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 · 北境系列

世界观

【中洲-LPL】

LPL对应中洲。中洲是一整块完整的大陆,最北方的北境常年冰雪覆盖,又与外敌接壤,是IG所守卫的地方。北境以北是羽人统治的大陆(LCK),二者之间隔着一道冰峡天堑,上面常年吹拂着强风气流,哪怕是羽人也很难从高空飞跃。

关于中洲的政体,基本是基于君主立宪制,最高权力机构是内阁而非君主。但是和西方的君主立宪制又有所差异,详细的我不罗里吧嗦,可以参考明代的内阁。

明凯曾经是内阁任命的三军领袖,在某次战败之后被削去军权。但由于他在军中威严仍在,又因为田野和胡显昭守护南境拥兵自重,牵制着王都随时想要除掉明凯的一部分内阁,所以内阁不敢真的对他做什么。

明凯被囚在城郊十年,身边守着中洲唯一的羽人李汭燦。

关于LPL的故事:海峡之战RNG惨败于SKT,此后宋义进以人类之躯渡过冰峡而来,多年后成为世代守卫着北境的学府校长;最纯粹的剑者姜承録,毁誉参半的高振宁;相伴天涯的喻文波和王柳羿。在海峡之战失去所有的史森明,孤身一人带着刘世宇的刀,简自豪的枪,他所拥有过的一切。

明凯见过鲛人,童扬就是鲛人。

大概是明凯带着海军东巡的时候碰见了洄游的鲛人群。无数鲛人跃出水面,冲撞着船舱,明凯握紧栏杆才不至于被掀翻。水开始从破洞往里灌。他用牙关紧紧咬住那把匕首,在千钧一发之际掷出,黑暗中听见了什么钉进血肉的声音。

暴雨泼洒着落在甲板上,船舱开始缓缓地下沉。

他把童扬的尾巴钉在了甲板上。

【北境以北||云中城-LCK】

并非所有北境以北的种族都是羽人。在我的设定里,羽人其实只有SKT和SSG两脉,而且是两个不同的种族,虽然都尊faker为王,但举个例子,就好像唐朝时期的汉族和其统治下的少数民族的关系。

羽人的统治区域有两块,北境以北的大陆,羽人治下的人类生活在那里(例如rookie就出生在那里)。以及浮空岩上的云中城。

三星应该是羽人里的异类:世代生活在雨林里,野性不减的一个族群。

雨林里有青石铺就的神庙,刻着繁复花纹的雕饰,上面覆满青苔。春天的时候他们赤脚走过,足尖踏在清凉的积水中。

善于合作,野性难驯,自成一脉。

我想讲的故事很多:三星的质子姜旼丞在云中城遇见的搞怪人类剑客金东河;十七岁荡平四海的羽人之王李相赫;野心勃勃的姜赞镕,与最终伤痕累累,扬帆远航的李民皓。

关于浮空岩,那是一块相当奇特的巨型岩石。不借助任何外力,悬浮在地面之上大约七公里的地方。

在羽人的神话传说里,混沌时期天地初开,有神明亲手劈开天地,从此泾渭清浊才开始分明。天空在震颤中不断上升,期间不断有碎片掉落。浮空岩就是这时遗落下来的。

羽人认为浮空岩是天空的碎片,他们认为自己是造物神最宠爱的种族,而浮空岩是造物神赠予他们的宝物,因而有别于其他岩石,能够悬浮在空中。

后来西洲有学者Rekkles去研究浮空岩,发现它浮空的原因只是因为它的磁极和大地不一样。于是那个学者大胆猜测,羽人的那个神话应该是指上古时期的一次小行星撞击,那次撞击导致了大地内部磁极翻转,所以磁极相斥,因而浮空。

总之,羽人在浮空岩上建立了云中城。由于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只有羽人能够到达云中城(当然也有被羽人抱着飞上去的人类,比如那个西洲的学者,被他的挚友Deft抱着飞上城池的Rekkles)。

那位学者猜测是小行星撞击导致的磁极倒转也是有理由的,因为中洲的神话传说里也有类似的故事。

中洲的传说是这样说的。在上古时期,有怪物栖居在地下,每过数十数百年就会出来作孽,导致地动山摇,大陆裂变(其实就是地震)。后来有勇士手持名剑,带着一百门徒开凿深井,一直至于地下深处。人们集合部落之力,把那怪物连根拔起。当时天地为之变色,大陆沿着四面八方碎裂。

后来在大地上形成了放射状呈现的数条大峡谷。至于那个被拔出的怪物,在中洲的传说里,它挣扎让大地伤口迸裂,因而流血,形成了中洲最大的内陆湖。

后来西洲的那名学者发现那片湖其实是个陨石坑,因而把传说中描述的此次事件猜想为小行星的撞击。

至于勇士手中的那把名剑,其实后来是小姜的佩剑。这是一个关于他的佩剑的神话传说。

但是小姜不信,他觉得那把剑只是普通的好用。有人告诉他这个传说,他嗤之以鼻。

小姜的逻辑:因为我是最强的剑客,所以你们才认为我的剑也有故事。

【西洲群岛-LCS/LEC】

西洲没有完整的大陆,最大的岛屿就是他们的中心岛。因而西洲人擅长造船,同时擅长蒸汽机以及一系列重工业技术。西洲人的工业核心就在他们的中心岛上。

西洲分成两系,LCS/LEC南北相对,历来互相争斗暗中攀比。因为西洲没有大陆都是群岛,所以西洲人的政治体系是以岛来划分的,非常松散。每个岛的岛主拥有自己的舰队,名义上彼此之间是属于同一阵营,外战时需要互相响应,但这一制度只有道德约束,没有更强的约束。

所以西洲人的一生通常需要航船驶过七片大洋,在中洲人和羽人眼中他们与海盗无异。总之,以G2为代表,西洲人的一生充满冒险。

永不言弃的彭亦亮;像毒蛇一样伺机而动的perkz——世间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对手;承君一诺的caps;孤独的岛主rekkles;恪守信条,独木难支的比尔森。

【关于corejj的双翼】

corejj是折断了翅膀从天上坠落的羽人。上面说到,羽人分为SKT和SSG两脉,是两个不同的,存在矛盾的种族。

羽人的王权是唯一的,但三星系也有自己的野心。矛盾的根源是浮空岩只有一块,土地资源有限。三星系的羽人并没有在城中居住的权利。安掌门最后在一次对云中城发起的奇袭中赢了李相赫,但他放弃了占领城池自己统治。

因为他发现由此会引申出一系列问题,羽人的内战会持续下去。但是王权只有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不为王,王必容不下你。

所以安掌门放弃了称王。尽管他曾经用剑指着受伤的羽人之王,看李相赫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尽管他曾经真真切切地战胜过李相赫。

他没杀李相赫,所以他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但是他没给矿留退路。

李相赫迫于压力开放了云中城,让三星系的羽人也拥有和城中居民同等的权利。但同时他也要解除矿的威胁,偏偏矿又不服他。李相赫对他本来就有杀心。最终矛盾爆发,矿被缚在城门口的大理石柱上,所有人都看着。李相赫发了一条通告,让理事会决定矿的生死。

平民,权贵,大家都觉得矿应该死,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得到过羽人的认可。

然后曺容仁的翅膀是怎么断的呢,他带着矿逃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拦截他们的电网。他不想被带回去,所以挣扎的时候扯断了自己的翅膀,从空中坠落。

最后他坠入海中,被恰巧航船经过的彭亦亮所救,从此跟随他扬帆远航。

以上。

大事纪

中洲有五位受封的剑者守卫着北境,在数年前的海峡之战中一战成名。

宋义进是现任的首席,然而这些年来门下行动松散。出于不知名的原因,高振宁已经消失了整整五年。王柳羿和喻文波四海为家。北境的最高学府里,你如今能见到的参与过上一次海峡之战的人,除了坐镇一方的校长宋义进,只剩下北境最有名的剑者姜承錄。

