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羽之诗
序章
西城的老君主病逝在七年前的一个雨夜。
那时Luka·Perkovic刚过完二十岁生日不久,城郊的马蹄声惊醒了城门口昏昏欲睡的守夜人,潦草的车辙印滚过潮湿的泥土,属于年幼的孩子的清脆啼哭声掩藏在沉重的落雨中。
“吾王过世——”那出自守在寝宫门口的嬷嬷之口的悲苦哀嚎很快传遍全城,听见的人都不由得锁紧门窗,将孩子塞回被窝里捂住他们的耳朵,好像窗外即将刮起什么令人不安的腥风血雨——众所周知,老国王唯一的一个儿子,玉树临风的大公早在多年前就被一场猩红热夺去了性命。否则,这王座断断轮不到一个由农家地主的小姐生下的,无名无份的私生子来继承。
在老国王气息奄奄的弥留之际,整个国家最年轻有为的两位公爵被带到他的床前——Luka·Perkovic和Martin·Larsson并肩屈膝跪在他的床前,无言地聆听他在弥留之际最后的嘱托。
“我,我就将,那孩子——”老国王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指费力地指向他们,衰老的脸庞浮现出一种垂死的,灰白色的腐败,一种介于腐烂果实和泔水之间的酸味扑鼻而来。
“Rasmus……”老国王喃喃道,“Rasmus……我的,儿子。”
一阵冷风吹开木窗,床头明灭的烛火被倏尔吹灭,黑暗刹那间笼罩一切。老国王一口痰卡在了喉咙里,他的嘴唇涨成青紫色,双眼先是不甘地瞪大而又很快地丧失焦距,在几声如破锣般的咳呕声后,那双无力的手很快重重地落在床边。
两位公爵静默地等着一旁的医生上前检查,同时抚胸垂首,最后向他们的王致意。嬷嬷悲苦的报丧呼喊随即响彻整个王宫,他们对视了一眼,同时起身,拍去毡毛大衣上的灰尘,并肩向门外走去。
Luka在长廊的台阶前停下,取下别在腰间的手套戴好,活动了一下冻僵的十指,静静地注视着远处的宫门。滂沱大雨落在屋檐上,仿佛断线的珠子,在刻蚀着繁复花纹的大理石砖上摔得粉碎。
“今天的雨下得有些大了。”一双伞从他身后的天空撑起,他回过头,随后映入眼帘的是Martin握着伞柄的白皙手指。“骑士团会把他带回来的。”
Larsson家年轻的继承人温和而彬彬有礼,就像他那头高贵却不过分张扬的金发。他有着一副浅淡而明晰的五官,两颗蓝眼睛静静注视着Luka,仿佛在黑暗中静静积蓄着星光的宝石,内里藏着的东西却叫人捉摸不透。
“骑士团是只听命于阁下的骑士团。”Luka毫不掩饰地弯起唇角,笑容讥诮,“而我们要接的是陛下的孩子。”
有一名侍从牵着马从远方冒雨走来,恭敬地停在台阶下等候。Luka不等他回答便抚胸行了一礼,转身离去。Martin看着他利落地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翻身跃上马背,只留给他一个在雨中策马远去的背影。
马蹄踏碎城门边小小的水洼,士兵们认识他肩上的金色纹章,在银色的月光下仿佛流动的金属。守城的将官被大雨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却也顾不得旁的,只能艰难地跑去拉动麻绳打开闸门。厚重的城门缓缓放下,他一人一骑策马狂奔,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和城郊稀疏的灰绿色之间。
他特意选了马厩里最好的一匹马,片刻不息地沿着最近的路狂奔直至清晨。然而等大雨初停,他到达城郊那户围着篱笆的农家门口时,刻着骑士团徽章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路边——他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篱笆上,视线只是匆匆撇过向他行礼的骑士们,无视了他们恭敬的行礼。
清澈的露珠包裹着金色的晨曦,顺着叶片的边沿缓缓滑下。身着银铠的骑士们持枪立在大路两侧,枪尖系着鲜红的丝带。Luka推开篱笆门,右手边摆着一个巨大的柴色干草垛,后面隐约露出半个细绒的金色脑袋——一双属于男孩的,干净的蓝色眼睛藏在缝隙之后,像两汪清澈的湖水,里面藏着幼兽般的惴惴不安和好奇。
Luka静静地朝男孩走来,厚底的军靴碾碎草叶,沾染上清嫩的汁液。
“Rasmus陛下。”他单膝下跪,平视着男孩的眼睛。
“你知道我的名字。”男孩似乎放心了一些,但仍旧小心翼翼地问,“你也是来接我的吗?”
他不置可否,只是偏过头看了一眼停在门外的马车,车厢上刻着的属于骑士团的纹章格外刺眼。
“当然。”他坦然回答,朝着男孩伸出手,“您的臣民都在等待着您。”
男孩沉默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双看上去穿了很久的皮革短靴已经磨出了浅色的斑驳痕迹。
“我知道。妈妈也说,我得跟你们回皇宫里去。”
“她说的没错。”他看着男孩破旧的小皮靴,“那里会有数不清的新鞋子和漂亮衣服。”
“妈妈真的不能和我们一起去吗?”男孩的声音听起来乖巧而沮丧,“妈妈是个很好的人,她吃的东西很少……她还会缝衣服,做鞋子——”
“只有像您这样高贵的人才能住在王宫里头。”他轻声说,“但那儿离这很近,只要一个晚上就能赶到。”
泪水开始在男孩的眼眶里打转,Rasmus大抵从小就是个很乖巧的孩子,被母亲教养得极好,没有想要的玩具也不会哭闹,只是像这样红着眼眶,睁着大大的眼睛,潮湿的水光蓄在眼角,却竭尽全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可以去和她道别吗?”男孩近乎祈求地拽着他的衣角,“我会说得很快的。”
“当然可以,陛下。”他伸出手,指尖在半空中不自然地凝滞了片刻,最终只是擦过男孩的鬓角落在肩上。那柔软金发的触感仿佛质地上乘的丝绸,打着卷贴在乳白色的皮肤上,细腻得宛如一缕薄烟。“我能与您同去吗?”
男孩点点头,踮起脚去牵他的手,几次也没能够到他的指尖,于是Luka低下头,俯身将男孩抱了起来。
农舍从外面看起来是土灰色的,平淡无奇,内里却被装点得整齐而简净。Luka牵着男孩走上二楼的书房时,那位小姐穿着普普通通的布裙坐在窗边的小桌前,金发整整齐齐地被一块头巾包在脑后,连一丝碎发都不曾落下。雨后潮湿的阳光洒进来,她的皮肤洁白到近乎透明,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汗毛。
“先出去吧,Rasmus。”她回过头来,声音温婉,看着男孩的眼神却像是涂抹着化不开的眷恋,“我和这位大人有话要说。”
“……好吧,妈妈。”
男孩不解地垂下眼睛,却还是听话地转身离去,甚至不忘把门关好。
“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她轻声说,竭尽全力压下声音里的愤恨,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举止仪态却仍旧端庄娴雅,“我只有一个请求……不要让他瞧见,好吗?您一定也不会希望您的陛下有朝一日憎恨您。”
“陛下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Luka在她面前坐下,坦然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是啊……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多想看到那一天啊。”
她喃喃着,全身都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她背着光坐在那里,五官全都埋没在阴影中。Luka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一滴又一滴晶圆的液体折射着阳光,氤氲在她的布裙上。
“即使我不在……”她说,和男孩如出一辙的清澈蓝眼睛看着他,潭水泛起褶皱涟漪,“您和王宫里的大人们都会照看好我的儿子……”
“当然。”他说,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把它推到她面前,“他将拥有整个王国,富有四海,万民都将侍奉他,爱戴他。”
她终于开始出声地哭泣,平静端庄的面容仿佛被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盘。Luka始终只是不甚严肃地坐在桌边,眼中并没有太多的波澜。
“药会在半个小时之后发作。”他见她终于止住了哭声,又将桌上的玻璃瓶向前推了一些,“您来得及和他告别。”
他从桌边站起,转身离开,将要推门的时候却被她拦下,停住了脚步。
“等等,公爵大人!”
她突然不顾仪态地喊,声音凄厉,眼中闪着最后一点绝望的期冀。
“柜子里放着我给他的信……加起来十封,求求您了,请您每年生日给他一封。请您告诉他……我将永远爱着他,不论去哪里,不管我在哪里……”
“当然,夫人。”
Luka最后回过头,略一点头。
“您拥有我的誓言。”
男孩走出房子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大哭过一场。
“陛下,马车在那边。”Luka抬手示意。
男孩红着眼眶摇了摇头,只是偏头看着他拴在篱笆旁的那匹骏马。他看着男孩的眼神,极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骑马对于像Rasmus这么大的孩子而言并非易事,他本以为男孩会因为害怕而不停地哭闹。可Rasmus只是像幼兽一般蜷缩在他的怀中,漂亮而脆弱的眼睛看着两旁飞速掠过的风景。骑士团的空马车跟在后头,他回头看了一眼,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四蹄愈发快速地向后蹬地。男孩惊呼一声,闭上眼睛,小小的手指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衣襟。
“不要闭眼。”Luka在他耳边低声说,“仔细看着。”
那声音隐隐地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那是年幼的Rasmus第一次体会到上位者独有的,浸入骨髓的威压。就像那座建在城中心的,金碧辉煌的王宫,仿佛裹挟着某种风雨不动的气魄。
“……您总有一天要学会骑马,所以不要害怕。”似乎是担忧刚才的话惊吓到了他,Luka放缓了声音,低沉的调子像小猫爪子挠过他的耳朵,“从今以后,这世上所有的马,都是属于您的。”
他抱着男孩一路疾行,将骑士团的空车驾遥遥甩在身后。即将到达城门口的时候,男孩已经在他的怀中睡着了。守城的将官缓缓拉下城门,他速度不减,却在看见前方的某个身影的时候拉紧了缰绳。
Martin·Larsson的金发总是十分显眼,显眼到让人厌烦。
Larsson公爵的车架停在前方,显然是有意地在等待他。西城明明有许多个城门,但不知为何,Martin似乎断定他会从这里回来。
睡眼惺忪的男孩在他怀里嘟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从他怀中跳下来。Rasmus走到Martin面前,长长的睫毛扑闪着。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Martin并没有回答,只是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单膝下跪,从侍从手中接过狐裘滚边的小红袍子,绕过他的肩披上,手指慢条斯理地抽出绢布做的带子,在他胸口端正地系好。
“去车上睡吧。”Martin温和地说,“您不觉得冷吗?”
男孩眼角还噙着惺忪的泪痕,乖巧地点了点头,便由他抱进了马车内。Luka偏过头看着他,似乎在玩味地思忖着方才Rasmus的那句似曾相识,灰绿色的眼眸如刀如匕,总是让人想起雨林中盘绕着隐匿在树叶间的毒蛇,丝丝缕缕地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我已经准备好了。”
Martin无视了他的眼神,神色和声音如出一辙的浅淡。
“下周,主教将亲手为他加冕。”
在某个晴朗的冬日,西城拥有了一位年幼的新王。
鲜红的花瓣雨洒满全城,两匹佩着金色辔头的骏马拉着银色的车驾驶过教堂,骑士们沿着大道一字排开。两位公爵一左一右地骑马跟在车驾的后方,年幼的王握着高过他的权杖站在车驾最前方,银狐裘滚边的红色长袍迎风飞扬。捆着金线的车轮滚过一地的鲜红花瓣,碾出如血般的鲜红汁液。
“你一定要高高地举起权杖。”在他们告别的时候,母亲含着泪抚摸他的脸颊,“孩子,要让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是他们的王。”
车驾停在教堂的门口,红毯尽头的王座上摆着一定小小的皇冠。Luka单膝下跪,从侍从手中取过台阶,垫在他的脚下。
在漫天花雨中,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两位公爵一左一右恭敬地跟在他身后,人群静默无声。
在很多年之后,Rasmus仍旧记得那一天金碧辉煌的教堂。阳光透过窗上色彩繁复的玻璃纸,将纹路和阴影打在头顶恢弘的壁画上。主教缓缓地将王冠戴在他的头上,他在王座前转身,冰蓝色的眼睛无声地扫视过下方密密麻麻的人群。
“天佑吾国。”
万众匍匐,山呼海啸。两位公爵并肩跪在王座前,低头亲吻他的袍角。
“天佑吾王。”
Chapter One
在小皇帝刚满十二岁的那个初春,一封从东大洋送来的急件被摆在了Martin·Larsson公爵的书桌上。
他在某个平淡无奇的午后对他的陛下提起这件事,彼时温暖和煦的阳光照耀在花园里,头戴皇冠的小少年正忙着用网兜扑一只橘色的小鸟。侍从们都远远地在院子外等着,只有一身军服的Luka·Perkovic公爵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皇帝略显繁重的礼服下摆拖在地上,已经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Luka也并不伸手搀扶他,任凭他脸上印了一道道的泥巴引,细碎的枯草粘在毡毛做的袖口和领口上。
“陛下。”
Martin轻声呼唤前方那两个玩得兴起的身影,将带了火漆的信件轻轻放在凉亭内的石桌上。
“我们在东大洋上的船队出事了。”
小皇帝赶紧示意他噤声,而后又赶忙蹑手蹑脚地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停在枝头的圆滚滚的橘色小鸟,随手给一旁的Luka比了个退下的手势,后者便从大理石桌上的摆着的手绢中取出一条,擦干了指缝间的泥土,这才朝着凉亭这边走来。
“读一遍。”Martin皱着眉头看着小皇帝越跑越远的身影,将手中的信封朝着Luka递了过去。
“Larsson家的印章——Broxah寄来的?”Luka对着太阳举起信封,有些玩味地偏过头看着他,“这不是他写给你的私人信件吗?”
“Luka,你先把它读完。”
Perkz垂下双眸,视线一行行地扫过潦草的字迹——字母之间有很多怪异的停顿和起伏,像是写信时处于某个相当颠簸的环境下。他几乎是立刻沉下了目光,再抬起双眼时,脸上的神色也凝重了不少。
“你了解Broxah,这是他在海上失踪前寄来的最后一封。”Martin直视着他的眼睛,泠然开口,“能让他和整个舰队一起覆没的不会是件小事,从我们的港口重新派舰队过去至少要花半个月的时间,太迟了。”
Luka双手合十,指尖有意无意地抵着鼻尖,闭目沉思。远方的小皇帝似乎注意到这边气氛的凝重,放下了手中的网兜,有些好奇地回头打量着他们。
“风岩现在的掌权人到底是谁?”他睁开眼睛,“Doublelift还是Bjergsen?”
Martin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所以我才来问你。”他叹了口气,“两封信我都已经写好了。”
很显然,向谁求援就意味着承认谁的统治权。Luka垂眸看着桌上摆着的如出一辙的信封,弯起唇角,眼角眉梢又浮现出那副标准的Perkovic式的神色。
“非要二选一吗?”
风岩城从很多年前开始便拥有两位城主,不论他们是如多年前一般亲似手足还是像现今割袍断义绝,这座漂浮在东大洋之上的奇异城池有且仅有两位主人,没见过它的人视它为故事中的千窟之城,亲眼见过的人谓之海上的奇景。经年的潮湿海风将这座隆出水面的山峦刻蚀得只剩骨架,镂出无数个光滑的孔洞,里面灌满强风和气流,仿佛血管中流淌着的血液。
在风岩,整座城池被阶梯状地从山脚建到山顶,精密得仿佛一个巨型的机械。人人出行的时候都习惯于带上一把薄且韧的皮伞,在风道口打开,便可借助气流扶摇直上——当然了,你得当心手中的伞不要被疾风吹跑。
出生于此的人早早地学会了驾驭疾风和海浪,要么在城池中终老一生,要么扬帆航过七片大洋——例如,它的两位城主就是如此选择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Doublelift离开风岩的那天,便也带走了港口里所有的船只。
巨大的海浪凶狠地拍击着船舱,白玉般的泡沫撞得四分五裂,如豆的暴雨泼洒在甲板上,吹得水手们几乎睁不开眼睛。在一片狂风暴雨中,唯有一个修长的身影仍然立在船头的正前方,湿透的黑发贴在水淋淋的小麦色肌肤上,底下隐约藏着一双墨玉般的眸子。
有一只小小的金丝猴站在男人的肩上,在一片风雨之中,相比东倒西歪的水手,它反倒格外安稳地抱着他的脖子。
“舰长——”掌帆的水手艰难地喊道,“还要继续向前吗?”
Doublelift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比了一个手势。水手得了命令,咬紧牙齿向下拉帆,船帆复又被鼓成满月状。向前行进了一小段路,突然从船舱底下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仿佛撞上了什么物件,金属碰撞的低沉轰鸣声震动耳膜,令人心悸。
“我们撞上什么——”
水手有些惊慌地喊道,随后又被男人抬手制止。Doublelift仍旧站在栏杆边,漆黑的眼眸直视着墨色的海水,从中读不出任何慌乱。水手有些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他脱去风衣和上衣,露出紧实的腰腹与蝴蝶骨上薄韧的肌肉线条。
“都在船上等我。”
他的声音冷静而不容置疑,说完这句话之后伸手轻轻拍了拍肩上那只金丝猴,“你也是,Jensen。”
外套被随手丢在甲板上,Doublelift纵身跃上栏杆,深吸了一口气。
“谁都不许跟。”
男人纵身跃入巨浪之下,仿佛一颗石子被投进深海,溅起一小朵清脆的浪花。他在浑浊的海水中睁开眼睛,墨色的短发如海藻般飘散,无数碎裂的木板横陈在四周,还有些尚未完全被撞碎的木质结构,想必便是刚才那声巨响的由来。而在他的脚下,一块巨大的阴影正在巨浪之中浮沉,隐约可见其轮廓。
一艘沉船。
他略略呼气,继续下潜,光线愈发昏暗——在一片明灭的水波之中,他仿佛看见了一丁点耀眼的金色。
……那是一个男人。
男人有一副端方硬朗的面庞,五官粗硬,那是一张极具男子气概的,属于武士的脸。
他一个猛子向下扎,死死地握住了男人的手腕。巨浪之下难以维持平衡,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微弱的光线,手臂再一用力,肌肉线条隆起,借着又一浪涌来的海水,终于挣扎着浮出了水面。
“放绳索——”
他在巨浪中浮沉着吐出一口水,向着船舱之上的水手大喊。浮标抛下,他利落地将绳索拴在男人的手腕上,托着他一路游向船边。
“叫医生。”
水手们七手八脚地将他和男人拽上甲板。男人的身量很沉,即便矫健如他也费了些力气将男人推上去。他试探着伸手去触碰男人的颈侧,好在还是温热的,脉搏仍旧有力地跳动着。
“毯子。”他仍旧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立刻有人手忙脚乱地拿了来往他肩上裹,又被他有些好笑似地推开,“我说的是给他拿一条毯子。”
他这才来得及仔细端详这个从海里打捞上来的男人,这副面孔似曾相识的熟悉,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尤其是他刚才潜入海底时看到的那艘沉船,船舱上似乎镌刻着某个标识身份的镀金纹章——那图案他同样觉得自己是认识的,但风浪着实太大了些,他并没能看得清楚。
“他都快不呼吸了。”医官跪在摇晃的甲板上,用力地按压着男人的胸腹,不耐地驱赶着周围挤成一团的水手,“都让开,别挡着我。”
男人的胸腔始终没有恢复起伏,一直站在医官肩上的小猴子Jensen突然跳了下来,正好砸在男人的胸口。男人的胸膛随即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指尖微微挣动。医官连忙伸手去扶他,用力地拍着他的后背,让他将剩余的水尽数吐了出来。
他抬起头,打量着周围一圈人头,眼神有些大梦初醒的茫然。
“你……好?”Doublelift试探着伸出手,仿佛怕他听不懂似的,开口时一口标准而流利的通用语,“我是这儿的老大。不用担心,你已经被救了。”
他十分慷慨地想拍拍金发男人的肩,对方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那眼神让他几乎要不自在了。
“我脸上有东西?”
“Doublelift?”男人的声音低沉得像石头,准确无误地喊出了他那个闻名遐迩的名字,“你是Doublelift?”
他再一次仔细端详着男人的脸,抓肝挠心地摸索着记忆的尾巴,终于恍然大悟般地想起了一点往事。
他上一次拜访西城应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能够追溯到西城的老君主尚且在世的时候。他与年轻而风度翩翩的Martin·Larsson公爵还颇为投契,对方送过他一把象牙做柄的小刀,他相当爱惜,直到前些年都一直带在身边。
他至今记得西城那轮像玉盘一般的圆月,他和Martin一前一后地踩在琉璃瓦做成的屋顶上,远方的钟楼缓缓敲响午夜的报时,当年的Martin甚至尚未承袭爵位,那双蓝眼睛在月光下漂亮得过分,远胜西城宫顶上的琉璃瓦抑或是教堂尖顶上的那颗宝石。
鲜少有人知道Martin·Larsson公爵的酒量其实很差,那晚他们喝了不少,以至于最后直接并肩睡在屋脊上。他在第二天清晨才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染着晨曦的天空,而是一张放大了的,端方硬朗得像石头般的脸。
他吓得几乎一蹦三尺高,直接一头撞在那男人的额头上。
“Mads……”
他和男人双双捂着额头蹲在屋脊上,Martin尚且带着醉意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年轻的Larsson家继承人支撑着手臂坐起来,眼眶因为宿醉微微潮湿泛红。
“Doublelift,我的朋友。”Martin对着那个像石头般的男人介绍,又回过头看着他,“Broxah中尉,我的家族最信任的部下。”
多年之后,他在暴风雨中与男人坐在甲板上面面相觑,恰似年少时初次相逢那般,两双眸子里仿佛倒映着十余年匆匆流逝的岁月。
“好久不见。”他笑了笑,朝着男人伸出手,“Larsson家的Broxah中尉。”
他将对方拉进温暖的船舱里,泡好一杯热茶,递给了冻得直哆嗦的男人。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他看着Broxah灌下一整杯热腾腾的红茶,才开口问道,“Martin让你来的?”
