力量——在他的手握住刀刃之前,直接刺进了他的胸口。

“高振宁已经死了。”

史森明死死地握着刀柄,试图再用力往前送。姜承録仍然用那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随后涌上来的血淹没了喉咙里的所有声音。史森明终究是没有再动一根手指的力气,松了手径直摔在地上。

姜承録强行咽下泛起来的血腥味,伸手握住了没入胸口的刀刃。

史森明倒在身后的楼梯上,沉重而潮湿的呼吸声仿佛要把他溺死在这里,而熟悉的黑暗又开始顺着意识深处向上攀爬。姜承録跪倒在一边,试图用颤抖着的手指拔出胸前的那把刀。鲜红的血洒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过分强烈的痛觉几乎模糊了他的全部感官。

修长的手指硬生生拔出了冰冷的刀刃,过量的失血让他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远方是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他身边的史森明仿佛突然感知到了什么,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抢他掉在地上的手枪。

姜承録一脚把枪踢开。史森明立刻扑上来掐他的脖子,破碎的指甲扎进他的皮肤,他在倒地的瞬间反剪了史森明的双手,把人牢牢地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我不骗人。”姜承録出了一身的冷汗,仍然提起气息维持声音连贯,“我从来不骗人。”

史森明挣扎得越发厉害,极富攻击性的混乱精神游丝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远方一声枪响打碎了他们身边的墙壁。姜承録立刻蜷起身体,用后背把史森明整个人护在了怀里。

他听见子弹打进血肉里的声音,随后的爆破声造成了强烈的耳鸣,破碎的金属和尘灰扑簌簌地往下落。姜承録只是闷哼了一声,仿佛本能般收紧了手臂。温热的血渗在潮湿的地板上,史森明愣愣地抬起头,满眼都是惊恐和绝望。

“我答应过一个人。”

冷汗打湿了姜承録的额发,听起来有些怪异的音调,仿佛极力地咽下了什么。

“会带你回去。”

他的大脑在那一刻一片空白,胸腔里的绝望感几乎要压得他无法呼吸。他看见姜承録伸手去够沾满鲜血的刀柄,一滴又一滴的湿粘液体落在他身边,姜承録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来,溢满杀气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对准了他们的无数枪口。

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什么?

他尝试着再分离出哪怕一丁点精神游丝,但随后的剧痛暗淡了他的整个视野,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刺在那里的东西仿佛割断了他的意识。他生命的延伸,连带着清明的思维被一起从他血肉里剖去——

“你走吧……你走啊!”他只能伸手去拽姜承録的衣角,呼吸之间急得想要大哭。血顺着姜承録的手臂一路往下滴,可挺拔的背影仍旧挡在他的面前,没有后退半步。

“对不起……对不起……”

他终于痛哭出声,衣角从他指缝间滑落。慌乱间他试图去捡掉在地上的那把枪,想要帮一帮前方那个孤立无援的背影。姜承録一刀劈开面前人墙,殷红的血溅在昏暗的墙壁上。年轻的哨兵如刀剑般立在这阴暗潮湿的地底,所有枪声和硝烟都被尽数拦在身前。

史森明握着枪跪在地上,摇摇欲坠的意识仿佛在风中将熄的烛火。

你记得的——他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心保持清醒——他记得有一条路的。那条路……他至少尝试着逃过一次,还是两次,三次?

——最近的路……该往哪边?该往……

上方的爆破声伴随着一声巨响,头顶的金属在顷刻间被炸出了一个口子。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逆光站在上方,身边是大片横陈的尸体,黑眸亮如星辰。

姜承録如释重负般地向后倒。喻文波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口,轻灵地拖着他躲开擦身而过的流弹,另一只手甩出弹夹凌空换了子弹,片刻之后手枪又一动不动地瞄准了前方。

“你还能走吗?”喻文波急切地回头看着他,“你带他先走。”

无数人群接连不断地从隧道尽头涌上来。姜承録说不出话,竭力维持着行将涣散的视线。喻文波只能先扶着他靠住墙壁,转身拔出腰间短刀,冲进迎面而来的厮杀中。

那一刀着实狠了些,他只觉得呼吸间都带了血腥气。史森明蜷缩在楼梯边,看着他和喻文波的眼神仍旧没有全然的信任。

“你要信我。”姜承録垂眸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史森明从地上拽了起来。这几十级台阶似乎从未这么难走过——诚然他经历过无数次险境,但如此狼狈地不战而退或许还是头一回。

“别管我了。”

冰冷的液体滴在他的肩膀上。史森明模糊不清的声音沙哑地回荡在他耳边,连带着整个人都在他的背上颤抖。他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然而更多的眼泪随后接连不断地砸在他背上。史森明想要推他,最后只是无力地攥住了他的领口。

“为什么……?”

