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People like to believe in fairy tales.
人们乐于相信童话故事
Don’t let it be forgot,
勿要让它被遗忘
that for one brief shining moment,
在某个稍纵即逝的明亮片刻
there was a Camelot.
世上曾有一个卡梅罗

*卡梅罗Camelot,亚瑟王的理想国。

(上)

姜承録很少正眼去看那些栽在自己手下的泛泛之辈,哪怕名为Luka · Perković的男人有着远近闻名的坏名声。

“Perkz”这个称号在欧陆和东亚都能称得上臭名昭著。他不喜欢地中海沿岸的湿冷雨天,这会让他握不住滑溜溜的刀柄——更何况在一场厮杀过后,上面或许还混合了一些成分不明的液体。他下意识皱起眉毛,带着薄茧的指尖抚过长刀上又多砍出来的几个豁口,像是不大高兴。

“好啦。”高振宁刻意拖长尾音道,“别心疼你那把破刀了。”

肩宽有力的男人熟练地把长枪背回背上,挽起军装的袖口,清点四周木箱的数量。那位有名的黑手党被左右两位士兵严严实实地按在地上,脸上厚厚的血污甚至结住了睫毛,看不清五官。

在Perkz被前来押送的士兵拽起身那一刻,他方才看清男人的正脸。出乎意料地,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恐惧或是懊悔。仿佛是某种恶毒的,隐藏在丛林中的野兽,灰绿色的眼眸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毒气,欣赏着它垂死挣扎的猎物。

倘若姜承録再仔细回忆一番,他或许会记起道上的人对Perkz的描述——任何施舍给毒蛇的怜悯都会付出最惨痛的代价。但他向来懒于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记住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直到男人被士兵们押上囚车,他关于Perkz最后的印象,也仅限于一双令人不适的,灰绿色的眼眸。

“走吧。”

高振宁伸个懒腰,活络了一下酸痛的脊背。

“我一天都不想在鬼佬的地盘多呆。”

姜承録微微颔首,却在听见身后悉簌声时停下了脚步。那声响依稀是从树后的草丛来的——也许是一只小兽,也许是丛林中惊起的飞鸟。

前方的高振宁并没有回头。他只犹豫了半步,便也继续向前了。

在茂密繁盛的枝叶之下,树丛后隐约露出半片衣角。

细密的金发末梢沾了露水,贴在少年白皙的皮肤上。姜承録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方,少年才喘息着从树后露出半个脑袋。

少年Caps有些茫然地看着天空。

在被押解上囚车的最后一刻前,被反剪双手的男人回头看着他的方向。他不确定Perkz是否看见了他,但他确信自己从那双眼睛里读到了某些深长的笑意。

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止于西西里岛的某个天台上,如同Perkz手中的香烟一般缓慢消散在空气中。

“我要去干一件大事,男孩。”

男人温和地看着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一尘不染,仿佛永远都是如此生机勃勃,溢满某种蓬勃生长着的欲望。

他明白男人已经发出了邀请,正在安静地等着他下决定。

“我不能和你去。”少年缓慢地摇头,犹疑地看着自己的袖章,“我属于FNC。”

“Rekkles?”男人呼出一口烟,用探寻的眼神搜刮着他眼中透露出来的情绪,“哈,你认真的?”

Perkz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大笑着掐灭手中的烟蒂,用沾着浓烈烟草味道的指尖轻轻拍拍他的侧脸,动作仿佛是对孩子的怜爱。

“如果你后悔了。”男人的手指在他的下颚上微微一顿,“来找我,男孩。”

他大抵是疯了。

那句话反反复复地在他梦中浮现,鬼使神差,挥之不去。一颗种子落进泥土里,在深峻的漆黑欲念中蓬勃地生长。忠诚,善念——人类所有美好的品德,都敌不过一颗纯粹的野心。

他想要的并不是一颗像Rekkles那样的太阳。

他想要的是狂风和闪电,华灯溢彩的舞会上那些光鲜亮丽的话语通通坠入深渊——他想要的是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暴雨,以及只有在黑暗和暴雨中才能扼住的,掌控命运的绳索。

少年Caps亲眼目睹他一路追随而来的男人被押进装着三层钢板的防爆破车里,那颗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地中海岛屿的监牢潮湿而阴冷。那段时光并没有给Perkz留下太多可纪念的,除了某些在雨天时偶尔隐隐作痛的关节。

男孩子总是长得很快,少年Caps很快就褪去了稚嫩的声线,甜馨的轮廓逐日坚毅。

“你又要和Wunder出门。”十八岁的Caps站在他面前,“你打算什么时候带上我?”

“别着急,男孩。”

翘着二郎腿读报的男人听罢放下手中的咖啡和报纸,呼出的热气悠悠飘散在冷风中。

“很快,会有需要你的时候。”

男人拿起挂在门口的帽子和黑色风衣,对着镜子悠悠地整理好袖口和领带,帽檐恰到好处地遮住大半眼睛。

木门在男人身后合上,他目送男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办公桌上的热咖啡还剩下一半。他皱着眉闻了闻,而后一饮而尽。

亚洲那支久负盛名的雇佣军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点。哪怕IG向来行踪诡秘,这也并不符合常理。或许这些于Perkz而言都无关紧要,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他站在路灯下,搓了搓略微冻僵的手背,丢给身后的Wunder一支烟。

“你见过那家伙的刀。”Wunder抱怨道,“所以我觉得你可能是疯了。”

他笑而不答。空旷潮湿的长街泛着冷清的月光,尽头缓缓走来一个瘦高的身影,腰间仍旧佩着当年那把漆黑古朴的长柄刀。

他仍旧看着不远处街角深黑的阴影,忽视掉了很难被忽视的姜承録。

“我很喜欢你,rookie。”

男人笑了一声,站在潮湿的路灯下,冷风吹起黑色风衣的衣摆,唇角带着讥诮的笑意,手中的香烟缓慢燃烧。

“和我走怎么样?”

那双灰绿色的眼眸越过姜承録径直打量着从阴影处走来的宋义进,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空气。

愈是低劣的激怒愈是百试不灵,姜承録仍旧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却用力到发白。男人挑衅般看着他,微微挑起眉梢。

“让他先来。”

姜承録回身拔刀,雪亮的刀刃缓缓映亮昏暗夜色,刀尖直指他身边的Wunder。

“你是下一个。”

尖锐的枪声划破粘滞的空气,僵硬的长刀在姜承録的手中有如被赋予生命般灵巧,锋芒如游龙般滑切出一个满月般的弧度。子弹在他身后的那面墙上轰出一个大窟窿,水泥碎块窸窣落下,姜承録只是微微一滞,偏过头看着马路的远方。

是车灯。

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只有两道刺眼的车灯疾驰而来。姜承録瞳孔猛地一紧,回身扑向宋义进的方向。

震耳欲聋的机枪扫射声随之而来,他抱着宋义进扑倒在漫天碎石中,破碎的弹壳在小巷中飞溅。高速驶来的轿车带起狂风,急停是橡胶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Perkz眯起眼睛站在马路边,随手掸去袖口溅上的一小块碎石。

“让你的屁股离开这挨操的鬼地方。”

车窗摇下,Jankos愤怒的咆哮声几乎震聋他的耳朵。

“该死的,Luka,给我上车。”

坐在方向盘前的Mikyx小小地朝他挥了挥手,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身后的小巷内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有人从一片瓦砾废墟中站了起来,他立刻跟着Wunder跳进车内,Mikyx一脚踩下油门,急剧的后坐力让他的脑壳狠狠地磕了一下。

“噢。”他小声抱怨,“有点疼。”

“闭嘴,我不想听。”Jankos粗暴地打断了他,扭头盯着那条小巷,声音听起来像绷紧的弦,“Miky,再快一点。”

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那个黑暗中的人影已经站在了小巷的门口,身上沾着碎石和泥灰,黑洞洞的枪口冒着青烟,直指前方。

宋义进的双眼仍旧如寒潭般清澈,其中倒映着子弹疾驰而来。

玻璃窗应声而碎,子弹“扑”得一声没入血肉,Jankos恼怒地闷哼一声,牙关紧咬。Mikyx偏过头看着他,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方向盘,目光中尽是担忧。

“操他妈的。”

血无声地滴落在座椅上,波兰男人捂着左肩沙哑地低咆着,宛如受伤的野兽。

“总有一天我要宰了他。”

“你中弹了。”

Mikyx皱起好看的秀气眉毛,柔软的手心轻轻覆上Jankos捂着左肩的手。

“Marcin,你还好吗?”

他只触碰到男人指缝间温热的鲜血,尖锐的疼痛感Jankos恼怒地呲了呲牙,想要挣动,却强行遏制住了推开他手的冲动。

“抱歉。”他连忙松手,转而触碰男人的侧脸和鬓角的短发,像对待他们书房柜上那只黑猫般,安慰般地轻轻抚摸。

“撑不住了要叫我,好吗?”

轿车以最高时速在黑暗中的公路上奔驰,两旁的铁栏快速地向后划过,男人别过脸去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手心下小小地点了点头。

他收回手,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波兰男人因为枪伤而愈演愈烈的怒火终于暂时平息。

午夜的医院阴冷而空旷,唯有手术室的一盏孤灯亮起。他们让他坐在空旷走廊上唯一干净的,没有沾到不明污垢和血滴的座椅上。Perkz在回廊上慢悠悠地踱步,鞋跟在瓷砖上踏出清脆的回音。

“你很擅长驯服野兽。”

Perkz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俯下身来替他点燃香烟。

“总是这样令人印象深刻。”

Mikyx颔首感谢他的称赞,眼睛里含着一点小小的受用。

“远比不上你,我亲爱的Perkz先生。”

向来斯文的Mikyx温和地眨了眨眼,以一种格外优雅的方式享用着手中的香烟,抬手时白色衬衣的袖子微微散落下来,露出一道长长的疤痕。

Jankos绝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

他亲眼见过那男人因为被划破的脸颊大发雷霆,徒手砸碎半个酒吧的玻璃;也见过巷子里的枪声,溅在男人脸上的猩红血迹,和映在那双蓝色眼睛里的,纯粹的暴力与杀戮带来的快意。

然而对于Jankos而言,Mikyx的这双手或许存在着什么特殊的魔力。

尽管那道长长的疤痕让这双手早就不能再平稳地举起哪怕一把手枪。从那之后,Mikyx甚至不再随身携带任何枪械。

他见证过Jankos毁灭一切的怒意,在Mikyx躺在急救床上从东欧归来,虚弱得甚至无法发出声音的时候。他毫不怀疑Jankos愿意倾尽所有的暴力和死亡,来祭奠Mikyx那双再也无法恢复如初的双手。

“……Marcin.”

Mikyx仿佛是用尽毕生的力量伸出指尖,沿着手掌一路向下的伤口深可见骨,却硬生生拽住了Jankos的袖口。

“我醒来的时候要看见你。”那声音沙哑得宛如破损的风箱,“Marcin,你哪里也不要去。”

男人的身影僵在了原地。拽着他的那双手虚弱而无力,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不停地颤抖着,他只需要前进一步就能甩开。

“我不去。”

波兰男人把那只手拢进掌心,俯下身来亲吻他满是冷汗的额头。


“我也不知道鬼佬到底为什么喜欢喝这破酒。”

酒吧里的华丽的灯光映在澄蓝色的鸡尾酒中,高振宁百无聊赖地盯着面前的玻璃杯,随手丢了个小食到嘴里。

“不过这里的妞倒是都不赖。”

他身边的喻文波点了点头,继续看着前方霓虹灯光映照着的舞台。女人们细软的腰肢跟着音乐的节奏有力地律动着,钢管衬着丰满的胸脯和臀部,开叉的裙摆下隐约可见修长双腿和纤细的脚踝,玉葱般的指尖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在华丽的灯光下开出曼妙的花朵。

快节奏的音乐陡然慢了下来,所有莺燕都向两侧分开。有个曼妙倩影自后台缓缓走来,黑色长发在灯光下宛如流泻的瀑布,脸庞是和周围格格不入的恬静清纯。

“中国人?”喻文波有些惊讶,“看着又有点不像。”

“试试就知道。”

高振宁跳下吧台的高椅,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伴随着悠扬的小提琴曲,洁白的双足踩着曼妙的舞步向他走来。

“我喜欢你的耳环。”他真心实意地称赞。

女人没有回答,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有好像没有,踩着旋转的舞步蹲下来,鼻尖几乎蹭到他的额头,瀑布般的黑发铺在他的肩上。

“我这里还有很多会让你喜欢的东西。”

红唇气若幽兰地在他耳边吐出这句话。

“跟我来。”

女人跳下舞台,纤细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抚过他的胸口,嬉笑着拽起他的领子走向后台。酒吧里的看客见怪不怪,只是以暧昧的眼神打量着他们,偶尔有几声起哄的怪叫和口哨。

他揽过女人的肩,在喻文波的注视下大步走向后台,隐秘地向后打了个手势。

——原地等我。

高振宁跟着女人走进后台,很快身影消失在帘后。

通常,有三样东西可以用来征服一个男人:

权力,金钱,以及女人。

在意大利摸爬滚打的克罗地亚人深谙此道。外出归来的Perkz哼着歌走进房间里,手上转着一把车钥匙,风衣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你淋雨了。”

Mikyx合上书,接过他潮湿的风衣,挂在壁炉旁的衣帽钩上。

“去烤火,别着凉。”

Perkz看上去颇为志得意满,大剌剌地在沙发上躺下,十分不客气地枕上他的大腿。

“看上去很顺利。”

他伸手摸摸男人坚硬的短发,柜子上的那只黑猫“喵”地一声跃下来,仿佛不悦主人的抚摸被另一个男人分享,来回蹭着他的手背。

“你挑的人很好。”

男人在他腿上翻了个身,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于是Perkz也不再问,只是牵起他的手腕,带着茧的拇指摩挲过那道长长的疤痕。

“Miky。”

男人最后亲吻了他的伤痕,柔软的唇带来些许温热的气息。

“我就快要做到了,我需要你。”

“乐意之至,国王陛下。”

他温柔地弯起唇角,握紧了男人的手指。


“你很勇敢。”

鲜艳的霓虹灯被一张幕帘隔绝在外面,女人拽着高振宁的领子把他推到墙角,柔若无骨的双手暧昧地勾勒着他胸膛的轮廓。

“就像传闻中一样。”

“你知道的不少。”他笑着,眸底变了神色,“传闻还说了些什么,嗯?”