Broxah有些为难地看着他,神色显然是在犹豫。
“好好好,我不问。”他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将手伸到桌子底下,把躲在阴影处偷听的小猴子Jensen顺手揪了出来,放到一边。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他耸耸肩,“他们肯定在找你——先别这么看着我,我可没说我会帮你。”
“我以性命起誓,如果您信得过我。”
Broxah看着他,原本就格外严肃的神情愈发郑重其事,“只要您帮我,我愿意答应您的任何要求。”
“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他问,几乎因为对方过分正经的表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给我一搜快船,最好的水手。”Broxah说,“我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西城。”
Doublelift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似乎是在权衡他所言。
从风岩到西城,几乎要横跨半个东大洋,再加上陆路,哪怕用最好的船和马昼夜不停,也至少需要三个月有余。如果只是为了传递消息或者报平安,Broxah完全可以请求他送出几只渡鸦传信,这种举手之劳顺水人情没人会拒绝。但对方从始至终没有提起过一句,只能说明他们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传递。
重要到无法承受渡鸦传信的风险,只能由他回到西城,亲口说出。
“Martin,你总是很爱皱眉。”
在小皇帝的后花园里,那两封寄往风岩的信被Luka·Perkovic公爵捏在手中,他仔细端详着身边那副淡漠清秀的五官,目光有意无意地停在对方深深皱起的眉间。
“尤其是你有心事的时候。”他笑了笑,在其中一封信的火漆上摁下自己的印章,“所以我也不会问你,为什么Broxah中尉会出现在东大洋的舰队上。”
“在外人眼中,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并不比风岩的两位城主好上多少。”
他将摁好印章的信放在Martin手中,“所以,为什么我们不去各自联系其中之一呢?既然只是要找回你的中尉,是要救他还是要抓他,动机并不重要,不论Doublelift还是Bjergsen都不会去在意,不是么?”
Martin接过信封,抬头看着他,似乎想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什么深藏着的东西。
“我得走了,去看看陛下的鸟儿抓着了没。”
Luka弯起唇角,转身离去,走进满花园的阳光里。
Chapter Two
在四海之内,倘若你问起Doublelift的名号,人们会告诉你他是个离经叛道却十分慷慨的人。这些名声多半源于他热忱而富有活力的青年时代,他在二十岁出头时曾经带着风岩的船队往返通商于三块大陆,赚来成袋的数不清的金币。他潇潇洒洒地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剩下的全都犒赏给了追随他四海航行的水手们。
因而,来自西城的Broxah中尉在向他请求一艘快船和几名水手的帮助时,并没有想到他会拒绝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Broxah那张硬朗得过了头的脸庞上带了些惊讶,“我可以为我的冒犯道歉,只是以为您应该不缺一艘普通的快船……”
“因为你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Doublelift耸耸肩,“我不会允许你带着我的水手前往未知的地带送死——他们都有家人,他们的妻子和孩子还在盼着他们带金币回去。”
“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顾虑。”男人低下头轻声叹了口气,“能给我一些时间思考吗?”
“请便。”他毫不在意地回答,说完后随意地从座椅下拉出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了一小袋坚果。坐在一旁的小金丝猴顿时来了兴致,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他的肩上。
“Jensen,我早上看的时候里面还是满的。”他怒视着肩上的小猴子,“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小金丝猴“噌”地一下跳开,蹦到了Broxah的背上,蜷缩在男人的脑袋后面,露出半个头,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
一只猴子能怎么解释——Broxah中尉正这般想着,肩上传来的声音几乎让他在刹那间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你成熟点行吗?”那个声音说道,“别表现得像个为了半袋坚果就要气得嚎啕大哭的弱智婴儿。”
他从一个骑兵在战场上一路摸爬滚打至中尉,这一生也算是见过无数奇闻异事,然而在Jensen开口说话的那一刻,他几乎要像那些见到蜘蛛的深闺少女般惊恐地直接把肩上的猴子直接丢出窗外。
“他妈的——”涵养极好的老好人Broxah中尉强行忍住了后半句未说出口的脏话,“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这只猴子会说人话?”
“你也没问啊。”
Doublelift将一颗坚果丢进嘴里,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在传闻中,风岩的舰长有着一副率真纯粹的脾性,然而正如Martin·Larsson公爵曾经叮嘱过他的那句话,“任何一个掌权者都不可能像他表现得那样纯粹。”Doublelift至今仍旧以一种剑拔弩张但却诡异平衡着的方式和Bjergsen共同统治着这颗海上的明珠,因而一只会说话的猴子其实不足为奇,这艘船上必然还藏着很多更珍奇的秘密。
当年发生在风岩的事他也略有耳闻,那件事一度成为吟游诗人炙手可热的题材,宫廷贵妇们为之喋喋不休的戏剧情节。轶闻最后演变出了无数个版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那之后,Doublelift和Bjergsen之间只剩下漫长的,延绵不绝的仇恨。
在Doublelift赤着上身将他拖上甲板的时候,他的意识尚不明晰,但却仍旧注意到了男人胸口那道长长的伤疤——在某个版本的传说中,风岩城的城主Bjergsen亲手用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这类传闻虽然总是荒诞无稽,但并不永远都是假的。
那本该是一道足以致命的剑伤,Bjergsen一旦出手必然是抱着必杀的决心,可如今的Doublelift仍旧活蹦乱跳,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如果我告诉你在海上的见闻,你就会把船和水手借给我?”
“也不完全。”Doublelift又咬开一个坚果,偏头看着他,“你得先告诉我,然后我才能给你答案。”
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逐渐平息风浪。渡鸦飞过辽阔的海面,停在风岩城最高的塔楼尖顶上。
渡鸦停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指尖带着薄薄的剑茧,修长的身影隐藏在亚麻布的兜帽下,阴影中隐约露出半张清润白皙的脸庞。他的左手握着一柄长剑,细长朴素的剑身,阳光在金属雕刻的纹路上缓慢的流动。
他伸手抚摸渡鸦油光黑亮的羽毛,从它脚上取下长长的绢帛,静静地读完,浅色的眸子仿佛平静的海面,没有半点波澜。
在成为风岩的城主之前,他曾经是这世上最好的剑术大师之一。
渡鸦从遥远的西城送来了一封急件。于Bjergsen而言,上一次听见“Luka·Perkovic”这个名字已经是很多年前,Perkovic公爵在信中亲昵地称他为前辈,就像多年以前他们在西城的剑术学院相遇时那般,令他极其印象深刻的是那男人野心勃勃的一双眼睛,灰绿色的眼瞳,即便是微笑着的时候,也仍旧能令人下意识地察觉到危险。
只是Broxah中尉失踪在海上,倘若要搜寻船只的遗骸,委托Doublelift其实远比他要来得有效。
他依稀犹豫了片刻,海风缓缓地吹拂着兜帽的帽檐,最终还是把信收进了衣袋里。
Bjergsen纵身跃出塔楼,轻盈地站在一根岩柱上,浅色的眼睛俯瞰着远方风平浪静的海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Broxah中尉失踪的方向正是Doublelift的舰队会经过的区域,而他从未见过比Doublelift更了解大海的人。倘若是有外敌来临,暂且不论他在风岩城内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要悄无声息地穿过Doublelift所守卫的区域,他并不觉得四海之内有任何人能够做到。而倘若是因为船队内部的叛乱,那也总该有幸存的一方,绝不至于全军覆没,不留一点痕迹。
既然不是外敌,也非内乱,那只能是因为大海本身。
他握着剑的手指微微一紧,隐约发出些许清脆的声响。
“Bjergsen收到信了,他说他会想办法——别这么看着我,只是你去王宫里太久没回来,我就顺手捉了你的渡鸦看看。”
夜已深,房间里没有点灯,男人说话时身影隐藏在角落的阴影里,只隐约露出军装的下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Luka·Perkovic公爵头也不回,只是擦亮手中的火柴,俯身点燃窗边的灯烛。
“昨天,天杀的军营终于轮到我休假了。听说最近不太平,所以我回来看看你。”
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一身笔挺的军装,肩上的徽章在昏暗的烛火下格外醒目,温染的光线让原本俊朗深邃的五官柔和了些许。
“噢,Jankos。”Luka回过头,“吃腻了干面包可以直说,你留在军队里才叫帮我,而不是一放假就往家跑——还有,你是听谁说的?”
“我说是碰巧看到的你信吗?”金发男人无辜地摊手,“我饿了,Luka,我想吃点东西,然后再慢慢说。”
Perkovic公爵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推门走向厨房的方向。
他吃得原本就节俭,晚餐几乎不剩下多少面包,好在厨房里的鲜牛肉还有一些。他并不擅长烹饪,但当年和Marcin·Jankowski上尉在荒郊野岭行军的时候,任何肉类只要烤过火都是无上的美味,想必对方也并不会介意他粗糙的厨艺。
他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一路上默默祈祷不要被路过的女仆看见,否则Perkovic公爵在半夜里去厨房偷肉必将在第二天沦为所有人的笑柄。他推开门的时候Marcin已经毫不客气地端了把椅子在桌边坐下,手中拿着从他壁橱里翻出来陶瓷刀叉,活像在酒馆里等待女仆上菜的客人。
“闻起来很香。”Marcin对着盘子里的煎肉排发表评价,“没有酒吗?”
他看了男人一眼,拉开抽屉取出酒瓶,在桌上砸出哐地一声响。
“谢了。”Marcin无视了他的表情,满意地直接对着瓶子喝了一口,“喔,还不赖。”
“如果你没什么要说的你最好明天就滚回军营里去。”Luka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整个西城都是Martin·Larsson的眼线,他们可不会觉得你特意跑来我家就是为了喝酒。”
“Larsson公爵?我来找你就是因为他。”
Marcin切下一块牛肉,因为太烫而嘶了一口气,“我的人看到他带了一个男孩回家,在半夜偷偷摸摸地用马车运来,被仆人裹在斗篷里抱进他的别墅里。以他在西城的地位,什么事值得他这么鬼鬼祟祟?”
“你是怎么知道的?”Luka并没有顺着他的话题谈论下去,反而皱起了眉头,“我说了整个西城都是他的眼线,如果你知道了什么,那也都是他想要让你知道的。”
“说了是碰巧看到的。”Marcin抬起头,有些惊愕地停下了切肉的动作,“操他的,你现在连我都要怀疑?”
“我只是怀疑你被人骗。”
Luka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倒是说说怎么个碰巧法?”
“前几天军营里的火枪子弹和弩箭都用完了,所以我让我最信任的中士带着马车队回西城去取。”Marcin摊摊手,“结果他昼夜兼程地赶路,在午夜时分经过Larsson公爵家大门口,就碰巧看见了那一幕。”
“为什么你的人恰好会在那天回西城运送军械,还偏偏经过了那条路?”Luka微微垂眸沉思,烛光将睫毛的阴影印在眼底,“你查过吗?”
Marcin丢下手中的刀叉,有些崩溃地抹了一把脸。
“Luka?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Marcin满脸沉痛地看着他,“我简直怀疑你被那些满脸假笑的‘绅士’们附体了。”
“吃你的饭。”Luka从他手边拿过酒瓶,一口气向下灌了一大口,“总之我知道了,你可以暂时别去操心这件事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Marcin·Jankowski上尉咽下最后一口牛肉,囫囵不清地问。
“既然你休假了,就休息够了再回去吧。”
他从桌边站起来,挑了挑窗边快要燃尽的灯烛,静静地看着窗外墨色深沉的黑夜。
“我有段时间没回过军营了。”他淡淡地说,“该回去看看了。”
与家学渊博,世代袭爵的Martin·Larsson公爵不同,比起马车,他更习惯于自己骑马。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冷,站岗的士兵们在铠甲内穿着棉衣,呼出的白气在金属面罩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他肩上金色的纹章在晨曦下格外显眼,守门的士兵们看见他,不约而同地立起长矛,后退一步,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速度不减,进门时带起一小阵风,微微吹动那位士兵头盔上的红缨。
Marcin手下最得力的几个士官他都很熟悉,他并不觉得他们在说谎——Marcin应该还不至于蠢到让别人的眼线直接埋伏到身边。退一万步说,可以用来弹劾Larsson公爵的大小事他已经听过至少一万件,并不差这一个。
“给我看你们的开销记录。”
他翻身下马,对着前方闻讯赶来,甚至来不及把外套穿好的士官说,“要整整一个月的。”
他低头快速地翻阅了一遍纪录,视线扫过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以前的箭头也用得这么快么?”
“这个月……其实也不算快,马车队本来就是在每个月月底去西城,浮动几天都是可能的。”士官仔细思索了一番,谨慎地回答,“不过,这几天的箭头好像是断得比平时多。”
Luka合上记录丢回他怀里,径直向靶场走去。正在射击的士兵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身看着他。
“让他们把靶子都取下来给我看。”
他对着身后的士官说,“所有的靶子。”
粗麻绳和亚麻布编织而成的箭靶被一个个丢在他面前。他俯身拾起一个,放在鼻尖闻了闻。一旁的士官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瞥见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立刻咽下了想要开口询问的话。
“把管理弩箭的人叫来,我要知道谁接触过这批箭靶。”
Luka把手中的箭靶丢回地上,声音自带三分威压。
Chapter Three
过多地思考这些筹算总是让Luka感到头疼。
倒不是说他读不懂这些记录,只是他前二十年的人生中几乎完全不存在这些繁琐杂事。年幼时养父教会他游猎和弩箭骑射,后来他从军入伍,一年中大半时间都与Jankowski上尉一起在荒山野岭中度过,北方边境仰赖他的赫赫战功平定至今。倘若不是当年老皇帝已然年迈,一定要他回西城辅佐新君,他必然不会淌这趟浑水,用自己本来就不擅长的方式踏进Martin·Larsson几乎无孔不入的周密计算里。
而他身边也没有帮手,Jankos比他还要厌恶朝局,而他们的另一位上尉至今还镇守在北方连绵的雪山和冰湖上。Wunder的归期迟迟未定,倘若强行干涉军务和战事的调配,在这种节骨眼上,很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大抵就是老皇帝想要看到的,他重兵在握但被困在西城孤立无援,而Larsson公爵对朝政了如指掌,却只能调动有限的城防卫队。
老皇帝在死前将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越是如此,就越是无人能撼动Rasmus的王座。
他只轻轻嗅了嗅便闻到了箭靶上那股刺鼻的味道,显然是有人用药水浸泡过,一口气处理这么多箭靶需要费一些时间——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摸,很快就可以找到动手的人。然而却有某种预感让他隐隐地不安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追查下去。
“长官,人我已经找到了。”士官轻轻叩了叩门,“有关他的记录也查过了。”
“接着说。”
门外的声音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压低了开口,“……大概一年以前,是Wunder上尉带他进的军营。”
Luka翻书的动作略微一滞,眉头皱了起来。
“带他来,我要见他。”
从头到尾这件事都透露着怪异。这太不像Martin的手笔了,可倘若对方不是Larsson公爵的人,又是怎么瞒过他那些眼线的?
他心念微微一动。
走廊尽头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他能够辨认出士官沉重的军靴,然而另一个脚步声听起来格外细微,那人并不如他想象中一般是个魁梧的男子,反而是身量清瘦,动作轻盈。
一双手推开了他的房门,阳光将一个高挑的影子投到他的案桌上。那是个相当秀气的青年,鼻尖噙着一点温和的阳光,棕色的卷发被染成半透明的琥珀。他合上手中的书卷,挥了挥手,示意站在门外的士官自行离去。
“进来吧。”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请坐。”
高挑的青年微微笑了笑,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仿佛在风中振翅欲飞的蝉翼。
“Mihael。”他循着从书卷上读来的记忆喊出他的名字,“你在等着我来找你,你很有耐心。”
“谢谢,长官。”青年弯起唇角,杏色的眼睛眨了眨。
“那么——”Luka看着他,“如果我没有来呢?”
“那么,您也就不值得我追随。”他抬起头,眸光温柔,眼神明亮,“我或许会尝试着选择其他人。”
Luka似乎是被他的话语打动,爽朗地笑了一声。
“你很聪明,也很耐心。”他也拉过一把椅子,在青年的对面坐下,“但我要怎么相信你的忠诚?”
“我不是Larsson公爵的人,这很好证明。”青年直截了当地道出他心中所想,“因为我告诉你的秘密,将足以让他失去一切。”
从远方驶来的马车停在庄园用大理石铸就的大门口,车轮因为过度的磨损已经有些不规则的缺口。Martin·Larsson独自一人站在门廊上,阳光穿过梭梭作响的树叶,将细碎的阴影洒在他的脚边。
身后的木门隐约传来“吱呀”一声响,门缝里露出一只属于男孩的眼睛。
“怎么了?”他回过头,“别出来,别让外面的人看见你。”
男孩点了点头,随即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回去。Martin略略垂下眼眸,似乎沉思了片刻,也推门回了屋内。
“你们打算让我在这里呆多久?”
男孩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甚至不像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
Martin在他的身边坐下,温和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似乎想要拍拍他的脑袋,却被男孩扭过头一把躲开。
“母亲在哪?”男孩回过头,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他,“如果她决定把我丢在这里,至少请她通知我一声。”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Martin缓缓收回手,“Tim,她都和你说什么了?”
“她什么都没说。”
男孩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事实,“她也不用说,我从小就知道她讨厌我。”
Martin点点头,房间里安静下来,男孩表情漠然,一时再没有别的话。
他只能再从书柜上拿了几本书给男孩读。阳光透过雕刻着古朴花纹的窗互洒在盘旋向上的楼梯上,他独自一人拾级而上,整栋房子被收拾得空旷而整洁。他推开书房的门,房间的尽头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妇人,手中拿着一块白帕,正在默然垂泪。
“您也都听到了。”他的声音仍旧温和而有礼貌。
“是我的错,大人。”妇人抽噎着,背脊不断耸动,“我当年是被魔鬼诱惑了,我做了该下地狱的事。”
“七年前我就告诉过您。”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些许,尽管仍旧亲和,久处上位的威压却铺面而来,“为什么还要回西城?”
“我没得选,我没得选——”
妇人无力地滑坐在书柜旁,眼泪像珠子一样氤氲在手帕上,“我害怕,从去年开始,小姐家当年所有的仆从一个接一个的——有的被强盗闯进家门杀了,有的被山上掉下的石头砸死,一个接一个的,我怕——”
Martin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极力地压制住了眸中的情绪,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波澜。
“您明天就出城吧。”他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妇人,“从今以后,再也别回来。”
渡鸦的翅膀迎着风擦过辽阔海面上吹来的朵朵浪花,前方大大小小的船只星罗棋布地漂浮在水面上,它的翅尖擦过木制的船舱和风帆,最终停在了一艘船的栏杆上。
两个男人的交谈声被它打断。Doublelift取下渡鸦脚上的绢帛,只读了两行,便直接丢给了身边的Broxah。
“看,我说了吧,Martin在找你呢。”他拍拍男人的肩,“好歹和他说一声,如果是我的话,这会估计都快急疯了。”
“所以你是答应帮我了?”
“当然。”Doublelift笑了笑,看着远方粼粼的波光,海风吹起额前细碎的黑发,“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么?”