伸在半空中的手指仿佛试图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背着他的姜承録重重地喘息着,仿佛每走一步都会往下倒,却始终没有回过头。

破碎而漫长的记忆让所有的言语失了效,那是任何词汇都无法描述的无光永夜。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为什么站在这里的人会是他们?

除非这个梦境比以往的又真实了一些,可事实上他曾经梦见过的所有人都没有出现在他身边。北国的阳光冰冷地照在他身上,只有这个自称“战友“的年轻哨兵一刀劈开无光黑暗,背着他朝回家的方向狂奔。

回家,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词。回家。

可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的那些人……倘若他还有家可以回,倘若。像是他在血海中挣扎的日日夜夜,他想明明不该有人来救他,可他又希望有人能带他回家。

简自豪不会来的。他明白,他都明白。

但他真的想念温暖湿润的南方。三月里春风吹得树叶哗啦作响,疏影横斜落在窗台上,平坦的江流穿过整个首都,他看见在晨曦下熠熠生辉的塔。刘世宇眯着眼睛躺在窗外高高的树杈上,刚刚睡醒的洪浩轩趿拉着拖鞋靠在沙发上打哈欠。整个屋子里只有严君泽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写任务报告,李元浩像只大猫咪一样窝在旁边,懒洋洋地下巴搁在严君泽的肩上。

楼下的简自豪举着枪站在训练场上。严君泽满脸嫌弃地伸手去推李元浩,后者仍旧嬉皮笑脸地往上贴。和煦的阳光在木质的地板铺成一条金色的路,那流金溢彩的颜色仿佛横贯了他的前半生。他曾以为那便是他全部的过去和未来,可命运最终驶向另一个路口,夏日里泠泠细雨终究敌不过塞外茫茫落雪。饱满的雨露在多年后的烈焰中向着云层蒸腾,最终消失不见。

他听见姜承録的脚步声重重地踩在甲板上,伴随着在他面前摇晃的重重刀影。远方的喻文波在急切地高喊着王柳羿的名字,维持着他最后一点清明的精神力场仿佛也随时可能崩塌破碎。

耳畔模糊地传来发动机的噪音,但那声音他嗡嗡地听不真切,面前的一切仿佛也都隔着一层水雾,他最后的视觉只是蓝色天幕下的巨大螺旋翼。

海水化冰了。

我可以休息了,他想。

刹那间有风卷起远处海浪,黑压压的人群硬生生地裂开了一个口子。有如风吹麦浪,人群齐刷刷地倒向一个方向。几乎是紧贴着海面驶来的直升机破开汹涌波涛,而精神游丝顺着海面朝他们的方向延展着。

“抬头。”

一点微弱的光芒逐渐在神识中点亮,洪浩轩的双眼缓缓地所有人的脑海中睁开,原本位于不同方位的各个视角都在那一刻重叠在了彼此的脑海中。

姜承録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着史森明从甲板上翻身跃下,冰冷的海水几乎让他瞬间失去了所剩不多的清明。

“浩轩。”

李元浩低声说。

“十秒。”

洪浩轩两步起跳,打开舱门一跃而下。

五五·终章

他醒来的时候,依然觉得很冷。

像是仍旧在冰海里浮浮沉沉,刺骨的寒冷让他下意识地打着颤。史森明好不容易撑开仿佛有千钧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洒在床头的月光,还有一头熟悉的卷发。

洪浩轩仿佛受了多大刺激一样,看见他睁眼就开始吸鼻子。眼下的乌青看起来像是几天没合眼。

“我睡了多久?”史森明问,声音哑到自己都觉得陌生。

“好久。”洪浩轩对他挤出一个微笑,可听起来仍像是在哭,“真的,好久了。”