姜承錄其实是留下来陪宋义进的,宋义进知道他不喜欢热闹,也没给他安排太多的课。但人人都仰慕他的剑道,于是宋义进被烦的不行,就定了个规则,姜承錄每年只带一个人,只有最优秀的学生可以成为他的学徒。

小乐言是学府里千万学徒的其中之一。对于他们而言,姜承錄是中洲被受封为剑者的五人中,最后一个还授课的人。人人都渴望成为他的学生,但偏偏小乐言不想。

不想的原因很简单,一个是因为他叛逆,另一个是因为他自信。他讨厌别人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但这样不情那样不愿,偏偏最后又是小乐言成了姜承錄的学生。

当年的五个剑者之间为人津津乐道的江湖传说其实小乐言也有所耳闻。只是关于高振宁这个人,似乎有一些扑朔迷离的真相。人们说高振宁叛逆,不是那种孩子似的叛逆,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仿佛本能一般的叛逆。

小乐言曾经坐在窗下偷听过老师和校长的聊天,隐约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姜承錄从来没有试图找过高振宁——“哥的话他都不听,我的话也一样”——他的老师这么说道。

于是小乐言就这样不情不愿地当起了姜承錄的学生。在姜承錄某一天告诉他自己并非当世最强剑者的时候撇着嘴吐槽,“您还不是最强那谁是。”然后姜承錄就轻轻笑笑,说当年受封为首席的不是我。

小乐言讨厌姜承錄就讨厌在这里,他明明比别人都要优越,还喜欢云淡风轻,其实就是在装逼。

他还不得不拍手叫好,说“老师果然中洲第一剑实在是太谦虚了”。

宋义进说姜承錄其实不是在装逼。“小姜只是有点轴”,这是宋校长的原话——姜承録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他真的认为有人可能比他强,就直接的说了。

小乐言问,那当年受封为首席剑者的人到底是谁。然后宋义进笑着捏小乐言的鼻子,说有些事小孩子还是少知道的好。

身为姜承錄唯一的学生,人们渐渐开始把目光放到小乐言身上。但他和他们想象的其实是不大一样的——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有些人指望他去取代那个消失的剑者,但他总觉得那些离自己很远,像山一样,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姜承錄的右肩上有一道伤痕,他也知道那是为高振宁受的。

上一次海峡之战还写在史书上,在画师们的笔下,羽人们的翅膀遮天蔽日。

姜承錄教他读那段书,给他细细描摹羽人翅膀的形状。他问他的老师为何要为一个非同道者受伤。姜承錄告诉他当时明月和今日割袍其实并不矛盾。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并不会被抹去。

羽人们生活在海峡的那一端,他们的领袖是个不会老去的人。中洲人生来便是弱势,十年前明凯曾经一箭射穿了羽人领袖的翅膀,那只箭至今还陈列在王都的纪念馆里。

可是十年了,李相赫看起来还像当年那样年轻。

明凯的身边养着中洲唯一一只羽人,他们说他背叛了族人,飞跃冰封的海峡来到他身边。明凯已然被削去军权,可那个羽人十年如一日的守卫在他身边。

中洲人善用刀剑。追溯到第上一次海峡之战,明凯就曾经是当世最顶尖的那个。而西洲人则格外与众不同。西洲没有完整的大陆,只有零星的群岛。西洲人在船上出生,在船上长大,船上满载着长枪火炮。白色船帆遮天蔽日,他们的骨子里为冒险而生,为冒险而死。

彭亦亮没事的时候喜欢坐在桅杆上,眯着眼睛看蔚蓝色的天空。某一天他抬头时却看见了从云层中坠下的小小一点,彭亦亮惊奇地吹了个口哨唤醒船上昏昏欲睡的水手。随后看见那一点朝着海面之上垂直坠落——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个扯断了翅膀的羽人。

“我们好像捡到宝贝了。”他的大副握着香槟酒,呷了一口,“赶紧去捞啊船长。”

那一天彭亦亮终于明白,原来天上真的是会掉馅饼的。

在西洲,彭亦亮有一个争斗了多年的死对头——听说Luka最近拐来了一个厉害的火枪手,在他们的岛上研究能打穿羽人骨骼的火器。西洲的工业水平在这些年里发展得飞速,Luka的野心其实远不止于此。

彭亦亮有事没事就把这些趣闻和那个在海上捡到的羽人说上一说。曺容仁通常会友好而谨慎地和他聊上几句。后来彭亦亮说到Luka和他的远大计划。曺容仁捧着热茶,靠在船舱上,声音还有些虚弱,但声线清晰。

曺容仁说,李相赫的骨头不会断,除非你们杀了他。

很多人都尝试过了,李相赫巨大的羽翼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伤痕,但如今羽人依然统治着整片天空。彭亦亮握着香槟酒,也不惊讶,只是笑笑。

“等着瞧吧。”彭亦亮说。

羽人们不满足于仅仅只统治天空,他们迟早有一天会试图再次跨过海峡。宋义进坐在顶级学府的办公室里皱眉头。姜承錄抱着剑倚在他的桌边,神色悠远。

“他俩玩够了,该回来干活了。”

宋义进满脸嫌弃地放飞了手中的乌鸦。王柳羿和喻文波不知道玩到了哪里,他俩倒是神仙眷侣的快活着。姜承錄淡淡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然后才悠悠地开口。

“哥,四个人不够。”

“所以你的小徒弟能用了吗?”

宋义进看着云淡风轻的剑者,目光不经意地撇过他领口那道伤疤。

“他还太小了。”姜承錄笑笑,“还是个孩子。”

“上了战场,就没有孩子了。”宋义进突然严肃起来,“你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不比他大多少。”

“我去足够。”

姜承錄淡淡地说,语气却是不容辩驳地肯定。宋义进只记得他那日离去时的背影,身后一片四月里悠然春光。他仿佛看到了还未受封为剑者的姜承錄,那一年,有个人会站在春光中等他。

Luka和Rasmus曾经乘船航过七个大洋。Luka纵身跃下最深的海沟,把决定他生死的绳索交到Rasmus手中,只为了从里面挖出一串稀有的珊瑚。为了这个他几乎死在海上的风暴中,Rasmus几乎也被掀下船去,但最后都没有松开系在腰上的绳索。

羽人们生活在天空之上,一生从未沾过海水。生长在海沟之中的珊瑚于他们而言就是剧毒的砒霜。Luka不仅仅想击退羽人,他想杀死羽人的王。

Luka把那支珊瑚制成的唯一一枚子弹交到了Rasmus手中。他用半条命换来的,唯一一枪的可能性,他们或许只有一生一次的机会。Rasmus是西洲最好的火枪手,他相信Rasmus的手甚于他自己。

在大海之上,Luka一如既往地笑得轻佻。Rasmus问他倘若他射偏了会怎样。Luka挑了挑眉毛。

“我会再为你采一只珊瑚,我的小公主。”他说。

然后在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船帆之下,Luka凑过去吻了他。

大海似乎总是一个能给人惊喜的地方。在三个月前彭亦亮捡到了一只折断了翅膀的羽人。当时的曺容仁因为大量失血在海中颤抖着。彭亦亮亲手把他抱上甲板,震惊于羽人如此奇特的骨骼手感和重量。

于是西洲的船队也开始向东启航。羽人们即将飞跃北境冰封的海沟。中洲的剑者们全副武装。

在羽人们飞跃海沟的时候,姜承錄手执长剑站在最高的断崖上,纯白衣袖飘飞,头顶是漫天的羽翼。李相赫张开双翼,高高地悬浮在云端之上。姜承錄深黑的眼中映着广袤的战场。当他的剑出鞘的那一刻,他便是中洲最锐利的锋芒。