“我以为只是你比较见多识广。”Broxah诚实地回答,目光瞟过那只大摇大摆睡在他肩上啃坚果的猴子,“一般人肯定会觉得我是遇到海难产生幻觉了,但你可不是什么一般人。”
Doublelift爽朗地笑了两声,露出一口白牙。
“跟我来吧,Larsson家的Broxah中尉。”
他看着远方的海面大声说,整艘船正在缓缓调转方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插着小旗帜的船头对准了远方的小岛。
“这片海上有的是能让你吃惊的事。”
他出生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在水手的船舱里长大,大海摇晃着的波浪于他而言像是母亲的怀抱。他这一生见过无数雄奇瑰丽的风景,但最震撼,最不可思议的一件,还得追溯到他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以及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记起,却始终无法绕开的人。
风岩城的城主独自抱着剑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浪花卷着泡沫向上翻涌,将潮湿的印渍溅在他的鞋跟边。
Bjergsen的手中拿着一枚小小的瓷瓶,纯白色,裹在一层薄薄的釉里,唯有瓶底刻着一行小小的字母。
“Biofrost”。
很多年以前,有个人将这枚瓷瓶郑重地放在他掌心里。“有了它就不会在潜水的时候迷路了。”那个人说,“把它倒进海里,它能帮你指出水流的方向。”
“那你也该给Peter。”他是这么回答的,“我又不用下水。”
“我已经给了他满满一房间了——”少年用黑色的眸子斜了他一眼,语气里颇有些不满,“不要你就还给我。”
结果最终还是没能还回去。
他微微垂下眼睛,指尖似有若无地摸索过那行字母。那个人留给他的一切痕迹都在不可避免地被岁月冲淡,他手中握着的这最后一件也即将倒入大海。
他水性不算很好,如今更是很多年都不曾亲自下过海。而当年整座风岩城里都找不出比Doublelift水性更好的人,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深潜还是在Doublelift的陪伴之下。他仍旧记得那人像条鱼一般在水下穿行,被烈日晒黑的小麦色皮肤,黑发像水藻般微微蹭过他的皮肤。
他和那人并肩看过隐藏在大海之下的巨大秘密,人们说风岩是海上的明珠,可海面之下的部分才是真正震撼人心的奇瑰盛景。他仍旧记得那些宛如梦境的,骨架般纵横交错的巨型岩石,海水在莹润的岩洞之间穿行,大大小小的鱼群藏匿其中,珊瑚在洁白光滑的岩壁上盛开。
『你能想到吗。』
Doublelift伸出手指,一笔一划地在他的掌心写下话语,激动到手指都在颤抖。
『我们就生活在它的背上。』
他仍旧记得当年那人兴奋的样子,仿佛有星星落在那双墨色的眸子里。
Bjergsen从礁石上站起来,打开了手中那枚小小的白瓷瓶。
一阵浪花被拍到他的脚边,溅湿了衣摆,远方天际线上,一艘舰船正乘着风浪缓缓驶来,雪白的风帆,金属包裹着的船头,上面插着一枚小小的旗帜。
他认得这艘船。
再过五年,十年,他也仍旧认得这艘船。
“等等,那是……那是个人吗?”
Broxah站在桅杆边,看着海边的黑色礁石和上面那个执剑迎风的修长身影,“你确定我们——”
“……Bjergsen。”
Doublelift几乎是咬着牙齿喊出这个名字,墨色的瞳孔如冻结的冰面,怒火无声燃烧。
“啊哦,这下就糟糕了。”
小金丝猴Jensen见事不妙,立刻从他肩上跳下来,转身挂在了Broxah的脖子上。
“根据我的经验。”Jensen在他耳边说,“我们还是先别下船了。”
“这是他们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吗?”Broxah有些茫然,“我们要去帮忙吗?”
“习惯就好。”Jensen在他肩上打了个哈欠,“你看他俩感情多好啊。”
海浪翻涌着拍上沙滩,雪白的泡沫漫至他们的脚底,Bjergsen浅色的眸子无声地注视着面前的人,一丝悲喜也无。
“Peter。”他看着他,缓缓拔出手中的长剑,“你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
“如果我说不呢?”他嗤笑一声,语调刻薄,“你要杀了我吗?”
他缓缓向前,直视着那把长剑,锋利的剑刃几乎已经抵住了他的胸口。
“毕竟,你多擅长这个啊。”
Bjergsen抬眸直视着他,眼中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手却仍旧稳稳地握着剑柄,剑尖刺破领口的皮肤,似乎随时可以取走他的性命。
“Peter。”Bjergsen仍旧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只是声音中的警告意味又重了几分。
“嘿Jensen——”远方一人一猴躲在护栏后,放在一周以前,Broxah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和一只猴子窃窃私语,“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Jensen懒洋洋地踮起脚来看戏,“接着看吧。”
在剑尖即将刺破胸口的那一刻,Doublelift和Bjergsen同时抬起了头,一道耀眼的光在片刻间吞噬一切,所有人都不得不闭上双眼,再次睁开的那一刻,有某个人影悬浮在礁石之上,他——不知道该称为他抑或是它——总之他静静地悬浮在空中,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兜帽和斗篷里,厚厚的素色布料遮住了所有的身形和容貌,被海风微微吹起,在空中猎猎作响。
“嗨,Core。”
小猴子Jensen欢快地蹦到Broxah的脑袋上,向着他挥手。
Chapter Four
那是一名顶尖的剑术大师才能做出的极限反应——Bjergsen反手抽回长剑,剑刃瞬间回弹,尖端撞在某样坚硬的东西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
没人看清那悬浮在空中的人是以怎样的方式移动的。片刻之间,那人已经站在他身后,仅凭一根白皙的手指便稳稳地挡住了他的剑尖。
“他是谁?”Bjergsen略微偏头看着身后的Doublelift,声音平静,毫无波澜,“或者我该问,他是什么?”
Doublelift没有回答,Bjergsen也不再理会他,那双浅色的眸子只是一动不动地审视着面前的人。他从有记忆时开始修习剑术,东陆的,西方的——所有他所能接触到的,他都会竭尽全力地去钻研。在十四五岁的时候,逐渐地,他学会了如何去聆听敌人的心跳和呼吸,如何后发制人,如何辨明攻击袭来的方向。
可他听不到面前这人的呼吸声。
不仅仅只是呼吸声,站在他面前的人裹在宽大的兜帽里,隐去了面容和身形,但他仍旧能看见他的胸口,没有任何能够称之为呼吸的起伏。
没有脚步,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站在他面前的,不论是什么,都绝非人类。
“Jensen,你最好告诉我这艘船上还藏了些什么。”靠在护栏后的Broxah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现在就算有人告诉我下面的船舱里还装着一只龙我也相信。”
“好像还真有。”Jensen挠了挠脑袋,“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小金丝猴说完便要往船舱里走,嘴里念叨着“如果你给它一碗拉面它一定会喜欢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Broxah一手拽着尾巴拖了回来。
“我还想活得长一点。”Broxah硬邦邦地说。
刚才那道刺眼的白光几乎灼痛了Bjergsen的双眼,模糊的残像至今残留在他的脑海中。那疼痛感似曾相识——或许原本没有任何关联,但却无端地令他想起多年以前的一场风雨。
他曾经见过三星贯日,天降流火,漫天盖地。
多年以前,一颗星辰拖曳着划过天际,刺眼的白光照彻天,干燥的疼痛灼烧着他的双眼,那痛感好似一颗钉子般顽固地残留在他的记忆深处。它从天而降,在海面上掀起滔天的巨浪。随后便是血雨泼洒在礁石上,鲜红的液滴顺着他的剑刃滑落,Doublelift不可置信般抬头看着他,那双眸子仿佛在以刻骨的哀恸诘问他,为什么?
因为,Peter。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步一步朝着阶梯向上走。一滴,一滴,血在洁白的岩石上生出凄厉的花朵。
总有人要承受这代价的。
“你没有心。”身后的人如受伤的野兽般低吼着,断裂地指甲抠在台阶上,多么刻骨的恨意,浇灌出那样痛苦的,饱含恶意的声音,几乎让他辨认不出当年盛夏白帆,小麦色皮肤的少年在甲板上脱下上衣朝他挥舞,残留下来的那点微末影子。
“算了。”
Doublelift的眼神突然平静了下来,海浪飒飒,冲碎他们的倒影,褪去时只在滩涂上留下漫漶的影子。
“我们走,Core。”
裹在斗篷里的人似乎迟疑了,脚下略微动了一步,却在下一刻看见Bjergsen径直跪倒了下来,长剑落在沙滩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金丝猴Jensen从后面露出来,手中举着一块板砖,满脸无辜。
它正漂浮在空中——准确地说,它正骑在一个小狗大小的,不断扇动着翅膀的生物背上,否则,它手中的板砖是断断够不着Bjergsen的后脑勺的。
Broxah这时才淌着海浪姗姗来迟,跑的时候因为过于匆忙还没能扎紧裤脚,现在下半截裤腿都被海水泡了个透彻。Jensen晃晃悠悠地骑着小黑龙回过头,恰好对上他的脸,一人一猴面面相觑。Broxah看看它,又看看它身下那条小黑龙,觉得这世上大概再没什么事能让他震惊了。
“这是Impact,刚刚和你说过的。”Jensen摸了摸它头顶上的龙角,“你们不打个招呼吗?”
他们说话间,Doublelift已经把地上的Bjergsen打横扛了起来,还不忘拾起地上的长剑。
“等等,你要把他带上船吗?”Jensen一蹦三尺高,“你还想活着回去吗?”
“想什么呢。”Doublelift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个“你是傻子”的眼神,“快涨潮了,得把他往上挪一挪,不然真淹死了怎么办。”
他把Bjergsen安置在礁石的最高处,确认对方处于海浪无法触及的地方。正欲起身时却看见了某样东西——一个小小的白瓷瓶掉在沙土里,莹莹地散发着柔和的釉光。
Biofrost。
他一时愣在了原地,指尖凝滞了片刻,才伸手触摸瓶底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
他俯身从沙土中拾起那个小小的瓷瓶,而后转身向海边走去。
“所以,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Broxah坐在约定好的礁石边等他回来,看着他略显凝重的面色揶揄道,“总不会是想让我看着你和Bjergsen打架吧。”
“Bjergsen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他耸耸肩,目光坦然,“这件事是我和他一起发现的——先别问,你很快就知道。”
他缓步走向礁石的边缘,握紧了手中那个小小的瓷瓶。浪花带着潮湿的海风从远方涌来,在礁石上撞得四分五裂。快要涨潮了,水位正在逐渐地升高。
“你看。”
他打开手中的瓶子,将里面的液体尽数倒入大海——在他们的脚下,翻涌着的碧蓝波涛间,浮现出了一丝晶亮的细线,荧绿色的液体顺着水流的方向弯曲漂浮,缓缓地指向幽邃的海面之下。
“这种药剂能为我们指明水流的方向。”Doublelift说到这里,轻轻笑了笑,仿佛回忆起了某些很久远的往事,“来自于我的一个朋友。”
“对了,你还得把这个系在腰上。”
他一边说着,又把一截栓了铃铛的绳子递给Broxah,“Core会带着它们两个在岸上等,如果遇到什么危险或者快要窒息了,就摇一摇铃铛,Core会让你平安无事的。”
Broxah点点头,转过身,对着坐在远处沙滩上的人影挥了挥手。
“所以。”Doublelift看着他,“你准备好了吗?”
后者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深不见底的大海,郑重地点了点头。
渡鸦停在窗口的时候,惊醒了昏昏欲睡的Larsson公爵。
摆在桌上的文书读到一半,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已经睡着了多久,窗外夕阳沉沉将倾,那只漆黑油亮的渡鸦停在他的窗口,腿上绑着一封从风岩送来的信。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想要取下那封信,发现自己的指尖竟然在轻微地颤抖。
他略略沉了沉呼吸,尽量平静地打开那封信,在看见熟悉的笔迹时,好像瞬间有一块石头落了地,眼眶无端发热,或许他终于能够睡上一个好觉。
他必然得准备一些东西去酬谢Doublelift,在忙完手头的这一阵之后。
Tim不知何时进了书房,正坐在他的对面读一本骑士史诗。天边日沉西斜,暖黄色的余晖落在男孩金色的发间,把向来冷漠疏离的眼神都染得温和了些。他微微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肩上披着一件外套,险些滑落下去。
“Tim。”他揉了揉眉心,攥紧了肩上的外套,“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钟头以前。”男孩合上书,“您晚上应该多睡一会。”
Martin只是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您要送我的母亲出城。”Tim平静地问——甚至算不上一个问句。
“对。”Martin抬起眼睛看着他,“如果你想,我也可以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不想。”男孩立刻回答,似乎觉得自己答得有些急促了,又放慢了语速,“让她去过她喜欢的生活吧。”
Martin点了点头,又垂下头去看读到一半的文书,书房里一时之间安安静静,唯有昏暗的光线在两双眼眸中流转。
“你好像还有一些想问的?”
Martin缓缓翻动手中的纸张,金属的羽毛笔尖蘸着一点墨水,字迹工整流畅。
“如果我问。”男孩抬头看着他,“你一定会答吗?”
“当然不。”Martin放下手中的笔,“但我一定只会告诉你真话。”
“您知道我想问什么。”男孩抬起头,那双素来淡漠疏远的眼睛直视着他,冷然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您知道母亲看我的眼神吗?就像是,她养大了一个根本不属于她的孩子。”
“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坦白来说。”Martin支着下巴,温和地看着他,“我也不知道。”
“母亲说我生在夏天。”男孩不依不挠,声音终于有了些许情绪变化,“可有一次,当年和她一起在那儿当女仆的阿姨见到我,却无意喊错了我的年龄,她以为我生在冬天,然后她又说是自己记错了。”
“Tim……”Martin皱着眉喊出他的名字,但男孩并没有就此停止,
“过了一年那个阿姨就死了。”男孩的声音冷漠得仿佛在说明天的天气,“虽然他们都说是被流寇杀掉的,他们说,可惜,她还很年轻。”
“Tim,你到底想问什么?”Larsson公爵很少让人感觉严厉,然而一旦他用这种声音开口,那么惹恼他的人就得仔细思考自己的措辞了。
“我只是一个农妇的儿子。”Tim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但你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之一。如果我的父亲不是权力远远大过你的人,为什么你会允许一个农妇的儿子这样对你说话?”
“我并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Larsson公爵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至少,现在,我并不确定。”
男孩似乎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原本像小刺猬一样张牙舞爪的气势略略收敛了些。
“母亲会平安离开这里吗?”
“会的。”Larsson公爵垂下眼眸,淡淡地看着窗外彻底暗下去的天空,“我有朋友在城外,这么说,安心了?”
马车在夜色遮掩下一路疾驰,窗口装了厚厚的布帘,看不清车内装了什么。小路有些泥泞,车辙只在上面碾过一条浅浅的痕迹。
到了快要宵禁的时间,王宫内的女仆们忙碌地在走廊中穿行,用银壶端来盥洗用的清水。按照小皇帝原本的作息,现在已经到了他必须睡觉的时间。
小皇帝的脾气一向很好,从不娇生惯养,也不爱发脾气。但今夜执勤的女仆却犯了难,因为小皇帝毫无道理地开始哭闹,只是因为想要一朵没人见过的鲜花。
“您想要什么花呢?”女仆半跪在床前,温柔地替他整理好睡衣,“花园里有各种各样的,您喜欢哪一朵?”
“我不要花园里的花。”Rasmus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委屈,“我要小时候妈妈带我去摘的那一种。”
女仆无可奈何,怎样都没办法哄得他入睡,只能把侍卫长和园艺师都从梦中唤醒,连夜带到小皇帝面前。
“陛下,您说的这种花……”
年迈的园艺师顶着一头花白的蓬乱卷发,睡眼惺忪,看上去上眼皮很快就要碰到下眼皮。
“是浅蓝色的,还有点绿,小时候我和妈妈在森林里摘到过。”小皇帝坐在床上,晃动着两条细细的腿,“妈妈说,只长在森林里。”
“我知道了,陛下。”园艺师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片,老态龙钟地点了点头,行了礼告退,站在走廊上和侍卫长商量,“陛下说的没错,是有这么一种花,但这种藤只长在森林里,最近的森林到这儿也远得很,这……”
“还是赶紧派人去喊Perkovic公爵吧。”侍卫长无奈地摇摇头,忍不住小声嘀咕,“太奇怪了,陛下以前明明从不这样……”
女仆同样不敢怠慢,早早地提着灯笼在宫殿外等候。好在Perkovic公爵行止雷厉风行,向来不拖泥带水。侍卫才派出去一会,她便看见长街尽头有个人骑着马一路赶来,轻装简从,连仆人都没带一个。
她迈着小碎步为Perkovic公爵掌灯,一路上语速飞快,三言两语说清了情况。原本一路疾行的Perkovic公爵却停下了脚步,定定地看着他。夜晚的寒风吹过,她不知为何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意思是要用到军队去搜查附近的森林。”
“……陛下说他明天就要。”女仆恭敬地答道,“而那种花确实只长在森林里,而且很罕见,如果明天就要的话,肯定是需要很多人连夜骑马去采摘……”
“我明白了。”
Luka沉思了片刻,低头整理好自己有些散乱的衣领。
“带我去见陛下吧。”
Chapter Five
夜深露重,走廊上的火烛燃着一团团温暗的光芒,隐约照亮脚下刻着繁复纹路的木制地板,Luka·Perkovic推开走廊尽头的房门,木栓“吱呀”一声轻响。
房间里的炭火添得很足,女仆和侍卫长都侍立在一边,小皇帝穿着一身单衣坐在床边,雪白的脚丫在空中摇摇晃晃。
“陛下。”他俯身行礼。
“他们都告诉你了。”男孩的声音闷闷的,听上去还是有些不高兴,“我想要花,我明天就想要,你说过的,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当然,陛下。”他略微上前,跪坐在床前,“不管是哪儿的花,您的将士们都会替您带回来。”
男孩的眼睛黯了黯,琥珀色的烛光在眸中明明暗暗,这样的神态不常出现在平日里开朗温和的他身上。在那一刻,他仿佛是在火炉旁回忆半生往事的吟游诗人,眼眸陷在经年的往事中,思念着一个多年前离他而去的人。
“你还记得妈妈吗?”男孩问,“明天是她的生日,我知道你不记得,这里只有我会记得。”
Luka俯下身替他整理被抓乱的睡衣袖口,手指微微顿了顿,略微点了点头。
“小时候她带着我去采花。”男孩乖巧地顺着他的动作在床上躺下,双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只是想要花,可是这里什么花都没有。”
Luka微微垂下双眼,抱起被子,盖在男孩的身上。
“您会拥有那朵花的。”他半跪在床前,犹豫了片刻,轻吻男孩的手背,“晚安,陛下。”
小皇帝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乖巧,安静地闭上了双眼。侍立在一旁的女仆长舒了一口气,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垂首递上一个感激的眼神。
Luka·Perkovic公爵拒绝了侍从的跟随,从对方手中牵过马匹的缰绳,独自一人走进夜色中。
清脆的马蹄声敲在红砖铺成的地板上,夜晚的西城静谧无声,唯有巡逻的卫队们手执长枪,迈着整齐的步伐经过。他独自一人向前骑行了一长段距离,一个人影牵着马匹站在长街的尽头,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军人独有的挺拔身形,金发的发梢上噙着冷清的月光,在夜色下格外显眼。
“他真的要你带军队去搜林?”那人皱着眉问。
Luka勒住缰绳停在他身边——Marcin上尉只在单薄的睡衣外草草罩了一件大衣,已然站在这里等待了他很长时间,肩上结着厚厚一层霜露。
“他想要一种花。”Luka低声说,“所以我们现在就得出发。”
“我就有话直说了。”Marcin抬头看着他,“这听起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Luka摇摇头,打断了他,“实话实说,我也分不清。因为归根结底,他还是个孩子。”
Marcin上尉神色凝重,却也不再说话,只是同样一撩衣摆,翻身上马。
两人并辔疾行过昏暗的街道,连绵的房屋在两侧飞速后退。城郊的建筑逐渐稀疏起来,城门缓缓打开,在前方的平原上,骑兵营已然在此等待了多时,士兵和马匹依序排开。Luka略微递了一个颜色,Marcin上尉和他对视一眼,缓步骑行至阵前。
“上马。”
Marcin沉声道,马蹄缓步经过,溅起星点泥沙。
“四列纵队,跟着我。”
他正想上前领队,Luka将一双手套丢了过来,险些砸在他的脸上。
“现在是三月。”
Luka瞥了一眼他被冻红的手指,一勒缰绳,那匹马一个箭步开始飞奔,远远地留给他一个背影。
隆隆的马蹄声扬起尘埃,丛林里沉眠的飞鸟被惊起,哗啦啦地飞上树梢。春寒料峭,路边的野草上都沾着冰凉的霜露。小径渐渐地消失在杂草丛生的荒野中,树木逐渐浓密起来。Luka抬起手,示意后方的士兵们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下方泥泞的痕迹。一旁的Marcin翻身下马,手指略略一探,抬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是马车印,但很浅,它在这里掉头了。”Marcin压低了声音,“你确定要继续追下去吗?”
“让他们进林子去找花。”Luka俯身在他耳边说,“你跟着我。”
Marcin点了点头。
马车的车辙印很潦草,而且相当的浅,可以看出它很轻——这类马车通常价值不菲,结构轻巧精密,并非平民所能负担。
车辙一路通向浓密的树林深处,郁郁葱葱的青绿色遮挡了视线。他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速度,前方突然有飞鸟被惊起,扑棱着翅膀穿过树梢。Marcin和他对视一眼,拔出了腰间的军刀。
马匹被拴在树下,Luka抽出短刀,斩开面前的藤蔓。他们岔开方向,逐渐拉开了距离,一步步走向丛林深处。前方人声愈发接近,他仍在潜伏,另一边的Marcin已经一个箭步飞身上前,惊起前方一声尖叫。
他赶忙上前,一个学士打扮的年轻人被Marcin用膝盖死死地压在地上,锋利的刀刃横在颈边,他因为惊慌而微微颤抖着,一动不动。
“饶命,饶命。”少年举起双手,“钱随便拿,绕我一命。”
Marcin有些疑惑地抬头和Luka对视了一眼,浓密的枝叶间,隐约能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前方。少年的呼喊声似乎惊动了那边的人,三三两两地朝这边赶来,似乎把他们当成了路遇的劫匪,有些慌乱地面面相觑着。
一双手撩开厚重的帘子,有人从马车上缓步走下来,鞋跟踩在泥泞的小路上。人群缓缓散开。夜色昏暗,隐约可见他穿了一身亚麻布的长袍,看上去亦是学士的打扮。
Luka抬头看着他,借着清冷月光看清他眉眼,轻轻笑了一声。
青年右手抚胸,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真是该死的巧了。”
Marcin上尉嘀咕了一句,抽回刀刃,把瘫在地上的少年拽着胳膊架了起来。
“他们都是读书人。”青年笑了笑,“经不起你们拿刀这样吓。”
“我听说Martin让你去旧都修书。”Luka看着他,衣摆看上去风尘仆仆,显然是赶了很久的路,“大学士怎么会深更半夜出现在城郊?”
