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志异

简介

天下九洲,乱世几朝。

五年前新朝初立,镇北将军高天亮塞外一战名扬天下,凤凰城主金泰相率兵八百里奇袭辽西王庭,将皇族旧部尽数歼灭。五年后的朝堂诡谲云涌,皇家母子离心,凤凰城主声威日盛,朝臣莫敢议论,道路以目。

而在远离京都的西安府,与高天亮一同长大的天子伴读卓定,似乎正在隐藏着什么秘密。

念青雪山上走来的狼灵,将军府的地牢中关押着的囚犯,高丽剑宗的最后一代传人……一个又一个秘密走出迷雾,命运的洪流滚滚而来,在一切开始之前,风中传来一对少年在繁星下对彼此许下的诺言。

(序)尹姬

京郊下着小雨。

雨珠脆生生地摔碎在青石砖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行人们的裤脚,原本这是京城的市坊中最热闹的一条街,可清明时节,沿街的商铺和市集都因这连绵的阴雨收了摊——只有一家的大门仍然开着。

花枝招展的鸨娘站在大门外招呼客人,说话时用团扇半遮着脸,雪白的脂粉让眼尾的皱纹愈发清晰,看着已不再年轻,绘了浓妆的眼却犹存风韵。

“这位官人,瞧着像是个生面孔。”

鸨娘咯咯笑着,伸手扯住一位公子素色的衣衫,“是想听曲儿还是解闷儿?这会子姑娘们都空着呢。”

来人滴水不漏地笑了笑,巧妙地将袖口从鸨娘手中扯了出来。

“我来找人。”那人道,“听说你们这儿有个高丽女人。”

高天亮收了油纸伞,微微抖落伞上的积水。

鸨娘忽闪的眼神在团扇后仔细打量着他,似乎想从外表上推断出他的喜好,他便也大大方方地任着她打量。

他看起来不常出入这烟花风月场,斗篷下的身影瘦削得有些过分,脊背却笔挺如青竹。鸨娘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才发现他手中还抱着一卷画,看着很是风雅,像是某个名门望族家的小公子。

“官人……只是来见尹姬?”鸨娘试探着笑道,“尹姬她容貌身段都是极好,京城中能跳高丽舞的小姐可是罕有——官人果真品味不凡。”

高天亮仍旧只是礼貌地弯了弯唇角。

“烦请您帮我守好这扇门。”高天亮拉开木门,末了,又从袖中摸出一袋碎银,放进鸨娘的手中,“我与尹姬有话要说。“

鸨娘喜笑颜开应了声,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遮着团扇“啊呀”了一声。

“官人不知,尹姬她不大通中原文字。”鸨娘为难道,“您看……”

高天亮抬手打断鸨娘,干脆地合上了木门。

男人的脚步声从门边传来,一身素色罗裙的女子仍旧盘腿坐在窗台边,似乎早就预料到有人会来,视线都不曾从茶盘上挪开半分。

“尹姑娘。”

高天亮慢条斯理地在她面前坐下,自己给自己斟满一杯清茶。

“我斗胆,想请姑娘赏一幅画。”

尹姬仍旧沉默不语,高天亮自顾自地解了怀中那卷画,修长的手指缓缓将它在桌上铺开——那是一幅工笔画像,画中的男子一身行装,留着凌厉的短发,看起来蓬勃有朝气。

高天亮神色从容,垂首吹散茶水上浅浅的浮沫。

那幅画落款于十年前的某个雨夜。他仍旧记得高振宁拜别师门的那天,窗外惊雷滚滚,高振宁一身行装站在檐下看落叶飞雨,于电闪雷鸣之中走向黑暗,背影仿佛一面夜色中迎风招展的战旗。

画师于那一夜最后一次画下高振宁的容貌,从此之后将那幅画挂进东阁的陈列室中,和古往今来无数从师们结业的青年才俊一样,高振宁义无反顾地走向暴雨,像一滴水融化在水中。

“你见过他吗?”