李相赫自云端之上俯冲而下,羽人们的翅膀遮蔽了蓝天。在那一刻,渺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极细的枪响——来自深海的,淬了毒的子弹挟着劲风。那一枪穿过中洲的剑士们的袖袍,穿过羽人们零落的羽毛——径直带出一串飞舞的血珠,随风飘散。

彭亦亮站在桅杆上,远远地用望远镜看着这一幕,顺手递给了身旁的曺容仁。后者像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但却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羽人的王坠落了。”

水手们说。

然后彭亦亮点燃了一根雪茄,抽了一半递给曺容仁,眼睛里好像有一些疯狂的,孩子气的光芒在闪烁。

“停下Peter。”曺容仁无奈地笑,“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彭亦亮兴奋地把他抱起来转了个圈,打了个响指给控制室里的水手。航线立刻调转了方向,风帆被重新鼓起,朝着南边驶去。

船上满载着的军队顷刻间攻下了北境的港口。王柳羿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喻文波拉满长弓,在弓弦崩到极致之时骤然松开。在彭亦亮未能反映过来的瞬间,他只看见白色羽毛在空气中飘飞。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近距离看见真正的羽人。半年前在海上,他明明已经看见曺容仁的背后只有两道深深的疤痕。但在那支箭穿透他的身体之前,羽人的翅膀隔绝了全部的硝烟。他抬起头,看见曺容仁逆着夕阳悬浮在空中,身后是巨大的纯白色羽翼。

后来彭亦亮没事就要曺容仁把翅膀伸出来给他看,还从上面揪了一片羽毛下来,拴在自己的枪上,说Core的羽毛比黄金还要珍贵,从此就是他的护身符了。

他不在乎羽人的过往,也不问他为何会从天上坠落海中。从此之后陪他坐在桅杆上的人多了一个,他能在舒爽的海风中亲吻一个从天而降的人。上苍待他够好,足够了。

那些都是后话了。当时的彭亦亮因为太过震撼而语塞,只是上下打量了一遍曺容仁,以赞叹的目光吹了个口哨。曺容仁没有搭理他,随手抄起了落在地上的长矛。

“那是个羽人。”宋义进皱了皱眉,“麻烦大了。”

王柳羿看着站在前方的喻文波,尘烟划过男孩鬓角松软的黑发。他站在如血的夕阳下,一身清冽风骨被浸润得通透。他知道喻文波会在什么时候露出这样的表情。曾经无数血战和绝望历历在目,在身前身后空无一人的时候,喻文波便会这样看着他笑,说,公子,该我们上了。

中洲见过宋义进拔剑的人一只手都能数清。他最后缓缓地拔出了那把朴素的长剑,伸手招来渡鸦,把最后一张字条绑在了乌鸦的脚上。

“你再不回来,姜承錄就死了。”

尖锐的嘶鸣声响彻在姜承錄耳边。他在万千人中回眸的那一刻,只看见了王柳羿从城楼之上坠落,柔软的发划过喻文波的指尖,和少年绝望的眉眼。

或许他真正地无法原谅高振宁,只是始于那一天。

在那之前他从未在乎过其他的东西。高振宁是个红尘中人,不愿陪着他清苦地守在这个苦寒的北境。于是他也任他放马中洲四海为家。但是王柳羿自北境的城楼上坠落的那一天,他的人生彻底断成两截。

他不知道高振宁其实回来过,否则宋义进无法连夜带着重伤濒死的他离开沦陷区。可对他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区别,碎了的月亮回不到从前,他们曾经守卫的北境化为一片火海。

羽人们的王坠落了。西洲人的长梯搭上了冰峡。喻文波仰面躺在血流成河的土地上。按照那群海盗的风格,大概会给躺在地上的活人每人补上一枪——王柳羿柔软的发似乎还依稀缠绕在他的指尖,他不记得他们有没有说过同年同月同日死。太矫情,他大概是不屑于说的。

在远方的火枪手们缓步走来的时候,有一双纤细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踝,用力地把他往回拖。他睁不开眼睛,但是那手指的纹路他依然记得。

有一半的喻文波死在了那一天,但他也从未想过史森明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在昏昏欲睡之间看见史森明腰间那把火枪,上面明晃晃刻着uzi三个字母。那把枪和他的主人在中洲都曾经是个传奇。他在那一天终于理解了为何史森明从未忘却过。

史森明的全部都在海峡之战中坠入永夜,从此史森明便代替他们活着。

海上歌

【中洲-王都】

王都的城西坐落着一个古朴的院落,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长居此地的人都知道,那不是寻常人可以靠近的地方。

当年城西这一代遭了扒手。那贼人一夜连偷了十几户人家,却偏偏折在了这一户,被抓去见官时腕骨上还插着一片白羽。那白羽看似柔软轻盈,羽根却生生穿透了那贼人的血肉,看得官差们都瞠目结舌。

常有自以为穿着低调但仍旧难掩贵气的中年男子往来此处。人们猜测纷纭,有说里面住着隐世的高人,有说里面住着皇亲国戚。多年之后那扒手刑满释放,同其他人说起这事时仍是一副战战兢兢,死里逃生的模样。

他说,那府中养着一只羽人。

——他的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中洲只有一只羽人。

上至白发老者下至懵懂幼童,每个人都听说过明凯的名字,即便他已经多年不曾披甲上阵。十年前他曾经一箭射穿了羽人之王的翅膀,在那之后有一只年轻的羽人背叛了族人,飞跃冰峡来到他身边。

在中洲,这故事家喻户晓。

李汭燦坐在琉璃瓦铺就的屋脊上,雪白的羽翼难得柔和地垂在身后,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古朴的院落内种着各色各样的青葱草木,透过繁茂枝叶,隐约可见其中清瘦的背影。

“多多。”

明凯低着头侍弄手中的盆栽,也没回头,只是唤了一声,“把铲子给我。”

而后是极细的一声破空声。李汭燦无声地落到泥地上,把小铲子递到他手里,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木门。

“又要来人了。”

明凯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垂下了双眼。

这样的时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汭燦的翅膀尖都蔫蔫地没了神气。王都来的人一拨又一拨,这个院落近乎已经成了市井中的传说。

每一次有马车载着持节的来使敲开沉寂的木门,李汭燦都会一扫平日的沉寂,如临大敌般地蹲在墙上,一双带着杀气的眼睛来来回回扫视着来人。第一次来的官员总是会被吓得战战兢兢,然后被驻扎在周围的士兵们告知,“习惯了就好,不做什么他不会下来的。”

李汭燦唯一一次和人动手,是来使和明凯起了矛盾,在聊天的时候高声嚷嚷了几句,要去扯明凯的手腕。没人知道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那位身材微胖的使节随后就倒在地上开始打着滚呻吟,手腕上插着一片羽毛,汩汩地流着血。

李汭燦站在门口,双脚微微悬浮在空中,像冰一样的眼睛垂眸看着他。

“多多。”明凯这才出声,有些恼了的模样,“回去。”

李汭燦听了这话像是有些不高兴,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明凯叹了口气,和颜悦色地签完了身边人战战兢兢递上来的文件,起身送走了来使。直到马车逐渐远去,他才回过头来四处张望,试图寻找李汭燦的身影。

坐在屋脊上的李汭燦随手扔了个石子,也不说话,算是回应了。

春日里的阳光被繁茂的枝叶打碎。明凯似乎是有些内疚,跑去屋子里找他最爱喝的茶叶。原本握惯刀枪剑戟的双手做起这些事来倒也熟练。李汭燦坐在高处,看着他小心地把碎茶叶筛进壶里,莫名地又开始皱眉。

“你觉得这茶不好?”明凯用紫砂壶盛满一勺井水,放到火炉上缓缓地焙,随意地开口问他。

“不好。”李汭燦说,又闷闷地用石子去打墙外的树叶,“无聊。”

明凯于是便叹了口气,不仅没有生气,声音反而更加温柔了几分。

“我教你下棋好不好?”