“我送古书回西城,走错了路,否则天黑前就该赶到。”Hylissang温和地答道,“你们好像在找人?”
他话音刚落,Marcin已经走到了马车边,不顾周遭众人惊愕的眼神,直接伸手掀起了帘子。
“空的。”他看了看,放下帘子,“里面没人。”
学士们的眼神逐渐由惊愕转为愤怒,方才被刀指着的那个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到被Hylissang轻轻地拍了拍脑袋才回过神来。
“如果没别的事的话。”他带着歉意笑了笑,“我该带学生们走了。”
“往南走,出了这片林子,就能看到大路。”
Luka声音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Hylissang点了头,和他道别后便转身登上马车,带着那几个年轻学生们离去。Marcin挨了好几个学生的瞪眼,不悦地撇了撇唇角,回头问他,“现在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看了一眼东方即将泛白的天空,“天快亮了,把花给陛下送回去吧。”
红霞漫天,塔楼的钟声唤醒沉睡的王都,远道而来的马车停在Martin·Larsson公爵的门前。两个人一左一右并肩坐在门廊的台阶前,Martin的手中拿着一把燕麦,洒向草坪时,惊起一群争食的渡鸦。
“人你送出去了?”Martin支着头,琥珀色的晨曦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遇到一点麻烦,Luka搜了我的马车。”Hylissang偏过头看着他,“她现在已经出城了,你不用太担心。”
Larsson公爵似乎长出了一口气,闭上双眼,终于流露出一点疲倦的神态。
“我听说Mads还在东大洋上。”
“和Doublelift在一起。”Martin睁开双眼,对他轻轻笑了笑,“放心。Doublelift答应会送回来的人,就一定会送回来。”
在海上长大的人自然水性极佳,但对Broxah中尉而言,这显然是个不小的挑战。
在跟随着Doublelift跃入海中的那一刻,他几乎瞬间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自然所带来的巨大压迫感。
“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不管那家伙怎么说,水底都不比岸上。”
在他下潜之前,小金丝猴Jensen把他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嘱咐他,“你可千万要小心。”
“我身体挺好的,潜水在军队里没输过。”他回忆了一下,如实相告。
“你看Bjergsen身体好不好。”Jensen凑过来咬他的耳朵,“当时跟着他下水,Bjergsen发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烧。”
不过有一点他算是见识到了,Doublelift的确是为大海而生。
再加上这一周之内他接连见过的神奇生物——他几乎要怀疑Doublelift本人其实也是一条鱼。他的腰上尚且拴着一条救生绳,而Doublelift便这样直直跃入海中,拽着他的手腕直线下潜,还不时回过头来打手势问他是否适应,需不需要稍作停顿。
越是向下海水愈发浑浊,来自水面上的光无法穿透幽深的水面,冰凉的液体压迫着肺里的气体。他闭着眼睛,任凭Doublelift拽着他向下,直到对方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直视前方。
在诗篇中,风岩是女神垂下的眼泪,偶然掉落在这被人遗忘的大洋中心,生长为这世上最奇异的城墙。
如今,他终于明白它是什么。
他睁开眼睛,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副神明才能绘出的瑰丽画卷,由纯白色的巨型岩石铺就,上面遍布大大小小的光滑孔洞,斑斓的鱼群在其中穿行,珊瑚丛生,像颜料般恣意泼洒在这幅画卷上。他伸出手,轻轻触碰眼前这不明材质的巨型岩石,突然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他触摸的是什么了。
紧密的,莹润而光滑,没有一丝缝隙。这些“石头”——这些巨大的,浑然一体的东西,它们并非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岛屿。
这是,一具骸骨。
他突然明白过来,摆在他面前的,如山峦一样庞大的东西——它的头颅,而整座风岩城,露出水面的那一小部分,全部都建立在长眠于水下的它之上。
它曾经活过。
它曾是像连绵的山脉一样伟大的生命,世间一切在它眼中都如蝼蚁般渺小,它的呼吸可以摧毁一座城池,震动翅膀带来的狂风便可毁灭一个国家。它长眠于此,骸骨落入海中,化为这世间最奇伟的城墙。
很多年前,一条巨龙闭上它不朽的双眼,静静地沉睡在他的脚下。
“我在东大洋上遇到了……我无法描述的东西。”
在大海之上,他倚在桅杆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像Doublelift描述着他所见的一切。
“它浑身燃烧着火焰,从天而降,扇动翅膀的时候,海面上卷起暴雨和狂风。”
“你听说过东方人关于不死鸟的传说吗?”
Doublelift点燃一支烟草,静静地看着远方,“我去过数不清的地方,Broxah中尉,东方人称它为凤凰。”
“在那些操蛋传说里,它死亡千万次,经过数以万计的年岁,在火焰中重生。”
在他们下海之前,Doublelift最后一次为他确认腰上的绳索,平静地用一番话掀起惊涛骇浪。
“你看到了,Impact是这世界上最后一条黑龙,尽管它甚至还没有一条小狗大。这么多年来它一直躲藏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就连你来的时候它都一直躲在下面的船舱里。”Doublelift拴紧绳结,抬头看着他,“你不奇怪吗,为什么一条黑龙会这么害怕人类?”
他轻轻摇了摇头。
“它害怕的不是人类,Broxah中尉。”
Doublelift看着他,轻声说。
“凤凰想要从死亡中苏醒,它需要吞下的,是龙类的骸骨。”
Chapter Six
一条巨龙的骨骼历经千万年风霜雪雨始终不腐,它像是一副精密至极的艺术品,形态结构远非凡人所能理解。
Broxah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摸细小的骨关节间的裂隙。指尖尚未碰到,身边的人突然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几乎掐得他腕骨生疼。
不要碰。
Doublelift轻轻比了个唇形。
它能吃人。
直到Broxah收回手,他才松开用力到近乎发白的指尖,忍不住在心底自嘲了两句。
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多年前的盛夏白帆仍旧藏在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金发的少年城主抱着剑倚在他的桅杆上,额头上薄薄的一层汗水,噙着近乎透明的金色阳光。他上身赤裸躺在被阳光晒热的甲板上,汗水顺着小麦色的肌肤淌下,将木纹氲湿成深色。耀眼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于是他用一块方巾盖在脸上,惹来身边人一声轻笑。
“待会到了水下你可不要哭鼻子。”他说,“你求我都来不及。”
少年时的Bjergsen简直骄傲到令人讨厌。
他在海上出生,也在海上长大,潜水时从不用救生绳,于是Bjergsen也固执地要跟他一样——多么自大的臭毛病,像只骄傲的公鸡,总是让人很想看到他被击溃防线之后的狼狈模样。
在外人的眼中他们是何其相似,同样的锋芒毕露,同样旺盛到无法扑灭的好奇心。在幽深的水面之下,年轻时的Bjergsen同样朝着细小关节的裂隙伸出手,而当年的他玩心未泯,恶作剧般从背后推了一把,随后便亲眼看见那半月形的骨头顺着水流滑动了半寸,牢牢地卡住了Bjergsen的手腕。
后果便是他好不容易用小刀撬开那一块碎骨,抱着近乎窒息的Bjergsen浮出水面,慌乱无助到跪在沙滩上大声呼喊,引得附近的渔民纷纷赶来,而一直守在岸上的Biofrost被气得整整三天没和他说一句话。
“不知道你们谁更丢人一点。”
这是Biofrost翻了一个白眼之后才咬牙切齿地挤出来的一句评价。
氧气即将耗尽,铃铛轻响,系在Broxah身上的绳索开始缓缓上升。他也不再看脚下深不见底的海域,顺着上方的亮光拨动水流,缓缓浮上水面。
深潜的感觉就像是和十个壮汉不眠不休地打了三天三夜的架。
他和来自大洋彼岸的Broxah中尉并肩躺在沙滩上,对方像是累得骨头都散了架,一时之间只剩下喘气的力气,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有什么话过一会再说。
“你挺不错的,作为一个第一次潜这么深的人。”他伸手拍拍男人的肩,“要不别回西城了,跟我去航海吧,赚到的金币都归你。”
Broxah仍旧喘着气,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所以是我还比不上Martin么?Broxah中尉。”
他半支着胳膊肘侧躺在被阳光晒暖的沙砾上,看着男人那张近在咫尺的,端正硬朗的脸,突然咧开嘴笑出声来,隐约露出尖尖的虎牙。
“我还真是挺喜欢你的。”
他打了个滚坐起来,拍拍衣摆的泥沙,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右手边,回头看去时,沙滩上却连一丝脚印也无。
“他到底是什么?”
Broxah中尉看了一眼旁边那个几乎是在瞬间出现的,裹在厚厚斗篷下的身影,以及躺在那人怀里呼呼大睡的小金丝猴Jensen,挣扎着支起上半身。
“精灵?鬼魂?还有什么我没听说过的神奇生物?”
“坦白来讲,我也不知道。”Doublelift摊了摊手,“不过这都不重要,Core就是Core。”
那人半跪下来,将怀中蜷着尾巴熟睡的小金丝猴放进Doublelift怀里,对着他缓缓摘下兜帽——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表现得很惊讶,兜帽底下居然有一张属于人类的脸。
那张脸异域风情十足,看起来清秀温和,与西方人的五官眉眼大相径庭。
“你好。”
那人对他伸出手,吐字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口音,“Broxah中尉。”
他迟疑地握了握对方的手,指尖只触到一片冰凉,毫无人类的体温,宛如某种细腻而冰冷的石雕。
“他通用语说得是不是很好?”
Doublelift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一脸炫耀地示意他附耳过来。
“我教的。”
“别骗人了。”他怀中的Jensen睡足了,打着哈欠翻了个身,“算了吧,你能教Core什么?”
在他的暴栗落在脑门上之前,小猴子敏捷地跳到了俯冲而来的黑龙的背上。Broxah看着它有惊无险地乘着黑龙飞上天空,再回过头时,方才还在身边的人影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Core刚刚回船上去了。”
Doublelift见怪不怪地补充。
一个在海上出生的人从小便懂得自然的神秘和伟大,见过人力所不能及的雄奇和壮阔之后,便欣然接受一切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奇事。
他没办法回答Broxah中尉的问题,因为他的确不知道Core是什么,四海之内大约也没人能够给他答案。在那之前,他已经有过一只猴子和一条黑龙作为同伴,他并不在意来自何方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是他清晰地知道,Core的确是不同的。
他们遇见的那天,风岩城上也罕见地下着一场大雨。
三星贯日,天火降灾。鲜血被一场大雨冲刷干净,顺着横在他面前的剑刃滑落,无声地在水中氤氲成凄厉的浅红。
他忘记了思考,忘记了言语,目所能及皆是刺眼的红,滴在洁白的台阶上,滴在那人锋利的剑刃上,成片地在他面前盛开,绝望而又浓烈。
“有本事,你就连我一起杀。”
他跪在地上,指爪深深地抠在台阶上,成股的雨水顺着下颚滑落。尽头的Bjergsen终于转过身来,剑锋倒映出平静的眉眼,眸中无悲无喜。
他永远不会忘记剑锋贯穿心脏的感觉。
死亡在一瞬间笼罩一切。他亲眼看着那柄剑刺进他的胸口,鲜活的生命顺着冰冷的剑锋飞速流逝,那张熟悉的脸——那双浅色的眸子,明晰的眉眼,多么可憎的面目。他流不出泪,于是只能不停地流血。无边无际的坠落,消散在风中的血珠。他想要笑一声,说出这世上最恶毒凄怆的诅咒。他最后闭上眼睛时,天边似乎依稀有一颗流星飞过。
他想,那个死去的姑娘,她成年了吗?
有一个冰冷的怀抱接住了他,像是他年幼时独自躺在甲板上看漫天繁星,冷冽的星光,宛如传说中的不老泉里最清澈的那捧泉水,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胸口最深的角落。
你是谁?
他的视线明明暗暗,一双手握住了他的,冰冰凉凉,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你来自哪里?
青年俯下身来,白皙的手指贴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清凉舒适,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想要靠得再近一些。
你好像一颗小星星。
青年对着他笑了,唇角弯起温和的弧度。他想他大抵是快要死了,否则为何面前的人像是在发光?
太阳快要落山了。
他缓步登上甲板,青年独自一人坐在船头,宽大的兜帽被海风吹拂着,在空中上下翻飞。
“Core。”他点燃指尖夹着的烟草,对他微笑。
楼梯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Broxah中尉去船舱里换了一身干爽的衣物,看上去小了一号,领口隐约可见分明的肌肉线条。
“真的不考虑留在我这里?”他挑了挑眉,回头问。
“我必须得回到他身边去。”
Broxah中尉低声说,那张脸一旦认真起来,便严肃到让人不由自主地收敛全身的懒散。
“我知道,不逗你了。”他笑了笑,“你说要快船和水手——这里最快的船是我的船,整个东大洋上最好的水手就站在你的面前。”
Doublelift抬头看着漫天彤云,在火红的夕阳下伸了个懒腰。
“我送你回西城去,Broxah中尉。”
西城年少的君主尚且沉睡在黑甜的梦境中,一支来自森林深处的绿玉藤被摆在了他的床头。
Luka·Perkovic公爵在天已大亮的时候才回到居所,身边的Marcin早已困得睁不开眼睛,几次差点栽在他身上,打着哈欠推开了他的房门,随后便径直一头栽回床上。
Luka强行忍住将他一脚踹下床的冲动,扒掉他的靴子和大衣,把他胡乱塞进了被子里。
床被人占了,他还不能睡。
他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走向二楼的书房。
栗色卷发的青年正坐在橡木桌边煮一壶红茶,看见他来了,起身往面前的那杯里添了两块方糖。
“按理来说,一杯茶能让通宵骑马的人保持清醒。”
青年看着他的神色,端起那杯茶,先抿了一口。
“茶和杯子可都是您的女仆给我的。”
“我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Mihael。”他将手放在桌上,看着面前的青年,“至少,现在还没有。”
“大学士不算是线索吗?”
Mihael弯起唇角,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狡黠的光。
“之前说过的——归根结底,这些可都是Larsson公爵的秘密。我很好奇他到底想做什么,我想您也和我一样好奇。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继续追查下去呢?”
“我当然会继续追查下去。”
Luka端起加了方糖的红茶,一饮而尽,随后便起身离开。
“但是现在,亲爱的Mihael,我得先睡个好觉。”
白日将尽,屋内的炭火久久地没有人添,看起来已经熄灭了很长时间。
一张床上挤下两个成年男人还是有些太过勉强了,倘若不是他困到懒得起身,Marcin必然不可能摊开四肢大摇大摆地睡在他身边,伴随着呼噜声魔音贯耳,还在黄昏时刻险些将他踹到床下去。
他睁开眼睛,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在Marcin身上。
“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Marcin吃痛喊了一声,差点直接从床上蹦起来。
“我宣布你的休假从现在起结束了。”
他翻身下床,对着镜子一件件地穿好衣服,细致地理平衣领上的褶皱。
“你要进王宫?”Marcin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色,声音听起来还带着浓浓的睡意,“这么晚了。”
“我不是去见陛下。”他淡淡地说,“我有事要查。”
小皇帝身边的女仆和侍卫平日里多有感激他出手解围,但凡是他开口询问,能答的琐事都会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他。
曾经在老皇帝身边侍奉过的仆从大都已经离开了王宫,有的年龄大了,有的赚够了钱主动请辞,然而在王宫内总还有共事过的人,只要想找,依旧能够找到。
他敲开城中某个小屋的门,女主人见到他时,微笑着俯身行了一礼,的确是他记忆中熟悉的容貌。
“那时候您还是孩子。”
女主人端详着他的脸,眼角已然带着细密的纹路,笑容和蔼。
“我记得您,夫人。”他略略颔首,“我知道,您一定还记得当年陛下的很多事。”
“您想问什么呢?”
女主人替他沏好一杯茶,端来精致的茶点,摆在他面前。
“您还记得当年城西那位小姐吗?”他抬起头,“当年陛下每个月都会去探望的那位小姐。”
女主人眸色黯了黯,俯身倒茶的手微微颤抖,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就是当今陛下的生母。”他微微用力,靠在女主人的肩侧,目光中仿佛有无名的火焰在燃烧,“我想知道,她的生日是不是今天?”
女主人微微垂下双眼,轻轻挣开被握住的手腕。
“现在是三月,大人,她生在下雪的时节。”女主人轻声说,“您还记得吗?以前每年圣诞节,陛下都不在王宫里。”
他瞳孔略略一颤,女主人只是替他倒好剩下半杯茶水,便不再说话。
“喝完这杯茶,就请回吧,大人。”
Chapter Seven
西城最大的图书馆内灯火通明,所有的古籍都被妥帖地保管在顶层的书柜上,每过几年都会由大学士负责重新眷写。另外还有不少古书都存放在旧都的老博物馆,因而学士们护送书籍往返两城之间,是非常疏松平常的事。
Martin·Larsson公爵坐在顶层最高的台阶上,学士们正按照Hylissang列出的书单忙碌地在各处收捡旧书,偶尔匆忙地抱着书经过,略微向他点头行礼。
“你今天就要走?”Martin合上书,轻轻放在他的手中。
“旧都很多事没完,我收到你的渡鸦,匆忙赶来的。”大学士撩起亚麻长衫的下摆,难得不讲仪态地在他身边坐下,“当然,还要去向陛下请辞——你今天是不是也该去王宫一趟?”
他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大学士回城的时候已经见过小皇帝一面,按照以前的习惯,去过王宫之后,下午就可以直接启程出发。
于是他和Hylissang一起走过长长的回廊,门上象牙雕刻成的漂亮纹饰在阳光下闪着润泽的釉光。在门口的侍女躬身行礼,难得地请他们前往议事厅的时候,他其实有些许惊讶。
Rasmus以前并不喜欢在议事厅见他或是Luka,大抵是小孩子习性讨厌庄重正式的场所,还不得不摆出君臣之间的架子。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在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见到朝他挥手的小皇帝,最夸张的一次大概是在塔楼旁的那颗大树的树杈上。后花园的凉亭是小皇帝喜欢的地方,聊天的时候可以顺便吃一些茶点。横竖其实都是他和Luka之间要商量的事,Rasmus大约只是喜欢那儿的阳光。
Hylissang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寻常之处,默契地同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改变了脚下的方向。
女仆推开厚重的金属大门,恭敬地退到一边。空旷的议事厅内摆着各式庄严的雕塑,红丝绒的桌布铺在长桌上,小皇帝头戴王冠坐在上首的王座上,一线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滤清空气中的微尘,洒在男孩柔软的金发和笑意盈盈的眉眼上。
Luka·Perkovic公爵坐在下方的椅子上,看见他来的时候,唇边扬起些许笑意。
“陛下今天是有重要的事情说?”
他在Luka的对面坐下,视线刻意从对面人脸上扫过。
“这也是我想问的。”Luka不动声色地和他对视一眼,环视四周,象牙雕像的尖顶上都落了尘灰。
“也没什么‘非常’重要的事。”男孩支着下巴认真地想了想,“我想换个老师。”
一直没有说话的Hylissang略略抬起了那双始终倾听着的眼睛。
“现在的老师也很好,但我想要更好的老师教我读书。”
男孩看着自己的指尖,白皙的手指沿着昂贵的红楠木桌面上的纹路缓慢划过,“刚好大学士回来了。”
Luka微微弯起唇角,眼神略带玩味地扫过面前的两个人。
“陛下。”Martin公爵平静地陈述事实,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旧都的书还没有修完。”
“不能让其他学士去修吗?”
男孩似乎有些不高兴,眼角眉梢带着点委屈。
“有那么多人在呢。”
“陛下想要什么当然都可以。”一旁的Luka直视着面前人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看出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但是好像的确还有个问题。”
“Zdravets从旧都带了书单来。”Martin似乎看出他想说什么,淡淡地补充道,“还得从西城的图书馆再运一批回去。”
“运书很难吗?”
小皇帝靠在王座上,那双眼睛仍旧单纯而明亮,映着满屋子的阳光。
“那就让军队去吧。”
似乎是很随意地说出那句话,小皇帝仍旧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的指甲盖,唇角挂着刚好的微笑。
两位公爵都没有说话。Luka略略抬眸,两双眼睛分毫不让地对视着,良久,他身边的Hylissang温和地打破了沉默。
“从今天开始学吗?陛下。”
大学士的声音礼貌而温和。
“那么,您想从哪一本书学起?”
窗外阳光西斜,两位公爵并肩走出议事厅的大门,仿佛七年前并肩站在王宫的檐下看一场大雨。在老君主病逝的那一晚,风声都凄厉如啜泣。
“不是我。”
Luka突兀地开口,远方天际已近暮色,红霭沉沉,重云压城。
“我知道。”Martin看着天边沉落的夕阳,眼睛仿佛在回忆一段渺远的往事,“你一直都很聪明,Luka。”
年幼时从马上摇摇晃晃地跳下来,抬头看着他的那个孩子,在花园里转着圈扑进他的怀里,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尖尖的虎牙,可当年也是他亲眼看着一步步迈向王座,身后鲜红的玫瑰花瓣被马车碾成斑驳血色,时间不曾为谁等待,王座也不会容许任何人刹那的犹豫。
“而你一直都不像看起来那样聪明。”
他转身走下长阶,Luka的声音遥遥从背后传来,在风声中无比清晰。
“那个男孩——他到底是谁?”