久违的安心感让他觉得暖和了起来,可随后的一阵摇晃又让他瞬如坠冰窖——他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睁开眼睛,等待他的只有无边的大海,和一艘仿佛永远也无法离开的巨轮。

“这是我们的船。”洪浩轩近乎是直接扑上来,按住了他的手腕,“你先仔细看看啊,这是我们的船。”

窗外的月光洒在船舷上,柔软的床褥随着阵阵波涛有规律的晃动着。洪浩轩看着他眼里逐渐平静下来的神色,缓缓地松了手。

“小虎……”

“去看着The Shy了。”洪浩轩看见他脸上的愧疚神色,温温柔柔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又没有人会怪你,不要这幅表情啦。”

他的回忆里尽是冰冷的深蓝色海水,海面之上的巨大爆炸声他始终听不真切。但他记得姜承録一直抱着他的那双手,自始至终都从未松开过。

“小虎已经撞沉那艘船了。”洪浩轩仿佛是要给他出气一般,用添油加醋的语调描绘着,“就‘轰——’的一下,炸得可响了,什么都不剩下了哦。”

他仍旧低着头不说话。洪浩轩愈发关切地凑上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小跑过去给他端了一碗晾好的糖水喝。

是热的啊,他想,洪浩轩的手是热的,这碗水也是热的。

史森明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滴在那碗甜甜的糖水里。洪浩轩手忙脚乱地把碗先放到一边,又跑去翻箱倒柜地给他找帕子。

“我想先睡一觉。”史森明背过身去,任眼泪无声地落在枕头上,“我醒了会喊你的。”

洪浩轩伸手拍拍他的肩,也应了他的意思往外走。走到一半又突然折回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他的被子上。

“没办法,船上没有厚被子。”洪浩轩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那我走啦。”

他轻手轻脚地合上了船舱的门。站在甲板上的李元浩正在尝试着点烟,咸腥潮湿的海风吹得火星明明灭灭。几番失败的尝试让李元浩皱了皱眉。于是他走到李元浩身前,帮忙挡了挡扑面而来的风。

“The Shy没事了?”那根烟终于开始缓缓地燃烧起来。他看见李元浩脸上还算轻松的表情,试探着问。

“有事,但他命硬,死不了。”李元浩呼出一口白烟,掸了两下灰,“EDG的船队在路上了,三天之内就会到。”

洪浩轩靠着船舷在甲板上坐下来,看着星空的眼神有些茫然。

“所以……都结束了吗?”

月光洒在波涛上。在星星点点的夜空下,海面上仿佛漂浮着千万片银光闪闪的鳞片。李元浩低头看了看,洪浩轩的眼中隐隐似有银色星光涌动。

“过去了。”李元浩笑了笑,“但永远不会结束的。”

“……我还是会想,如果他也在这里。”

洪浩轩毫无征兆地开口,银色的月光从他眼中无声地滑落,在甲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李元浩递了根烟给他,没再回答。

“你想死,那我就陪你去死——”

十年前的李元浩在战场上对他的队长吼出了这句话。那一年的刘世宇总爱孤身往火坑里跳,而他们只是硝烟战火中的千万人之一。他和刘世宇心照不宣地视其为一个誓言,但谁也说不准先食言的人到底是谁。

简自豪一把长枪下孤魂无数,他替简自豪瞒住了刘世宇。刘世宇多年以来都在试图另辟蹊径,他也同样替刘世宇瞒住了简自豪。

——他的队长一直在尝试着把RNG的实权从首都剥离出来,明凯只不过是抛出橄榄枝的那个人。

想来他偶尔也会觉得很为难,简自豪和刘世宇似乎都认为他是那个能够被信任的人,但这场不足为外人道的博弈最后终究是刘世宇赢了。或者说到底还是刘世宇更决绝一些,强势如简自豪最终也选择了妥协。

少时他们之间也曾知无不言,可年岁渐长,哪怕一起走过再多的路,喝过再多的酒,有些东西也终究难再说出口了。

“你怎么敢把这些告诉我?”唯二的知情者严君泽这样问他,语气认真到像是在质问。

“那两个畜生……万一哪天我死了,总得有别人去管管他们。”他轻轻松松地对严君泽笑,“别扯了,难道你觉得我应该告诉浩轩和小明?就算我说他们不会偏心,你信吗?”