“不要。”

别过头,倔强地咬着下唇。明凯也不再劝他,只是把晶莹剔透的棋子一颗颗摆在棋盘上,在两边铺好了小垫子。

“下来吧。”明凯抬头,朝他伸出手,“下面凉快,我泡好——”

“我说了不要!”

李汭燦突然烦躁起来,看着明凯略带惊讶的眼神,又委委屈屈地放低了声音。

“明凯。”他问,“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明凯像是被烫伤了一般收回了手,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来弥补。明凯张了张口,恐惧感突然就涌了上来,他知道明凯要说什么了。

——你走吧。

明凯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的,说过很多次。他曾经在明凯怀里醒来,背上是撕裂般的疼痛感,睁开眼睛却听见这样一句让他如坠冰窖的话。明凯对他说,你走吧,多多。随便飞去哪里,只是不要回来。

他再也不要听到明凯说这样的话。

李汭燦终于没有给明凯说完那句话的机会。在那句话音出口前,羽人展开双翼,呼啦一声飞上了天。他知道地面上的明凯正在遥遥地朝他伸出手,但他没有回头。

那天他降落在王都内最高的楼顶上,独自一人躺到星辰漫天。他怀揣着满腔委屈和愤怒无处发泄,最后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躺在光滑的琉璃瓦上,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梦见年轻的明凯穿着纯白色的斗篷,兜帽下一双锐利的眉眼。在很久很久以前,羽人的王逆着光悬浮在战场之上,巨大的羽翼被烈日镀上一层金边。三军惶惶后退,只有明凯站在万人之前,手中长弓如满月。

李相赫坠落的那一刻,阳光直射大地,三军都在呼喊明凯的名号。

他梦见了好多好多往事。他梦见明凯似笑非笑的弯着嘴角,白色斗篷如战旗般迎风招展,蓝天之上是羽人们遮天蔽日的翅膀。他在梦里问自己,为什么,明凯好像好多年没那样笑过了。

他和明凯被困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一砖一瓦逼得他要疯。他是天地间最自由的羽人,他可以驾驭人间最狂野的长风,他可以带着明凯飞上三万尺高的蓝天,他可以为他流干所有的血。他伏在明凯的膝上,他问,明凯,你为什么不练剑了?你为什么不再带着我出去骑马?

他受过伤。想杀明凯的人那么多,他可以飞跃冰峡,去往世界上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可他带不走明凯,带不走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他只能替明凯去挡那些明枪暗箭,明凯惊慌失措地回头看着他,好像有什么冷静的透明面具碎了一地。

明凯抱着他,好像要流泪,又好像在微笑。他流了一些血,但是不多。他还能再拔剑,还能杀光想要伤害他们的人。

中洲的人都畏惧他,畏惧他的双翼,畏惧他手中飞花片羽皆可取人性命,可明凯什么也没有说。青石长街上空无一人。明凯抱着他坐在大雨里,一身素色斗篷湿透。整齐的军队自两头缓缓走来。明凯说,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吧。

“多多。”

明凯修长的手指拂过他的额头,宛如院落内落满阳光。他说,“没事的,我带你回去。”

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他想说不,我不要回那个地方。他想问问明凯为什么。他读过史官为明凯作的传记。他们说,明凯的双眼见过绵延千里的战场和风沙,见过世间最奇伟瑰丽的景致,见过羽人之王伤痕累累而巨大的羽翼,并在上面留下了最深的一道。他见过月光下浮上水面的鲛人,洁白的皮肤,能让世人为之死的美妙眼瞳。见过年轻的羽人手持战旗屹立在三军之前,说要为他而战。

他见过那么多难以想象的风景,可所有的这些都将消逝,如同眼泪消失在雨中。

“李汭燦——”

他听见下面有人喊他,喘着气,声音微微颤抖。他在漆黑的天幕下睁开眼睛,满天星辰照耀着他,太阳早已不知所踪。

“李汭燦。”明凯似乎终于有些生气了,打开窗户爬上屋脊,一把拽住了他的脚踝,“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这个场景其实有些滑稽——他一觉睡醒早就没了脾气,只是继续坐在顶楼的屋檐边发愣。而明凯站在楼下的窗框上,用力地拽着他的脚踝,仿佛怕一松手他又会呼啦一声飞上天一样。

李汭燦突然觉得被人喂了一大口蜜糖,化在心里,四肢百骸都跟着甜了起来。

“快下来。”明凯皱着眉扯了扯他,“没时间给你胡闹了。”

他这才发现楼下已经围满了整齐的军队,金属盔甲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训练有素的弓箭手们以整齐的姿势张弓搭箭,无数箭头一动不动地对准了他们。

有那么一瞬间,他鬼迷心窍地想要和明凯一起死在这里。

“你先松手。”

李汭燦心虚地挪开了视线,小声说道。

“我带你下去。”

【西洲-南大洋】

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羽人只是他们舰长拾到的新玩具。

彭亦亮对任何新鲜事物总是有着过于旺盛的好奇心。没有人见过这样活生生的被扯断了翅膀的羽人,船上的水手们都面面相觑。从海里冒出头来的彭亦亮把人扛在肩上,沿着梯子爬上甲板的时候,那羽人后背上血肉模糊的残存双翼看得人肉痛。大副表情夸张地“嘶——”了一声,赶紧让人把担架抬了过来。

“见鬼。”彭亦亮小心翼翼地把他平放在担架上,暗暗惊异于羽人抱在手中如此奇特的重量感,“这只……飞天大鸟,好像也没办法指望他自己醒过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办了。”

就在随行的医官伸手去扯曺容仁身上沾血的布料时,趴在担架上的,伤痕累累的羽人突然睁开了眼睛。所有的水手们在瞬间拔出火枪对准了曺容仁,又都因为彭亦亮一个制止的手势生生停在原地。

“……你可以。”曺容仁破碎不齐的指甲缝里沾着血,颤抖着的手指虚虚伸向彭亦亮的方向,“帮我。”

“什么?”彭亦亮想都没想就握住了他的手,顺势俯下身去,毫无防备地把耳朵凑到他唇边。

“……割掉……我的翅膀。”

他费力地蹦出那几个词,声音细微如蚊蝇,但彭亦亮听清了。

曺容仁说完那几个字就由于不可抗力彻底陷入了昏睡。当时船上的所有水手都觉得他疯了——孤身一人掉在海里的羽人,能听懂西洲人的话也就算了,睁眼第一句就是要他们割掉自己的翅膀——不仅疯了,还疯得厉害。

偏偏他们的舰长像是听了塞壬的歌声,想都没想就照做了。

船上条件简陋。随行的医官把锋利的小刀用酒精灯烧得通红,曺容仁的四肢都被水手们按得严严实实,冷汗挂在苍白的脸上,胸口在喘息声中剧烈起伏着。原本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全新物种的彭亦亮反倒不忍心看了,踌躇着让他下手当心点。

医官白了彭亦亮一眼,言下之意是你杀过那么多人,怎么见这点血都要娘们唧唧的。

那是彭亦亮第一次意识到羽人双翼上的骨头到底有多硬。在刀砍进血肉里的那一刻他终于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呻吟,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曺容仁愿意以这样大的代价离开族人。后来回想起来,彭亦亮的全部想法就只剩下一句话:

——当时他一定很疼,非常疼。

从此曺容仁顺理成章地霸占了彭亦亮的床,在水手们眼中“得到了新玩具的”船长抱着一条毯子在船舱里打起了地铺。曺容仁昏睡了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绷带染血,像是水晶棺中脆弱的标本。