“就算我说了,你会相信吗?”
他略略转过头,长风吹乱了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
“不如接着去问Mihael,看看他能不能给你满意的答案?”
Martin毫无征兆地笑了一声,微微弯起唇角——已经有多少年了,他再也未曾从Martin的脸上看到过这种嘲弄的,不合礼数的笑容。在那一刻,他面前这个如寒潭般深不见底的Larsson公爵再次和那个来自少年时代的影子重合了,他记忆中的,如朗月清风一般的少年Martin,也曾有过在月下微醺的脸颊和清澈含笑的眼眸。
终究是恍如隔世。
他看着Larsson公爵登上马车,转身离去,那个小点逐渐消失在黯淡的晚霞之下。
“你想听故事?”
他骑马疾驰回到庄园,一言不发地走向二楼的客房,径直推门而入,栗色卷发的青年仍旧坐在窗边,一点如豆烛火照亮眉,回过头来对他微笑。
“可是在西城,失去了秘密的人,无法活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他淡淡地说,将腰间的军刀放在桌上,“或者向你允诺,我将以我的全部庇护你一生。”
“如果你食言呢?”名为Mihael的青年问。
“我从不食言。”他抽出小刀,划破指尖,“我以我血向神明起誓,如果我食言,灵魂永世堕入地狱,被恶鬼啃食殆尽。”
“你这是在要我赌。”Mihael看着他的眼睛,“赌你的誓言有多值钱?”
“你没得选。”Luka放下手中的刀,昏暗烛光照亮锋利刀刃,“如果有,从最开始,你就不会来找我。”
于是青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他说,Luka,我只告诉你一个故事。
在城郊的某户人家,地主家的小姐爱上了一位身份尊贵的男子——这故事拥有一个万般俗套的开头。
在小姐陷入爱情不可自拔的时候,她身边某个不起眼的女佣嫁给了一位同样不起眼的园丁,于是顺理成章地怀孕生子。在那一年的冬天,女佣抱着新生的孩子回到庄园侍奉小姐,恰好在篱笆外听见了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
她清楚地知道,小姐的孩子有一个来自王宫的父亲。在某个飘着雪的圣诞夜,她侍奉在小姐的门口,隐约听见屋内传来某些隐秘的声响,衣料的摩擦声,小姐在产后尚且虚弱的呢喃,男人带着醉意的温言软语。“现在王宫里太复杂了,你就别管了。”她听见屋内的那位达官贵人说,“等孩子长大一些,我把你和他一起接到王宫里去。”
爱是每一个母亲的本能。
有哪位母亲不想将最好的献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园丁的儿子只能庸庸碌碌一生,而王宫,听起来是多么遥远而美好的地方。
于是在一个飘着雪的圣诞夜,她含着泪将自己臂弯里的孩子放进了小姐的摇篮中。
傍晚时的风岩,上涨的潮水淹没了大半沙滩,清凉的海风隐约唤醒了陷在黑甜梦境中的Bjergsen。
零星海鸥盘旋在沙滩的上空,发出两三声遥远的啼鸣。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沙滩上,沙砾沾了满脸,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烤出一种独有的松散味道。依稀有一个人坐在他身边,动作轻盈,手指贴上他的脸,指尖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他看着少年的侧脸,突然发不出声音。
金色的阳光顺着他的指尖滑落,他伸出手的那一刻,指缝间仿佛流转十年光阴,雨滴落满天空,浪花回到大海。年轻的Biofrost就坐在他的身边,眉眼含笑,掌心温软。“你醒了?”少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侧脸,“都怪Peter那个闯祸精——别别别起来,我叫了担架,等人来抬你。”
风岩城的城主独自在沙滩上睁开眼睛,脚下浪花飒飒,晚霞下空无一人。唯有三两海鸥啼鸣,空旷而渺远。
他从沙滩上坐起身来,Doublelift的船只早已离开,脚印和痕迹都被浪花冲刷干净。他略微醒了醒神后便独自向回走,夕阳将一个人的背影拖得很长。
城内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他独自走过白石砖铺成的长街,最后一批市集也在陆续收摊。星月逐渐取代晚霞洒在盘曲的小径和台阶上,白天黑夜,人间四时,繁忙,安适,有条不紊,从不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有所改变。
很多年以前他告诉养父,他愿意用一生去守护这座城。
“任何代价?”
“任何代价。”
他缓步拾级而上,少年Sergen坐在最高的台阶上等他,单手支着头放在膝盖上,下巴一点一点,像大猫一样打着瞌睡。
“等很久了?”他在男孩身边坐下,低声问。
“也没有很久。”男孩挠了挠脑袋,看见他脸上的伤痕时明显变了脸色,“你和人打架还输了?”
“输了。”他把剑放在台阶上,坦然地一点头。
“你老了,Bjergsen。”男孩嘟囔着,“你打输了,而且都开始迟到了。”
Bjergsen看上去很愉快地笑了,最后一点太阳没入地平线以下,将一点温软的光藏在他眼中。
“你要我去港口拿的东西。”男孩从包里拿出封过火漆的材料,“Doublelift的货运清单,我没看过。”
“你可以看。”他真诚地答道。
“我不看。”Sergen拒绝得斩钉截铁,“你的事我才不想管。”
男孩把材料丢到他手里,随后便拎着书包转身离开。他回到屋内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海民偏爱用他手中这种结实防水的动物皮革来书写文字,他对着一点如豆灯火缓缓展开厚而韧的纸张,快速扫过所有的三个月内被运走的所有货物清单。
在风岩,“白石”其实是一种很廉价的材料,往往被用作铺路和制造房屋;它结实耐用,光滑平整到几乎不需要打磨,而且廉价易得,在这座岛上几乎比比皆是——当然,前提是你将它作为石料而非龙骨去出售。
作为世上第一个能够徒手深潜过百米的人,Doublelift从海底带走什么奇珍异宝他都不会感到奇怪。可偏偏对方并未带走任何珍贵的海产,反而只是带走了成吨的白石——那是整整一个船队的龙骨。
Bjergsen放下纸张,吹灭了窗边的烛火。
他大抵从来都猜不透那人的想法。
Chapter Eight
清晨的阳光照耀在甲板上,来自西城的Broxah中尉在摇晃的船舱中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细长的金色尾巴。
他猛地起身,险些一头撞在床头的木板上。趴在他胸口的小金丝猴Jensen打了个激灵,有些嗔怪地看着他,似乎是在责怪他差点碰掉它手中的香蕉。
“为什么我们靠岸了?”他顾不得穿鞋便赤脚下床,撩开窗帘,“别告诉我到西城了,除非我一觉睡了整整两个月。”
“水快用完了,东西也快吃完了。”Jensen大摇大摆地侧躺在他的床上,大口咀嚼手中的香蕉,“就算你再着急,也得下船补给才行。”
他匆匆整理好衣装,系好鞋带跑上甲板,船在礁石边抛了锚。Doublelift正赤着上半身坐在栏杆边,露出一身被烈日晒黑的皮肤,以及腰腹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
Core仍旧是原来的那副打扮,遮住大半张脸的兜帽,及至脚踝的厚厚斗篷——这座阳光猛烈的海岛上闷热潮湿,让人一件多的外套都不想穿,可他面前的人似乎从来感受不到周遭的温度。
Broxah正犹豫着是否要朝他们挥挥手,坐在栏杆上的Doublelift突然摇晃了两下,似乎是被风吹得失去平衡,径直向着海面摔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一惊,多年从军培养出来的直觉让他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他一个箭步冲到栏杆边,只看见男人落入海中,在水面上溅起一个雪白的浪花。
“他好像特别喜欢你。”小猴子Jensen两步跳上他的肩膀,“所以特别喜欢逗你玩——如果有危险的话Core早就拉住他了。”
海面下伸出两只手,远远地朝着Broxah中尉比了两个大拇指。
船上的其他人对此都早已见怪不怪——在某人用这个把戏骗过无数人之后,Jensen甚至一度开始怀疑某天他真的落水或许也没有人会立刻相信。
Doublelift浮上水面,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灵活地潜入海面之下。
这片海域不深,阳光恰好可以照亮海底的细沙,礁石之下珊瑚丛生,漉漉水波像银蛇般漂浮着。细小的鱼群从他身边游过,穿过他如墨色海藻般散开的黑发。他呼出少许气体,猛地潜入最深处,拨开沙床,拾起紧闭着的贝壳,略微荡清上面沾着的泥沙。
船上的Broxah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尽管和Jensen闲聊着,眼神却仍旧时不时地瞥过风平浪静地海面。
“好吧,现在我也开始喜欢你了。”小猴子跳上他的肩膀,继续喋喋不休,“像你块头这么大的人,我以前见过的都凶得要死,为什么偏偏你脾气这么好?”
一只手伸出海面,丢出的物什精准无误地砸中了Jensen的脑袋。小猴子一蹦三尺高,捂着脑袋正要跺脚,却在看见落在甲板上的东西之后瞬间开始两眼放光。
Doublelift浮上水面,湿淋淋的黑发贴在赤裸的肩上,手中抱着一大捧肥美的蚌壳。
“早上好,Broxah中尉。”下方的人随着浪花一浮一沉,声音听起来愉悦得像头顶的艳阳,“来一些牡蛎当早饭吗?”
男人水淋淋地跃上甲板,就地盘腿坐下,把怀中所有的贝类都丢在前方的地上。Core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手中拿着一块不知何时变出来的毛巾,盖在他湿漉漉的肩上。小金丝猴Jensen拿着小刀熟练地撬开蚌壳,刚刚采上来的贝肉鲜嫩而肥美,一排排地摆在他面前。
Broxah中尉终于发觉自己也开始对这副诡异的场景习以为常。
“先等等。”Jensen发号施令,“烤一烤更香。”
他只困惑了数秒“火要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从船舱里飞出来的Impact落在他面前,精准无误地对着排列整齐的牡蛎喷出一大口龙焰。
“好啦。”
Jensen观察完火候,满意地说道。
人和猴子的确都是要吃饭喝水的,但显然,Core只是习惯性地和他们围坐成一圈,对面前的食物毫无兴趣。
Doublelift吃完第三个牡蛎,放下手中的小刀,微微碰了碰身边那人的胳膊。兜帽下的青年回头看着他,正好对上他神秘兮兮的一双眼睛。
“伸手。”他神采奕奕地看着他,清晨的阳光落在墨玉般的黑眸中。
青年不明所以,却还是安静地伸出了手掌——一颗圆润冰凉的东西滚进他的掌心里,光滑的外表在阳光下闪着清透的光。
“是不是很好看?”他说,“我有一段时间没有捡到过这么好的珍珠了。”
青年微微弯起唇角,合拢手指,将那颗珍珠用力地握进手心里。
“好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干。”他将最后一个牡蛎放在Jensen的面前,“你乖乖地在船上等着。”
这座海岛似乎是个不小的补给站,港口里停着许许多多的货船。Doublelift踏上码头,目光来来回回地扫视着忙碌的人群,似乎在寻找某个人的身影。
远方有个坐在躺椅上抽烟的身影,正叼着烟斗数手中的金币,看见他们的时候,远远地起身挥了挥手。
“Xmithie,以前跟着我航过海。”他回过头,对着身后的Broxah中尉介绍,“现在他不想航海了,就用赚下的金币买了这个岛。”
叼着烟斗的男人从远方走来,伸手给了他一个拥抱。
一个漫长的故事讲完,屋内的炭火已经近乎燃烧殆尽。
Luka久久地凝视着面前的人,Mihael眼神温和,语调波澜不惊,仿佛真的只是在讲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你知道我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他低声说,“在这个故事中,你是什么?”
“在这样的故事里——”青年微微笑了,“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有资格留下名字。很显然,我并不是其中之一。”
他从桌边站起来,故事讲了太久,壁炉中的炭火已然熄灭,许久没有活动的双手冻得冰凉。他哈出一团热气暖了暖指尖,拿起火钳向将要燃尽的余灰中又添了两块木炭。
“公爵大人。”青年轻轻拨动火堆,壁炉内的火苗在那双清亮的眸中跃动,“在西城,失去秘密的人,无法活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
“我的承诺永远有效。”他说,“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不会死在我前面。”
Mihael轻柔地笑了一声,让人分辨不出那笑容里包含了怎样复杂的意味,琥珀色的火苗点亮眼底的光亮,在初春冰冷的夜晚,仿佛流淌着的蜜色焦糖。他心里微微一动,微风扬起些许封存已久的尘灰。
他看着青年坐回他面前,细致地抚平袖口的褶皱,窗外漫天繁星照亮脸庞,明眸中竟依稀有一点孩子气的天真。
“可以再给我吃一小块蛋糕吗?”青年支着头,透过窗缝的冷风吹起浓密的栗色卷发,“我很喜欢刚才的奶油蛋糕。”
他从门外的侍女手中又端来一盘茶点,Mihael满足地把蛋糕放进嘴里,鲜醇的甜味在舌尖绽开,漂亮的眼睛微微眯着,像一只魇足的小动物。
敲门声适时地打断了屋内有些怪异的安静,亲侍得到Luka的允许之后才推门进来,在他身侧耳语两句便无声地退下。他拿起挂在一旁的大衣,对着玻璃窗的倒影整理好领口。
“一路平安,Luka。”
青年温和地念出他的名字,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眼神竟莫名地带了些许淡薄的眷恋。
马蹄声千里奔袭,蹄下寒铁似乎依稀沾染着北方边境上经年不化的风雪。
为首的男子挺拔有力,冰冷的盔甲外系了一件厚厚的兜帽,下摆已然沾了不少风尘。
“上尉。”他身边的亲兵将手中的地图递过去,“西城快到了。”
“不停了。”男人朗声道,“到地方再喝水。”
骑兵们列成整齐的两列纵队,马蹄声在月色下扬起尘埃。戍边的Wunder上尉归来前渡鸦早早地就送来了消息,于是一路通行无阻,守城的传令官远远地拉开闸门,齿轮缓缓转动,城门放下,士兵们跟在他的身后渐次行过,井然有序。
一路上昼夜不停地赶路,士兵和马匹都有些疲惫,但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方,直到一个骑马赶来的影子缓缓从前方浮现。
Luka·Perkovic公爵和他在月光下两两对视着,脚下的马匹似乎察觉到主人的情绪,有些难耐地踱着步。二人看着对方的眼睛,几乎是同时开口。
“我有事要问你。”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完,脸上俱是绽开笑意。Luka翻身下马,结结实实地将面前的人拥入怀中。
“你闻起来真糟。”他在Wunder耳边说,“像条在泥巴里打过滚的猎狗。”
“或许比那还糟。”Wunder朗声笑着,带着指盔的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金属在他耳边叮当碰撞,“在雪山上,马尿都比热水要多得多。”
士兵们跟着军营派来接应的哨兵按序离开,人员安置完毕之后,二人才开始并肩牵着马往庄园内走。
“先声明,我可没有刻意瞒着你的事。”Wunder偏过头,战马在身侧打着响鼻,“我的确认识Mihael很多年了——只是有些事我觉得没有告诉你的必要,就像我总不可能把自己每天吃了几片面包这种事都写在信上。”
“可结果都是一样的。”Luka没有评价,只是挑了挑眉,“有什么话可以待会再说,反正你都是要见到他的。”
二人一左一右走到庄园的门口,门边的侍从接过他们手中的缰绳,将马匹牵往后院的马厩。Wunder上尉脱了一身厚厚的袍子和护甲,跟随他穿过花园的小径,一路行至二楼的客房。
他像往常一样推开房门,夜晚的凉风吹起窗帘,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飘飘荡荡。
窗户开着,而房间内空无一人。
“他走了?”
Wunder皱着眉问出这个问题,Luka沉默片刻,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看似清瘦的青年轻车熟路地翻出院墙,独自走过西城夜晚静谧的街道,星光照亮眼前的长路。
Mihael最后回头看着那栋朴素整洁的庄园,花园里的植物样式简单,却被修建得干净齐整。房子的尖顶在星光下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夜色中。
西城的风雨从未停过,从多年以前开始,无形的浪潮裹挟着每一个人身不由己地向前,或许幸运者才能够在风暴中挟住命运的绳索,但终究,总有人要扮演一片不起眼的浪花。
想来,他总算是用尽全力去挣扎过。
不论是多年前深不可测的年迈君主,还是如今王座之上的少年——多少年来,王座下一枚没有姓名的棋子,但至少,他也曾试图撼动过这高高在上的命运。
Mihael呼出一口气,缓步登上王宫一角的高楼。月色照亮男孩细软如绸缎般的金发,那个身影看起来仍旧稚嫩,然而却像抽条发芽的小树垭一般,终有一日,会拥有属于君王的挺拔身形和坚毅眼神。
月光洒在大理石雕刻成的石桌上,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瓷瓶。男孩回过头,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颔首,看着桌上那瓶药,月光照亮瓶口繁复的花纹,像银色的细小流水。
“里面放了玫瑰花汁。”男孩轻声说,“喝下去,就像是睡一觉。”
他拿起瓷瓶,温和的目光看着男孩,晚风飒飒,吹动他浓密的睫毛。
“愿神明保佑您,陛下。”
没人能辨明那句话饱含了怎样复杂的情感,像是临别最后一语,又像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终究消散在夜晚的凉风中。
他一饮而尽。
瓷瓶从手中滑落,顷刻间碎成一地狼藉。
动静惊起了下方的侍从,一身盔甲的士兵们涌上楼梯,却只见小皇帝孤身一人靠在栏杆边,瓷瓶碎了一地,青年蜷缩着倒在他的脚边,双眼紧闭着,睫毛被微风吹过,像月光下微微扇动的蝶翼,他的脸颊上染着淡淡的绯红,看上去像一朵合拢花瓣,深沉睡去的玫瑰。
“收拾吧。”
Rasmus收回视线,淡淡地说。
Chapter Nine
在空旷无人的长街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迈步狂奔,军靴叩在地上的清脆声响惊动四下无人的小巷。
“怎么找?”
前方的男人回过头来——风尘仆仆的Wunder上尉甚至没来得及坐下喝一口茶,此时声音一片沙哑,尾音带着些许喘息声。
“让我想一想。”
Luka抬手示意他安静,长时间的奔跑让他同样喘着气,无数个可能性划过脑海,他正在竭尽全力地试图捕捉住最正确的那一种。
——“我不是Larsson公爵的人,这很好证明。”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Mihael对他说过这句话。如今他可以肯定,Mihael确实没有说谎。
主君年幼,西城的人们早已习惯一个约定俗成的事实:满朝文武,要么最终归属于他,要么便是Martin·Larsson,从来没有过第三个选择。只是他在见到Mihael的第一眼就已经有所怀疑——按照他对Martin这七年来铁腕手段的了解,对方不可能让一个怀揣着自己致命弱点的叛臣活着离开。
怎么可能会没有第三个选择?
在王座上长大的少年,从何时开始,竟已能冷眼看穿王都这十年势力纷纭?
“王宫卫队今天肯定见过Mihael。”Luka垂着头,低声说,“跟我来。”
“你在陛下身边有眼线?”Wunder撑着膝盖喘气,惊愕地看着他,“有多少?”
“不多,很隐蔽。”他抬起眼睛,“别这么看着我,西城到处都是Larsson的人——要是连王宫里的消息都透不出来,七年够我死上一百次了。”
他说完喘了几口气,复又起身迈步狂奔。
这类事说来总是残忍而怪诞,但他其实很清楚一个合格的君王会怎样处理不听话的臣子——在他还不是Perkovic公爵的时候,大抵曾经以亲随的身份替老皇帝做过不少杀人抛尸的事——通常人都不用他来杀,送到宫外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要做的就是将送到他手中的尸体妥善埋好,并且将整件事故伪装得越自然越好。
“你还替老陛下做过这种事?”Wunder上尉似乎再一次被震惊了,“为什么你从来没说过?”
“噢,要怎么说?告诉你亲爱的你知道吗我以前帮老皇帝埋过尸体哦,还不止一次?”Luka说着,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想让你和Marcin回西城?”
二人一时无话,只是加快了奔跑的步伐。
王宫后的小巷深处人迹罕至,手推车的木轮碾过砖缝,发出零星声响。不等来人反应,他两步跃起,从背后将车夫撂倒在地,利落地劈晕了尚未反应过来的男人。
“我不确定。”Wunder上尉掀开盖在推车上的粗布,伸手探了探那人的气息,“好像真的——”
Luka几乎是径直从他手中抱起紧闭双眼的青年,伸手死死地掐住了青年的下颚,手指下尚且能感受到隐约温热的脉搏。他仿佛赌咒般,一字一句地贴在青年耳边,用力到像要刺穿胸膛。
“别死,你听清了吗?”