严君泽是可以被信任的,他想,会一碗水端平的,可以终身相付的那个人。

随后严君泽便看着他叹气,眉峰深深地皱了起来。

“李元浩。”严君泽罕见地没有推开他,反而伸手拢住了他的肩,“你不累吗?”

他被问住了。

严君泽抓住的重点显然并不是他想说的——但是又有一些很古怪的东西,酸甜苦辣,一瞬间全都在他心底炸开。严君泽轻描淡写地略过其他种种,最后问他的只有这个问题。

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严君泽在此类事件上其实看得相当通透,他偶尔会希望简自豪和刘世宇能有严君泽一半的通透。或许他自己也没什么资格评价他们,多年相知终究让他不忍心背叛其中任何一方,但他有过阻止的机会,他或许是那个唯一有过机会的人。

“如果你要认为是你的错……那我也一样有错。”

严君泽仍旧淡淡地对他说着。海上的信号也似他们的小船一般浮浮沉沉,严君泽的声音是大病初愈的沙哑,他心里有根弦在那一刻彻底烧断了。面前的波涛和月光都模糊成了一片银白色,他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带着小明过来吧,不用去IG找我了。”严君泽轻声说,“我在这里。”

他再次见到严君泽的那天,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

严君泽没有撑伞,清瘦的背影没在三月淅沥春色中。齐腰高的荒草生长得繁盛,洪浩轩不得不走在最前方,抽刀劈开肆意生长的藤蔓。他怀中的史森明仍旧睡得深沉,只是在微凉的春雨中微微打了个寒颤。洪浩轩听见这声响连忙折回来,脱下外套轻手轻脚地盖了上去。

“跟我来吧。”

严君泽垂眸看着他怀中的史森明,青翠春色衬着眼中一片温软。

幽长古道一路向着深山中蜿蜒,石阶上覆辙青绿苔痕。严君泽回过头来想替他抱一抱史森明,然而后者在睡梦中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袖口,最终无从下手只好作罢。洪浩轩独自一人走在最前方,毛毛细雨粘在栗色的卷发上。他毫无理由地记起他第一次见到刘世宇的那一天,滚圆的清澈水珠从树叶上滑落。于是他问刘世宇,“要一起吗?”

穿过细窄的山门,他看见一片豁然开朗的翠绿色平原,老旧的建筑群上爬满了蜿蜒着的藤蔓。戴志春正领着一队人忙忙碌碌地清点着往来的货车,见到他们时十分欣喜地遥遥挥了挥手。他怀里的史森明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睛,严君泽见状伸手把人从他怀里接了过来,他终于能够活动一下酸痛的手臂。

简自豪站在远方高楼之上。那道目光越过茫茫细雨,径直落在史森明紧闭的双眼上。

“简自豪。”李元浩抬起头,比了个唇形,“你欠我。”

他看见简自豪的眼睛仿佛在微笑,却仍然别过头去躲避他的视线。前方的严君泽只是用余光略略一瞥,权当作没有看见这一幕。洪浩轩已经跑去拉开了铁栅门,示意他们赶紧带着史森明进去。

到底是入春了,他想。

“所以RNG,就……嗯,直接被砍了三分之一的辖区?”喻文波一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面包,一边瞪圆了眼睛问宋义进,“太惨了吧,那丢给谁呢?”

“周边几个工会,见者有份咯。”坐在沙发上的宋义进耸了耸肩,“反正你不用想,怎么样都跟我们没关系。”

“他们也不继续反抗两下?”喻文波咽下两口面包,撑着下巴仔细思索了一番,“听起来真的亏。”

“谁知道?他们觉得不亏就行呗。”王柳羿走过来,递了一杯热好的牛奶给喻文波,“你没觉得,他们看起来其实挺乐意的么?”