彭亦亮时不时地蹲在一旁看他睡觉的模样——似乎羽人连睡觉的样子都格外新奇些。睫毛在阳光下微微颤动,蝴蝶在风中振翅欲飞。他忍不住想用指尖去碰,又在曺容仁皱眉的时候及时收住了手。

羽人的嘴唇苍白,细小的血口顺着唇纹裂开。彭亦亮用小瓷碗倒了甘甜的淡水,但是曺容仁发着高烧,被他小心翼翼扶起来的时候,一口水都喝不下去。于是他按照医官所说又跑去拿干净纱布,沾湿了,勉强润一润他干裂的嘴唇。

彭亦亮的心是热的——曺容仁第一眼就明白——像是少年人那般,总是带着一点未泯的好奇心。

他其实听不懂多少西洲的语言。医官来为他换药的时候,彭亦亮通常也会跟着,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听不大懂的话。但房间里的水手们却总是被彭亦亮逗得哈哈大笑,于是他也跟着微笑。医官趁机取下他背上的纱布,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疼痛时,药已经换完了。

“看看他们,这就是西洲。”彭亦亮看着医官把沾了药粉的纱布缠在他背上,表情夸张地摊了摊手,“怎么说,现在后悔的话没准他还能帮你把翅膀接上。”

曺容仁笑着摇摇头。海上的日光透过舷窗洒在他枕边,彭亦亮突然就把刚刚想说的都忘得一干二净。

羽人对自己的过往绝口不提,兀自开始顽强地渐渐好转。像是怀揣着什么目标一般,一口口咽下干硬的食物,一点点固执地生长出崭新的皮肤,唯有背上两道正在愈合的血口是双翼曾经存在过的证明。水手们不再时时分派人出来看顾他。在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能这样勉强趴着睡觉,偏过头看一看舷窗外的海浪。

反倒是彭亦亮坐在他床边鬼扯的样子变得越来越自然。终于在某个彭亦亮单方面认为相谈甚欢的深夜,西洲人低下头来看了看曺容仁因为疼痛皱着的眉眼,鬼迷心窍地说出了那句,“这本来是我的床。”

曺容仁没什么力气搭理他,只是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深秋的海上凉风彻骨,彭亦亮的身上散发着正好的热度。

船舱随着海浪轻轻摇摆着,银色的月光照在船舷和甲板上。湿冷的海风沿着缝隙吹进来,曺容仁微微颤了颤,下意识靠向了温暖的方向。羽人的骨骼轻盈,抱在怀里的时候感觉相当奇异。曺容仁每每趴在他怀中安睡,彭亦亮都觉得自己仿佛是拥着一大片洁白柔软的羽毛。

羽人天性畏惧海洋,但却习惯了一个漂泊海上之人的怀抱。

那两道血口漫漫痊愈,最后变成属于人类的疤痕。他失去了飞翔的双翼,但是学会了用双腿站在甲板上。羽人的双眼可以看见空气中流动的微风,有了曺容仁之后寻找航行的方向变得容易了很多。于是水手们这才开始承认,天上的确是会掉馅饼的。

失去翅膀大抵让身体的重心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曺容仁一开始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看见他踉跄扶着墙前行的样子,后来发现大家都熟视无睹,渐渐地也就作罢。天气好的时候彭亦亮会背着他去甲板上晒太阳,把帆扬起来,让他扶着栏杆坐在船头上。

流线型的船破开碧蓝的波浪,他坐在视野极好的船头上,裹在身上的宽大兜帽迎风飘摆。彭亦亮问他,这样是不是就好像在海面上飞行一样。

不。曺容仁说,比那更好。

后来有一天彭亦亮心血来潮,说要教他游泳。

彭亦亮告诉他,感受海水其实就像气流一样,它会托着你飞翔。

货船被停在近岸的地方,水手们划着小艇去沙滩上买卖货物。曺容仁有些好奇地把手伸进碧蓝的海水里,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扯住了手腕。他下意识要挣扎,彭亦亮直接带着他一起跳进了海里。

对于大海的恐惧感深深地篆刻在他的基因里,随之而来的海浪把他卷进水底。曺容仁竭尽全力想去抓水面上的小船,越是惊慌身体就越不受控制。在恐惧感开始毫无道理地蔓延的时候,有一只手抓住了他。

彭亦亮在岸上的时候抱他轻而易举,在海里也是一样。

曺容仁在扑面而来的浪潮中呛了好几口,那双熟悉的手在激流中拽紧了他,直接把他抱进了怀里。

“我的错。”彭亦亮的眼睛仿佛被海水洗刷过,亮得惊人,“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怕。”

彭亦亮的声音里满怀真诚的歉意。曺容仁笑了笑,说,“我知道教人很难,peter,不是你的错。”

——这话一下就激起了彭亦亮的好奇心。在对方略带审视和探究的目光下,曺容仁很快就投了降。

“我没有教过人游泳。”曺容仁说,“但我教过人飞翔。”

“那肯定是个有趣的故事。”

彭亦亮笑了笑,没再多问。

封枝雪

小乐言在北境求学的时候,隐约从他的老师和校长那里知道了一些往事。

在北境的学府里,每个人都想成为姜承録的学生。

然而那个幸运儿并没有觉得自己就能从此一帆风顺走上人生巅峰——该学的功课还是要学,该习的剑决一样都不能落下。万众瞩目之下反而桎梏颇多,有苦难言。

他的老师不太爱说话,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总让他心里发怵。所幸校长待他相当和善——宋义进路过的时候,常常会过来问一问他的功课,笑眯眯的眼睛宛如和风拂面,令人心安。

那年春天他于窗下读书,廊前的木兰盛开如雪。他的老师佩着一把木剑站在花下,锋利的侧脸线条被衬得柔和了几分,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他抄书抄得有些累了,揉了揉手腕,自言自语般说今年的木兰好像开得早了一些。

姜承録没有回答,眼神却温和了几分。

风吹木兰簌簌,雪白的花瓣落在姜承録的剑柄上。他低头继续誊抄,没由来地想起自己在校长的书柜上偶然看到的一张黑白速写,画上两个长身玉立的人影,其中一个应该是他的老师。另一个他并不认识,但也是身材修长挺拔的少年郎。

他想得有些入神,脑门突然被剑鞘轻轻敲了一下。他有些不满地揉了揉,抬眼却只瞥见了姜承録的下巴。

他的老师没再说什么,只是要他专心。

他就这样在门前的回廊里抄了一个春天的书,花瓣时常被微风卷起,落在他的书案上。他的老师和校长在里屋闲谈,偶尔会有那么一两句话落到他的耳边。

“哥的话他都不听,我的也一样。”

他的笔顿了顿,支起耳朵想继续细听,却听不大清了。

北境当年受封的五个剑者他也模糊知晓,只是有一个人大家都避讳不谈,唯有宋义进隐约提起过,说他的老师当年有一个绝世好友,高山流水,以剑相交。真相到底还是扑朔迷离。似乎曾经有很多人咬牙切齿地憎恨着那人的叛逆,不是那种孩子似的叛逆,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仿佛本能一般的叛逆。

但他从未听姜承録提起过那个人。直到他学成毕业,跟随自己的老师同上战场。他从未听老师提起过自己的朋友,一次也没有。

但他愈发确信了传言是真的——他的老师有过一个绝世的好友,十年百年,无可替代。

他并不知道第五个剑者的名姓和样貌。然而不论那人或生或死,或是早已化成白骨任黄沙埋葬,他确信有那么一个人曾经站在他的老师身边,站在廊前那些盛开的木兰花下。也许他生性平淡自持的老师也会像所有的年少挚友一样,放下全身的防备,对那个人微笑。

他的老师并不是没有亲近之人——但校长是老师的长兄,他是老师的学生,这些都不是对等的。

也许曾经有一个人是对等的——世间曾有一个人拉着他的老师上树偷桃,下河摸鱼,可那个人如今去了哪里?