“传闻还告诉我,你们在找一件东西。”

女人凑近他的耳朵,从远处看,那姿势恍如一个拥抱,“我知道那东西在哪。”

高振宁眸色猛地一黯,反剪手腕将女人重重地压在墙上。然而女人只是闷哼了一声,并没有做任何反抗。

“拿走我的耳环。”女人低声说,“如果你怀疑我的身份。”

高振宁沉默地盯着她,仿佛想从她的眼中看出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在漫长的对峙中,始终保持着交颈相贴的姿势,看上去仿佛亲热的爱侣。

良久,他伸手覆上女人的侧脸,狠狠地咬上了那白皙的耳垂。

所有的耳语被压低在仅限两个人的范围内。金发的小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高楼的边缘,透过玻璃窗冷眼看着回廊中那对男女在夜色下交缠的身影,身侧放着一把崭新的长枪。

“我还没有送你成年礼物。”

在他出发之前的三天,连续一周行踪不定的Perkz毫无征兆地把他叫来书房,把装着这把长枪的银色手提箱交到他面前。

“男孩——也许我不该再称你为男孩了。”

Caps在他的注视下有些迟疑地打开箱子,漆黑的枪身在月光下仿佛流动的金属。

“我该做什么?”他仰起脸,干脆地问。

男人似乎十分欣慰地笑了。

“帮我去杀一个女人。”

这句话仿佛一盆冷水,将少年原本隐隐期待着的,甚至将要藏不住的雀跃尽数浇灭。

“噢,别这么失望。”男人拍拍他的肩,“难道IG这么让你瞧不上吗?”

那两个字母让少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站在高楼的边缘,长枪稳稳地架在膝盖上,心跳如擂鼓。瞄准镜的正中心对准了那对在回廊的阴影中交缠的男女。

“别让她死,血就足够了。”Perkz最后悠然补充道。

“毕竟,那些有英雄主义情结的男孩们总是不能容忍女人为自己流血的。”

少年Caps在黑沉的夜色下扣下了扳机。

子弹在一瞬间穿透整个城市寂静的夜空,玻璃窗应声碎裂。他听见女人的闷哼和男人呼喊同伴的名字,鲜血缓慢地染红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Caps把枪收回手提箱内,在黑暗中离开了楼顶。


Mikyx的身体在那次重伤之后大不如前。

冬天的时候他总是反复地感冒发热,精力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

整个组织如机械齿轮般的精密运转,以及所有躲藏在阴影之下的贸易往来——他们的一点一滴几乎全部仰赖于Mikyx条理清晰的头脑。他的双手不能再握枪,却能在暗流涌动的资本博弈中扼住对手的咽喉。

然而他的精力终究像指缝间流走的细沙,在冬日里迅速地衰退。

木柴在温暖的壁炉里噼啪地燃烧。他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茶几上摆着摊开的笔记本,没有摘掉的眼镜半挂在脸上,看上去摇摇欲坠。那只黑猫温顺地蜷缩在他的脚边,像一个肉乎乎的毛球,只有尾巴尖慵懒地晃动两下。

Perkz推门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地压低脚步声。

那只黑猫蓦地惊醒,机警地回头看着房门打开的方向。但沙发上的人仍旧沉沉地睡着,浑然不觉。

男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取下他脸上摇摇欲坠的眼镜。

他终于如梦初醒,有些恍惚地揉了揉眼睛。

“……Luka?”

Perkz应了一声,熟练地抱开那只黑猫,将被火炉烘得热腾腾的被褥盖在他身上。

“嘿……小猫。”Perkz在他耳边轻声叹气,“也许我真的该给你找个帮手。”

他迷糊地点点头,在男人的掌心下温顺地打了个哈欠,舒适地卷起被褥,又闭眼沉沉睡去。

Perkz最终提议让副手短暂地接替Mikyx的工作,并且做好了花费很长时间来说服Jankos以及其他人的打算。然而出乎意料地,这个提议几乎没有遭到任何反对。

“不如干脆送他去卡利亚里休息三个月。”

Wunder听完他的话只沉默了一会,很快给出了一个相当周全的建议。

“明年春天再接他回来。我们在那儿有生意,他会很安全。“

“给我两张机票,我送Miky过去。“

刚刚拆了石膏的Jankos抱着胳膊,深吸了一口气,停下了略显烦躁的踱步。

“我不想那些苍蝇一样烦人的亚洲佬找到他。”

Jankos在某个清晨提着左右两个手提箱走出别墅的大门,身后跟着裹在厚大衣和围巾里的Mikyx。

“好好享受你得来不易的假期。”

Perkz伸手理顺他衣领上的褶皱,粗糙的指尖放在他的后颈上,亲吻他的面颊。

“春天见。”

笔直的跑道空旷如洗,钢铁的翅膀划破云层,航班准时飞向灰色的天空。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云霄,Jankos微微侧过脸,看着Mikyx略显苍白的嘴唇,握住了身边那只冰凉的手。

“谢谢,Marcin.”

Mikyx轻轻地靠在他的右肩上,唇角绽开一个小小的笑容。

“午安。”


刺耳的警笛声城市灰色的夜空,酒吧内的人群开始匆忙奔逃,在警车的指挥下迅速地疏散。鲜红的血溅在破碎的玻璃上,顺着高振宁的指缝缓缓地滴落。

喻文波持枪撞开后门,只看见女人漂亮柔软的裙摆拖曳一地。

高振宁单膝跪在地上,尽可能地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撕下裙摆徒劳地试图捂住女人的伤口,不断涌出的血很快染红他的指缝。

“卡利……”女人凄切地拽着他的胳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什么?”高振宁扶住她的肩,柔声安慰道,“你慢一点说,没事的,救护车在路上。”

女人摇头,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仿佛要将呼吸都淹没。

“它在……卡利亚里。”

女人的手无力地垂下,失焦的瞳孔微微涣散。高振宁咬紧后牙,手指仍旧用力地按着她的伤口。

“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去医院。”

“你是不是脑子坏了?我们要怎么带她走?”喻文波急得语无伦次,“不是你到底知不知道——不在医院她更没法活,我们在意大利人的地盘,根本没可能照顾其他人。”

“不是我们。”高振宁低声说,“你留一段时间照顾她,等宋义进他们来。”

喻文波张了张口,想说的话都哽进嗓子里。

“你真他妈想当英雄想疯了,你最好别把事情搞砸。”

他听上去有些生气,却终究还是顺了高振宁的意思。

“我只等七天,见到老宋就去找你。”


在意大利南部的海岛上,冬天被舒爽的海风吹拂过,温和而凉爽。

这栋卡利亚里的靠海小屋没有被记在财团资产的名下,算是Perkz难得自私地为自己谋来的一点福利。

书架上仍然摆着Mikyx最喜欢的那些书。小屋久未经人居,陈设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他在搬来的第一天因为窗外过于明媚的阳光并没有睡好,Jankos在走之前特意去镇上买来一张遮光帘挂上。除此之外,一切都相当安适。

“你确定不需要我陪你?至少这几天。”

Jankos坐在他的床边,罕见地有些犹豫。

“为什么你最近看上去总是这么疲倦?”

“因为有太多的事等着我去做了。”他眨了眨眼,笑着碰碰Jankos的指尖,“生活不易。”

“哈,我猜这又是你和那家伙的小秘密了。”Jankos语调讥讽,“Perkz,一个永远不能告诉所有人所有事的男人。”

他没有否认,抿唇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至少今天睡个好觉吧。”

Jankos俯身亲吻他的唇角,语调罕见地柔软下来。

“Miky,你永远可以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的。”

Jankos穿上大衣走进风中,硬底鞋跟在大理石台阶上踩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站在门边目送着男人的背影远去,因为外面透过来的冷风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的确还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做。

他微微叹口气,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在书桌上。书桌的左手边放着他昨夜已经读完的那些,一共十一本,歪歪扭扭地堆叠着。

他的手指终究在这些年的休养中恢复了些许灵敏。在最早的那年冬天,他甚至无法简单地握住一支笔和一根叉子。他几经努力也无法写出能够辨认的字母,于是Jankos就在他的书桌边,按照他的口述写下密密匝匝的账目。

波兰男人的字迹潦草狂放,很有辨识度。他手中的这一册大抵就是那时候写下的。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手指。把那十一本册子叠成一摞,有些吃力地抱起来,丢进了墙角熊熊燃烧着火焰的壁炉中。

纸张很快被火舌舔舐殆尽。他又回到书桌边坐下,翻开了第十二册的第一页。

“我需要你,Miky。”他无数次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男人把他裹进温暖的被褥里,低沉嗓音仿佛一声叹息。

“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需要。”

被无数人憎恨着的Perkz其实并不总是永远那样从容。

他见过那男人的恐惧,在某些午夜梦回的时刻,也见过那男人的伤痕——那半年牢狱给Perkz留下的绝非仅仅只是某些他时常挂在嘴边的笑料。

栽在那个韩国雇佣兵手下其实并不令人惊讶。

在最夸张的传闻中,TheShy的长刀甚至可以快过子弹。在人类已经脱离冷兵器三百年后这世上本不该有这样的存在——然而他就是不可能中的可能,一个不符合常理的奇迹。

就像他从不离身的那柄刀,再普通不过的木制刀柄,边沿上甚至有些磨损过度的缺口;普通的纯黑色刀鞘,并不特殊的材质。在他的手中却仿佛被赋予生命一般,危险而令人着迷。

他是个纯粹的武士——东方最古老,最神秘的那一部分,依旧让人心生敬畏。

在少年Caps气喘吁吁地跑到Mikyx面前,告诉他那些人带走了Perkz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依海而建的监狱宛如一个牢不可破的铁桶。在男人归来的那个雨夜他仍旧坐立不安。他匆匆拿起一把伞,牵着少年Caps走过空旷无人的街道。Wunder按照约定的时间分毫不差地出现在路的尽头。他心里悬着的东西终于沉到了地上,留下一声令人安心的回响。

男人倚在Wunder宽阔的背脊上,唇角的伤痕结了厚厚的痂,睫毛上依稀沾着干涸的血渍。

“嘿,Miky,我亲爱的Miky。”

Perkz睁开眼睛,笑容困倦。

“见到你总是这么好。“

他微微颤抖着,几乎握不住伞柄。男人朝他伸出手,他在细小的战栗中闭上眼睛,久违地感受着男人带着血味的指尖抚过他洁白的面颊。

“他能从那里逃出来吗?”

在窗外开始下雨的时候,少年Caps仰着略显稚嫩的脸问他。

“当然。“

他微笑,“再多的羊群也关不住一只狮子,不是吗?”

潮湿的阴雨无声地滴落在这座古老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那男人的眼睛是黑色的火焰,是剧毒的海洋,生长着吞没一切的欲望。

他甘之如饴。


姜承録十四岁的那年,从老师手中得到了第一把长刀。

海拔五千米的喜马拉雅山脉,或许是世上最后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在古老的东方传说中,武士们通常都隐居在世外的山林中。

在人类脱离冷兵器三百年后,枪械和火炮早就取代了刀枪剑戟,凡人的力量在涡轮和钢铁面前如此的渺小。这世上本不该还存在着,那些从古老的年代传承而来的武士——那是关于神秘的东方最渺远的想象。

姜承録是一个奇迹。

当他赤脚走过满地冰雪,一身单衣站在飞雪中,皑皑群山冷峻苍茫——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高振宁明白过来,古老的武士仍然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存在着。

“他是来找你的。”他的老师问他,“你要跟他离开吗?”