“你这么一说……”喻文波细细回忆了一番,“我还以为他们只是在我们面前,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悲痛。”

“这还不好猜?”楼上的高振宁听见他们闲聊,远远地插了句话,“喻文波你蠢得没救了。”

喻文波撸起袖子就往楼梯上跑,嘴里还塞着小半个面包。王柳羿翻了个白眼,把他没喝完的牛奶一饮而尽,坐下来陪着宋义进一起晒太阳。

楼上的高振宁眼疾手快地扣上了门,趁着喻文波踹门之前把门反锁了三圈。喻文波正欲站在门口大声还击一番,在开口的前一瞬间想起房间内还住着谁,硬生生地收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喻文波你先擦擦嘴再打行不?”王柳羿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喝个奶你都能喝歪来?”

宋义进在一旁跟着笑,被点名的喻文波不情不愿地下了楼。一直握着门把手的高振宁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躺在床上的姜承録冷冷淡淡地把头转过去,只当作没看见笑嘻嘻地在他床边坐下的高振宁。

“几点了?”姜承録闭着眼睛,随意地问了一句。

“下午了。”高振宁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相当愉快,凑过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要不要下去走走?”

姜承録轻轻摇了摇头,眉间还是露了几分难掩的倦意。

高振宁于是也不再和他说话,只是脱了外套丢在椅子上。又掀开被子看了看绷带下的情况,而后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躺下。

“还是觉得很奇怪。”高振宁避开伤口抱住他的腰,鼻尖蹭着他的耳廓,“好像一直在我耳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一下就消失了。”

姜承録只是“嗯”了一声,一动不动地枕着他的手臂。

“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没了。”高振宁长叹了一口气,“感觉真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姜承録没再回答他,一时之间唯有深长的呼吸声回荡在房间里。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耀眼的金边镀在少年浓密的睫毛上,在眼下投下一排阴影。

他心里有个角落被人猛地戳了一下,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全都融化在鼻尖萦绕着的熟悉味道里。姜承録和他相扣的指尖微微颤了颤,像即将入睡的小动物一般在他怀里无意识地蜷缩着。

“午安。”

他心念一动,低下头去亲吻姜承録的额头。

事后分析起来,有一点倒是很值得注意的,在那个蛊惑人心的声音从他脑海中消失的那一天,EDG的队长同时从明凯换成了田野。

整个EDG上下对于明凯的去向闭口不谈,于是也无人敢随意开口猜测。田野私下里对宋义进说明凯只是去了他想去的地方,眼神中却隐隐地浮动着一些晦暗不明的东西。他们都知道明凯与联盟联系颇深,也就没有再细问下去。

看起来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接受度良好,包括田野本人。

胡显昭独自一人躺在海边的沙滩上,初春的阳光温度正好,腥咸的海风都多了那么几分柔软的味道。田野来的时候他正在试图用沙子堆出一个城堡来,却因为身后的脚步声分了神,手一滑把刚刚压好的沙子戳得缺了一块。

田野“扑哧”一声笑出来,弯弯的眼睛和嘴角在初春的阳光下分外好看。

——然而田野胸口新添的那个徽章就不是那么好看了。原本别在明凯胸口的银色金属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眼,他下意识地就把头别了过去。

田野注意到他的视线,笑了笑,在他身边的沙地上坐下。

气氛好像莫名地有些尴尬,他便也赌气似地不主动和田野说话,百无聊赖地数着远处涌来的波浪。在他数到第三十七个的时候,田野伸出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想不想跟我去出个差,散散心?”田野轻轻笑了笑。

“去哪?”胡显昭顿时来了兴致,又怕表现得太明显似的,连忙收敛了几分,“不是还有很多别的事吗?”