高天亮放下茶杯,轻声问。

鸨母站在门边守了许久,守到窗外夕阳西下,她已然有些昏昏欲睡时,木门突然“唰”地一声拉开,她原本低垂的头这才猛地一抬,这便看见高天亮拽着尹姬的手腕走来,动作看似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让她不由得心里一惊。

“官人,这是——”

高天亮似乎懒得再浪费多一秒时间,抬手便把一枚玉牌亮到她面前,上面明晃晃的“御赐”二字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膝盖一软,扶着墙壁“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将军。”鸨母哭了一声,用力攥紧他的衣角,“尹姬是个苦命人,她只是个高丽逃荒来的,将军定是误会了什么,她断断不会是个什么反贼,她断断不会——”

“是您误会了。”高天亮强行压下心底的厌烦,伸手扶起梨花带雨的鸨母,“尹姬只是我的证人,两个月之后,我会将她完好无损地还给您。”

鸨母显然不全然相信他的话,却也只能抽抽噎噎地闭了嘴,目送着他带尹姬离开。从将军府来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青楼的门外,一直沉默不语的尹姬突然甩开高天亮的手,像只蝴蝶般转身扑进鸨母的怀中。

“谢谢。”尹姬操着一口生疏的中原话,一字一顿地说,“妈妈。”

高天亮已然翻身上马,偏过头来淡淡地看着尹姬,鸨母的泪流得愈发凶,却也只能亲眼看着她踏上马车,很快消失在街市尽头。

京郊的雨淅淅沥沥,绵绵地下了一整天,高天亮回到府邸的时候,雨丝已然沾湿了肩膀。

远远地便能看到,在路的尽头,有个身影正独自在风雨中提着一盏灯笼。寒气裹挟着细密的春雨,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那人一身风尘,披着一件单薄的亚麻斗篷,看见他驾着马车过来时,仍旧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已经在此等待了很长时间。

“什么风把你吹了回来?”

高天亮翻身下马,雨珠顺着湿透的发梢淌在肩上,“你不会瞒着金泰相偷偷回来见我吧?可别恶心我。”

“你可真能抬举自己。”

刘青松立刻反唇相讥,嘴上虽不饶人,到底还是把手中的伞凑近了些,好遮住他湿透的肩膀,“听说你又在干些作死的事,他让我回来预备着给你擦屁股,这么说可满意了?”

高天亮并没有想到凤凰城的副城主会因此连夜赶回京都,也没再继续答话,只是转身走向马车,伸手掀开车厢上厚厚的布帘。首先映入刘青松眼帘的便是一双柔弱无骨的素手,那女子借着高天亮的搀扶款款踮地,再抬起头时,借着被阴雨淋湿的月光,现出一副冷清寡淡的眉眼。

原本正欲回怼的刘青松当即愣在了原地——并不是那高丽女子的容貌有多么漂亮或是惊艳,而是在月光照亮她眉眼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另一个人。

在那一刻,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穿过记忆再次扑面而来,当年那个身影手执长剑,抬手划破长风,奇诡的高丽剑法在空中划出一轮满月——这世上只有一个高丽武士值得他这样铭记于心,剑在那人的手中仿佛有了心跳,成为了他苍白的,修长的双手的一种延伸。这世上很少有人见过姜承録的剑,曾有幸亲眼目睹过的,多半已长眠于黄泉之下。

“有些神似,是不是?”

高天亮似笑非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我的师哥,他大约也是这样觉得吧。”

“说到这里……”

“说到这里。”高天亮抬起头,打断了他。

“我也有几天没去见他了。”

极少有人知道,府邸最北边无人打理的荒地中,有一扇通往地下的暗门——高天亮熟稔地拉开铁闸门,看着下方通向深深黑暗的台阶,给身后的刘青松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刘青松白了他一眼,利落地跳了下去。

如今新朝初立,四面八方的都不太平,凤凰城一脉为主君立下赫赫战功,靠的不仅是文韬武略,更是发达如蛛网的情报系统——他早在月余前就凭此向凤凰城中递过消息,刘青松必然也知道这地牢中关着的是谁。

地底的潮气扑面而来,在楼梯上凝结成一层粘腻的水渍,刘青松跟着他缓步走下楼梯,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回廊,两侧石壁上挂着昏暗的油灯,两名卫兵严阵以待,守在回廊尽头的囚室门边,看见他前来时,微微行了个军礼。

高天亮从容比了个手势,示意两名卫兵自行退下。

“你不会是带我来看尸体的吧。”血腥味夹杂着潮气令人作呕,刘青松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别恶心我。”

话音刚落,黑暗中有什么挣动了一下,锁链哗啦作响,从栏杆的缝隙间看去,隐约可见光裸着上半身的男人跪在地上沙哑地喘气,呼吸声粗砺得不像是人声,却像是头受了伤的野兽。

“上次,我们比到哪儿了?”