姜承録偏过头,仿佛婴儿般干净的眼神看着高振宁。单薄宽大的上衣下摆被寒风吹起,隐约露出瘦削有力的腰线。

他毫无征兆地拔出了刀。

长刀如满月,一线刃光划开飞雪。高振宁瞳孔震颤,本能地拔出腰间的手枪。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刀风划开他额前半截碎发,悠悠地伴着雪花飘落。

高振宁硬生生地收住了手指,冷汗顺着侧脸滑下,碎发无声地落在纯白的雪地上。

姜承録看着他有些狼狈的表情,突然“扑哧”笑出声来,长刀收进鞘里,清脆的一声响。

“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

老师只看了一眼姜承録的神情,心下了然。

“从此以后,不要再回来。”

他颔首。此后终其一生,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老师。

多年以后他站在意大利最古老繁华的城市顶端,盛大的赌场开幕式就在他的脚下。他握着十四岁那年老师递给他的长刀,想起的仍旧是少时在冰天雪地中聆听一片雪花落地的声响。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他的老师说,“但世界早就不像三百年前那么简单。”

“让我们来想一想。”

宋义进在茶几边踱步,皱着眉思索道,“假设你是Perkz——”

“别假设了。”喻文波翘着二郎腿躺在沙发上,“Perkz就是个心理变态,你没办法站在一个变态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我有个线索。”王柳羿缓缓举手,“来自两年前关他的那个监狱。”

有关Perkz的一切本该在当年他被押上囚车的那一刻结束。他们有很多方式来帮助一个人开口——然而吐真剂也好,打断他哪根骨头也好,一切的手段在Perkz身上都失去了效用。

他们只问出了一个问题。

男人跪在阴暗潮湿的牢笼中,咳出的血染红了牙齿,顺着唇角缓慢地滴在手背上。可即便他戴着最重的脚链,囚室外的人依然站在离他五米远的距离之外,没有人敢上前靠近。

“你的名字。”

“Luka · Perković.”

“年龄。”

“二十九岁。”

“那笔钱在哪儿?”

“……”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低哑地笑了一声。

“你用那笔钱做了什么?”

Perkz抬起头,灰绿色的眼睛仿佛在凝视着将死的猎物。看上去相当从容,只有额头上冒出的细小汗珠昭示着意志力对于吐真剂效用的竭力抵抗。

“……当然是,拿去用掉。”

“怎样用掉?”

“给我最亲爱的买生日礼物。”他喘着气,微微弯起唇角,“如果不是你们打扰,我还要在他床上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在他的浴缸和性感的大腿上洒满玫瑰花瓣呢——先生们,我可说不了假话。”

审问他的男人愤怒地一拍桌子拂袖而去,他嘲弄地看着男人的背影,微微阖上了双眼。

“所以,你想说什么?”宋义进听完王柳羿的描述,若有所思问道。

“意大利最大的赌场要在三天后开张,那家赌场的律师顾问叫Hampus · Abrahamsson——看上去没有什么关联,但Hampus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Mikyx的律师事务所里。”

“当时如果不是Mikyx贿赂了监狱的官员,Perkz根本没有命活到现在,他本来可以趁Perkz入狱的时候带着钱从世界上消失。我不相信他们之间只有利益往来。”

“我怀疑那家赌场的实际所有人是Mikyx。”王柳羿抬起头,毫不犹豫地下了论断。

“而这就是Perkz说的’送给最亲爱的生日礼物’。”

(中)

“如果可以的话。”

Wunder抱着胳膊站在办公桌的书柜前,直截了当地开口,“我不是很想和TheShy硬碰硬。”

“哈。”Perkz干笑一声,“我该感谢你的诚实吗?”

他摊手。Perkz双手合十沉思了片刻,指尖懒散地交叠着。

“不如你替我出趟远门怎么样?”

“当然可以。”他一口答应,“比起和那个变态亚洲佬1v1生死对决这简直再好不过了——但,你打算怎么办?”

“你不想碰上他,某人可是迫不及待了。”

Perkz轻轻地笑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又叮嘱道。

“去澳门前记得把Miky的猫带走——我不想他回来的时候皱着眉问他的毛球去哪儿了。”

“放心。”Wunder推门离去,又回头补上了一句:

“那么,替我祝Jankos好运。”

姜承録站在巨型华丽建筑的顶楼,溢彩的灯光照亮城市灰色的天空。冷风吹动他的衣摆,他仍旧静静地站着,修长的手指放在刀柄上。

天台的另一端站着一个男人,金发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在黑暗中看到那双深蓝色眼眸的第一眼,他便明白,这是个相当危险的角色。

Jankos甚至喝了点酒——他闻到了凉风送来的醉醺醺的味道,指尖夹着燃了一半的香烟。在这样的时刻,本能的兴奋感让他的神经也鲜活起来。

至少,强大的对手开始让事情不那么无聊了。

香烟无声落地,男人极有力量的手肘大约可以敲断一个成年男性的肋骨——他侧身拔刀,刃光在黑暗中映出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他从中读到了嗜血的快意。

Jankos用左手扣下了扳机。


赌场喧闹的声响穿透灰色的天幕。喻文波在赌场的顶楼钉好钩爪,使劲拽了两下确认绳索足够结实,给站在一边的王柳羿比了一个OK的手势。

王柳羿推了一下厚厚的黑框眼镜,向下瞥了一眼万丈高楼,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掌心无端地开始冒汗。

“闭上眼睛。”喻文波把绳子递到他手里,“你不信我吗?不会让你摔死的。”

王柳羿慢吞吞地点点头,试图扯出一个笑容。还没反应过来,脚下高楼的边缘已经在下一秒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万丈深渊下看起来像蚂蚁一样细小的行人和车流——王柳羿一声尖叫即将出口,被喻文波硬生生地捂了回去。

“啊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别怕,别怕啊。”少年抱紧了他胡乱挣扎的手脚,贴着他的耳廓低声说,“你看,我接住你了。”

王柳羿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小条缝,夜空像是一张深色的绸缎,上面镶嵌着星罗棋布的细碎恒星。少年清浅的呼吸声刮过他的耳膜,宝石一般的星光落在那双澄明的黑眸中,他竟然在某一瞬间忘掉了对于高度本能的恐惧。

“嘘。”喻文波低声说,“shy哥把人都引开了,我们要尽快。”

两个身影借着夜色遮掩翻进窗内。喻文波轻手轻脚地放下背包,打开电脑放到王柳羿面前。

“动作快,我去门口给你望风。”

王柳羿轻车熟路地掏出螺丝刀拧开墙上挂着的暗扣,扯出一截电线插进转接口中。屏幕的亮光照亮他瘦削的脸颊。他盘腿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黑框里不断闪现的数字,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

“我黑进内网了。”

“怎么样?”喻文波回头看着他,“我怕过会就要来人了。”

“我在导出数据。”

王柳羿耐心地等待着标示着进度的数字缓慢地增加到100,拔出U盘递给他。

“所有的账目都在这里了,我拷贝了一份发给义进。”王柳羿低声说,“现在,我们要先离开这里。”

王柳羿话音未落,楼下一声枪响伴随着什么碎裂的声音——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巨大的玻璃吊灯在地上摔得粉碎。随后是人群纷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女人们的尖叫此起彼伏。

“Shy哥那边可真激烈。”


喻文波愣了三秒,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两个男人的身影缠斗着从二楼露台摔下大厅,穿着礼服的男男女女仿佛躲避瘟疫一般向外逃窜。大厅内精巧繁复的巨大玻璃吊灯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渣。Jankos从一片狼藉中站起来,伸手擦了擦唇角的血,深蓝色眼眸中只剩下纯粹的杀意。

姜承録仍旧持刀而立,刀尖一点刃光岿然不动。

东方武士的目光平稳地追随着男人的脚步,仿佛年少时在世界之巅的高原上注视飘落的雪花。从他第一次握刀开始,他从不怀疑自己拥有击败任何对手的能力。

他只是在等待着对方先动手。

刺耳的警笛声穿透长街,高音喇叭的声音由远及近。宋义进的声音在耳麦中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愣。

“别打了。”

在电路断开,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那一刻,宋义进说。

“还有,那个姑娘醒了。”

“你们不了解Mikyx。”

她看上去很年轻,卸去浓妆之后,脂粉下是一张清纯动人的脸。她倚在床头缓缓开口,腰后垫着两个软枕,声音听上去仍然有些虚弱。

“他不是那种会在账目上留下把柄的人。”

“乍一看是没什么问题。”王柳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数字,劈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但也不是无懈可击。再给我点时间,我应该能发现点东西。”

“你要怎么确定那不是他故意留下的陷阱?相信我,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擅长玩弄数字游戏的人。”女人似乎有些着急,微微咳嗽着,“你们应该去帮你们的同伴,我确信他们把所有的钱都藏在卡利亚里——”

“你好像很担心宁。”喻文波轻轻一笑,语气揶揄。

“但他至今也没给我们传来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或者寻求援助。”宋义进的语气礼貌而不容置疑,“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这件事必须按照我们的方式来。”

“我没办法证明。”她的语气低了下去,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我没说谎。”


“那可真是令人扫兴。”

波兰男人一身西服被玻璃碴划得破破烂烂,翘着二郎腿坐在长沙发上,拖长尾音抱怨道。

“你知道这就像什么吗?像是你快要高潮的时候一脚被人踢下床——我今晚做梦都会梦到我亲手捅穿了他的心脏,并且感谢你没有像刚才那样叫来一整条街全副武装的条子。”

“我还没那么想让你英年早逝。”

Perkz站在洗手台边任Jankos埋怨,一边用温水细致地洗净手中的毛巾,拧得半干递到他手里。他伸手接过,草草地擦一擦破了皮的唇角,突然有些嫌弃地皱着眉丢到一边。

“这是什么鬼味道。”Jankos嗅了嗅,“Miky不在连这欠操的毛巾都变得这么糟糕。”

Perkz对他的反应见怪不怪,耐心地把被他丢到沙发扶手上的毛巾收好,放回挂勾上。

他这才注意到放在洗手台边的干花瓣,散发着极浅的香味。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印象中Mikyx似乎的确叮嘱过让人在毛巾和衣物上都洒上一些。

Jankos向来习惯用愤怒来面对一切的无所适从。

去年这个时候他几乎找遍了全欧洲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也许现在他们终于都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世上总有手术刀治愈不了的东西。

现代医学允许他们用金属代替碎裂的掌骨,缝合被切断的神经。然而再多的手术也无法修复那些曾经温暖的,柔软而灵活的手指。

“拒绝这笔生意让他们很疼。”

他坐在泛着刺鼻消毒水味的病床边,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床上人的好眠。

“所以他们也想让我疼。”

他身边的Jankos难得没有因为他又提起这件事而暴跳如雷,也许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手术之后他们终究都麻木了一些。麻药的效力未过,躺在床上的Mikyx仍然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了颤,仿佛风中振翅欲飞的蝉翼。

“我不在乎生意。”Jankos的语气听起来足够克制,但眸底依旧凝结着令人生寒的怒火,“我只想一刀一刀剐了那些婊子养的。”

他其实并不在意所谓道德所划下的界限——但当东欧人胸有成竹地将一小袋白色粉末丢在他面前并称之为“新的生意”,他以不容置疑的态度拒绝得斩钉截铁——恼羞成怒的东欧人很清楚,伤害Mikyx比伤害他自己更能让他痛彻心扉。

那些人因此丢掉了一切,包括性命。他没有过问——他知道他们将要承担Jankos怎样的怒火。

“为什么拒绝?我只是单纯好奇。”只有Wunder问过他理由,“你现在大发慈悲到开始在乎孩子和女人的性命了?”

“我亲爱的兄弟。”

他微笑着,捻灭手中的香烟。

“这多讽刺啊,不是吗?”

他无数次站在窗前凝视这座城市连绵不断的阴雨。地中海的潮湿的海风化作厚重的乌云。这座古老的城市从没有热切流下的眼泪,有的只是像这样永恒郁结着的潮湿雨水。

“我十岁的时候在街上卖牛奶,有个阿尔巴尼亚人拿枪指着我,塞给我一个装满粉末的小塑料袋,让我缝进肚子里。”

他枕在男人白皙柔软的大腿上,握着那双布满伤痕的手,像是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

“后来呢?”Mikyx似乎快要睡着了,模糊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你答应了他们吗?”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起身亲吻他的脸颊。

窗外寒风夹杂着雨水打在窗台上,所有淅沥的声响全部被隔绝在玻璃之外。Mikyx躺在他的身边沉沉睡去,呼吸匀长。

“他们都死了,亲爱的。”

他轻声说。


欣赏宋义进的狼狈或恼怒总是能让Perkz相当愉悦。

尽管他们的上一次见面结局并不理想。尚未成名的姜承録一战惊世,他所有的谋略都不如那把长柄武士刀来得简单有效。他在东亚布下的全部暗桩被宋义进连根拔起。他不得不在情急之下把Jankos敲晕了塞进防空洞里,否则被关进监狱岛的大概还会多上一个人。

但他明白这不会是终点。

在被押上钉了三层钢板的防暴车的时候,他最后一次回头,透过铁栅栏看着宋义进温润的侧脸,那双眼睛也抬起来看着他,漆黑而深邃的黑色眼眸,如此的沉静而不动声色。

“祝你好运,Rookie。”

他向前半步,脚踝上厚重的锁链哗啦作响。

“我们会再见。”

他知道这不会是终点——他清晰地看见了那藏在树后的,属于少年Caps的半片衣角。

半年以后的某个夜晚他在关节处像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爬着的疼痛中醒来,深夜的监狱内只能听见男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他用手掌支撑着自己从潮湿的地面上站起来,一道阴影透过铁栏杆投射到他的面前。

“你有两分钟。”狱警拿出钥匙卸下他的脚链,甚至懒得多看他一眼。

Mikyx很聪明,知道怎样让审问者自以为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也知道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人们给予孩子的同情和宽容。恰好,Caps也长着一双足够惹人怜爱的眼睛。

少年Caps的发色是耀眼的金。

哪怕在黑夜中也仍旧像细软的金子一般闪耀夺目——Rekkles爵士一定倾注了很多很多的爱和渴望,他想,只有最热烈的阳光和掌声才能养大一个像Caps这样的少年。

“Luka,别再这么固执下去了。”

Caps举着话筒坐在亲属探视间内,隔着玻璃注视着他,眼神干净,像初春的阳光般动人。

“告诉他们。然后我们一起回家,不好吗?”