低沉的声音响彻耳畔,字字句句,回荡在深沉漆黑的夜色下。
“我还不许。”
他重重地,仿佛要让青年永志不忘地记住一般,将那些字句烙印在黑暗中。青年冰冷的身体贴在他的背上,无力的胳膊顺着他的肩膀垂下,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冰凉的月光泼洒在街道上,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的急促脚步声隐秘地在街巷间穿梭,风衣下摆无声擦过街角砖缝,很快消失融进夜色中。
“救活他。”
他抱着青年踢开房门,早已等候着的医生立刻从他手中接过。屋内的油灯燃过大半个夜晚,在日出时将要燃至尽头,青年微弱的脉搏终于又开始化为强有力的心跳。
“现在。”
他在桌边坐下,擦亮火柴,点燃一盏崭新的油灯,看着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Wunder上尉,“我要你告诉我关于他的一切——你知道的全部、能记起的所有细节,一句都不要遗漏。”
“很多年前的事了。”Wunder上尉低声道,“还记得城西那位小姐吗?”
那时候他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封了爵位的贵族军侯们会在子女年少的时候将他们送到君王身边,作为端茶送水的亲侍也好,护卫城防也好,总归是为将来铺平道路——他十四五岁的时候,便是这样跟在老皇帝身边牵马随侍。西城的老君主喜欢他寡言稳妥的性格,因而去城西看望那位几乎是“公开秘密”的小姐时,也经常将他带在身边。
他便是在那座院落的篱笆外认识了少年时的Mihael。
那时候的Mihael总是很安静,身上总是带着一本厚厚的笔记簿。他们并肩坐在门廊前的台阶上,秋天时金灿灿的落叶落在少年纤细浓密的卷发上。他伸手拍拍身边人的头发,于是那片落叶就打着旋落进泥里。
“你看起来好像不是住在这里的。”他有些好奇地问,“但我每次来的时候你都在。”
“陛下让我留在这里。”少年偏过头,微微笑了,“大概是很想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小姐每天都在做什么。”
后来他偶然扫过Mihael从不离身的那本簿子,上面的确记满了小姐的日常起居,老皇帝偶尔会草草翻阅几遍,更多的时候只是匆匆一瞥,让他继续记着,再无下文。
“那本簿子,你知不知道去了哪儿?”Luka思索了一会,低声问。
Wunder皱着眉,似乎是费力地回忆着已然有些模糊的记忆。一个沙哑的声音同时惊起了他和坐在一旁的Luka,身后传来被褥辗转摩擦的轻响,床上的人吃力地坐了起来,喘息声在安静的房间内回荡。
“烧了。”
Mihael咳嗽了一声,喉咙仿佛被火灼烧过,声音沙哑如破损的风箱。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Luka偏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孩子的脚心有一块浅红色的胎记’,我猜你想问的大概是这一句。”他终归是没有力气下床,只是支着上身伏在床边,“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天的记录老陛下究竟有没有翻开过,但——”
“Martin·Larsson一定读过。”Luka直截了当道出他心中所想,“七年来,他从不遗漏陛下交给他的每一份文书。”
——而这就是为何他在多年前便已然知晓这王都内最大的秘密。
Mihael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相信我吗?”
Luka缓缓从桌边站起来,转头看着窗外深沉夜色。
“我说过,Mihael,我从不食言。”
于是他离开庄园,独自走向高高的宫城。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跟随——尽管他不是个喜欢回忆过往的人,但最近,身边的一切总是不可控地让他回想起他二十岁时某个雨夜。他仍旧记得那天漫街盈院的落雨,冬末春初,月光在冰冷的积水上冻结成霜,连风声都凄厉如诉。
年幼的孩子终有一日会长成深不可测的君王。
是他和Martin亲手将Rasmus送上这条路,如血般的玫瑰花铺满整个西城的大街小巷,男孩在万众之下一步步走向庄严神圣的教堂。穹顶之下,王座之上,通向权杖的路,于是天地之间苍苍茫茫,注定无人陪伴,注定一生孤寂。
他太清楚为王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并没有告诉Wunder全部的内容——在老皇帝还活着的那些年,他亲眼所见的,亲自参与的,亲手做下的。倘若一位国王真的想要杀死一个人,那人便不可能活着踏出这宫墙半步。而既然Mihael还活着,于是只剩下唯一的一种可能性。
是王想让他活着。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来找我。”
小皇帝独自坐在后花园里最大的那颗橡树的树杈上,Luka走进来的时候,只抬头看见两条腿在空中摇摇晃晃。
他下意识地张开胳膊,就像多年前一样——他迈步走进春光明媚的花园,于是小皇帝便从天而降扑进他怀里,如此自然,似乎连年岁都不曾变过。
“那么您应明白我为何而来。”
他将Rasmus放在长椅上,小皇帝扬起脸来看着他,繁复的礼服下摆沾满了碎叶,清蓝眼眸明亮如初。
“说给我听。”
“我将予您全部的忠诚。”他半跪下来,伸手拾去男孩衣摆上的落叶,仿佛当年在王座之下亲吻他的袍角,“您完全可以放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噢,我的公爵。”男孩垂下眸子看着他,笑着,露出一点虎牙,“你本来也没有选择。”
他早已被困在这四方的城池之内,听命于他的军队皆镇守在国境四方,而朝野和真正的王嗣都被Martin·Larsson公爵牢牢地握在手中——倘若西城大雨将至,他唯一的选择便是誓死捍卫Rasmus脚下的王座。
“就当是送我一个礼物,陛下。”他笑了笑,仿佛只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在我为您流干所有的血之前。”
于是男孩微笑着允诺,将手放在他的手中,权戒上的红宝石在折射着冰冷的月光。
“当然,Luka。”
细心的女仆们会发现,近日来,Martin·Larsson公爵的院子里,花草都被修建得别致了不少。
列好的书单已经被最快的骑兵队送往旧都,大学士如今只需往返于庄园和王宫,比起以前彻夜读书眷写的日子,Hylissang反倒清闲了起来。
他许久没有和Martin这样对面坐在午后的阳光里读无名的诗集,金发的男孩坐在他们两之间。桌上放着泡了干玫瑰的红茶,Martin和他都难得悠闲,可男孩读书的时候总是眉头紧皱,杯子里的茶始终分毫未动。
“你不用一直这样紧张。”Martin翻过一页书,没有抬头,“我并不是你的考官,Tim。”
“所以他现在是陛下的老师了?”男孩看着一旁低头读书的Hylissang,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或许您也该给我找一个老师,既然我连拥有朋友都不被允许——”
侍从的敲门声适时打断了他,Martin放下书时,微微皱了皱眉。
“还是那个少年。”侍从在门外低声说,“这次他差点爬上了院墙。”
Martin略略低眉沉思,Tim却已经如临大敌般看着他,像只受了惊的小豹子,随时准备亮出稚嫩的獠牙一般。
“我说过不会伤害他,我也不会骗你。”
他叹了口气,再次对面前的男孩重复。说完便合上书,轻轻放在桌上,推门走了出去。
“朋友”,原本该是多么复杂的词汇,包含了太多无法定义的情绪,可Tim在将它说出口的时候,单纯得就像是寻找同类的幼兽。
“看起来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侍从试探着说,“看衣服应该也是哪位爵士家的,需不需要查一查?”
“不用。”
他远远地看了看那个被管家拦在外面的少年,看上去身形还没长开,轮廓间却已经隐隐有军人的模样。
“我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
一身猎装长靴的少年被拦在门外,频频透过侍从们的缝隙看向花园,似乎迫切地在寻找着什么人。少年坚持了许久,终于在看见更多人涌来时愤愤离去。
“你去跟着。”Martin淡淡地吩咐。
侍从应声点头,恭敬地行了一礼,退入黑暗。
少年径直离开城郊,走进热闹的市集中,似乎有意无意地让身影淹没在人群中。侍从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西城最热闹的市集,零碎的商品盛在垫了花布的木篮中,妇女们来来回回地挑拣着,人流如织。远方突然有一辆马车急速驶来,惊得少女们赶忙提起裙摆,行人纷纷避让。侍从心下一凉,加快脚步拨开人群身影,可再向前时,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已经没有少年的身影。
他消失在人群里,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中。
名为Oskar的少年倚在转角的阴影处,微微探出头来,看着站在街中央茫然无措的侍从,少年心性一时涌上心头,不由得带着三分得意弯起唇角。
他绕着小路走进城中的一家酒馆,随手丢了两个硬币给吧台前的老板便匆匆上楼,鹿皮短靴在木制台阶上踩得咯吱作响。
一个身材富态的男人坐在窗边,一身长袍皆是丝绸制成,看上去十分昂贵。男人看见他匆匆走来时,笑着朝他举起手中的麦芽啤酒。
“又失败了?”男人对他哈哈一笑,“告诉过你了,孩子,Larsson公爵的家门比皇宫还要难闯。”
“你昨天说你有办法让我进去?”Oskar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什么办法?我可以付你一袋金币。”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进去。”男人呷了一口啤酒,“孩子,在这里,最值钱的是秘密。”
“我没有秘密。”
名为Oskar的少年不悦地“嘁”了一声,满脸不耐。
“我喜欢的姑娘在里头做工,可是我父亲不让我见她——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到底能不能带我进去。”
男人很愉快地笑了一声,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当然,孩子,别太心急。”
Chapter Ten
“你就这么同意带我进去了?”
少年Oskar跟着一身素色绫罗的男人行走在闹市的街头,沿路的商贩们见到男人都频频挥手。他看着男人脸上和蔼温善的笑容,仍旧有些狐疑。
“真的不要金币?”Oskar再次问道,“一袋子不够的话,我还可以——”
“孩子,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点的确没错。”男人哈哈大笑,回过头来,“但那只是对穷人来说。”
在西城,天下商脉皆汇于富豪Bwipo手中——几袋金币于他而言就像牛毛一般微不足道。有或者没有,自然无关紧要。
“那么,你为什么要帮我?”Oskar停下了脚步,声音顿时冷了下来,“一个真正的商人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当然是为了交个朋友——你是伯爵的儿子,等你变成大官了,总得还我这个人情。”
Bwipo似乎想要拍拍他的肩,伸手时看着他小狮子一般锋芒毕露的眼神,无奈地把手收了回去。
“就连Larsson公爵都是我的朋友,不然,我又怎么带你进他家的门呢?”
少年Oskar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踏上停在街边的马车,一路上都没有放下车窗的帘子,片刻不停地观察着马车前进的道路,似乎在随时准备着从那小小的窗口跳出去。
Bwipo习惯了他的脾气,只是靠在身后绣了金线的软枕上,当作没有看到。
门口的侍卫果然没有拦他们。
Oskar有些惊讶地看着马车一路驶向最内侧的花园,女仆和园丁们都见怪不怪,一路通行无阻。马车停下后,一旁的侍从十分自然地走上前来,将卸下的马匹牵往花园之后的马厩。
他一言不发地跟着男人跳下马,回头环顾,四下打量着四周整齐雅致的院落。
“现在相信我了?”Bwipo打趣道。
一个身影穿过前方大理石砖铺成的小径,布鞋的鞋底轻巧地踩在刻蚀出的繁复纹路上,亚麻布织成的朴素长袍微微拖地,沾起少许细碎的草屑。
“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Hylissang站在修剪整齐的矮白桦下,风拂落叶,发自心底地对他微笑。
少年Oskar跟着他们穿过花园之间悠长的小径,听着前方的两个男人从西市的番茄价格一路聊到旧都的老书。传闻中大学士是个安静守礼的人,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身边人的缘故,话题倒尽是红尘烟火。偶尔竟然还有妙语连珠,身侧的Bwipo也被逗得笑出声来,笑声伴着满花园的树叶哗哗作响。
他跟着男人在花园中心的凉亭里坐下。有本读了一半的书被扣在一旁的躺椅上,Hylissang伸手拾起,拉起薄毯半盖在腿上,在和煦的日光下打了个哈欠。
“Martin不在,出门去了。”Hylissang把书反扣在胸口,困倦地眯了眯眼睛,偏过头看着Bwipo,“带着你的小朋友在花园里逛一逛?”
于是他跟着Bwipo起身,离开前极有礼貌地退了半步,对着大学士行了一礼。
“谢谢您带我进来,但是不用跟着我了。”
走远了之后他才拉住Bwipo的衣角,认真道,“我要自己去找她。”
“不用那么麻烦,孩子。”
他向前走了两步,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以后记得还我这个人情就好。”
花园之间传来悉悉窣窣的脚步,以及年轻女孩们轻快的嬉笑声,Oskar愣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着后方的Bwipo。
“你说要找心上人。”Bwipo笑道,“我告诉她们,今天我会把一整袋金币丢在花园里,谁找到就归谁——现在,整个Larsson家的女仆都在这儿了。”
面容和蔼的男人走到他的身侧,偏过头看着他,脸上仍旧挂着滴水不漏的温善笑容。
“你喜欢的姑娘肯定也在这儿。”
Oskar闻言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感激地笑了笑。
“感谢您,我这就去找她。”
——他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当时一度怀疑自己顾虑得太多,但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把他随口说的每句话都记在了心底。
好在,他的确认识一位少女。
他隔着花丛向那位少女伸出手——那位他父亲的下属的女儿,嫣红的脸颊,像花瓣一样娇嫩的皮肤,眼眸如一江春水。少女看见他,巨大的惊喜在眸中绽开,窈窕的倩影从修剪整齐的枝桠后站起身来,微笑着,将玉葱一般的指尖递到他的手中。
这幅画面琴瑟和鸣,清纯动人的少女,玉树临风的少年。Bwipo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像极了教堂里为新人夫妇感动落泪的神父。
——屋内传来的一声不和谐的响声却在这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握着少女的手下意识一僵,险些掐疼她的手腕。
又是一声杯盏破裂的声响从屋内传来,桌椅哗啦一片倒在地上,他竭尽全力克制住上前查看的冲动,握紧了少女的手。
“大概是谁碰洒了东西吧。”Bwipo看了一眼阁楼顶层的窗口,回头道,“时间宝贵,孩子。”
他沉默不语,牵着少女的手走向花园枝叶繁茂的深处。在他的身后,一声火枪的响声震彻晴空,伴随着男孩压抑至极的尖叫,他终于在刹那间凉了全身的血液。
“等等——”
少女在他身后呼喊,却拦不住他在下一刻转身狂奔的背影。那栋房子就在他的眼前——全部思绪都被他抛诸脑后,阁楼贴着五彩玻璃纸的小窗之后,他仿佛依稀看见了男孩的一缕金发。
他最好的朋友——两个月前,故乡一别,男孩从此便失去音讯。
父亲一直都不明白他为何会和一个农妇的儿子成为朋友,但他从小漫山遍野自在惯了,便也只能由着他去。然而在两个月前,看不出来历的马车停在破旧的篱笆前,来人的面容都隐藏在厚厚的盔甲之下,离去之后,农舍里便只剩下空空的四壁。
他们带走了Tim。
马车疾驰而去,他拼命地迈步追逐,一只稚嫩的手从窗口伸出来,竭尽全力地伸向他——两只手在空中费力地触碰不到片刻,一颗细小的石子绊了他的脚趾,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乡间小路上的泥巴和积水沾了满脸。
一小块布条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手掌,男孩的字迹潦草,几乎让他辨认不出来。显然是万般匆忙之下。竭尽全力才藏在袖子里,拼命送到他的手中。
远在西城,高高在上的Martin·Larsson公爵,如此轻易地便带走了他年幼相识的挚友。
“我想去西城。”
他一路疾奔回家,推开房门,甚至来不及换掉沾满泥水的猎装。
“为什么?”他站在书柜前的父亲回过头来,看见他脏兮兮的鞋底在干净的木质地板上踩出的脚印,有些不悦地皱着眉。
“我想当兵。”他看着父亲的眼睛,“以后就可以像您一样。叔叔们都说,像我这个年纪——”
“那就去吧。”他的父亲打断了他的话,“你还不到进军营的年纪,先去见见世面也好。”
他压下心头的雀跃,这才想起要先回房换下身上的脏衣服。走到门口时,父亲淡淡的叮嘱声在身后响起:
“在西城,不要去好奇你不该看的东西。”
他明白父亲说的话。这么多年以来,Martin·Larsson公爵才是整个王国的实际掌权人——他的确不该好奇,也不该想尽办法要闯进这高高的院墙。可高墙之后被囚禁着的,是儿时陪他在山坡上追逐一只野兔的男孩。
那栋大门上雕刻着古朴徽章的房子就在眼前。
他奋力一跃,玻璃窗瞬间被撞得粉碎。他伴随着一片狼藉摔在地板上,顾不得被碎碴划破的手掌,想要起身时,无数刀刃同时对准了他。
Martin·Larsson公爵坐在沙发上,如寒潭般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深不可测的威压扑面而来,他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言语。
“你很聪明,但还远远不够。”Martin淡淡地说,“如果不那么急躁,还会更聪明一些。”
“他还很年轻,以你的标准要求他太苛刻了。”
Hylissang从二楼的扶手梯上拾级而下,温和地对他笑了笑,“都把刀放下吧。”
Bwipo这时才推门进来,嘴里还咬着半块茶点,看着少年由惊讶转为愤怒的眼神,无辜地摊了摊手。
从港口飞来的渡鸦停在宫墙的一角。小皇帝半支着头坐在窗前,神色看起来有些困倦。
传信官的声音很快在门外响起,一封信件被摆在了他面前。
“他们用了整整一支舰队,把Broxah从海上送回来了。”
小皇帝支着脑袋,斜眼看着信件,懒懒地说。
“领队的是谁?”男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的上半身立在书柜的阴影中,随意地翻找着几本小说。
“Doublelift。”
“他本人?”Luka回过头来,放在书脊上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的整支船队?”
“是啊。”小皇帝撇了撇嘴,“至于么?”
“大概……”Luka笑了笑,“按照我对他的了解,船上肯定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必须要换上一船的金币才算是不虚此行。”
“难怪他说他要走新修的运河。”
小皇帝百无聊赖地读完了冗长的信件,将纹章摁在了海关的文书上。
对于Broxah中尉而言,这大抵是有生之年最奇妙的航海体验。夕阳西下时分,浩浩荡荡的船队驶入港口,白帆蔽空。他牵着马站在码头上,向Doublelift辞行时,无端地感到有些遗憾。
“最后一遍,Broxah中尉。”男人凑近他,“你真的——”
“我真的要赶紧回西城去。”他有些无奈,声音却仍旧温和而充满耐心,“沿着运河北上太慢了。不过,如果你打算去西城见一见Martin的话,我们可能会再见的。”
“我有一种预感,中尉,要不要打个赌?”
Doublelift的声音听上去轻松而愉悦。
“我和你一定会再见。”
他站在码头上,目送着Broxah中尉纵马远去,夕阳将一人一骑拖出长长的影子。
“他走了?”Core站在他的身后,轻声问。
“他是个讲义气的家伙。”
他笑着,回头看着站在晚霞下的青年,“海关的人在拣货,估计明天才能启航,我带你去岸上走走?”
在风岩,有些一辈子生活在海上的人在习惯了摇曳的甲板之后,反而会无法适应一动不动的陆地。从他遇见Core的那天开始,对方上岸的次数几乎是屈指可数。他略微思索了一番,以一小袋金币的价格从码头上牵来了一匹红鬃马,示意青年坐到它的背上。
倘若Jensen在,一定又会狠狠地嘲笑他一番——一个走路都没有声音的不明生物,为什么你会觉得他需要骑马?
青年略微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用正常的方式跨坐到它的背上。解决方式还没思索出来,直接被男人踮着脚抱起来,放在了马背上。
“你明明不胖,但抱起来总是很沉。”
Doublelift走在前面,牵着缰绳向前走,“还好,没有沉到我抱不动的程度。”
清爽的海风吹动厚厚的白色兜帽,将一个浅淡的笑容藏在帽檐之下。他哼唱着幼年时学会的海民的歌谣,海天之间浪花飒飒,巨大的夕阳浮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水波间像漂着千万支彤色的烛火,悠扬飘向远方。
“Peter。”
青年轻声唤他的名字,他有些惊讶地回过头。一个束了口的小布袋躺在青年的手中,里面似乎装着一些沉甸甸的小物件。
“给我的?”
他接过,青年轻轻点了点头。他正要打,却被青年握住了手腕。
“护身符。”青年看着他,“看见了就不灵了。”
他有些困惑地颠了颠手中的袋子,里面传来清脆的碰撞声,听起来只是一些普通的小石子。从前要是有人和他这么说,那些怪力乱神之事——不管是女巫的符咒也好,被诅咒的法器也好,他都一定要亲眼看一看,满足了好奇心才会罢手。但Core鲜少用这样认真的语气和他说话,于是他终究没有打开,只是将袋子妥帖地放进了衣袋里。
“好吧。”他说,“不过有你在,我也不需要其他的护身符了。”
他继续牵起缰绳,安静地走过漫长的海岸线。
Chapter Eleven
倘若是在二十年以前,如此庞大的船队是无法直接通过水路抵达西城的。
新修的运河几乎凝聚了整个王国的智慧,横贯东西的河道联通于王都。清晨时分,哨岗的卫兵登上城楼,在远方水天相接的一线之间,隐约看见了露出地平线的船帆一角。
来自风岩的船队浩浩荡荡,领头那人悠哉地倚在桅杆旁,一只小金丝猴坐在肩上,好奇地探头探脑。
在Doublelift的眼中,从很多年前开始,西城就意味着麻烦的源头。
尽管他和两位公爵的关系都还能称得上不错,但太多不能为外人言的龃龉或是纠葛总是让他头疼。Broxah孤身离开的时候特意叮嘱他不要声张,想来如今西城的形势只会比十年前更加紧张。他不敢不遵从,他的确喜欢这位大块头的Broxah中尉——倘若消息走漏,在半路截杀死敌的左膀右臂,或许还真的是Luka能做得出来的事。
尽管Broxah没有问,但他仍旧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来淌这趟浑水?