他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他的老师生性冷冽纯粹,怎么会和一个红尘客义结金兰,莫逆之交。他也不明白,倘若传言都是真的,为什么那个人可以这样一走了之?

后来宋义进笑眯眯地对他说,当时明月今犹在,但如果那个人不走,他也就不是他自己了。

这番话很复杂,听得他云里雾里。

宋义进说,你还小。

他有些不高兴,但看着宋义进眼底温柔的神色,叛逆的尖刺瞬间就收了回去。

后来他跟着姜承録进京都报审,手里捧着宋义进亲手写下的今年的《北境总之》,少不得要应酬一些大大小小的酒会。他平生从未见过老师饮酒。据说是因为年少的时候出了糗,宋义进每每念叨起来,姜承録都会有些难得的难堪,小声地喊一句”哥”。

哪怕是在宫宴上,他的老师仍旧滴酒不沾。

他多喝了几杯,又与同龄人嬉闹了几句,胆子也大了起来。说着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祝酒词,也敢去给他的老师满上此杯。

"饮不釂者,浮以大白。"

他取来酒盏,说着便要给他的老师倒上满满一大杯。姜承録却猛然偏头攥住了他的手腕,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他的酒意瞬间被吓到了九霄云外。姜承録却缓缓地松了手。

他难以分辨是不是错觉——他的老师看清了来者是谁,似乎有些失望。

多年以前,他还在姜承録的膝下迎风诵读的时候,也曾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问过宋义进很多问题。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

——我是说,老师的,那位……朋友?

——是个……挺臭屁的人。

——那为什么老师和他是朋友?

——因为你老师当年也是个臭屁的人。

宋义进笑着弹了弹他的脑门。后来他年岁渐长,隐约知道了一些秘辛,却对当年之事愈发好奇。

世人对他老师的评价大抵总是绕不开”锋芒太盛”,”锐气过重”之类的词汇。姜承録也从不在意这些。中洲第一剑也好,年少轻狂也罢,这些称号对他的老师来说都是没有干系的事。

在他求学的时候,他印象中的姜承録从来都是一身少年意气,夜以继日地想要在剑道上再精进哪怕半分,不知疲倦,不问世事。

只有唯一的一次——那天王都遣来了几个使者,说是承蒙内阁破格,要给老师的”那位朋友“也作一篇传记,语气好像是在恩赐,“看在他们曾为中洲立下赫赫战功的份上”——仿佛给了天大的脸面。

他从门缝里偷偷向里张望,第一次看见他的老师这般生气。

那双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电光火石之间,整个木门被某个扔出来的人撞得稀碎。来使叫唤着倒在地上呻吟,他的老师紧接着走过来,盛怒之下的眉宇间散发着令人生畏的杀气,单手提起了那人的衣领。

他有些惊恐地发现姜承録的手在流血,但后者仿佛全然不觉。

“好了!”宋义进的声音从大门外传来,”你难道想把他打死吗?”

姜承録犹豫着松了手,他迟疑地想把药粉递过去,他的老师只是推开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突然觉得很难过。

他的老师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好像委屈得像个孩子,又仿佛突然老去了数十年。姜承録也会累吗?他不敢想象,他的老师,他永远年轻气盛的,意气风发的老师,也会对世事感到如此疲倦吗?

云中曲(上)

姜赞镕对他说,终有一日,云中城会属于我们。

彭亦亮捡到了一只从天而降的羽人,这事儿在西洲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出了名。

西洲的中心岛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酒馆。城郊的那家在夜晚总是灯火通明。酒馆角落里坐着一个身材娇小的男人,厚厚的兜帽遮住面庞,隐约能看出是异乡面孔。听见食客们谈论起舰长拾到的那只羽人,娇小清瘦的男人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把两枚铜钱丢在桌上。

窗外下着湿冷的细雨,他裹紧兜帽走进雨中,却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一般。

他此前是不敢奢望的。可……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他搓了搓被冻僵的手,鞋跟溅起星点积水,身影很快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很多年以前,姜赞镕曾经指着云层对他说,终有一日,它会属于我们。

李民皓抬头看去,只能隐约瞥见那座漂浮在云中的城池。

世间再没有这样特殊的地方。那是每个羽人都听过的传说:混沌时期天地初开,有神明亲手劈开天地,从此泾渭清浊才开始分明。天空在震颤中不断上升,期间坠落下来的,唯一一块碎片,从此漂浮于云中。

天空的碎片,羽人的圣城。

他突然有些好奇,如今的李相赫是否仍像当年一般,数十年如一日地守卫着那个王座?

他年少的时候曾经跟随姜赞镕前去觐见羽人年轻的王。他们脱去腰间的佩剑,手捧当年封地的总述文书,走过宫殿内长长的回廊。云中城内常年漂浮着潮湿的水雾。姜赞镕回过头来拍拍他的肩膀,眼神中透露的意思是让他别紧张。

就是在那时候,他看见了一个站在回廊尽头的身影。

李相赫的脸上从来没有过多的表情。那双眼睛偏过来看着他,微微一点。

"就是他吗?"

姜赞镕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命运彻底折向了另一个方向。

也许更早——早在姜赞镕野心勃勃指着云中的那座城市之前。多年以后他九死一生,远渡西洲,带着满身伤痕半昏半醒,想的却总是在那场厮杀开始之前,他一生中最简单最纯粹的少年时光。

人们都说,三星系的羽人野性难驯,精于合作,自成一脉。

他少年时并不在意那座浮在天上的圣城。他们世代居住的雨林里长满各种奇珍异草,四季都有繁华盛开。夏天的时候,他会跟着曺容仁收拢翅膀,赤脚走过高大的岩石神庙,凹陷的甬道上盛满清澈的雨水,从屋檐下滑落。他们的赤足踩过水下雕刻着特殊花纹的石板,朝露沾湿衣摆。

年少时的曺容仁有一双漂亮的羽翼,羽毛尖微微泛着蓝色。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他亲眼看着那双羽翼被电网绞得血肉模糊,淋漓的鲜血泼洒在岩石上。曺容仁抱着他硬生生地撞进无边无际的包围里。金属丝线把他们捆得严严实实。有卫兵上前想要把他们拖走,他看见曺容仁直直地咬了上去,那人一声惨叫响彻天际,一截小指无声地掉在地上。

曺容仁眯起眼睛,血顺着唇角滑落,宛如地狱归来。

他突然想要流泪。

他被捆在城中的大理石柱上,烈日烤干滴下的血渍。他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恍惚间面前的景象又幻化成了少年时居住的雨林。曺容仁的羽翼仿佛在林间拂过他的眼角。他流不出泪,于是只能不停地流血。

“……民皓。”

他听见曹容仁的声音,好像真真切切地响在他的耳边。与记忆重合的身影在一片混乱之中冲向他,身上依稀还带着雨林植物叶子的清香。

他和曹容仁从云端向着大海坠落,在风中松开了那只紧握着他的手。

多少年以后他们在西洲的某个小岛上重逢,曹容仁久久地伫立在原地,仿佛有千万句话想说,最后只是问,民皓过得好吗?

好啊。他说。

那座城也好,城中的王座也好,他早就不再有执念。

他二十岁生日那天,姜赞镕指着天边的流星要他许愿。那一年他许下的愿望是云上的城堡。

后来他和曹容仁并肩坐在大海边。清凉的夜风拂过衣襟。曹容仁弯弯的眼角多了温柔的细纹,天边的一点微光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划过。曹容仁问他,民皓有什么愿望吗?