冰冷的防爆玻璃横亘在他们俩之间,他们在这无孔不入的监视下两两对视,像是在共同出演一出华丽而盛大的舞台剧。少年Caps的眼中一片柔软,仿佛真的希望他能在某一天放下一切,回到一个温暖甜馨的家。

像黄金一样珍贵的少年背弃了温暖明媚的太阳,追随着他的步伐,来到这阴暗潮湿的,充斥着罪恶的世界一角。

“我很抱歉。”

他眼含热泪,在所有狱警的注视下痛哭流涕,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中。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Rasmus。”

他和Caps共同出演的这幕喜剧是如此的令人潸然泪下。人类的语言是这世上最有力的东西,或者说人们往往只相信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只需要两分钟,他们就开始相信他已然绝望,相信他的意志溃不成军。

他是羊群中的狮子,终有一日会回到兽群之中。

“我当时就该杀了你。”

在整条街的电力被切断,赌场的所有监控离线的前一刻,他看见宋义进正对着摄像头抬起脸,黑色眼眸恍如一口不见底的深井,丝丝缕缕地透着寒意。

监控摄像在一阵花白过后归于沉寂,他轻轻一笑,伸个懒腰从椅子上坐起来,出门准备迎接Jankos归来。


王柳羿有时候并不喜欢这个天赋,但他的确能格外清晰地感知到其他人细微的情绪。

屏幕上的光点仍旧高速移动着,这是好消息,至少证明姜承録并没有跟丢。

宋义进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尽管从外表上没有任何反常的表现,事实上宋义进神情镇定声音冷静,但他只需要看见宋义进的右手无意识地捻着指尖,就能察觉到对方也许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时间越长……东西就越难追回来。”他轻声叹了口气。

“有些事我们不该问。”宋义进的指尖又收拢了,避开他的眼神看向窗外。

“我知道。”王柳羿轻轻摇头,“但你很难真的不去想。”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人们骄傲和自负的原罪总是让他们觉得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之内。Perkz擅于伪装,善于楚楚可怜地示好。多年前盛大的舞会上,他看见Perkz凑近宋义进的耳边,一身熨帖的高档西装,手中的高脚杯里盛着如血般鲜艳的葡萄酒,仿佛在说一个可爱的秘密。

宋义进瞬间白了脸色。

他们走过滂沱大雨和寂静的长街,柏油马路是印着急剧刹车留下的车辙,路基下侧翻着一辆轿车,在极剧的撞击下几乎完全变形。

“……史森明,史森明!”

他从喻文波的声音里听到了颤抖,以及深深的惊恐。

他低下头,被雨水冲刷的淡色血迹淌过他的鞋跟。他在近乎已经报废的车门下看见了一双手——属于史森明的,白皙细软的双手。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喻文波的袖口,惊骇得说不出半句话。

Luka · Perković是无法被驯服的毒蛇,而他在很多年以前就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

高层拒绝承认自己的失误,没有谁愿意承认他们让Perkz如此轻易地拿走了价值连城的军火图纸。他们只剩下最后一种补救措施——只要找到资金流的方向,也许还来得及阻止这场交易,也许还能试图找到想从Perkz手中买下那些图纸的人究竟是谁。

“坏消息。”

宋义进看着屏幕上静止的光点,轻声说,“他跟丢了。”

姜承録孤身一人站在那个古朴庄园的大门外,铁门紧闭着,但他知道不必再上前了。

扑面而来的烈焰和火光照亮阴暗潮湿的黑夜,花园里精心修剪的草木在火舌中挣扎扭曲,焚烧成焦黑的余烬。

Jankos早就知道那枚粘在他袖口的跟踪器。

在风中扭动的火焰仿佛小丑的笑脸。Perkz将过往尽数抛弃于此,只留给他们一地灰烬,像是在无声地嘲弄着他们的狼狈。

“所以现在,我们只能赌两条路。”

王柳羿轻声说,“相信赌场账目的分析结果,或者相信那个姑娘。”

“我相信你。”

喻文波低声说。


王柳羿皱着细长的眉,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数字。仿佛想要下一个结论,又无法承受做决定需要付出的代价。

整件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方向。

仅有的两条线索指向两条截然相反的路——相信高振宁孤注一掷地去卡利亚里,或是按照王柳羿的分析结果去澳门试图追回最后一笔有迹可循的现金。这是一场赌。

宋义进不喜欢赌博,并不代表他不擅长。

在这样的时刻,所有人的眼睛再一次回过来望向他——哪怕王柳羿已经分析出了一个结果,但却依然等着他来下决定。

“我们去澳门。”宋义进轻声说,“有异议可以提。”

王柳羿闭上眼睛,小小地舒了一口气。一旁的姜承録安静地点了点头。

“可以,但我得接高振宁一起回来。”喻文波声音不大,声线却清晰,“不然他们会知道他是单独行动的。”

宋义进垂着双眼,撑在桌上的双手微微张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收拢了指尖。

“你信我。宋义进,你信我这一次。”

他可以透过那个未知的号码和背景里传来的车声隐约推算出对方此时大概位于街边的某个电话亭。高振宁的电话突如其来,声音却斩钉截铁。

“他们一定藏了东西在卡利亚里。”

高振宁那儿大抵正在下雨,轮胎碾过的时候在柏油路上带起潮湿的声响。

“我信你。”他压低了声音,“但除了我,还有谁会信?”

高振宁沉默了,只有沙哑的电流音横亘在他们之间。

“所有的证据也就只有那姑娘的几句话,再加上你的直觉,不是吗?”

“现在没有证据。”高振宁低声说,“但去了就能找到证据。”

宋义进深吸了一口气。

他无端想起很多年前,军务处将他彻底除名的那一天,一份名册被隐秘地递到他的手上。从今之后世上没有专员宋义进,有的只是一支没有来历,没有过往的IG。当时的他并不明白,为什么高振宁的名字会被写在第一页。

那份履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足够优秀,不论是体能还是实战测试结果都出类拔萃,但他的名字就这样硬生生地出现在这份属于被废弃者的名单上,理由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不服从。

“确定要选他吗?高振宁,出了名的野马。”

在宋义进第一次见到高振宁的那天,他跟随长官走进方正古朴的大楼,操场上的士兵们列着整齐划一的长队。他走过长长的回廊,在转角处看见一个少年倒立着支撑在墙边。少年的手臂微微颤抖,汗水顺着鬓角向下滴落,在地上氤氲成小小的一片,却始终维持着身体不动如松。

“知道错了吗?”一旁的士长厉声喝道,“还不说,错了吗?”

硬底的军靴踢在他的小臂上,高振宁抿紧嘴唇,闭上沾满汗水的双眼,一声不吭。

所有的叛逆和反骨都与生俱来。

多年之后的宋义进在雨中接到那个从卡利亚里打来的电话,仿佛在那一刻才恍然大悟——对高振宁而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忍让只是不把“我没错”三个字说出口——高振宁仍旧活在那个独自支撑在墙边的,永不磨灭的少年时代里,与其说是自负,更不如说是叛逆——这两个字便这样连横贯穿他的全部信条。倘若一个叛逆的人认为自己没有错,那么哪怕打断脊梁,头破血流,便也永远不会承认他错了。

“如果这次是你错了呢?”

宋义进轻声说,呼出的白气消散在开罗的夜风中。

“没有如果。”

他一身黑衣倚在电话亭边,压低了声音,面庞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我不会错。”

高振宁挂断电话,悄然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寒风在吹到撒丁岛的时候戛然而止。

卡利亚里的冬天格外潮湿。花园里的刺梨枝繁叶茂,久未有人修剪。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木柴之中似乎夹杂着不少撕碎的纸张。Mikyx抱着撕了一半的本子睡在沙发上,眼皮微微阖着,仿佛是强撑着抵挡睡意,仍然在思索着什么。

雪白的纸张在火中扭曲化为灰烬。他揉了揉眼睛,伸手去够放在茶几上的眼镜,坐起来,像是整理了一会思绪,才拿起放在一旁的电话。

“记这几个账户……对,听我说,记下来。”

无数筹码即将被发放出去,海量的现金投入赌场。他的眼下还泛着淡淡的乌青,开口时却声线清晰,甚至隐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干脆,听不出丝毫疲倦。

他放下电话的时候似乎略略舒了一口气,眉头却仍旧略微皱着,垂下小扇子一样的睫毛,敛了眸中所有颜色。好像是牙疼的孩子站在冰箱前,犹豫着要不要多吃一个甜甜的冰淇淋。

他的手在按键上停顿了很久——在真正拨下去之前,电话先他一步响了起来。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尽管只有一点点,但那雀跃还是按捺不住,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寂静房间内,欢喜像是一只小鸟扑棱着飞上蓝天。

“你听起来很累。”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仍旧轻松愉快,“那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希望不是因为有孩子半夜在你的花园里放鞭炮。”

他依稀能够听见那边的脚步声,Perkz似乎正独自走在一条空旷的小巷子里,回音微微晕在安静的空气中。

“你看,也许我该跟你一起去休个假。”

他抱着听筒在沙发上躺下来,Perkz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只是比较害怕他们能嗨到月亮上去,就像上一次——不过现在Caps也跟着去了,事情可能会不太一样了。”

Mikyx抬头理了理电话线,让抱着听筒的姿势更舒服一些。

“嘿,你还在听吗?”

Mikyx低低地应了一声,眉心舒展,壁炉的火光照亮温和的侧脸。

“看来我该放你去休息了。”Perkz只简短地再说了一小会。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仿佛有一双手缓缓地抚平他心里那些皱起的角落,“晚安,Miky。”

Perkz独自靠在小巷的角落,挂断电话之后微微顿了顿,抬手揉了揉眉心,在黑暗中露出一瞬间染血的袖口。

只是一瞬间。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把有些凌乱的袖口重新整理好,他从街角的黑暗中走向马路边,车灯从马路尽头照过来,轮胎急停时发出刺耳的声响。车窗摇下,金发在夜色下格外醒目。

“护照,社保卡。”Jankos拿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提箱丢到后面,“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检查一遍。”

“他们应该自己来拿的。”Jankos似乎有些不悦,“我不想让你去美国。”

“这就是生意。”Perkz合上手提箱,“做生意总得受点委屈。”

他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丝毫不耐,依稀还带着些淡淡的宽慰。

“何况Doublelift是我们的老朋友——可能我只是去和老朋友喝杯茶而已。”

Jankos仍旧一言不发,Perkz也不大在意,下车前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盒小小的薄荷糖,放在车座之间的扶手箱上。

“消消火,回去的时候开慢一点。”Perkz拿起手提箱,最后回头叮嘱,“这辆车可不便宜。”


洛杉矶的蓝天万里无云。

街边的音响店里放着聒噪味十足的美式电音,各色皮肤的人群熙熙攘攘。明亮的写字楼下,西装衬裙的女人们拿着速溶咖啡匆匆忙忙地走过,偶尔被踩着滑板飞过的青少年惊出一两声嗔怪。

年轻的美利坚总是拥有这样混乱而鲜活的清晨。

那个目标太过显眼,甚至不需要Perkz花费时间去环顾四周——彭亦亮就大摇大摆地戴着一副墨镜躺在咖啡店外的长椅上,像一个出来沾花惹草的老混蛋,以一种冲着小妞打招呼的姿态下流地朝他吹了个口哨。

Perkz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他的老朋友看上去过得比以前还要滋润,除了那身快要从领口挤出来的壮实胸肌,看不出任何前海军陆战队退役的痕迹。

“行头不错。”Perkz悠悠在他身边坐下。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彭亦亮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柳橙汁,听上去相当坦诚,“至少先让我看看你带来了什么。”

他大方地把手提箱递过去,美国男人精明地把墨镜拉下来一半,目光仔仔细细地扫过,这才心满意足地合上箱盖。

“跟我来。”彭亦亮把手提箱丢还给他,“我说了不算,你得跟我去见一个人。”

彭亦亮喝完最后一口柳橙汁,起身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轿车。行走在一群美国人中间总是让他感觉不那么自在。就算他不开口说话,那些夸张的手势和表情也足以突出他来自异乡的事实。

彭亦亮摘下墨镜别在胸口,一路上夸夸其谈,从地中海的海岸线聊到牛排汉堡,却在带着他走进建筑转过回廊的时候,立刻收敛了表情。

坐在电脑前的是一个亚洲面孔。

那个亚洲男人留着一头卷发,从转椅上转过身来,推了推眼镜,皮肤看上去是长期面对屏幕的苍白,明亮的镜片折射着荧幕的白光,温和地朝着他点头。

“我确认过了。”东亚男人开口时带着浓重的口音,有种奇特的异域风情,“可以继续。”

“在那之前,我想我可能遇到了一点小麻烦。”Perkz抿了一口彭亦亮递来的咖啡,悠悠开口,“我所有的账户都被监控了。”

“没关系,这种事就交给专家来吧。”

彭亦亮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指了指肩膀后的曺容仁。

“也许你听说过我们的网络天才core博士?”