高天亮蹲下来,凑近监门,悠悠地问。

“师哥。”

高天亮并没有什么折磨囚犯的特殊癖好,尽管这个场景让他看起来格外像个嗜杀的变态——刘青松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一条在房间里撒尿且屡教不改的狗。

事实上他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折辱面前的男人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快感,但他的确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高振宁从小就是个硬骨头。

事到如今,哪怕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也要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他无端想起少年时跟随父亲进山围猎,垂死的野狼仍然会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他咆哮,直到断气的那一刻才会蜷缩在地上,露出柔软脆弱的腹部。

“还是老规矩。”

高天亮垂眸看着他,轻声道。

“赢过我,就放你走。“

他和高振宁其实在少年时代比试过很多次,最早的或许还能追溯到他刚入师门的时候。少年人总爱逞凶斗狠争个输赢,高振宁下手虽重,却也永远都是点到即止,多年以来,他不曾见过高振宁被逼到最后一刻的模样。

两名侍从一左一右地将高振宁押来校场,卸了他的脚镣。高振宁单手接过刘青松抛来的剑,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湿发贴在脸上,看不清表情。

高天亮慢条斯理地拔剑,随手将剑鞘丢到一边。二人静静地站着,似乎都想借着阴暗潮湿的烛光,看清彼此眼中藏了些什么。

一个衣冠齐整,一个赤着上身,伤痕累累,这本应是个极不平衡的画面,然而在高振宁握紧长剑,黯下眸色,直视前方的那一刻,这似乎又成了一张势均力敌的较量。

一线微风吹灭墙上的烛火,长剑一声脆响,高天亮动了。

“先说好。”一旁的刘青松抱着他的外袍,淡淡道,“别在我面前杀人。”

一线刃光划破凝滞的空气,高天亮自黑暗中俯冲而下,长剑相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余力似乎震疼了高振宁的虎口,后者微微一转手腕,卸了那过于刚猛的力道,剑刃回挑,错身和高天亮擦肩而过,却并不继续还击。

高天亮回身站定,眼中不再带着那似有若无的悠闲笑意,取而代之的,是真正冰冷的杀意。

长剑劈来,再不带一丝多余的花样,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如疾风骤雨般击在高振宁的剑刃上——原本他接下第一剑的时候就已经足够吃力。高振宁咬紧后牙,抬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冷如寒星的双眸微微眯起,倒映在剑刃锋利的寒芒之中。

予人一线希望,而后又将其推入深渊——高天亮是如此的游刃有余,想要就这样一步步地,彻底瓦解他的意志,从而在他身上得到某些一直想要知道的东西。

再多的技巧也弥补不了体力上的巨大差距,他所有的反抗都像飞蛾扑火,长剑坠地,“蹭”地一声插进砖缝,高振宁终于脱力地摔在地上,他的同门师弟执剑立在他身前,衣着平整,连衣角都没弄脏分毫。

长剑的剑柄仍在嗡嗡作响,高振宁抬起头,血水顺着下颚滴落在地上,透过被血和汗浸湿的额发,高天亮瘦削的身影如嶙峋的青竹一般立着,锋利到仿佛要劈开这深不见底的黑暗。

“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高天亮俯身凑近他耳畔,唇边挂着讥诮的笑意,“他见了,大概也会很失望吧。”

高振宁猛地抬头,高天亮却已经转身收了剑,示意守在远处的侍卫上前,将脚镣栓回高振宁的身上。

“不比了?”

刘青松将手中的外袍递给他,问道。

“不比了,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高天亮伸手接过,偏过头看着他,“如今他剑法的全部招式,我都可以原封不动地舞给你看。”

刘青松听见这话愣了半响,突然嗤笑了一声。

“金泰相怎么会担心你被别人算计?”刘青松没好气地看着他,“论阴险,你才是一等一的好手。”

(一)遇狼

春雨淅淅沥沥的,下到第二天才停。

来自漠北的战报被摆在了高天亮的案桌上,辽西三路大捷,鲜卑最后的几个小部落也被中原的铁骑荡平。

北方边境这些年来始终战火不断,但自多年前一场大胜以来,便只剩下几个零散的游牧部族,如幽灵般在草原上飘荡——如今终于也已围剿干净。

只是,战报中仍旧未见到高天亮寻找了多年的某个名字。

这是个有些长的故事:新朝初立的元年,他方行冠礼不久便跟着凤凰城城主金泰相上了战场,塞外一战扬名天下,刘青松运筹帷幄,漠北八百里奇袭王庭,将前朝皇族旧部被尽数歼灭,他也因此成为炙手可热的青年将军,独掌塞北一路边军。

一将功成万骨枯,辽西千里赤地,血腥味从漠北一路吹到京都,化为一场连绵的细雨,最后只剩一纸染了血的战报,悠悠地落在他的桌案前。

战报中说,打扫战场清点尸首时,皇族各部皆已殉国,唯独不见狼王的影子。

狼王只是它的绰号——没人知道那匹狼从何处来,又是如何汲取日月灵气,生长出灵物的智慧来,一声长啸便可号令群狼。当年辽西皇族凭此训练出一支精锐的狼骑兵,纵横漠北多年,然而直到王庭陷落,他们特意派了不少人马去山野间搜寻狼王的影子,这五年来大大小小清查不断,却始终没能找到它的踪迹。

“其实,刘世宇都不在了。”

刘青松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就算留那畜生一命,它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所以,你的探子到底有没有探到那头狼的消息?”