他对曹容仁说,已经没有了。

倘若一定要有一个,他愿意回到他一生中最好的岁月,四季都有繁花盛开的雨林。树木葱茏,草长莺飞,檐下落雨滴在泛着水光的青石板上。那座云中城好像遥不可及,远在天边。但姜赞镕告诉他,终有一日,它会属于我们。

他便怀揣着这样的信念,继续向前走。

云中曲(中)

不管羽人的王在传说中有多么威名赫赫,雷厉风行,真要按年纪算起来,他其实还相当年轻,尤其是在看着他长大的老师眼中。

李相赫养在金正均膝下的时候,还只高到他的腰上。

年轻的王位继承人甩开了所有的侍从,一个人跑去了城墙之外。整个云中城顿时慌了手脚——浮空岩外气流复杂多变,缺乏经验的羽人极易迷失方向。云层中又时常有雷暴,稍有不慎便会深陷其中,从高处坠落。

好巧不巧,乌云从远方开始集聚,看着像是暴风雨将至。

金正均轻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书卷,推门走了出去。

雨很快就开始下了。

大雨落在葱茏的树木上,清澈的水滴顺着宽大的叶片成股滑下。坐在檐下的朴载赫伸手接了一捧雨水,又随意地泼洒在青石板上。

“载赫?”

曹容仁提着竹篮,赤足踩过绘着繁复图腾的大理石长廊,轻声喊着有些出了神的少年。

“啊——没什么,哥。”

朴载赫转过身来,嘟囔着说了一句。

“赞镕哥还回来,不会是迷路了吧……”

显然不是。

通往云中城的路姜赞镕已经飞了十年,闭着眼睛都知道该往哪走。至今未归,只能是被什么事耽搁住了脚步。

然而事实与曹容仁的诸多猜想都相去甚远。当天的云中城弄丢了一个人,闹得城内监察所鸡飞狗跳,警官们个个手忙脚乱,四处奔波。

年少的王位继承人天资卓绝,果真就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

半大的小少年孤身一人坐在浮空岩的边缘,藏在一块巨石背后,两条细瘦的腿伸在外面晃悠。大雨将至,浓雾模糊了脚下的云海,依稀可以看见白色的云浪向着远方翻滚,一眼看不到边际。

李相赫尚且带着稚气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但像是有些不大高兴。

身后再次传来警官们熟悉的呼喊声,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李相赫眉头猛地一皱,脸上表情愈发沉了沉。

在警官们转头看向他之前,李相赫展开翅膀,朝着深不见底的云海一跃而下。

一滴雨落了下来。

然后是两滴,三滴,千万滴雨水朝着大地坠落。电闪雷鸣划破长空,无边暴雨开始泼洒而下。原本平静的云海瞬间狰狞起来,涌动着的乌云宛如虬曲翻滚着的毒蛇。一道惊雷在他的耳边炸裂开来,残余良久的耳鸣声几乎让他脑海中的方向感瞬间化成了一片。

湿冷的雨打湿了他尚未发育完全的羽翼,空气中急剧变化着的气流几乎将他整个掀翻——是以姜赞镕对李相赫的第一印象,完全不同于后世眼中威名赫赫的年轻羽王。

“……你是谁家的孩子?”

李相赫在风雨中微微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见一对宽大的羽翼挡在他的头顶上方。

成年羽人的声音低沉,尽管语气温和,仍旧透着一股风雨不动的威压。

“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姜赞镕伸手攥紧了李相赫的肩,仿佛怕一阵风把这小少年吹跑了似的。

他已经有好些年不曾上过云中城了,在遇到李相赫的时候还颇有些惆怅。如今云中城的守卫竟是松散到会让个半大孩子独自迷失在雷暴中了么?这孩子看着倒像是十分特别,在暴风雨中也不甚惊慌,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向上飞。可这么懂事的孩子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他看着愈发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带着李相赫穿过浓雾飞上浮空岩,这才发现崖边上站着一个人。认出那个身影是谁,姜赞镕忍不住抬起了一边的眉毛。

在看见金正均的那一刻,小少年雷打不动的那副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老师。”

李相赫略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些局促地背过手去。

这下姜赞镕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顺手提溜上来的这个孩子是谁。

虽然乍听之下让他几乎吓了一跳,但是细想想也不奇怪。他也不过就是因为嫌麻烦和赶时间之类的理由,索性弃了侍从,独自顶着暴雨往浮空岩上飞。

一个前来觐见的封王恰好遇见了王座年轻的继承人,倒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巧合。

金正均对他一笑,没有撑伞,浑身湿透,像是已经在雨中站了许久。

“相赫。”金正均走过来,略略蹲下身来,平视着少年的眼睛,“雨天外面太危险。”

原本姜赞镕以为他会再说些重话,可这个话题随后便戛然而止。金正均温和地笑了笑,伸手理好小少年湿透的额发,便把手递了过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李相赫做了什么值得鼓励的事。

……照这样养孩子,也难怪李相赫十来岁就敢在雷雨天往浮空岩下跳。

若是朴载赫敢有类似的举动,一定是家门都没出,就已经被他抄棍子打回了房间。

光是想象那种场景都足够让他窒息了。

姜赞镕只觉得自己额角又跳了跳,强行终止联想,跟着金正均回了城。

他十分清楚,在云中城的眼里他是什么。

许多双眼睛都悄然盯在他的身上,姜赞镕倒是习惯了,头都懒得回一个。羽人最危险的封王跟随金正均走过长长的回廊,前方那对师徒的话不时飘进耳朵里。

“为什么跑出去?”

“不想被找到。”

“知道多危险吗?”

“……”

“为什么不喊老师一起?”

“……”

李相赫没说话,只是攥紧了金正均牵着他的手指,看上去底气没那么足了。

姜赞镕哑然失笑。

就在那时,王座最年轻的继承人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已经足够有气势——分明是还带着稚气的一双眸子,却能够暗暗地让他心惊。

姜赞镕挑起那双著名的像狐狸一样的眼睛,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李相赫不甘示弱地和他对视了三秒,眉目间沉着的气势已经隐约可见。

果然,金正均是不会挑错人的。

多年以后,小少年转身走向王座,长剑出鞘,四海臣服。军队应征前来,把雨林围得像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姜赞镕独自在屋檐下烹好一壶热茶,看着四周葱茏青翠的草木,想起当年在暴风雨中见到的,带着稚气的那双眼睛,仍然觉得有些好笑。

“要战吗?”

曹容仁平静地问他。

“我们已经输了。”

姜赞镕笑了笑,打量着檐下的清澈的水滴,有些遗憾般叹了口气。

一个只会杀伐的主君成不了王,如今的他们胜不过锋芒毕露的李相赫,而云中城要的只是臣服。

他们需要一个质子。

姜赞镕倚在门廊上,很难猜透他眼底的那抹颜色是什么。

“哥!”

朴载赫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踩在木质地板上,少年急切地跑到他面前,仿佛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决定,眸中俱是哀恸。

李民皓停在回廊的尽头,无声地看着他们。

“让旼丞去吧。”

姜赞镕说。

云中曲(下)

“Core,你猜怎么着。”

南大洋上碧波接天,彭亦亮赤裸着上身挂在桅杆上拉船帆,嘴里叼着草帽,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我有个朋友去过你们建在天上的那座城。”彭亦亮说,“他说也没什么稀奇的。”

曺容仁轻轻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是很相信,但也不想开口反驳。

“嘿,是真的。”彭亦亮陡然拔高了声音,好像被人踩了尾巴,“这回我可没瞎说——一只羽人抱着他飞上去的,我也觉得很奇怪,一个西洲人怎么会和一只羽人成为朋友?”

“是挺奇怪的。”曺容仁垂下双眼,微微弯起唇角,“一个西洲人怎么会和一只羽人成为朋友?”