“都可以先放一放。”田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们去接多多回来。”

胡显昭瞬间警惕了起来。然而田野眼中涌动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色彩,仿佛是陷在一段经年的回忆里。他明白那大抵是来自田野的少年时代的,他没能参与的那些过往。

“我在KT有个朋友。”田野轻声说。

胡显昭不置可否,只是以一副“你肯定瞒了我些什么”的表情看着他。这个场景其实分外眼熟,大概两个月前,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明凯的。

曾经他以为自己不用接触的,一生都无须触碰的那些东西——潜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算计谋求——时至今日他才算彻彻底底地明白,在他不通人事的那些年岁里,这些东西其实都一分不少地压在明凯的肩上。

他当年不解明凯为何要彻夜不眠地坐在书桌前发呆,而今想来却是越发的五味杂陈。

“说实话。”胡显昭仿佛察觉到他的情绪,无比认真地抬头看着他,“我觉得你这个队长做得还不错,虽然离好还差很远吧,但真的还不错了。”

——这显然是胡显昭式的夸奖,明明诚恳到不像是在夸奖,他却依然很不争气地高兴了起来。

“走啦,田野。”

胡显昭拍了拍身上的沙,朝他伸出手。

田野只是微微一愣,便也把手递了过去。

从前他只知道明凯老谋深算。如今想来,李汭燦的那双狐狸眼睛里同样透露着十成十的狡猾。

世上最难算计的不是一场战役的结果,而是变幻莫测的人心。

“我知道Faker一定会保我。”多年后的李汭燦这样告诉他,上挑的眼角写满了狡猾,“李相赫他这个人啊……最怕的就是欠谁人情了。”

他有些好奇这得是一个多大的“人情”。bang的死讯震惊了整个联盟,Faker自己都在前线自顾不暇,却来得及嘱咐人将李汭燦连夜送去了KT。

事实其实并没有田野想象的那么复杂。对于李相赫而言,他在离开首都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切都和裴俊植所预料的分毫不差,擅自离开首都就意味着放弃全部——然而天平的另一端放着的东西太过重要了,重要到超出了其他的一切。

“我觉得,其实还可以接受?”

裴性雄坐在燃烧的木柴边,借着昏暗的火光,一字一句地给李相赫读首都发来的消息。

“辖区也好,军队也好,交出去多少我都无所谓……说实话比我想象的也好太多了吧。”裴性雄摊了摊手,“我之前都以为来杀你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李相赫没有回答,只是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睡在干草堆上的裴俊植。

“怎么了?”裴性雄察觉到他的眼神,心下了然,“俊植有时候……还真是过于聪明了啊。”

在他放下一切离开首都的时候,联盟原本拥有镇压住整个SKT的机会,但最终却没有这样做,唯一的解释就是联盟仍然需要着他们。

至于原因,其实也一目了然。

他们的辖区里最繁华的南部被整个并入了KT。在联盟的眼中,是宋京浩联手姜承録杀了裴俊植,从他嘴里撬出了最高权限的机密,而后还以S级哨兵的身份加入了实力大增的KT。此消彼长,他们永远不会允许一方的势力膨胀到超出控制,这大抵就是裴俊植告诉宋京浩一切的原因。

而既然非死不可的裴俊植已经死了,SKT也就不再有非亡不可的理由。

他们的狙击手大概早就在心里算好了一切,唯有李在宛是他们都没能想到的那唯一一个变数。

“裴俊植。”

李相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黑色的眸子里仿佛燃烧着火焰。

“我不会以什么身份要求你站起来,说一些SKT还需要你之类的鬼话,你醒之后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都不会管你。”

“但你给我听清楚了,逃避现实没有任何作用,在宛不会回来了——哪怕你再睡一百年梦也是假的。你在梦里看到的全都是假的,再完美再让你高兴,也都是假的。”

“他希望你自由……俊植,不是在梦里。”

李相赫的声音陡然柔和下来,话语到这里却戛然而止。裴性雄轻声叹了口气,李相赫只是在昏暗的火光中垂着眼睛,既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仍旧闭着双眼的裴俊植。

“性雄哥。”

李相赫低低地喊了一声,拿起了挂在岩壁上的军刀。

“我知道。”裴性雄对他笑了笑,“我会带着他去北边避风头……相赫,你一路小心。”

裴性雄看着他孤身一人走进茫茫夜色中,当年稚嫩的侧脸被时光打磨得坚毅,瘦削的肩上落满了银色的月光。李相赫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或许自他十七岁那年选择了这条路开始,就注定了不会再回头。

他只愿在每个孤独的长夜里,漫天繁星会替他照亮李相赫脚下的路。

“请重复一遍。”