泠泠雨珠顺着屋檐滑落,高天亮从书桌前站起来,回过头看着他。

“有。”刘青松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写满小字的白帛,“不过,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凤凰城的副城主向来以奇谋闻名天下,刘青松一手调教出了凤凰城的整个暗探网络,因而所有从刘青松手中递过来的消息,只要他点过头,高天亮从来都深信不疑。

那个好消息并不让他感到惊讶——他们找寻了整整五年,终于有人在西安府一带窥见了狼王的踪影。

“坏消息呢?”高天亮单手支着头,淡淡地问。

刘青松看着他,罕见地沉默了半晌。

“西安府是谁的地盘,你不会不记得吧。”刘青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敲进他的耳中,“倘若我说卓定和这件事有关——高天亮,你信是不信?”

高天亮抬起双眼,眸中深沉色彩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一丝波澜也无。

西安府,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他少时便在西安府长大,在乡野田垄间和玩伴疯跑,直到跟随父亲调任京都——然而有一个人的存在,从懵懂幼时到年方弱冠,贯穿了他整个前半生的记忆,大约也只有那人,能让刘青松罕见地怀疑他是否能将公务和私情区分开来。

西安府的府尹乃是当朝圣上生母的连襟,家中只有唯一的独子卓定,自小入宫为当今圣上伴读,如今太后垂帘,圣上年纪尚幼,还未亲政,卓定一家品阶虽不算高,也非达官显贵,却称得上是圣上最亲近的心腹之一。

“上哪儿去?”

高天亮一言不发便要转身离开,被身后的刘青松一声拦住。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自有分寸,半月之内我会查清那头狼的行踪,在那之前——”

高天亮眯起狭长的明眸,泠泠雨珠落了满园青竹,瘦削背影倒衬得落叶萧索,春景都分外肃穆。

“你可要替我看好这京城。”

高天亮拂袖离去,鞋底踏碎院内潭水,泛起些许涟漪。

西北本就不若江南人口稠密,城池重镇屈指可数。按照刘青松所言,那头狼最后消失在西安府郊外的树林中。

在旁人眼中他年少成名,性情古怪且刻薄寡恩,本不该与卓定这般腼腆温软的人结为挚友。然而人生中多的是料想不到的意外,他无法知道明天会天晴或是下雨,就像他无法知道,为何在他六岁那年的长街上,偏偏是卓定向摔在地上的他伸出了手。

卓定从小身体瘦弱,又是府尹独子,受尽宠爱,才养成这副天然纯善的性子。

高天亮走过街道熟悉的青石砖,偏头看着那条儿时走过无数次的小道,犹豫片刻,悠悠然换了脚下的方向。

他扣了扣木门上的铜锁,来开门的小丫头自是认得他的脸,欣喜地咧开一个笑容,一面喊着“小天将军回来了”一面小跑回屋报信,却不曾想,小丫头没有领来卓定,只领来了屋子的女主人。

“小天将军果真看起来大不一样了。” 府尹夫人款款走来,看见他时,脸上是发自内心的高兴,“瞧瞧我们卓定,看起来还是小孩子脾气。”

府尹夫人自小看着他长大,眼角弯起慈祥的细纹,“我知你是来寻他,可他今天出门去了,你若还有公务在身,怕是等不到他回来。”

“他从前落日前一定会归家。”

高天亮笑了笑,礼貌而热切地接过话茬,像是闲话家常,“现在转了性子?”