彭亦亮福至心灵,回头笑出一口白牙。

他在西洲有不少千奇百怪的老友,Rekkles和一只羽人的友谊在星罗棋布的群岛上一度传为奇谈,甚至上过不少奇奇怪怪的小报纸。他读过其中的一篇,上面说有一个羽人姑娘因为Martin金发碧眼的英俊外貌一见倾心,因而才愿意背着他飞上羽人的云中圣城,条件是Martin必须娶她为妻。

彭亦亮在甲板上读完那篇报道,随后捧腹哈哈大笑,引得水手们纷纷投来奇怪的目光。

令人索然无味的真相是,金赫奎并不是一个羽人姑娘——事实上,Martin和他的友谊始于一场射击比赛,纯粹得让人甚至没有八卦的欲望。

而Martin借助羽人的双翼直上九重云霄,最终只是为了从浮空岩上切下一块小小的样本碎片,尽显一个无趣学究的本色。

“我现在可以确定了。”

Martin回到西洲之后这样对彭亦亮描述他的研究成果,“那块漂在天上的石头的确很特殊,因为它是星星的碎片。”

西洲人总是试图用精密的测量仪器和理论逻辑解构一切,尤其是对那块天上的石头和格外难以见到的羽人——因而曺容仁只是静静地听完彭亦亮所说的话,并没有做任何评价。他知道彭亦亮在好奇什么——他的过往裹挟着巨大的神秘感,总是令野心勃勃的西洲人心驰神往。

身为羽人中的异类,他其实很多年前就读过 Martin·Larsson的研究报告。

那个西洲人有一点足够敏锐——Martin几乎是在第一面就注意到了他们在羽翼上微妙的差异。

事实上,他们多年都未曾攻上云中城是有原因的——这一点姜瓒镕也清楚。

在雨林里生活的羽人天生拥有更为宽大的双翼和漂亮的长羽毛,朴载赫生下来的时候羽毛尖就带着一点漂亮的石榴红,引得族里的长辈都啧啧称奇。他们习惯于在雨季赤着脚在林中穿行,隔水的外羽能够防止翅膀被淋湿——他们的翅膀为雨林而生,于是世世代代居住在雨林,生长于斯,终老于斯。

但云中城不一样。

云中城上气流常年变幻莫测,狂风极易折断长羽,或是让他们难以控制飞行的方向。姜瓒镕和他都很清楚,但圣城终究只有一个,没人甘心屈居人下。

他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

多年之后他和李民皓在西洲的小岛上重逢,酒后在海滩上并肩看着头顶的群星,李民皓带着醉意卧在他身边,宽大的领口隐约露出瘦削雪白的肩膀,上面那个咬痕仍旧清晰可见。

“哥当年可真狠。”李民皓半阖着眼睛,火光映出被酒意染红的两腮,“我以为哥要一口把我咬死。”

曺容仁只是笑了笑,眼角泛着温柔的纹路。

“不管我去哪里……哥都会找到我吗?”

就像那个刻在他肩上的咬痕——刻在他们分别的最后一刻,哪怕他从此毁去容貌,流亡到世界最荒凉的角落,曺容仁总是可以找到他的。

也许他还是恨的,恨比原谅容易太多。

当年羽翼遮天,旌旗蔽空,他被缚在城门口的那块大理石柱上,鲜血在烈日下蒸发,可赢家明明该是他们。

封王手执长枪,猎猎长风绕战旗。

“民皓。”姜瓒镕说,“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去看你了。”

他睁着眼睛,泪水冲开眼角的血渍滴进泥里。曺容仁被无数双手摁在地上,拽着流血的羽翼向后拖行,扯开他们紧紧握着的双手,曺容仁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扑向他,狠狠地咬在他的肩膀上,鲜血染红洁白的牙齿,仿佛想咬进他的骨头,仿佛凭此就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相赫。”

七月二十天降流火,血和杀的大雨落在云中城,姜瓒镕手握长枪站在长阶前,王座之下白骨累累,断剑横陈。

“你赢了。”李相赫靠坐在长阶前,受伤的羽翼垂在身旁,“你想要什么?”

远处的房梁在燃烧的大火中轰然倒塌,姜瓒镕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热风卷起长兜帽的衣角,枪尖折射出烈焰和崩塌的行宫。

“放所有人一条活路吧。”他说,“我不想要那个王座。”

战功赫赫的封王在残垣断壁中转身离去,李相赫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远方晨曦映出一线天光,伴着火光漫过姜瓒镕宽阔挺拔的肩线,依稀似他十三岁时城外下起的那场暴风雨,封王宽大的羽翼挡在他的头顶。“你是谁家的孩子?”那个低沉威严的声音这么问他。

九月十五,潮湿的季风从南方带来淋漓的大雨,年轻的朴载赫在雨中接过印着星辰图案的旗帜,雨林拥有了一位新的主人。

他在雨中受封加冕。司仪缓缓下跪,在茂密的树林间亲吻他的翅膀。在他小的时候,很多人向他描述那个场景,他们告诉他,在典礼上赠你亲吻的那个人,将是你一生最忠诚的部下。

他在很多年前就知道那个人会是谁。他在某个人的怀里学会飞翔,第一次展开翅膀,飞向天空。他记得那个人手掌的温度,带笑的眼角,泛着蓝色的羽毛尖,在他的记忆里生根发芽,照着雨林里经年不变的清澈阳光。

他在雨中加冕的那天,曹容仁并不在他的身边。

附录-Rekkles的研究日记1:

我从羽人朋友那里了解到,他们有一个家喻户晓的神话传说,这个故事被刻在城门的界碑上,古羽人语原文如下:

我读不懂,只能大致记录文字的形状。我的朋友告诉我,很久以前天和地是合在一起的,最初的母亲(奇怪的称呼,或许是翻译问题导致它这么奇怪,我猜相当于我们宗教里所说的天父?)亲手撑开了世界,天空在震颤中不断上升,期间不断有碎片掉落,那块碎片就是浮空岩。

恰好我从中洲人那里也听说过非常相似的故事。一位中洲射手(btw他有一个可爱的外号,中洲人叫他生气的小狗)告诉我,在古代有怪物栖居在地下,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导致大陆裂开(我确信他们描述的应该是地震)。后来有一位贤者手持名剑,集合整个部落之力,把怪兽连根拔起,大地受了伤,流出来的血变成了一个湖。

我去过那个湖,它看起来很像一个被砸出来的巨大坑洞。

我化验了从天上采集来的岩石碎片,根据它的元素标记,我可以基本肯定它是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碎片(就像我捡到的其他星星碎片一样)。

所以我想,可能在很多年前,有一颗很大的星星从天上坠落,它狠狠地撞在地上,砸出的坑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湖,留下的碎片就是这块会漂浮的岩石。

我的羽人朋友Deft听完我的研究结果之后没有说话,我觉得他好像不太相信,只是很礼貌地没有觉得我在说疯话。我很理解,我想换成其他羽人的话,可能早就把我从城门口丢下去了。

附录-Rekkles的研究日记2:

我想我应该把羽人至少分成两个亚种。Well…这样说不知道算不算冒犯,我还是不告诉Deft我在写些什么好了(但愿他的西文水平不足以看懂这段话)。

从他们的文化来看,居住在天上的显然是更尊贵的那一群(再次向我的朋友Deft道歉),他们的翅膀稍短,更加匀称,从我不多的观察来看,似乎速度更快,非常擅长在风中作战,我猜这是因为天上的大风环境造成的。

我的朋友Deft属于另一个亚种(这么说感觉真的很奇怪),他说他出生在雨林,信仰星辰,他们的家徽上画着三颗星星。我能够看出来,他们的羽毛更长(他还送了我一小瓶当作纪念),似乎更适应长距离飞行。

说到这里,他背着我飞上天的时候连口气都没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