(下)

直升机悬浮在灯火通明的城市上空,脚下的澳门看起来袖珍而繁华。姜承録安静地站在舱门边,脚底涌来的夜风微微吹起额发。

“我明白了。”王柳羿呢喃出声,“不用跳了。”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离开了键盘,黑框里小字飞速地滚动着,但他恍若未觉。喻文波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肩,指尖只触到氤氲开的冷汗。

Mikyx隐藏了所有账目中最关键的那部分,而图纸的买家事实上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五百个普通帐户。

每个账户里不过二十万美金——就像有一只手在幕后任意地拨动财富的天平。普通人不可能调用如此庞大的资源,无数个来自世界各地的纷繁IP地址映入他的眼帘。那个答案就在他的舌尖,随时呼之欲出。

“他说得对。”

宋义进只看了一眼结果,轻声说,“确实不用去追了。”

王柳羿靠着机舱蜷缩起来,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屏幕上的数字仍然在缓缓跳动,在最原始的命令行里,字符缓慢地拼接成雄鹰徽章的图案。他明白,他能凭借一己之力触及到的所有部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当购买图纸的人上升到整个美国军方的时候,任何指控的后果都不是他们可以承担的。

“我早该想到的。”王柳羿的手指用力地抓在头发里,“为什么我这么笨?如果早一步,也许还来得及——”

“来不及的,他手边就有全世界最好的计算机之一,而你只有一台手提电脑。”

“这本来就是一场赌。” 宋义进伸手放在他的肩上,低声说,“我们赌了,输了,只是……这样而已。“

“我们没有输。”

另一个声音接进来的时候,王柳羿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但身边所有人神色如常,唯有宋义进关切的看着他——他在那一刻才意识到,这是独属于他和高振宁之间的私人来电。

“我说过,他们在卡利亚里藏了东西。”

高振宁低低地喘着气,他似乎正在迈步狂奔,耳畔风声疾驰而过,脚步声响彻在空旷的马路上。

“他们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里——王柳羿,我要你帮我。”


最后一本厚笔记本也被扔进火堆里,书架上终于空空如也。

从很久以前Mikyx就明白,任何传输媒介归根结底都是不安全的。

书籍,录音,软盘,所有的记录都有留存于世的风险,只除了一样东西。

——只有人的思想是无法被其他人阅读的。

思想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房间,没人知道一个人的大脑里可以储存多少容量的数据,但至少,5M长度的账目,在计算机里储存一个高清图片的空间,他确实做到了。

Perkz从来没有明白过,为什么他能如此地痴迷于那些繁琐的账目,反复阅读,不知疲倦。

于他而言,储存在脑海中的数字就像一段回忆般清晰。

他从少年时代就明白自己所拥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枯燥的数字在他脑海中像诗歌和画一般栩栩如生。他将它们想象成一个故事,想象成撒丁岛绵长的海岸线和肥美的凤尾鱼——那是这世上唯一一种没有其他人能够理解的,独属于他的信息。

他的思想是这世上最安全的书柜,里面存放了无数个Perkz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思想永远是这世上最强大的武器,哪怕他的精力每分每秒都在衰退,哪怕他的手指在冬天甚至握不住一支笔。一场车祸从他身上夺走了很多,但智慧——他身上最具有威胁性的那部分,依旧留存着。

哪怕,他们真的只差一点就杀死了他。

载着他的小车在急剧的撞击之下坠入山谷,那段记忆总是模糊得像泡在浓雾里,被漫长的疼痛和泪水淹没。

他像是餐桌上的牛排,无数把手术刀插进血肉里,被肢解千万次,反反复复,仅有的回忆片段也像是虚幻的梦境。

他记得月色漫过雪白的床单,照亮床边男人微微伏着的肩线。他想他一定很累了,累到以那么狼狈的姿势坐在木头椅子上睡着,侧脸上甚至挂着一道被自己的胳膊压出来的红印。

Luka,他张了张口,但喉咙像是被火烧过,他发不出声音。

男人抬头看着他,眼中绽开难掩的巨大惊喜,好像想要摸摸他的脸,又害怕碰碎他,连高兴都高兴得手足无措。

密密麻麻的东西像小蚂蚁从他心上爬过。止痛药的效力开始消退,熟悉的绝望感又一次缠了上来,他无力地挣扎,难捱地喘着气,生理性的泪水开始无端地往上涌。

“丽娜,丽娜医生——”

Perkz近乎是夺门而出,起身时重重绊了一下,踉跄着才没有失去平衡。

人类是如此脆弱的生灵,最强悍的人类也长了一颗会痛会流血的心脏。

那段记忆始终是恍恍惚惚的,好像偶尔有谁吻过他的额头,像和风,像母亲。梦境和黑暗交错着浮沉,无数双手伸向他,拽着他的手腕,扣着他的脚踝,仿佛要将他一起拽进无声无光的地狱。

唯一的一线天光折射在男人灰绿色的眼眸中,但那双眼睛看上去那么痛,冷色的翡翠无声地破碎,碎成星星点点的粉末,溅在他的枕边。

脆弱的心脏只能被深深地埋在肋骨之下,被妥帖地珍藏在最柔软的地方。

他最终永久地失去了属于年轻的,鲜活的健康。于是Jankos在某一天的雨夜提着刀走进那个被废弃的工厂,潮湿的月光照亮波兰男人肩上冰冷的雨水,他一身风衣外套湿透,角落里的孩子们瑟瑟发抖,看着他的背影被月光拖得很长。

“回去找你们的父母。”

月光照亮那些惊恐的小脸,Jankos浅色的金发上沾着新鲜的血,深蓝色的眼眸之下仿佛蓄着嗜血的快意。

“你们的老爹已经死了。”

孩子们像小鸟一样牵着手跑出工厂。他单手拎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走进雨中,鲜血流过水泥地上凹凸不平的水洼,被拖曳成浅红色的潮湿水痕。

“你要用什么来还?”Jankos歪着脑袋,沾了血的眼角似乎还在微笑,“你能用什么来还?”

在雨停的时候,所有肮脏的货物连同工厂被一把火焚烧殆尽,清晨的太阳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照在那个破旧的铁门上。一双被齐齐割下的手被钉在那里,未干的鲜血嘀嗒淌下,被明亮的晨曦染成诡异的艳色,扭曲瑰丽,恍若地狱而来。

在Perkz所讲述的那个故事里,十岁的男孩在毒贩的眼中和牲口毫无区别,简单的原料换来巨额的利润,于是警官们同样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稚嫩的脸庞上流下的泪水。

在Mikyx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男人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开罗的雨中。他尚且戴着见习律师的工作证,匆忙抱着文件夹经过,擦肩时却和骑车的行人撞了满怀。雪白的纸张散落一地,他皱着眉蹲下来,那把黑伞同时遮住了大雨和天空。他抬起头,一只手将拾起的文件递到他面前。

倘若天堂不复存在,撒旦便是复仇者的神明。


“回中国,越快越好。”

宋义进很清楚这类指令意味着什么,世上有太多秘密无法寻根问底,对于一个已经被认为失败的委托,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它彻底过去。

“我们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宋义进打完最后一个电话,悠悠地叹了口气,“我还是联系不上高振宁。”

王柳羿下意识别过头躲开他的视线,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好在宋义进的眼神只是似有若无地扫过他的脸,似乎并没有看见他微红的耳尖。

秘密就像一根哽在喉咙里的鱼刺,说谎的滋味实在太过难堪。

“那边的人默认委托结束,我的权限已经被注销了。”

他以要去卫生间的拙劣借口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独自蹲在马桶盖上拨通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联系方式。

“我用不了北京的数据库,没办法帮你找人——”

“有其它的办法吗?”

高振宁压低了声音打断他,“不管是什么办法。”

王柳羿深吸了一口气,他紧张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拨弄指甲盖——隔着漫长的卫星信号沉默了很久,他还是没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有的。”王柳羿闭上眼睛,倒生出些视死如归的勇气,“等我和他们回国……只要能溜进机房,我有一千个办法黑进数据库。”

高振宁倒莫名沉默了,似乎想说些感谢的话,最后也只蹦出一个僵硬的“好”字。

对于王柳羿而言,在网络世界里来无影去无踪并不是什么难事,现实世界里的情况大约截然相反,所有人都知道他就连跑步上班都足够费劲。然而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没有人会费心提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他在基地的权限已经足够高,只需要从毫无防备的同事身上摸走一把钥匙——虽然很有负罪感,但并不难做到。

夜色已深,通向机房的路一片漆黑。他攥着钥匙,怀里抱着笔记本,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他一路挺直腰背,想尽量让神色泰然自若却仍然不免开始流汗。就在他即将成功打开服务器的那一刻,门口传来的一声脚步让他瞬间呆在了原地。

开关“咔哒”一声,灯亮了。

他在慌乱之下松了手,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门边的那人却和他预想的反应截然相反——宋义进正拿着两杯热茶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哥。”他心虚地低下头看着脚尖,小声地喊,“我白天有东西落在机房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借口简直拙劣得不能再拙劣。他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般绝望地等待着被拆穿,而宋义进只是悠悠地看着他,并没有说任何严厉的话。

“我看着你从走廊过来的。”

宋义进把那杯热茶放在桌上,语调温和如旧,“我去接水泡茶,顺便给你泡了一杯。”

泡好的新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王柳羿一时愣在原地,迟疑着说不出话。但宋义进随后便转身离开,似乎并没有东西想要问他。

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供思考,因为远方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宁?”他戴上耳机,调整了一下别在领口的耳麦,“能听见吗?”

“我在。”

卫星将信号传向千里之外,高振宁支起领子压低帽檐,轻声回答。


在很久以后关于那一次任务的记载中,写在高振宁那一栏的依旧是诸如“仅凭直觉”“过于鲁莽”之类的字眼,尽管熟悉他的人都明白,他的决断并非真的没有任何根据。

有关Perkz的信息太过繁杂,更遑论他或许还存在着很多尚未被发掘出的身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所有产业都有另一个人在帮他打理。

Mikyx出身于纽约最著名的律师事务所之一,所有账目在明面上都干干净净,几乎找不出任何破绽——在威尼斯的赌场也好,在澳门也好,真正的关键信息就像是被人提前抹去了,他们总是恰好慢了半步。

但高振宁并非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宋义进以前常说,在他们专员中间流传着一句老话:如果从一个人的身上挖不出东西,不妨去他的朋友们身上试试运气——

他的确无法直接监听到有关Mikyx本人的任何东西,但躲在他的某个生意伙伴的房梁上偷听一段电话再容易不过。通话内容一切如常,吸引高振宁的是一些除此之外的东西。

“记这几个账户……”

电话那头的人语速很快,甚至隐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对,听我说,记下来。”

每一个数字之间没有任何停顿——Mikyx说话时轻快的语速,确切的语调——尽管他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几乎能凭借直觉侧写出来,电话那头的人是在流畅地背诵每一个账户。

而这并非偶然。

在他所能确认的每一个电话里,Mikyx说话的方式都是如此的自信,几乎不带任何停顿。

他在出发前曾经反复阅读过每一个可疑人物的档案。Mikyx的履历清白简短,没有任何可以怀疑的地方。但高振宁在那一刻仍旧想起了其中的一条。

“在大学参加过世界记忆锦标赛”——没有获得任何名次或者称号,仅仅只是“参加过”——然而对高振宁而言,这些已经足够帮助他下一个判断。

他的判断一直都是正确的,因为真正的记录并不存在于任何电脑或是纸张上。

这件事并没有到此为止。在他找到Mikyx本人,不论用任何方式从他嘴里撬出真正的东西之前,他们还没有输。

“他应该很少出门。”王柳羿轻声说,“至少,很少让自己的行踪暴露在别人的视野里。”

“把范围缩小到撒丁区,查你能查到的所有公共场所记录和摄像头。”

高振宁蹲在大厦的顶楼,夜风飒飒地吹响他的衣摆。

“就从卡利亚里开始查。”


在进入情报局的第一天,教官会告诉新人,不要对任何东西抱有不该抱有的好奇心。

这些习惯在宋义进被军务处除名之后仍旧在他身上保留着:不问不该问的,忘掉不该看的。他恪守着这些准则,直到今天。

王柳羿在慌乱之下忽略了一个很简单的事实:他同样没有理由出现在深夜的机房。

他大抵只是想确认一件事,尽管这份确认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位和他们在威尼斯分别的红衣姑娘,他早在见到的第一眼就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

曾经当过专员的他再清楚不过,他们每个人都是那张情报网上的一颗细小螺丝钉,而网的最底层——构成一切信息来源的基石,是许许多多没有名字的暗桩。

档案室似乎很久没有人打扫过,推门时带起一股淡淡的尘土味,书架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他踮起脚,扫过最顶层那个抽屉,貌似随意地摸了一本册子出来。

他毫不惊讶地在里面找到了那个姓陈的姑娘,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

一枚深陷在黑棋之中的白棋,一枚……弃子。

宋义进沉默着读完了写在一寸照片下方的所有小字,半张纸的空间对一个暗桩而言已经绰绰有余。他在那一刻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她会选择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对他们和盘托出,并且那样迫切地渴求着他们的相信。

『11.14,没有批准回国。』

宋义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册子放回了书柜上。

一切正如他所料,一切正如高振宁所想。可从一开始,他的相信与否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是没有办法带你回国的,你明白吗?”