“我想来见见老朋友。”他说,“你信吗?”
显然是不信的。
这么多年来他都游离在大陆之外,看似左右逢源,其实早就不再野心勃勃如当年。Bjergsen的那一剑在他左胸上留下永久的伤痕,也带走了他对于权力的最后一点野望。
他是真的倦了。
王座之上的风风雨雨再令人生厌,可倘若诸国化为火海,未可知的力量从地狱而来,他仍旧愿意用血肉为活人筑起最后一道城墙。
他活得任性,这一生其实都只是在为自己而战。
晨曦照耀在校场的靶场上,金发男人长身侧立,手中端着一把双管的长枪,稳稳地对着前方的纸靶。
板机扣下,枪声响起——Marcin上尉眯起眼睛看了看,上前取下被霰弹打出无数弹孔的细小纸靶,对着阳光仔细观察了一番,递给了站在一旁的Luka。
“威力还不够。”
Marcin评价道,又舀起一勺放在木桌上的细小钢珠,小心翼翼地倒进枪膛里,用长杵压成一枚子弹,“不过比上次的要强。”
“Doublelift的船队就快要到了。”Luka耸耸肩,“也许你能从他那儿找到一些稀罕玩意儿,如果有东陆的燧石枪,可以让工匠拆开来仿制一小批。
“如果有好东西他真的会卖给我们?”Marcin上尉回过头来看着他,“据我所知他和Larsson公爵的关系似乎更好些。”
Luka读出他目光里的怀疑,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懒得再与他争辩。
事实上,作为一个聪明人,Doublelift的确是不该在这时候来到西城的。
他很难预测对方此行的真正目的。风岩的消息向来不好探查,一是因为山高水远,二是因为Doublelift本人总是行踪不定,带着船队在大海之上漂泊游荡,哪怕是风岩当地的海民,也很难说出他在某一刻确切的行踪。
“要不干脆想个办法炸沉了他的船。”
又是一声枪响,Marcin上尉稳稳地举着起手中的火枪,低声说,“我不想有人来搅局。”
“我劝你不要。他的船——至少在传闻中,神奇到连只耗子溜进去了都会被丢出来。”Luka表情真诚,“按照我的了解,他很可能只是赚点金币就走了,仅此而已。”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写信给Bjergsen?”Marcin似乎有些烦躁,放下枪,偏过头来看着他。
“以防万一。”Luka笑了笑,“不管怎么说,Bjergsen才是真正了解他的人。”
多年以前,东大洋上那位著名的女巫Sneaky途径风岩的时候,讲述过一个关于血月和黑羽的传说,巫师们相信乌鸦那如墨的羽毛和凄厉的啼鸣预示着某种不祥的征兆。因而,当渡鸦携着信件停在Bjergsen的窗口时,伴随着扑面而来的咸涩海风,他竟隐约有些风雨将至的预感。
『有件事我想你该知道。』
他展开纸张,在信的末尾,Luka貌似无意地提起这句话。
『Doublelift是沿着运河北上进西城的。』
他下意识捏紧了那封信,纸张宛如烛火一般灼伤了他的指尖。
自三个月以前,从Broxah中尉在海上失踪的那一刻开始,他一直在等待着某样东西——像是携着漫天流火而来的命运,而它却始终不曾降临。
——整整一个船队的龙骨驶向西城,某个人带走了它。
很多年以前,在山巅那座小小的神庙里,他和青年时代的Doublelift并肩坐在台阶前,养父问过他们一个问题:
如果有朝一日,死神即将降临人间,亡灵的骸骨从大海的深处爬上水面,但水面之上的人对此一无所知,该怎样抉择?
他低头沉思,身边的少年站起来,拍拍衣角上的灰尘,自下而上的山风吹动衣襟。
“我大概会去尝试着说服所有人。”
他轻轻笑了一声,疏朗音色在山谷中回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手无寸铁的少女也拿起武器,才会有活下去的希望。”
“怎样做到?”
“凭我的本事。”
黑发的青年看着远方海天一线,笑着说,“就连你这种小顽固都被我说服过,不是吗?”
于是时光跨越无数段遥远记忆,黑发青年的眉眼褪去最后一点稚嫩,他仍像当年那样坐在船头的栏杆旁,脚下浪花飒飒,头顶船帆蔽空。
一枚透明的玻璃瓶握在他的手中,暗红色的液体在瓶中流动,似乎还带着少许温热的气息。
那是世界上最后一只黑龙的血液。
他们想了很多办法,终于得以划开Impact尚未完全长成的龙鳞,最后得到这么一小瓶新鲜的龙血。
他从小听着海民的故事长大,远离陆地的海民们对自然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在青年时代,他带着船队航过无数未知的领域,某一天穿过笼罩着迷雾的东陆,于海边的一片礁石后看见蜷缩着睡在沙滩上的Impact时,他并没有感觉十分惊讶。
它很轻,像小狗一般的大小,可双眼却已经凝视过数以千计的年岁——然而对于西城的人而言,黑龙也好,凤凰也罢,这些都只不过是孩子的睡前故事。
他年少时在西城求学,曾经不止一次地同Martin·Larsson公爵说起那些故事,后者的脸上始终只是挂着温和有礼的微笑。他知道家学渊博,教养良好的公爵不会武断地批判任何一个人的信仰,那并不代表对方真的相信他讲述的传说。
他的力量还远远不够——然而在亲眼见到之前,西城不会相信凤凰的存在。
成吨的白石摆在他的面前,他手中的龙血似乎感应到同类的骸骨,愈发地滚烫。
他微微倾斜瓷瓶,将龙血尽数洒下。
那些血液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一般,攀附着龙骨疯狂地向上延伸——像是血管在累累白骨上重新开始生长。他下意识地缩瑟了一下,按照Impact的说法,彻底死去的黑龙无法再从死亡中复生,可光是它骨骼中残余下来的微末生命力,便足以让人感觉到恐惧。
它开始颤抖——以一种难以描述的方式,骨骼与骨骼之间互相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小金丝猴Jensen不安地在甲板上踱步,看见他从船舱中上来时,猛地跳到了他的肩上。
训练有素的水手们早已鱼贯入水,向江边游去。西城派来迎接他的使团就在河岸的两边,看见这一幕似乎略有骚乱。他不知道Martin和Luka本人是否也在其中,但不论如何,接下来的画面,应当深深地刻在每一个西城人的脑海里。
狂风刹那间拔地而起,最坚固的桅杆在瞬间摧折,几乎将他瞬间甩出栏杆。他的背脊重重地撞在上面,木板碎裂发出轻微的脆响——在即将摔下船的那一刻,一只手握住了他。
“Core——”
他用力地握住那只手,在狂风中吃力地大喊,悬浮在空中的青年点了点头,向左伸手,稳稳地接住了从后方凌空摔过来的Jensen。
船舱内已经空无一人,Impact早已在半路上飞入江水中,事先藏进最深的河床底部,熄灭心跳,陷入如死般寂静的沉睡。
滔天的波浪让整只船几乎完全侧翻过来,使团间惊起无数呼喊声。青年的斗篷在狂风中飞舞,身形却岿然不动,一左一右,将他和Jensen牢牢地护进了怀里。
风停了。
片刻的寂静,巨大的恐惧感炸裂开来,仿佛窒息般的安静。在下一刻,遮天蔽日的阴影从天而降,一声难以描述的凄厉哀啼震彻天际,任何人间的语言都无法描述它的存在——像是死亡,数以千计的毁灭,千万怨灵泣血般的哀鸣。尖叫声贯穿他的耳膜,他几乎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烈火从天而降,淹没人群中传来的尖叫声,它终于降临在人间。
在东陆人的传说中,凤凰于死亡中千万次涅槃重生。
“当它醒来,诸国化为火海。”
海民们在碧波之间吟唱着古老的歌谣,他其实并不完全相信。
像山脉一般绵长的巨龙都会死去,世间并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万世长存的。
他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的青年,仿佛要将那双眉眼长长久久地刻在心底。
“替我送封信给Bjergsen。”他说,“写我的名字,信里什么都不用说,他会明白。”
“好。”
青年温柔地看着他,眸中似乎仍旧含着当年一点星光。
“别让我死,Core。”他竭尽全力地压下尾音里的哭腔,深深地呼吸着,几乎是在青年的手臂中颤抖,生理性的恐惧把他钉在原地,无法动弹,“也别让Jensen把我送你的珍珠拿去打弹弓。”
“好。”
他看着青年温润的脸庞,终于闭上了双眼。
巨大的双翼从天而降,青年的身影在一瞬间消失,他从空中坠入河水,束在手掌上的白色绷带隐约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消散在水流中。
他将最后一滴龙血抹在了自己的掌心。
破空声涌入水中——他拔出腰间的短弩,箭头上绑着一块小小的磷石,对准了随他一同沉入水面之下的船舱。
在很多年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懵懂孩童,人人都记得远方江上的那一声巨响。
所有船舱中的火药被同时引爆,水面之下巨大的爆破声震耳欲聋,整整一个船队的火药在它的血肉中炸开,凄厉的尖叫声响彻天地之间,冲天的烈焰在水面之上燃烧。凤凰展开半边血肉被焚尽的羽翼,半身是森然白骨,半身是燃烧着烈焰的羽毛,笔直地飞上蓝天。
“回去,告诉陛下。”
仿佛是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光,为首的使臣才从地上站起来,说话时音色都不稳,似乎那撼天动地的声响仍旧残余在嗡嗡的耳鸣声中。
“告诉陛下……这里发生的一切。”
Chapter Twelve
黑暗中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周身人影幢幢,有人匆忙端着水盆放在床边,风吹起华丽的窗帘,像是多年前西城的某场舞会上少女们旋转着的裙摆,模模糊糊地在他眼前飘荡。一双指骨分明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是一双用来翻书的手,皮肤柔软,指缝间有握笔留下的薄茧。
他依稀记得这双手。
“能请你跳支舞吗?”
当年的他似乎是这么说的,澄明的灯火照亮大厅墙壁上色彩华丽的油画,他朝着年轻的Martin·Larsson公爵伸出手,换来对方唇角带着三分无奈的笑意。
“Peter。”记忆中的声音温和清晰,Martin总是有这种能力,不刺眼,却让人移不开视线。
“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你。”
他环顾四周,贵族少女们纷纷低眉掩扇,遮住唇角难掩的笑意。他低头打量了一遍自己随意裁剪的服装,无谓地摊了摊手。
“来跳舞吧,Martin。”他仍旧不依不挠,“难道你很怕丢脸吗?”
金发少年笑着垂下眼眸,眼尾弯起轻柔的弧度。
于是一双手递到他的手中,手指洁白修长,掌心温软,指缝间带着薄薄的笔茧。他想,他一定写过很多字,或许还读过整整一个图书馆那么多的书籍。
他在幢幢的人影之中握住那只手,旋转着的裙摆遮住头顶华丽的琉璃吊灯,衣带当风,吹动摇曳的灯烛。在很多年后,他仍旧记得指尖柔软的触感。
“他的肋骨可能断了。”模糊的人影在四周摇摇晃晃,他隐约听见那个声音说,“好在应该没有扎进肺里。”
空气中传来陌生的气息,酒精的味道尖锐而刺鼻。他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在睁眼的瞬间掐住了面前那人的脖颈,翻身把人压在了床上。
四周一片惊骇声,女仆手中的铜盆哗啦摔在地上,溅起的水漫过木制地板。一旁的Hylissang只愣了片刻的神,侍卫很快从门口涌进来,被Martin用一个手势制止,停在了门边。
窗外的阳光照亮男人的眉眼,他在看清的瞬间松开了手指。
“总是这么出人意料,Peter。”
Martin·Larsson躺在他的身下,伸手碰了碰颈边被掐出的红痕,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刚才那一下耗光了全身的力气——Doublelift长舒了一口气,向后倒在柔软的床褥上,小腿大剌剌地架在他的腰上。
他轻轻挥了挥手,女仆和侍从们有序地转身离开,Hylissang甚至还十分贴心地带拢了房门。
“Core呢?”Doublelift一动不动地陷在枕头里,有气无力地问他,“就是送我来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Martin淡淡地答,“我推开门就发现你一个人躺在我家门口,身上还趴着一只猴子,而且还是在我刚刚听家仆说完你那惊世骇俗的死讯之后,这可真是个巨大的惊喜。”
“先不说这个。”他吃力地翻过身,平躺在床上,呼吸之间都带着一阵阵要命的刺痛,“我好疼,Martin。”
“我这里没有大麻给你抽。”
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忍着吧。”
“等等——”他突然想起什么,下意识想坐起来,又疼出一声惨嚎,“你刚刚说的,那只和我一起来的猴子去哪儿了?”
Martin支着下巴,略微思考了一番。
“你的宠物吗?”Larsson公爵一本正经地回答,“好像关在马厩后面的狗笼子里……Peter?哪里好笑了?”
他千忍万忍,实在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没什么。”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强行用手把表情固定回原位,“谢了Martin,那就先让它呆在狗笼子里吧。”
医官们贴心地给他束好了固定带,右臂上的的烧伤也都被细致地处理过,只是仍旧疼得他直嘶气。
一把轮椅被摆在他的床边。
材料镶金镀银,看上去异常华丽,显然是为某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贵族所设计。Martin·Larsson看似随意地将手搭在轮椅上,脸上的表情却不容置疑,似乎压根懒得跟他废话。
“我好痛,我站不起来了。”他赖在床上,故意嚎了两声,“你要我坐这玩意进王宫不如杀了我。”
“随你。”Martin无动于衷,“或者我找人把你的床抬到陛下面前,你选。”
Doublelift以一种视死如归般的眼神看着那把轮椅,认命地长叹一声。
他从未觉得通向西城的王宫如此大过,通向议事厅的走廊长到让他几乎崩溃。
Martin·Larsson公爵面无表情地推着轮椅向前走,女仆和侍从们都忍不住回头打量,路过花园时险些让园艺师把整条树枝都给减下来,假如现在地面上有条缝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还差最后三级台阶,胜利在望,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可却忽略了Martin的手劲并不足以把他带着轮椅整个抬上门廊的事实。
正在他试图站起来的时候,一双手从背后托住了椅背上的扶手。
他回过头,正对上Luka·Perkovic的脸。
“你认错人了。”他波澜不惊,“我不是Doublelift。”
“好吧。”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轻松,“下午好,Peter。”
Luka微微用力,将轮椅稳稳地放在了台阶上。
他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并且万分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拿块布罩住自己的脸,现在,他的确是下半辈子都不想出现西城了——不过按照目前情况来看,前提是西城能撑过他的下半辈子,一切都充斥着滑稽的黑色幽默。
书房的小桌上摆着三杯温度正好的茶水,上首的第四个位置空着。他支着头,看着左手边的Luka和右手边的Martin,只觉得全身发麻,颇为头大。
“我说——”
“陛下很快就到。”Martin低声打断了他,“安静些,Peter。”
他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
处理烧伤的药物中大约加了不少镇痛的药草,一旦他安静下来,困意就不住地向上泛起,房间里几乎只剩下三个人的呼吸声。他支起胳膊趴在桌上,很快就昏昏欲睡。
小皇帝从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甚至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Rasmus拉开椅子坐下,看着对面的人,微微挑了挑眉。
“陛下,情况就是这样了。”Martin瞥了一眼身侧的人,刻意放大了声音,“和Broxah中尉的描述也基本吻合。”
Doublelift如梦初醒,略带茫然地支起身。
“怎么杀掉那东西?”
年少的君王抬起眼睛,平静地问。
Martin回头看着他,后者只是摊了摊手。
“别看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在海上找了它整整三年,这也只是第一次见到活的。”他说完,喝下一口茶,略略醒了醒神,“但我能确信它还没彻底醒来——不管怎么样,你们也看到了,它并不是完全无敌的。”
他伸手,从口袋里抽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视线。
——那是一片巨大的羽毛,颜色是艳丽到近乎刺眼的红,仿佛有鲜血在柔软的穗间流淌。
“我从它屁股上拽下来的,在它冲过来差点吃了我的时候。”他将羽毛递到一旁的Luka手中,“有一片当范本就够了,我建议你们不要再拿命去揪它屁股上的毛。”
他微微摊开手心,一圈圈地拆下纱布,露出掌心狰狞的烧伤。
“凤凰火不会轻易熄灭,是我运气好,还能坐在这里陪你们喝茶。”他轻声说,“羽毛送你们了,看看能不能研究出点什么。作为回报,我只想要一艘船。”
“你要走?”Luka侧过头问。
“我要尝试着毁掉剩下的龙骨——总之,我还得回一趟风岩,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你们大概还会有几个月的时间。”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城防远远不够。”
Luka沉思片刻,低声说。
“我们需要去调更多的军队。”
白日将尽,红霞漫天。
两位公爵并肩走过西城悠长的街道,手中牵着缰绳,马匹在一旁轻柔地打着鼻息。
“Doublelift有东西没告诉我们——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Luka略略侧过头,审视着Martin脸上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说他是运气好才活下来,靠运气就能在爆炸里只断一根肋骨?”
“他没有提,就说明不是必须要说的事。”Martin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他略略一滞,微垂双眸,唇角罕见地泛起温和笑意,却没有回答。
Martin见他不语,略带疑惑地开口,“如果陛下还是不肯放你——”
“我会说服陛下。”他看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眉眼,似乎想要从里面挖掘出一些很遥远的情绪,像是他少时在竞技场和骑士们比武,手执银枪伏在飞驰的马背上,双骑相交时惊起满堂喝彩,却在看向观众席时看见金发少年眉头紧锁——Martin·Larsson在下一刻别过了视线,他似乎从中读到了些许后怕。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错觉。
“我离开之后,西城是你的了。”
“我不会做什么。”Martin淡淡地说,“你信吗?”
“你不敢。”他略微挪开了视线,“你也做不到。如果他肯放我去调边军,就一定要有人留下。”
整整七年,他都不曾离开过王都一步。
当年老国王病逝,他被迫从边境回到西城,从此王都就像一张巨大的网,他深困其中,无处躲藏。
他知道聪明了一世的老君王想要的是什么。
想要一点点地搓掉他的锋芒,折断他的爪牙,直到新王长大成人,逐渐收回权力,从此将他的余生都捏在手心里。
原本,他一生都不可能再踏出西城一步。
“但是Luka,我有条件。”
Rasmus取下无名指上的权戒,工整地印在文书的火漆上,“有个人要替你留在西城。”
他双手接过书卷,恭敬地行了一礼。
偌大的西城,他能真心信任的人其实寥寥可数。
然而能够作为条件交换的,必须是被放在心底珍之信之的人。
他握着那卷通关文书回到庄园的时候,Jankos正披着一件长衣坐在门廊前的台阶上,上衣领口的纽扣懒散地开着,隐约露出肌肉线条。
他罕见地被某些东西噎住了嗓子,一时说不出话。
“拿到了?”男人看着他手中的那卷通关文书,“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他轻声说,抬头看了看逐渐暗下去的天空,试图扯出一个微笑。
“噢,放过我,Luka。你肉麻到我快吐了。”Marcin别过视线,从台阶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和Wunder替你想好了路线,走吧,去看一眼,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羊皮卷绘制的地图被摊平放在书桌上,上面用红色的墨水标出了一条几乎横贯整个国土的线路。
“这是最快的路。从城南走,大概两个月,你能把剩下的边军都调回来。”
Wunder伸手划过那条线路,“就是过去的时候要过一座山——那条路我走过,有些地方很难骑马。”
“我明白了。”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伸手触摸那张地图。材质大抵是某种兽皮,上面覆了一层油状的涂料,不会因为雨水而模糊字迹。
“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
Marcin上尉靠在书桌旁,低声说,“但你总得带个帮手。”
“不用担心。”他卷起地图,用束带扎好,“我有人选。”
他缓步登上二楼的台阶,星光透过窗框,将纹路投在木制的地板上。
栗色卷发的青年安静地倚在书柜旁读一本诗集——他的手指修长白皙,看上去真的很像一双仅仅用来读书写字的手,当然,只是看上去。
一个合格的耳目可以手无缚鸡之力,但隐藏行踪永远是在暗夜中生存的人的必修课。
“我要去南方一趟,Mihael。”
他在青年的面前坐下,微微弯起唇角。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当然。”青年合上书,抬头看着他,“乐意效劳,Luka。”
Chapter Thirteen
他已经有太多年没有见过大海了。
西城的阳光是温和而湿润的,像朦胧的纱布披在皮肤上。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Luka·Perkovic第一次见到大海时,首先记住的便是那浓烈而干燥的阳光。
蓬勃得像火,像青年旺盛而不知疲惫的热情,像那人被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下跳动着的,一颗热烈赤诚的心脏。
当年的Doublelift坐在船头的桅杆上,来自风岩的船队运来大量稀式的军火,换走船舱中满满的金币。他记得头顶盛夏洁白的船帆,阳光将浮动的阴影打在青年的眉眼间,烈日下眸光清澈,远方碧波温柔荡漾。
那些记忆遥远得像是来自上辈子。他已经有太久没有见过飒飒海浪,却在朝日洒满西城的某个清晨,见到了多年未曾见过的故人。
——如果Doublelift没有坐在一把看起来非常滑稽的轮椅中的话,这个场景还会再让他感慨一些。
他和Mihael收好通关文书和地图,轻装简从,在黎明时分牵着马并肩走在出城的小道上,Doublelift抱着一样东西在路的尽头等他,马车远远地停在一边。Mihael和他对视一眼,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我来送你。”
Doublelift伸手滑了滑轮椅——看起来很快就放下了自尊心,熟练地将这把椅子运用自如。
“顺便,有个给你的礼物。”
男人煞有介事地眯起眼睛,将怀里的枪放到他手中,神色颇有一些得意。
“我在东陆最传奇的制铺里拿到的。”Doublelift支着头,靠在扶手上,任他上下掂量着那柄精致小巧的手枪,“造出它的铁匠已经八十六岁了——我好些年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你手里这个,很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件作品。”
“为什么给我?”Luka立起枪口,指尖抚过枪托上严丝合缝的金属,上面还隐约刻着些方便手握的纹路。
“或许是因为希望这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Doublelift坦然地摊了摊手,“总之,好运,Luka。”
“你也一样。”
他将枪放进木盒中,合上搭扣。
“有机会来西城,我带你去城东猎野兔。”
他朝着那个背影远远地喊,Doublelift没有转身,只是在清晨的天幕下抬起右手,远远地比了个手势。
Doublelift从来都是个干脆的人,于是相遇和分别都一样简单利落。
他们走向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城郊小径渐入森林,他和Mihael并肩骑行在郁郁莽莽的树荫之间,阳光摔碎在茵茵绿草上。他知道Mihael向来不太爱说话,可自城门一路走来,似乎安静得有些过了头。
“怎么?”他偏过头,“Doublelift一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那你为何不转身回去找他?”