冰冷的电子音回荡在空空荡荡的纯白色房间内,唯一的一个摄像头正高悬在姜承録面前,在虹膜上来回扫描的激光让他觉得分外不适。

“bang死了,我杀了他,Smeb也在旁边。”

“请详细描述。”

“Smeb的枪打断了他的右腿肱骨。我在零点三秒内开了枪,他躲开了那一枪并在我的右手小臂上造成了贯穿伤。他的右腿拖慢了他的行动速度,我跳起来,然后用刀刺穿了他的心脏。”

姜承録抬起头,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着事实。

他额上的冷汗直往眼睛里流,与其说这是任务报告,倒不如说这是一场漫长的审讯。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让他觉得伤口又开始隐隐地痛了起来。或许联盟没有第一时间就把他押到这里来,已经称得上是仁慈了。

“请描述时间地点。”

“边境以北一百里……安塞河上游的一道瀑布。太阳纪年法二月二十号,日出的时候我在那里碰到了Smeb。二十分钟之后,bang也出现在那里。”

“请再重复一遍。”

“太阳纪年法二月二十号,日出的时候,我在边境以北一百里的安塞河上游碰到了Smeb,大约二十分钟之后bang也出现在那里。在大概十分钟的交火之后,bang的右腿肱骨被Smeb打断了。我在之后的零点三秒开了枪,他躲开了,一枪打穿了我的小臂。我跳起来,用刀刺穿了他的心脏。”

姜承録挺直了背脊,分毫不让地盯着面前的摄像头。

“报告通过。”

良久,度秒如年的沉默终于被他所期盼的那句机械音所打破了——他这时只觉得全身像是在水里泡过一样的大汗淋漓,连带着整个喉咙都在冒烟。

姜承録再难维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前倒。他听见门外似乎传来了争吵声——有谁一脚踹开了房门,在他以为自己要在地上摔个头破血流的时候,有一双手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真的畜生。”高振宁咬牙切齿地在他头顶说,“这样都能连夜审你六个小时?当审犯人呢?”

姜承録张了张口,近乎完全哑掉的喉咙让他说不出半个字。门外的卫兵们被高振宁这么一闹,上来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都只好站在一边愣愣地看着。

“两位可以走了。辛苦了。”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淡淡地发话。

高振宁白了他一眼,鼻孔里挤出半个“哼”字,抱着姜承録就往门外走,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旁边的人都被他这副样子吓得纷纷往两边走。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们硬是在他面前让出了一条路来。

“年轻人啊。”男人也不恼,只是在他们身后笑着评价了一句。

姜承録罕见地没有对他的这番行为做出评价,安安静静躺在他怀中模样实在乖顺得过了头。

“你……”他正要开口,低头便对上了姜承録直视着他的一双眼睛。在太阳尚未升起的时刻,仿佛有星光和晨曦同时落在那双眸子里。在墨蓝色的天幕下,远方似乎隐隐有火红的朝霞显现。

“宁。”姜承録毫无征兆地开口喊他的名字,轻轻地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我们回去吧。”

他只觉得整颗心都温软一片。远方的喻文波闲闲地倚在车边等他们,王柳羿打着哈欠靠在他肩上。朝阳正在他们身后缓缓地升起,那辆小车仿佛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车里的宋义进早就备好了热水,小口小口地喂给枕在他腿上的姜承録润喉咙。坐在驾驶座上的喻文波伸了个懒腰,顺手帮旁边的王柳羿扣上了安全带。

“走了——”

喻文波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小车似离弦的箭一般向着天边飞驰。陡然升高的速度让宋义进差点一头磕在座位上,于是便又激起了王柳羿秀秀气气的一声嗔怪。

——恍若他们五个在大漠黄沙中的第一次初遇。当时那个似幼狼般恶狠狠瞪着他的少年,如今正安安静静地枕在他腿上,与他手指相缠,强有力的心跳声在他耳边,呼吸萦绕在他的肌肤上。

宁。他在晨曦下对他说,我们回家吧。

END.

作者语:后记和番外单独发了一个文章,因为正文太长,全部放一起怕会卡。

有三篇番外是没有上网,专门放在本子里的,CP分别是马壳/宁羞/芽花,加起来大概三万字吧,就不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