在威尼斯的病房里,被风吹起的窗帘像少女的裙摆,阳光把它的影子投在洁白的床褥上。那个袅娜的身影靠在床上。宋义进对着她轻声开口,像是有些许不忍,却终究把话说了出来。

“就算宁相信你,我能为你做的到此为止了。”

“我知道。”

她笑了,或许是失血让那张脸不再过分娇媚,和风拂过她的鬓发,那双噙着阳光的黑眸如少女般无邪。

“能给我一把枪吗?”她看着窗外,微笑着说。

“我想去找他。”

他无端地想起年少时的某个冬天,在首尔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他在洛东河边捡到一只受了伤的白尾海雕。他满怀怜悯和善意,可它依然没有活过那一年的冬天。离群的候鸟失去了同族的信任,也无法生存在人类的世界。

也许她比它要幸运。

至少,她在茫茫人海中倾尽全力的孤注一掷,有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她。

她仍旧穿着红裙子走在车辆川流不息的街头,像是他在酒吧遇见她的那一天。

卡利亚里的街道车水马龙,隔着从他们中间飞驰而过的车灯,高振宁看着她站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鲜红的裙摆像是在寒风中燃烧着的火焰。

“你好像不喜欢威尼斯。”

记忆中的那个声音温和却令她不寒而栗。她奉命接近的那个男人似乎身体一直很不好,脸色总是苍白得过了头。她被人叫去书房的时候,Mikyx正提笔坐在书桌前,似乎是因为她开门时吹进来的冷风刺激了气管,微微咳嗽着。

“亲爱的小姐。”他抬起头,“是威尼斯有什么让你不满的地方吗?”

对方似乎话中有话,她尽可能地保持镇定,他的声音和仪态永远彬彬有礼,深不见底的眼神却仍旧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我很喜欢威尼斯。”她说,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像辩解,“我只是不习惯。”

“那么,小姐,您恐怕得帮我一个忙。”

Mikyx弯起唇角笑了,一如既往地像个教养良好的青年,“您知道的,我手下不养没用的人。”

她的掌心无端开始冒汗,除了立刻点头之外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她几乎像是逃一般离开书房,转身时匆匆瞥见他书桌上摆着的那个信封。Sardegna,撒丁区。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联络人每次都用同样的语调急切地向她解释,仿佛生怕她不相信一般。

“我们的人已经在威尼斯了。最后一次,等这件事结束,这次一定会派人接你回国。”

最后一次,多么可笑的最后一次,绝望像毒药一样浸透她的四肢百骸。这世上最后一个相信她的人此刻就站在马路对面,眼神中闪烁着惊讶和困惑。他的同伴们叫他宁,但她甚至还没有机会问他的名字。

她握着手机拨通那个曾经令她无比恐惧的电话号码,笑了一声,眼泪却流了下来。

“去死吧。”她说,“我不干了。”

枪声划破寂静的夜空,7.62毫米口径的狙击枪子弹可以毫不费力地穿透一个成年人脆弱的心脏。她像被折断的花瓣一样伴随着血珠飘落。高振宁的瞳孔猛然锁紧,似乎想要向她伸出手——那颗沾血的子弹在下一瞬间没入他的肩膀。绿灯亮起,无数车辆呼啸而来,刺眼的车灯淹没目所能及的一切,也淹没她的影子。

一声尖叫在人群中响起,随后是接二连三的枪声。他咬着牙侧身翻滚,捂住肩上的伤口站起来,凭借本能向小巷深处奔跑。子弹一发接一发打在他的身后。在他最后目所能及的那一眼中,一片混乱之中只有人影幢幢,他不曾看见那刺眼的红色。

他收回视线,转身大步向前,再没有回过头。


电话里只剩下一串忙音。Mikyx放下听筒,单手支着头坐在书桌前,花园里久未修建的刺梨枝条已经长到了窗边,他实在太久没有出过门,甚至连花园都懒于动手打理。

Luka · Perković有时候一点儿也不聪明。

他在去年病了大半个冬天,才会给东亚人留下太多可趁之机。就像这花园中疯长的刺梨一样,只有在他无暇顾及的时候,才敢肆无忌惮地爬上他的窗台。

无名的女孩在卡利亚里的夜色中闭上眼睛,他们留在Perkz身边的最后一个暗桩终于也被他清理干净。

这栋房子少有人居,他的精力也实在有限。可在那个已经化为灰烬的小花园里,他曾经亲手种下满院子的藤萝,用铁丝固定好枝条的长势,看着它们爬满院墙,春天的时候风吹树叶,像是流泻下来的绿色瀑布,蓄着满园清澈的阳光。

Perkz大抵在那个花园里藏了很多属于男孩的玩具。

地中海的夏天凉爽干燥。他难得闲下来,拿着读到一半的诗集睡在荫凉处的躺椅上小憩。Perkz把一块圆形的松木板钉在院墙的另一边,用红色油漆在上面画出歪歪扭扭的圆圈。小茶几上摆着一些飞镖,少年Caps拿起一枚,眯着一只眼睛,聚精会神地朝着远方的靶心比划。

午后的阳光晒得他昏昏欲睡,一声金属插进木板的声音让他睁开眼睛。他懒散地翻了个身,隐约看见那枚插在靶心的飞镖,盖在身上的书哗啦一声掉到地上。

金发少年跑到他身边,弯腰替他拾起,额头上闪着一点细小的汗珠。

“嘿,你已经输了Luka。”

Caps回头看着站在斑驳光影下的男人,把书合上,放到他的手边。

“你看,三个十环都是我的。”

男人笑着认输,声音低沉爽朗。他在和煦的阳光下闭上眼睛,微微弯起唇角。院落里的金盏花像火一般盛开,少年Caps坐在他的身边,回过头对着他微笑,隐约露出两颗虎牙。他知道,假以时日,他会成为他们最优秀的领袖。

男人在他亲手种下的藤萝下教会少年握枪。Perkz托着少年尚且瘦弱的胳膊,低沉的呼吸贴着少年的耳廓,被树叶打碎的阳光落在Caps浓密的睫毛上,在深绿色的眼底投下一排阴影。他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岁月就这样无声地在光影中流淌。

在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Mikyx踮着脚站在阁楼上的书柜前,细小的微尘在夕阳下飞舞,最顶层的文件袋上已经落了一层灰。他撕开封条,拔出钢笔,就着书柜在纸张上流畅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么着急吗?”陪着他上来找东西的Jankos有些惊讶,“Caps还小。”

“他十八岁了。”

他咬着钢笔帽,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Marcin,他不是孩子了。”

他们的男孩长大了,不聪明的Perkz偶尔也会需要一个坚实的肩膀。

就像很多年前,是Wunder撬开他沉重的脚链,在雨中背着他走过潮湿的街道。当年的Mikyx伸出冰凉的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男人唇角青紫色的伤痕。疼痛让他瑟缩着,像触电一般收回手,可那道伤明明不是长在他身上。

大约痛苦会带来很多奇怪的念头,像是有毒的刺扎进肉里,伴随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一起长出新的皮肤。那些带着恨意的想法反反复复地浮现,在一夜之间长成参天大树。

他再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要怎样才能彻底咽下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怎样亲手埋葬那些秘密,将它们完完全全地从世界上抹去?

他做过千百种尝试。除了自己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于是他很少独自出门,他的履历清清白白,他从不对其他人暴露行踪,总是尽可能地混淆视听。可不论他做什么,来找他的人依然在路上。

灰白的监控摄像出现在屏幕上,他认得那个人是谁。

微风吹动高振宁的风衣下摆,黑色的布料掩盖了左肩上暗红色的血迹。那个人正在一步步地朝他走来——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好到除了自己不曾留下任何证据,可仍旧有人找到了他的秘密。

“你的五点钟方向。”王柳羿的声音在耳麦中响起,“那栋蓝色瓦片顶的房子。”

高振宁迎着风拔出腰间的手枪,指缝间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渍。

“还有。”他低声说,“谢了。”

他没有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便伸手掐断耳麦,像猫一样轻灵地跃入树丛间,鞋底无声地踩在草地上。那栋蓝色瓦片顶的房子正在离他越来越近,他似乎依稀还能看见远方亮起的灯光。

高振宁睁大了眼睛。

他没有扣下扳机,但他仿佛听见了一声很轻的枪响。

在漫天星河下,有一点细瘦的孤烟直上。他不可置信般遥望着那栋蓝色瓦片顶的房子,在无人的街道上迈步狂奔。火光也离他越来越近,隔着滚滚浓烟,满园茂盛的植物在冲天的火光中燃烧扭曲,灰烬让人喘不过气来,他看见老旧破败的玻璃窗后的那张书桌——那张白皙清秀的面庞,仿佛一朵在烈焰中枯萎死去的白玫瑰。

那朵白玫瑰闭着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像童话中沉沉睡去的小美人鱼。艳丽的血珠顺着唇角无声地落下,仿佛在故事里化作珍珠的泪水。

“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很久以前,有个老兵这么告诉他。

“只有死人不会吐露任何秘密。”


“所以没有人——哪怕是你也根本不知道高振宁在哪里,独自做了什么,对吗?”

“先生……”坐在椅子上的人思索了一番,“有时候意外——”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四面八方都是密不透风的白色墙壁,唯有正中心摆着一把椅子。宋义进端坐在上面,面容平静,声音不卑不亢,看不出丝毫惊慌。

“是,先生。”

“你知道两天前的凌晨有人擅自黑进了我们的数据库吗?”对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满意地问了他下一个问题,“既然你连自己的队员擅自在卡利亚里大开杀戒都无法控制,我假设这件事你并不知情。”

“我的确不知道。”

他想了想,“但我认为我有必要向您说明,宝蓝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房间里安静下来,隐藏在麦克风后的人没有说话。宋义进礼貌地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来,硬底的鞋跟敲在瓷砖上,一声清脆的声响。

“这是我的队伍。”他低声说,声音里隐隐含了一层威压,“我比谁都了解他们。就算宝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也一定不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

“你在暗示他被高振宁胁迫了?”

“我只是陈述事实。”他轻声说,“像王柳羿这样没什么主意的读书人,被枪指着的时候还能有什么办法?而宁……你们知道宁。”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那番话,声线清晰。测谎仪的探针连着他的脉搏,屏幕上象征着他心跳的那个数字始终平稳,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宋义进明白,话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他推门走出房间,北京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略略遮了一会,等到瞳孔适应了光线的变化,视线才逐渐清晰起来。

喻文波背对着他站在大门前的树荫下,阳光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他看不清少年的表情。

“走吧。”

他淡淡地扫过少年的脸,假装没有看到少年微红的眼眶。

“老宋。”喻文波低声开口,声音格外沙哑,“你包庇他。”

“我只是在止损。”

宋义进回过头看着他,深色的眼眸里无悲无喜,“你觉得我做错了?”

“不……”喻文波呢喃道,很多晶亮的东西蓄在少年的眼眶里,像是破碎的星星,存在于某个遥远的地方,“哥,我知道。”

宋义进暗暗心惊,神色一滞,喻文波只是红着眼眶笑了笑。

“我们没得选,不是吗?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少年低着头,竭力吞下尾音里所有的哽咽,“蓝哥可连跑步都费劲啊。”

宋义进抬起手,似乎想要拭去少年眼角潮湿的水渍,最终只是放在了少年的肩上。

“宝蓝是个好孩子。”他轻声说,“你没做错什么。”


在很多年以后,姜承録偶尔还会想起海拔五千米的喜马拉雅山脉,他长大的那个小村庄。

他会因此觉得愧疚,思忖自己是否修行欠佳。多年以前老师曾经清晰地告诉过他:倘若已经做出了选择,便再也不要回头——他明明从未后悔过,却仍旧在高振宁离开后的某一天梦见了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

“我没有什么再能教给你的。”他的老师最后告诉他,“但你要知道,山下的世界远比山上复杂。”

他想,他的确还有太多东西不明白了。

他在北京的某个普通的冬天被人传唤前去指认一样东西,那把枪被透明的塑料袋封好,放在证物室的玻璃橱柜里。哪怕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的枪。

在他第一次见到高振宁的那一天,那把枪在喜马拉雅的漫天大雪中指着他的额头,握着枪的人却硬生生收住了手指,那双眼睛看着他,清澄而明亮。

“你认识这把枪吗?”证物科的研究员问他。

“认识。”

他淡淡地回答。

他接过那张担保凭证,指尖蘸上一点海绵上的红泥,平静地在右下角的担保人那一栏摁下自己的指纹。

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他不明白,但他从没有后悔过前半生的每一场相遇。

他十四岁那年从老师的手中接过世上最后一把武士刀,在海拔五千米的世界之巅赤着脚踩在冰上聆听一片雪花落地的声响。十年如一日,天空像完美无瑕的蓝宝石,点缀着丝缕云纹,他的世界安静而澄明,没有人间的四季,没有凡尘的烟火,干净得只剩下湛蓝的冰湖和松枝上的细雪。

直到白茫茫的天地之间突兀地闯来一个鲜活的影子——高振宁一身风尘站在他面前,汗水在发梢上凝结成冰。他看着那双溢满朝气的眼眸,第一次开始好奇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

会是什么模样呢?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至今也没有明白。

多年以后,他在那张担保书上摁下自己的指纹,“确认为高振宁在叛逃当晚所使用的武器”,他无端地梦见了那一年大雪纷飞的喜马拉雅。

也许,他真的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告诉高振宁。

落子无悔,可在梦里命运毫无征兆地拐向另一个方向,从凡尘中走来的青年跟随他留在了白雪茫茫的山脉上。他告诉高振宁如何用融化的雪水煮一杯最好闻的绿茶,如何攀上坚冰覆盖的峭壁,在悬崖的边缘找到一只雪燕的雏鸟。他大抵真的有很多话想要说,在那个不存在于此世之间的喜马拉雅,另一个高振宁会用一生去听完它们。

梦中的大雪落了他们满头。在梦境的结尾,阳光透过苍茫的云层照在湛蓝的冰湖上,青年笑着靠近他,嘴唇轻轻地触碰他的唇角。

“是什么?”他茫然地问,伸手触碰唇上残留的热量。

“没什么。”

高振宁笑嘻嘻地看着他。

“我最喜欢你。”青年说。


第一场雪在佛罗伦萨的平安夜飘落,不夸张地说,圣诞节带来的热情可以融化北半球的整个冬天。

人们在门口挂上翠绿的槲寄生藤,大街小巷闪烁着精巧的彩灯,圣十字广场上的摊位堆满糖果和各式各样的小礼物。邮差们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赶着要在火鸡烤熟之前投递完最后一批信件。

Perkz站在信箱旁点燃一根烟,肩头积了薄薄的一层雪,那只黑猫乖顺地坐在他的脚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万家灯火,华灯初上。

他在等一封没有来源的信,但他知道自己能够等到。

在这样的时刻,他并不想呆在温暖的壁炉旁。出于未可知的原因,他选择短暂地逃离那个拥挤的房间,里面一直都闹哄哄的,隐约传来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

“噢,小猫。”

他蹲下来,那只黑猫伸出温热的舌头,舔舐他冰凉的手心。

“他们真的太吵了,对吗?”