Mihael一句话将他噎在原地,马匹嘶鸣一声,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有些时候——”Luka的声音从身后遥遥传来,“我真想问——你几岁了,Mihael?”
青年纵马回头,微微一挑唇角。
此情此景倒是总让他想起些尘封的往事。在深困王都樊笼之前,他的脚步亦曾踏遍山河四海。
Mihael将马拴在小溪旁,挽起裤脚,伸手去捧淌过青苔的流水,被他轻轻握住手腕,摇了摇头。
“别喝。”他将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既然我们时间宝贵,最好一切都保险起见。”
“看起来你曾经付出过惨痛代价?”
Mihael挑起眉梢,语调上扬,每当他脸上露出这种表情,看上去总是像突然变成了一个机灵开朗的少年。
他微笑着默认,没有回答。
在王都生活了整整七年之后,那些风沙塑就的习惯仍旧刻在他的身上——它们一点一滴地将一个贵族的孩子塑造成真正的军人。当年的他的确为一捧溪水付出了惨痛代价,好在当年的Marcin背脊宽阔,双腿有力,足够背得动一个不省人事的他。
他发了整整三天的高烧,说尽了谵妄呓语,只记得指尖用力地拽着一个人的头发,仿佛凝结了所有求生的渴望。
后来他便渐渐摸清了荒原和战场的脾气,哪些水足够纯净,哪些水无法饮用——他带队在荒漠中凿出过深井,在森林中寻到过山泉,最久远的一次——大抵真的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在他尚且还会因为断在小腿里的箭矢恐惧到痉挛的年岁里,他记得Marcin用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掌化开一捧积雪,指缝间清澈的水珠滴在他干裂的唇上。
北方的雪下得很大,天地之间都是茫茫的白色,鲜红的血珠泼洒在上面,格外刺目清晰。
战争中的人和野兽毫无分别,他和Marcin大抵就像两只离群的孤狼。死亡的恐惧如影随形,断在小腿里的箭矢让他失去向前行走的力气。绵白的雪花在Marcin的眉睫上积出厚厚的一层,在呼啸的冷风中,他仍旧能听到男人剧烈的喘息声。
他躺在冰天雪地里,男人跪倒在他的身侧。那双手舀起一捧积雪,他睁开眼睛,似乎看见一些水滴顺着男人的指缝间滴下,冰冷地化在干哑的唇舌间。
“把刀留给我。”他说,“然后你就可以继续向前走了。”
“滚吧,闭上你的嘴,蠢货。”
男人像只被激怒的狮子般低声咆哮,那只手狠狠地拽起他的领子。天旋地转,他只记得自己倚在一个人的肩上,Marcin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只会像野狼护食般抓得紧紧的,风雪载途,也不曾有半刻松开指尖。
“要找地方歇脚吗?”
前方的Mihael勒住缰绳,回过头来问。
“不着急,再向前走一段。”Luka停在他身边,抬头看了一眼远方渐暗的天色,“毕竟,越快越好。”
Martin·Larsson推开图书馆顶层的大门时,险些被散落一地的书籍绊了脚步。
Hylissang并不是一个散乱的人,多年以来,大大小小的书柜都被他维护得整整齐齐。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从哗啦啦的翻书声中感受到对方相当的急切。
他加快脚步,伸手放在了Hylissang的肩上。
“我暂时想不到办法,火焰和酸都无效。”大学士转过身来,略略平复了一下呼吸,“明明只是禽类的羽毛,可它——”
“Zdravets。”
Martin伸手放在他的书上,终于引得他抬起视线。不知为何,Martin看着他的目光格外沉重,他不由得一滞。
“运书的车队被截查了。”那声音仍旧轻柔,像是宽慰,“我要进宫去见陛下。”
不安感仍旧开始弥漫,莫名的惶恐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拽住面前人的袖口。在片刻之间他突然失了所有方寸,仿佛害怕着某些人转身离开之后,便再也不会回来。
“怎么会?”
他沉默半响,最后只问出这句话,却几乎在话音脱口的瞬间就想到了答案。
西城的城防和出入往来都有记录在册,护送古书去旧都的军队里,他们特意让与这件事毫无关联的Oskar去查问,一路上并没有任何人单独行动。原本一切都在计划之内,直到Wunder上尉从北方边境上归来——那是唯一无法控制的变量,大约其中有一部分军队最开始就不曾入城,而是避过所有人的耳目直接去了旧都。
然而七年前城西那位小姐的贴身侍女,正是被藏在运送旧书的马车中。
走廊的尽头传来清脆的脚步声,金属长靴踩在图书馆有着数百年悠久历史的雕花地板上。Martin回过头,平静地看着站在门边的男人。
“别让我为难。”Jankos上尉停在离大门半步的地方,“或者你可以直接拒绝,好让我早点回去交差。”
“最后五分钟。”
他淡淡地答道,随后凑近Hylissang的耳朵,手指微微攥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Luka不在,他们不敢。外面的事,我都交给你。”
他下意识地一握指尖,Martin却抽回手指转身离去。书柜之间一片狼藉,雪白的纸张散落一地。
他久久地站在原地,茫然而手足无措。
“所以,你和Martin之间——算是终于分出胜负了?”
两个身影并辔行在悠长的小道上,郁郁莽莽的青山有如巨兽的背脊。Mihael微笑着听面前的男人像说故事一般讲述完王都内的种种风云,轻声问道。
“我觉得并不。”Luka偏过头,“关于你的故事,我一直有个很疑惑的地方——别这样看着我,当然不是关于你的那一部分,Mihael。”
既然Martin·Larsson七年前便已然知晓事情的全部,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不告诉当年的那位陛下。或者说,以那位陛下的筹谋,当真会疏忽到至死都不知晓实情吗?
他深知一位真正的君王是怎样的存在,哪怕已然老去,哪怕耽于声色犬马,但自始至终,王就是王。
“我十八岁的时候跟Jankos一起驻守在北方边境上,有人出卖了我们的位置。”
“然后?”Mihael回过头来,轻声问。
“只有我和他活了下来,但那场仗我们打赢了。是不是很好奇,怎么办到的?”
Mihael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听着他说下去。
“后来我回西城去查,所有线索都指向Martin·Larsson,我去问他,他也并没有否认,只是最后告诉我,他在接到命令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也在那里。”
他最终也没有将那个问题问出口。
倘若你知道,就算你知道,会有区别吗?
天底下能命令Martin的只有一个人——他的王将他作为出卖给暗探的诱饵,换来一场大获全胜的战争,以及北方边境上纵横数十公里的土地。
他清晰地记得,Jankos九死一生地拖着他走过漫漫长夜,最终倒在距离远方营地不到百米的地方,那些士兵冲上前,将毛毯裹在他的身上,近乎是喜极而泣地对他喊道,“我们赢了”。
可很多鲜活的东西就那样埋在了永世不化的白雪中。他和他都再也无法回到少年时代。隔阂并非一蹴而就,有些东西一点一滴,日积月累,哪怕他和Martin都清楚地明白,这正是他们的主君希望看到的。
他们像是两条河流,不可控地朝着命运相反的方向奔腾,年少时西城夏夜的星星像萤火虫一般消散在深不见底的丛林中,那些曾经注视着彼此的温柔眼神,奔跑过后额头上的汗水,随着厚重的马蹄声蒸发在人群中,最后消失不见。
自始至终,他的王高高在上,手握权杖,王冠上晶亮的宝石如血般鲜艳,好像只是凝视着一盘棋局,每个人都只是上面的一粒棋子。
“Rasmus其实很像他。”
他轻飘飘地说,仿佛仍旧在回忆一些很久远的往事。
在旧都那座最大的图书馆里,他曾经读过一个故事:
主神以自己的血液赋予一对兄弟共同统治国家的权力。后来末日将近,大海的深处打开通向地狱的门,无数怪物寻着主神的血脉蜂拥而至。于是其中的一位王亲手将自己的兄弟推下世上最深的悬崖,任凭怪物们追随着啃啮他的血肉,从此与他一起埋葬在世界最深处的角落。
“当年在城西那栋房子里,负责监视记录的,不可能只有你一个。老陛下已经死了,活着的人里唯一可能知道的,只有Martin·Larsson。”
他轻声说,“我也想知道,他还藏了多少秘密?”
Chapter Fourteen
Doublelift在扬帆启航的时候略微估算了一下,小金丝猴Jensen已经整整三天没和他说话了。
被关在狗笼里的经历显然让Jensen气得不轻。路过的Broxah中尉发现的时候,它正瑟瑟发抖地蜷缩着挂在笼子顶上,下方的猎狗呲着一口尖牙,不断地试图跳起来咬它的尾巴。
老好人Broxah连忙打开笼子把它抱出来,然而因此它的尾巴尖上还是秃了一块——现在已经被Broxah细心地裹上了纱布,但它的怒火显然没有随之抹平。
Doublelift刻意坐在船头剥开一个香蕉,大声地咀嚼了两口。小金丝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桅杆顶上,屁股对着他,只是耳朵微微动了动。
于是他又把香蕉皮丢到一边,转而开始大声地剥袋子里的花生。
“嘿Jensen。”他远远地喊道,将一个花生仁丢进嘴里,“那里的风景好吗?”
小金丝猴没好气地摇了摇尾巴。
他轻笑一声,正要把手中的东西掷出去丢小猴子的后脑勺,Jensen突然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他,甚至连忙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顺着它的视线转过头,这才发现身边的甲板上躺着一个人。
青年静静地闭着眼睛,夕阳穿过厚厚的云层,将温柔的光辉洒在青年柔软的卷发上——这或许是他第一次见到Core真正意义上地闭上眼睛,在某一瞬间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脸颊柔软,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Jensen从高高的桅杆上跳下来,一蹦一跳地跃至青年的怀里。
“他睡着了。”小金丝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青年的脸颊,压低了声音,惊异地抬头看着他,“他真的睡着了?”
青年的眼下甚至带着淡淡的乌青,看上去已然疲倦至极。
“或许他只是很累了。”
他轻声说,伸手放在甲板上,不经意地触碰到青年的指尖,后者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却仍旧没有睁开眼睛。
“原来——Core也会累的吗?”小金丝猴显然不太相信。
他没有回答,只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在爆炸的一瞬间,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沿着波浪甩了出去,木板碎裂成无数尖刺,他清晰地知道,有一个怀抱替他挡住了水面之下席卷而来的一切——足以至聋的爆破声中,有一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而后便是一片安静。
他轻手轻脚地在青年的身边侧躺下来,支着头,好奇地端详着对方身上这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沉睡时的脸庞看起来格外柔软,不再如往常那般锋芒毕露,总是让人想忍不出伸手摸一摸鼻子嘴唇,如今是否像人类一般散发着热度,是否有勃勃的生机在皮肤下流淌。
看起来就像一颗黯淡的小星星。
这个想法把他吓了一小跳。他直起身的时候才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腰间的口袋里发光——在码头上Core递给他的那个护身符,透过深色的布料,里面隐约有一些东西透出银白色的亮光。
“……Core?”
他试探性地伸手握住那个护身符,石子状的物什透出少许冰凉的温度。身后传来一声轻响,他回过头,恰好对上青年睁开的双眼。
“这些天你去哪了?”他笑着,将手放在青年的肩上。
青年微微勾了勾唇角,没有回答,只是回握住他放在肩上的手,很快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近日王都物价上涨得厉害。
当日在凤凰火之下全军覆没的船队显然在西城掀起了不小的恐慌——粮价数以十倍地上涨,Bwipo不胜其扰地开始统计各处仓库的囤货,却怎么都止不住市井间纷纷弥散的流言。
他和Hylissang两个人终日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或是计算或是摘抄,时常从清晨干到深夜——西城的局势橡根崩到极限的弦,稍有不慎就会断开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Martin被一纸文书喊去了王宫,随后便再没有透出一点消息。
“陛下知道轻重。”大学士抬头看见他皱起的眉,低声宽慰道,“不论怎么样,西城离不开他。”
小皇帝仍旧悠闲地坐在后花园的石椅上,只是他罕见地着了主君的正装,随意地将那柄象牙镂雕的权杖放在膝上。
很多年以前,有个人在这里教会他那些古老的语言和文法,那些记忆已然有些模糊,但在很多年后,读起那些拗口的诗文时,他仍旧会想起某个下午温暖清透的阳光。
文书,诗句,以及教会他握笔的修长手指。
树叶在头顶哗啦啦地响,他记得那个人很少笑。他那时候总是很想让他高兴,因为Martin·Larsson笑起来的时候的确很好看。像满院子的阳光,风吹过花海的时候,阁楼上栓的黄铜铃铛也清脆地响着。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数不清的岁月从指缝间匆匆流过,幼年时的回忆里尽是人影幢幢,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那些视线——纵横交织成阴影中的罗网。透过它的缝隙,他仍旧可以看见青年时的Martin·Larsson,像年轻的柏树般挺拔的背影。修长的手指握着他的,一笔一划,在褐色的信纸上氤氲开来的墨水。于是他们都说,小陛下写字的姿势像公爵,清隽整齐的字迹也像公爵。
他长大了,于是再也不需要谁陪着他读书写字,寒来暑往。
他终于能够渐渐地读懂那些如深井一般的眼神,就像他终于明白,每年生日寄给他的书信不过是七年前留下的某些微弱回响。
“我找了她那么久。”
他微微抬起眼睛,看着半跪在身前的男人,权杖缓慢地点着膝盖。
“为什么?”
当年在城西的宅子里生活过的所有人,那些名字被一个个地,缓慢而不留痕迹地抹去。倘若——他不明白,为什么Martin·Larsson不能视若无睹,偏要将这最后一层表象撕开,露出下面血淋淋的真相?
“因为她是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很多年前就死了。”金发的少年君王抬起头,仍旧是纯真无邪的脸庞,一字一句,像湖水一样澄澈的眸子泛起褶皱,平静却凄厉,“你知道的。”
少年随意地握住那柄象牙刻成的权杖顶端,嘲弄般笑了一声,鎏金的长柄抵着男人的下巴,挑起那张多年如一的,始终以这样的神情注视着他的脸庞。
“是你,还是Luka?”
“没有区别。”
“我再问一次。”
少年微微用力,权杖陷进颈部柔软的皮肤,纵然手上的力道仍旧不如成年男子,但却已然初具一名君王的的威严。
“你,还是Luka?”
他试图开口回答,但抵着喉咙的权杖让他近乎发不出声音,生理性的泪水止不住向上泛,染湿了眼角。
“我——”
权杖骤然松开,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咳呛声让他一时之间无法开口,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
“你说得对。”男孩笑了笑,“没有区别。”
他的主君手握权杖,从石椅上站起来,微微低头,看着放在石桌上的纯白色瓷瓶。
“七年前,Luka将它送给了我的母亲。”男孩轻声说,“现在由你去送给她,这很公平。”
少年君王偏过头,看着花园里高大的白桦树,有一只金色羽毛的小鸟停在树梢上,扑棱着翅膀,飞出了四方的宫墙。
他记得很多年前的白桦树下,Martin曾经打开一本厚厚的故事书,而他从传说中第一次听见凤凰的存在。那时他尚且似懂非懂,经历过数以千计的死亡,它为何仍旧要固执地从坟墓中一次又一次醒来。
“它孤独吗?”他问年轻的Larsson公爵,“这样孤零零地活着。”
公爵没有回答他。可不知为何,他又记起Luka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王座永远都是孤独的。”
他拥有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权力,顷刻间能决定数万人生死,将国境四方镌刻在这柄权杖之下,他拥有世人所渴望的一切,却唯独不曾拥有过选择。
他们杀死他的母亲,将他放在铺满花瓣的,通向王座的鲜红地毯上,黑压压的贵族们在他的身后跪下,王冠上的蓝宝石在阳光下澄明到近乎刺眼,在这条漫漫长路上,他们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将心丢弃,然后山呼新王万年,而那些仅剩不多的,未曾被仇恨和权谋染上颜色的回忆,像是年少时他抬起头,看见洒在Martin·Larsson鼻梁上的清澈阳光,终将以王冠的名义任风沙埋葬。
每一年生日他都盼着母亲从远方寄来的信件,哪怕后来已然知晓那亦不过是虚幻的泡影,他和Luka异常默契地没有拆穿这个谎言,直到他年满十三岁的那天,那封信仍旧照例被早早地摆在了他的桌上,里面的字迹却全然变了,他一眼就能认出,那并不是母亲。
然而,那却仍旧是他无比熟悉的字迹。在那些来自前朝的,晦涩的文书和协议中,他无数次读过的字迹。
西城曾经的君王,抑或是他名义上的,素昧谋面的父亲。
“我留给你一样东西。”西城的老君主告诉他,“或早或晚,你会知晓他的存在。”
十三岁的少年君王合上信件,默然看向窗外,和煦春风吹绿了白桦树的叶子,阳光被树荫打碎,微风下婆娑作响。
在那短暂的片刻时间内,他罕见地没有去立刻推断这件事的存在能够对王座造成怎样的威胁,朝野之下又会有多少暗流涌动,他仅仅只是看着窗外的树叶,思考着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另一个十三岁的男孩——被送出西城,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长大的男孩,他会是什么模样?
已然年满十三岁的Tim·Lipovsek站在老旧的木窗前,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日光。大学士Hylissang瞧见他的神情,放下了手中叮当作响的玻璃烧瓶,略带担忧地皱了皱眉。
“进行这类实验的时候……最好不要想其它的,Tim。”Hylissang仍旧耐心地叮嘱道,“有毒的试剂洒到手上就危险了——还是说,你还在担心Martin吗?”
男孩没有回答他,只是收回了视线,拿稳了手中的小刀。
那片鲜红的巨大羽毛被摆放在桌面上——据Doublelift说是他亲手从凤凰屁股上拽下来的羽毛,那色泽生动得近乎有些诡异,仿佛仍旧有新鲜的血液在每一根羽线中流淌。
“鉴于它用火都烧不断,看起来甚至还像是个……活着的东西。”Hylissang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还是把剩下的酸液和毒药都尝试一遍吧。”
男孩安静地点了点头,抬手去拿放在试剂架上的透明溶液,大约是因为上一次取用的人没有盖紧,少许溶液渗出了瓶口,干涸之后凝固成一层透明的胶质,他并未完全看清,拔下瓶塞之后半凝固的液体无端沾了手指,他下意识一缩瑟,试剂瓶骤然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碎片四溅,Hylissang顾不得别的,连忙拉过他的手,按进一旁的清水盆里。他正想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大学士却突然转过头去,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几乎掐得他手腕生疼。
他试图挣脱,Hylissang的手指却愈发用力。他这才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操作台上玻璃碎片散落一地,被酸液泼洒了一整圈的羽毛分毫无损——只有小小的一点,像是被一滴什么液体腐蚀了一般,灼烧出一个焦黑的小孔,悠悠地冒着一小缕白烟。
“成功了吗?”男孩极少变化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是那瓶——”
“不,不是。”
Hylissang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柔和却强硬地掰正他的手掌,紧紧地盯着他指尖被玻璃碎片划破的小口。
大学士抬起男孩的手,任凭尚未凝固的血迹顺着指尖滴落,轻轻地落在那片羽毛上。
鲜红的血滴氤氲开来,此前经历过无数烈火和强酸的羽丝突然开始扭曲翻涌,像是挣扎般发出呲呲的响声,血珠一路向下滚落,很快灼烧出一个焦黑的小孔。
Hylissang瞬间变了脸色。
男孩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大学士立刻拿起放在一旁的小刀,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的手指,以同样的方式让血液向下滴落——可直到血染红了他的指尖,那片羽毛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我想我们找到方法了。”
男孩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对吗?”
大学士久久地站在原地,答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