黑猫亲昵地蹭着他的手背,他在还未开始积雪的台阶上坐下。一把黑伞放在他的脚边,他想了想,撑开那把伞,轻轻地支在黑猫的头顶。

他在等一封从远方寄来的信,就像很多年前撑着那把黑伞独自站在雨中,清澈的雨水顺着他的伞沿滑落,迎面走来的瘦削青年和骑车经过的行人撞了个满怀,手中雪白的纸张漫天飞扬,像哗啦啦的鸽子飞过朦胧的蓝天,静静地飘落在他的脚边。

他俯身拾起那些纸张,细小的雨露嵌在青年栗色的卷发间,Mikyx抬头看着他,再过多少年他都记得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潮湿的烟雨后,如半开的花蕊般纯净,上面仿佛还沾着未干的露水。

干净得像梦,像云,像他多想再次拥抱的一个理想。

尚且年轻的公诉律师和他并肩站在一个崭新的墓碑前。茫茫细雨落在墓园里,他无言地撑着伞,那双漂亮的眼睛在为长眠于此的无辜男孩哭泣。

“为什么?”Mikyx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我甚至不能还一个孩子正义。”

“死人不会复活。”他低声说,递给他干净柔软的手帕,“但我向您保证,活人会以血还血。”

Mikyx偏过头看着他,在灰色的烟雨后,那双潮湿的眼睛格外明亮。

或许是从那时候起,那道温柔的注视就这样追随了他很多年,像沉甸甸的卵石坠入湖底,每一眼都安稳绵长。

他在等,他在茫茫落雪中等一封来自远方的信,就像当年站在开罗的雨中等一个注定相遇的人,他善良的,美好的,他年轻而健康的小玫瑰。

他知道Mikyx会怎样坐在窗前写下那封信。怕冷的小猫咪或许会盘着腿坐在椅子上,让冰冷的脚心贴在温暖的大腿上,就像有时候在冬日把手伸进他的怀里取暖,字迹整齐清隽。哪怕那双手后来总是因为疼痛无法握笔,他知道Mikyx会让每一个字母都整整齐齐,读起来的时候,像是有清爽的微风拂过鬓角。

“他又喝醉了。”

少年Caps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声音却冷冽而清明。

“我劝不住,你应该去看看。”

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屋子里传来男人们粗声粗气的醉话,随后好像有很多玻璃杯被砸得粉碎,他听见了Jankos陡然拔高的,含着浓重醉意的声音。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雪中,看上去很罕见地有些疲倦。

“已经是平安夜了。”

Caps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信差不会来了。”

他转过身,少年那张曾经稚嫩的面庞已经褪去了所有的稚气。他没有回答Caps的话,只是再次回头看着远方路上的行人。

“他给你留的东西放在阁楼的书柜上。”他淡淡地说,“我没有打开过。”

Caps应了一声,俯身拾起地上的那把伞站到他身边,宽大的黑伞遮住了他头顶的天空,也挡住了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你看。”

他轻声说,看着远方那个骑车驶来的小点。

“信差总是会来的。也许有时候,你只需要等待得更久一些。”

少年只是伸手拂去他肩上的落雪,静静地对他微笑。

后记

一共三万字的小中篇,写得有点随意,或许有些地方或许我没有写得太明白,简单叙述一下吧。

在这个故事里Caps是被爵士Rekkles养大的贵族男孩,Mikyx是出身名门的律师,Wunder是沉默而可靠的左膀右臂,但他们不约而同地被人们视为着黑暗面的Perkz所吸引。原因很难描述,可以说Perkz有他自己的道德准则,比如他可以开设赌场发放高利贷,但他拒绝帮助阿尔巴尼亚的黑帮销售毒品。又比如,当毒枭利用十岁的孩子的身体当贩运工具,收受贿赂的警方不闻不问,最后只有Jankos杀进工厂救了那群孩子——尽管他和Perkz的本意都只是报Mikyx的仇。

Perkz和Mikyx相遇在意大利首都开罗的一场雨中。在Mikyx硕士毕业之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里,受害者是曾经来向Perkz寻求庇护的一个未成年的青少年。男孩和他的父母因为举报了黑帮而遭受报复不得安宁,人身限制令丝毫不起作用。他逐渐地意识到,在面对某些最深沉的黑暗的时候,只有Perkz用一种以血还血的暴力真正保护了他想要保护的人。

因而Mikyx愿意为他的理想和王座倾尽才华,牺牲自己所能牺牲的一切。原文里提到过,只有在Mikyx病得太厉害的时候,东亚才有机会在Perkz身边插下暗桩。而Caps同样愿意为了Perkz离开Rekkles,走上被其他人视为自甘堕落的路。

Jankos奉行一套更简单的逻辑,亲爱人,杀仇人,他的世界黑白杀伐分明。尽管他最后已经能够猜到关于Mikyx之后的事实,但他仍然会选择无条件地相信Perkz告诉他的一切。

所以他选择喝更多的酒,咽下所有血肉模糊的真相。

至于IG。宋义进的眼睛已经看过了太多黑色的东西,被放弃的少女,蒙受冤屈的同僚——他只能在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帮助他们,但他不可能会为此豁出一切。所以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就只是“保全”。尽可能地保全自己,保全身边的人。因而对宋义进来说,如果牺牲一个同伴能拯救剩下的所有,他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和高振宁之间的分歧就在这里。这次事件到了最后,宋义进并不想毫无保留地死磕下去,失败不是不能接受的,如果损失掉雇主的信任,他们可以保存实力再挣回来,但高振宁坚信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于是他做了一切对的判断但却失败在了最后一步。所以宋义进没有办法,他和喻文波只能不约而同地选择放弃高振宁来保全王柳羿。

王柳羿手无缚鸡之力,所有人都认为他胆小懦弱,最终他却敢黑进北京的数据库豁出命去,但相比于特种兵出身的高振宁,他根本没有可能在脱离组织之后的逃亡中存活下来。宋义进和喻文波都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暗示雇主将这次的失败都归咎于去向不明的高振宁,最大程度地保全不可能独自生存下来的王柳羿。

姜承録是这个故事里最纯粹的人,他是东方最后的武士,在与世隔绝的高原上长大,他一生所学唯有十四岁那年老师交到他手中的长柄武士刀,清白得就像松枝上的雪。

所以他也不会说谎。他帮情报局的人指认了高振宁的枪,因为那确实就是高振宁的枪。他一生从不说谎,也不曾有过愧疚。他的老师只教他剔透玲珑,却没教过他人间的爱恨。

于是他也并不知道要怎样抓住一个人。凡此种种,他只会站在原地等一个人回来。

倘若等不到呢?等不到,便也不必去追。

最后,这个题目来源于电影《第一夫人》里的一段台词:

People like to believe in fairy tales.

人们总爱相信童话故事

Don’t let it be forgot,

勿要让它被遗忘

that for one brief shining moment,

在某个稍纵即逝的明亮片刻

there was a Camelot.

世上曾有一个卡梅罗

世界不黑不白,像一张灰色的画布,人间亦不存在理想国——但在某些片刻,就像一条无限长的数轴上的一些有限散列点一样,倘若你往数轴上随机掷一个点,触碰到它们的概率是0,但不论在无限的长度里它们多么渺茫,那些散列点的的确确地存在着。

不论是多么短暂的,稍纵即逝的片刻。

总之,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卡梅罗。

番外·三行情书

Summary:大概是正传开始前一年,主角是三个辅助,黑客宝蓝&计算机博士Corejj&律师Mikyx。

中心思想是男人(AD)都是废物。主要想写一写文化人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

坑了(喂喂

00

曺容仁在后脑的剧痛中醒来。根据窗外天色和胃部的饥饿程度,他初步判断距离他被打晕的那一刻至少已经过去了十个小时。

盖在脸上的黑布套被一双手慢条斯理地揪起,那指尖冷得像冰,触碰到他的脸颊时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看来情报有误,他想,不过鉴于局里吃软饭的蠢货那么多,传回错误的情报他也并不感到惊讶。

“我以为你死了,他们告诉我没人能从那种车祸里活下来。”曺容仁表情坦然,倘若不是双手被反捆在椅背上,他看起来还会更气定神闲一些,“也许生病的人应该好好在家休息。”

“也许你不应该独自离开北美。”Mikyx轻声说,停顿间明显地气息不足,“是Doublelift不乐意为你冲锋陷阵吗?”

——这话听起来含沙射影,但曺容仁并不生气,只是微微垂下双眼。明亮镜片后的眸子打量着Mikyx的双手,手背苍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手背上细小的针孔密密麻麻,看着触目惊心。

“你找到我了,所以呢?”曺容仁抬头看着他,“我们都知道你不会希望我死在欧洲。”

“所以,让我们都真诚点。”Mikyx拉开桌子对面的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你不用到处看了,这房间一根网线都没有留——有人告诉我你二十岁的时候用半截电话线黑进了五角大楼,我暂且假设这个故事没有夸张。”

一口气说太多话似乎让Mikyx有些接不上气息,他微微顿了顿,才开口继续说下去。

“按我说的做,然后安安分分地呆上十二个小时。”

Mikyx看着窗外墨色逐渐氤氲开的天色,淡淡地说。

“明天早上九点,我放你离开。”

01

时间倒回四天以前的傍晚,来自北美的行李箱落在欧洲的机场地面上,人潮繁忙而汹涌,恰到好处地淹没一个亚洲男性的身影。

“……我们在欧洲的网络好像出了一些问题。”

他在周三的清晨照常去办公室上班,桌上的电话响起,那边的专员声音听起来有些无端的心虚,“可能需要专家的协助。”

曺容仁放下电话,干脆地打开衣柜收拾行李,看得一旁的彭亦亮放下了手里还没吃完的早餐。

“什么,Core。”彭亦亮听完他的话,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那你也没必要自己去欧洲,那是他们的工作。你们不是有卫星通讯……我是说,就你们平时用的那种直播什么的。”

“他们太笨了,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

曺容仁瞥了他一眼,从衣柜里拿出最厚的那件大衣,“教会他们需要一周,我去解决只需要三天。”

说完他便利落地合上了行李箱,拉起拉杆,把彭亦亮的那句“你确定不需要我陪你去吗”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四天以前的曺容仁并没有多疑到去思考为何大洋彼岸的专员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异的紧张——事实上,对于一个被枪抵住额头的人而言,那位专员的表现已经算得上出色。

“我都按你说的做了。”那位专员可怜兮兮地举着双手,“你能让他把枪放下了吗。”

他吓得不轻,除去Wunder手中指着他脑门的枪,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就足够让他举手投降。

Mikyx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听完电话那头的声音。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半垂着眼睛,眸底的神色像是隐约在为某些事生气。

在通常情况下,几乎没有事能这样惹恼他。

更别提能让他气到自己拔了手上的针头跑出医院——Perkz心虚到甚至不敢出现在他面前,只让单纯的,惹人怜爱的少年Caps告诉他自己要去出差。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只用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技巧就把话从Perkz的手下们口中套了出来。

他亲爱的Perkz弄丢了一份手机通讯录,一本足以致命的通讯录。

“……我觉得Luka真的已经在尽力补救了。”

看到他站在门口的那一刻,Wunder似乎就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抱歉我还是得送你回医院,你看上去太糟了。”他一向寡言但可靠的兄弟犹豫着补了一句,“另外,别告诉Luka是我和你说的。”

“我会回医院。”Mikyx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先陪我去找个人。”

于是Wunder一言不发地拿起了柜子上的车钥匙——在他用枪指住那位北美专员的额头,勒令对方拨打总部电话向大名鼎鼎的Dr.Core申请技术援助的时候,大洋彼岸的曺容仁尚且对此一无所知。

“兄弟,我想Miky真的会很生气。”

Perkz在独自前去追回那份通讯录前这样叮嘱他。

“在他气到掐死我之前,我得把它给找回来。”

03

那份通讯名单失窃在一个宾客众多的慈善晚宴上,丢失之后便在人群中杳无音讯。

“蓝哥,我真的,我说实话。”

少年轻盈的脚步踩在房梁上,一边无声地在阴影间穿梭,一边对着别在领口的耳麦压低了声音。

“这也太弱智了,比他妈的在大街上偷个手机还容易。”

“毕竟谁也不知道。”王柳羿支着头坐在电脑前,喝了一口咖啡,“Perkz真的能对越南鱼露过敏。”

喻文波灵巧地转了个身,从洞开的窗户一跃而下,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打了个滚。

“贴墙走,第二个路口转弯。”王柳羿慢悠悠地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我把那个摄像头向上抬了五度,从现在开始向前爬二十米,监控拍不到你。”

旁边的垃圾桶散发着恰到好处的恶臭,发酵出的汁液在地上形成令人作呕的污渍。喻文波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潮湿的不明痕迹,索性闭上眼睛,认命地俯身趴下。

“好运,杰克。”

王柳羿似笑非笑,向后一躺靠在转椅上,悠哉悠哉地转了半圈。

几滴纯天然无毒害的越南鱼露就能让Perkz在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杀伤力巨大到有些夸张——过敏反应让他甚至意识不到喻文波在擦肩而过时从他口袋里顺走了那个手机。“比在大街上偷个手机还要容易”,对于喻文波而言,这么说大约一点都不过分。

对王柳羿而言事情大概稍稍麻烦一些,至少他的运气还算不错。

他在事情毫无进展的时候黑进了承办晚宴的餐饮公司的内网,而后在某个无所事事的午后百无聊赖地对比着宾客名单和各桌的食谱,无意中发现九号桌上标注着“不要越南菜”。

有一位客人对越南鱼露过敏,备注上说,非常严重的食物过敏。

如果那位客人不是Perkz的话——王柳羿在心底说了句阿弥陀佛——那他大约只能说一声抱歉,而后匿名帮对方拨打一个救护车电话了。

他蒙对了,于是喻文波除了仍然需要在潮湿腌臜的地面上爬行二十米之外,一切都很顺利。

但愿那些鱼露的效力可以再持久一些,他想,最好能够撑到他和喻文波回北京向组织报道。

番外 · 冬雨

相遇和相知都是宿命。

那个男孩死去的时候还不到十四岁。

一个有着大眼睛的,寡言乖巧的男孩。在Mikyx从纽约回国的第一年,他从警官的手中接过那卷薄薄的资料,此后的很多年,他都没能忘记里头夹着的那张小小的照片和上面曾经鲜活的笑脸。

“外头有个人想和你谈谈。”警官示意他可以出门离开,“他说他想见见这男孩的公诉律师。”

他几乎一眼就能辨认出Perkz身上那些不同于寻常的,格外冷峻凛冽的气息。哪怕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男人极有礼貌地俯身替他拾起掉落一地的纸张,那把黑伞妥帖地遮住了他头顶的所有淅沥落雨。他皱着眉试图抖落纸张上的多余的水珠,一块纯白的方巾递到他面前。

“您是Luka先生。”他拭净纸张上的水,小小地呼了一口气,“抱歉,您有事找我?”

“雅各布是个好孩子。”

Perkz微微将伞柄倾斜向他的方向,左半边肩膀已经被雨淋透。

“我想有些事应该告诉您。”

男人告诉他的话并没有让他感到恐惧或是退缩,尽管招惹上“那类人”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颇为难缠的麻烦。如Perkz所说,雅各布是个好孩子,理应受到法律的庇护,哪怕能得到的只有迟来的正义。

“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Perkz淡淡地说,呼出的温热白气消散在凉雨中,“也是我的疏忽。”

他略略偏过头,看着那双灰绿色的,令人下意识不安的眼眸,这才想起面前的男人大抵也是“那类人”之一。

“我的联系方式。”

男人拿出一张写着号码的卡片递给他,“如果您日后还有什么事想问的话。”

他能看得出来男人的时间并不富裕,但他们却依然经常能够在警局的屋檐下碰见。有关雅各布的一切线索其实都指向一个方向,他的直觉和Perkz几乎不谋而合,一个孩子看见了不该看的,这是一场成年人对青少年的谋杀。

但最关键的取证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并非所有人都想让迟到的正义降临人间。真相缠绕着太多东西,深埋其下,无法见光。

他推开警局的门,因为长达一个下午的争论和过量的暖气而脸颊发烫,两腮不正常的泛着红。夜晚的凉风让他略略清醒了一些,他没有叫车,独自走进开罗的夜色中。

街角的那家小餐馆仍然亮着灯。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所以里面的人并不多。那个男人背对着他坐在暖黄色的灯光下,胳膊肘搁在餐布上,抬起手腕看时间——隐约能辨认出价值不菲的手表。

“抱歉。”

他推开门在Perkz面前坐下,潮湿的衣角带进一阵冷风,“我耽搁得太久。”

男人只是轻轻地笑了笑,挥手示意侍者将菜单递到他面前。

“看起来,你今天过得并不顺利。”

Mikyx单手支着脑袋,随意选了一个就把菜单递了回去,橘黄色的灯火映着清隽的眉眼,一路绷紧的表情和背脊的线条都舒展下来,眼角眉梢开始染上几分倦意。

“着急没有帮助。”他轻声说,“我只是很想解决问题。”

“也许先从享受晚餐开始。”

Perkz笑声低沉,“如果之后你还想去哪里走走的话,也许——”

他没能听清后半句话。

枪声响起,玻璃窗碎裂的巨大声响淹没了一切,他茫然地睁大眼睛,在反应过来之前被一双有力的胳膊牢牢圈进怀里。头顶的吊灯在空中的无数玻璃碎片上折射出刺眼的亮光,Perkz把他按倒在地上,宽大有力的手掌用恰好的力道捂住了他的唇。

“别动。”Perkz在他耳边低声说,“他们是来杀你的。”

男人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他心跳如擂鼓,点头时却见一滴暗红色的液体从上方滑落,无声地落在他的脸颊上。

血在Perkz的手臂上氤氲开来,有什么在那一刻扯住了他的心脏。好像是一颗钉子钉了进去,从此余生都钉在那里,每当男人在他面前流血的时候,它便钉得再紧一些。

片段 · 相遇

Perkz和Mikyx在开罗相遇的时候大约二十四五岁,结尾的时候年逾三十。

如果把他们俩的故事单独写成一个长篇,应该会是如宿命一般的十年。从最初的相识,到热烈的相爱,到沉重的分离。

在Mikyx硕士毕业不久之后,他们因为一个被谋杀的男孩在雨中相遇。年轻的公诉律师Mikyx执着于将正义还给死去的男孩,而作为黑暗帝国的统治者,Perkz也有义务维护他的追随者。于是Perkz向他伸出了援手,这是他们最初的相遇。

Mikyx从出身名门的公诉律师变成Perkz的私人顾问,这其中一定有理想的毁灭。

于是Mikyx的执着招致杀身之祸,Perkz在枪林弹雨下第一次保护了他。

那是Mikyx最初直面规则和法律的苍白,之后他还会更多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例如他可能会在取证的时候被绑票。绑匪半是威胁半是利诱地和他谈条件,希望他就此停手。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有人一脚踹开房间的大门,刺眼的阳光洒进来,伴随着绑匪身上飞溅的血雾。他茫然地睁大眼睛,那些血落在他脸上,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真的见到Perkz动手杀人,干净利落,就像屠宰场的工人杀鱼一样熟练。

到这里,Mikyx关于正义的理想确实已经毁灭了,但有新的东西取代了崩塌掉的那一部分信念。

——在某种程度上,守卫Perkz的王座成为了他新的信念。

故事到这里一定会有一个小高潮,Perkz解开他身上的绳子,带着他离开。管家开来昂贵的黑色轿车,Perkz带着他回到自己的庄园。他并没有受伤,身上的血也不属于他自己,但他却仍然觉得疼,疼得说不出话来。因为理想的崩塌也好,绝望和惊吓也好,总之他破碎了,于是他睁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Perkz的手臂里。

Perkz用毛巾擦干净他脸上的血和无故流下来的眼泪,脱掉他一团糟的外套,在浴缸里放好温水。

然后他们做爱了,也可能只是他在男人的怀里沉沉睡去。第二天他来到男孩坟前,把一束花放在那里,同时把所有崩塌的理想永远地留在了昨天,他从公诉律师变成了Perkz温柔的共犯。

然后他们会很热烈地相爱,在二十六七岁的时候,他们都年轻健康,富有活力,灵魂相依。在一个冬日的清晨,他们赤裸着上身躺在床上,抢着抽床头的最后一根烟。Mikyx抢到了最后小半截烟,但烟蒂却在玩闹的时候烧了他的指尖。Perkz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握住他的手,把被烫红的指尖含进唇舌。

这是在那场车祸发生以前。

那场车祸是一个转折点,像是叫醒美梦的铃声,告诉他们眼前一切其实都可以非常脆弱。对于Mikyx而言,这世上不应该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到Perkz,他见过他流血,太多次了,所以太痛了。

不算是七年之痒,但是比那更沉重的东西。当年他们会在清晨抢着抽一根烟,但在三十岁的时候,Perkz只会在清晨格外安静。因为Mikyx晚上睡得很浅,但白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的自毁或许更多的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理想。从很多年前开始,Perkz的王座就已经成为了他的理想。

片段 ·手术之后

麻醉药不可抗地摧毁一个人聪慧的头脑。尽管 Mikyx 醒着,但很显然,属于成年人的清明并没有回到那双眼睛里。在 Perkz 饶有趣味的注视下,他用一种童真的眼神看着放在床头的那串葡萄,如同孩子观察草地上蹦跳的昆虫。

“你想要葡萄吗? “ Perkz问。

他口齿不清地答应,乖巧地点头,男人便摘下最饱满的那颗剥开果皮。甜蜜的感觉在口腔绽开,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喂给他葡萄的指尖,上面还沾着钻钻的葡萄汁。

Perkz 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他又吃了几颗,似乎甜得有些发腻。他看着窗外,说他想吃天上的月亮,月亮看上去好甜。

Mikyx小时候大概是个很乖的小孩。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会哭闹,只会愣愣地坐在那里,好像有些委屈和茫然,但为了表现得很乖,他什么都不会说。

Perkz 吻他,沾了葡萄汁的嘴唇也是甜的。凉凉的嘴唇尝起来就像一勺月亮。他躺在床上,觉得手和脚都很沉,头脑也很沉。宽大的上衣领口微微露出锁骨,被抚摸的时候有点痒。

他好像记起来点什么。外面的雨很大,风把窗户吹得嘎吱响。他在等一个人回来。

那个人的头发很短,鬓角摸上去很扎手,像小刺猜。他想把perkz 推到一边,他说他想要小刺猜。男人有些好笑地亲了亲他的鼻尖。他的手用不上力,全身上下都像陷在棉花里,他含糊地想要抓住记忆的尾巴,可男人只是笑着不回答,他觉得委屈。

他记起来,他好像等了很久,但他是个很听话的小孩,他不会抱怨。

“Miky……Miky。”男人的指腹摩掌他潮湿的眼角,“别哭,小猫。”

我好像等了你很久,他想,从天黑一直等到天亮,我好像很害怕你会回不来。好多眼泪蓄在那双眼睛里,满了就溢出来,滴在纯白的绷带上。

他尽力地捕捉游离的思绪,像一只幼兽捕捉顽皮飘忽的蝴蝶,但又总是被更多的拥抱和抚摸所打断。男人亲吻他那双像花瓣般红润的唇,唇瓣因为急促的呼吸和略微的发热而愈发柔软,被另一个人据为己有。

“别怕,嘿。”Perkz 俯身,低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你真的想推开我吗? ”

片段 · 宋义进的默契

高振宁最终一定会众叛亲离。

他终将独自走进漫漫长夜,曾经掌灯等他归来的人,风雨中小小的避风港,都将化为镜花水月。他和宋义进注定分离,因为在后者漫长的,值得铭记的杀伐生涯中,他只是其中之一,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但某些东西依然无处不在。

宋义进不会为任何人的离开而悲伤,但我想他在退休的那天或许会收到一份来自海外的匿名快递,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它从哪里来,但他一眼就能知道是谁送给他的。

那是他的私人号码,私人地址,很少有人知道,但从高振宁离开之后就没有换过——这二者之间或许有联系,也可能只是巧合。总之,多年之后高振宁寄来了一份快递,他收到了。

他能读出的全部信息只有,首先这是一份礼物;其次至少在寄给他快递的那一刻,高振宁还活着。

他拆开盒子,里面可能装着一个笔筒。他把它摆在桌子上,和一个白瓷杯子摆在一起,然后发现它们搭配起来意外地合适。到这里他又想起来,那个杯子也是高振宁在很多年前送给他的。

他和高振宁之间就是有一些诡异的默契,哪怕是在这么多年之后。

就像很多年前,他们其实一度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东西。但恰好有一个摄像头在那个晚上出了故障,于是没有人真正看见高振宁的踪迹。宋义进甚至还会皱着眉头,颇为严肃地向组织申请检修。

仅仅只是一个摄像头,出故障是很正常的事。

或许宋义进在退休之后会走进一个人来人往的咖啡店。他在角落里坐下,隔着幢幢人影,依稀看见高振宁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同桌的还有一个姑娘的背影,那个姑娘穿着红裙子,带着大大的沙滩帽,似乎在和高振宁说些什么。

他想挥一挥手,更多的身影淹没了他的视线。

等人群走开的时候,桌上只剩下一张画着笑脸的卡片,杯子底下压着二十块的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