夫人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罢,叨扰夫人。”高天亮轻笑一声,拱手道别,“告诉无双一声,我下次得空再来。”

夫人看着他瘦削的背影,略略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故意不提原由——只是卓定近来晚归的理由听起来十分怪诞,突然提起,反倒像是故意避而不见的借口。

他近来无端爱上了城南的炸鸡腿,每天傍晚时,总要特地去买上一个。

“你从小不爱吃肉的。”母亲也曾试探着问,“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就是突然喜欢了嘛。”卓定别过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自然不曾告诉母亲,所有的鸡腿都没吃进他的肚子里。

天色渐暗,温热的太阳逐渐沉没进地平线以下,被打翻的浓墨浸染天空,高天亮独自站在西安府最高的角楼之上,看着脚下在长街上奔跑的熟悉身影,少年正捧着某样用油纸包着的物什,一路小跑,仿佛想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跑回家去。

卓定到家的时候,天已近完全黑了。

他和父母匆匆用过晚膳后,独自走过静悄悄地长廊,那枚油纸包着的鸡腿还藏在他的胸口。他环顾四下无人,这才打开窗户,一条腿迈了上去。

他对着看似空无一人的园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而后便直直地向下坠去。夜色模糊了树影,在园中纷纷幢幢。在即将落地的那一刻,远方树丛中忽地传来一声响动——某个极矫健的身影从林间跃出,四蹄蹬地踩碎枯叶,几声轻响过后,正好在空中稳稳地接住了他。

两只尖耳朵在他面前摇了摇,手掌下的皮毛油光水滑,在微凉的夜风中散发着恰到好处的热度。

那是一匹狼——它回过头来,友好地向着卓定打了个鼻息。

那是一匹相当巨大,相当漂亮的狼,哪怕昏暗的夜色也无法掩盖那双清澈而野性的眼睛,像浓墨中的两块绿宝石,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以及他手中的鸡腿。

卓定看看它,又看看手中油纸包好的鸡腿,赶忙拆开线绳,几乎是刚一递出去,就被狼一口咬住。

“你省着点吃。”卓定看着它,颇有些痛心,小声补了一句,“……我快没钱了。”

狼只顾狼吞虎咽,嘟囔了一声,听起来相当敷衍。月亮从乌云中探出来,照亮它前腿上裹着的厚厚纱布,以及上面渗出来的,丝丝缕缕的血迹。

“我再看看你这条腿,行吗?”卓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一碰那伤口,狼却像受了惊吓般突然颤抖了片刻,本能地后退呲牙,嘴里的骨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最终却也没有收回前足。

”别动了。”卓定掏出身后的小药箱,“把爪子给我。”

狼乖顺地趴在他面前,嘴里衔着那只鸡腿,尾巴有意无意地摇晃着,任凭他把黑糊糊的药膏涂抹在前爪的伤口上。倘若从远处看起来,倒真像是放大版的看门犬,连可怜巴巴的眼神都如出一辙。

“好啦。”卓定裹好新的纱布,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对了,明天……”

“卓定——”

母亲的呼唤声突如其来从前厅传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卓定——小天将军来了。”

卓定瞬间变了眸色,一把将那头狼摁进草丛里,压低了声音在它耳边说道。

“去我房间躲着,要让人看到你一根狼毛,我就,我就……”

他想了半天狠话,看着狼可怜巴巴的眼神,最后也只憋出一句:

“就再也不给你买鸡腿吃了!”

天色已晚,高天亮在此时造访,的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的父亲和母亲倒是开心得紧,府尹夫人热情地泡好茶,迎着高天亮进门坐下,转身便使唤丫鬟去布置客房,仿佛已经默认了高天亮今晚在此留宿。

“我奉命私访,不敢占用公家的行馆。”高天亮抿一口茶水,笑着向夫人解释道,“哪晓得今天城里都住满了——我寻了一圈,连个能睡觉的马厩都寻不到。”

“你不知道,最近有商队来西安。”夫人笑道,“热闹得紧,可不得把客栈都住满了嘛。”

高天亮和府尹夫人聊得颇为投机,俨然便是那种“旁人家的优秀孩子”,卓定在一边默默听着,一边低头玩着手里的茶杯,倒像他才是个来做客的。

“好啦,你们孩子去一处玩吧。”母亲看出他的无聊,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难得小天将军和我聊得尽兴,听我讲话就当真这么没趣?”

卓定腼腆笑了笑,小声同母亲道了句晚安。

“外面冷,我们去里屋吗?”

高天亮拿起行装,扛在肩上,俨然没半点把自己当成客人的姿态,“快点,你今天怎么娘们唧唧的?”

卓定小跑几步,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步伐,抿着唇和他相视一笑。二人便这样一左一右并肩走着,微凉的晚风吹过屋檐,细密的繁星落在少年清亮的眸子里,一如他十二岁那年有谁牵着他的手腕走过长廊——或许是从那时候开始,或许还要更早,那般温和清润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改变分毫。

“无双。”

有什么东西拨动了心底的某个角落,高天亮心念一动,小声地唤卓定的乳名。

“你有没有……”

卓定回过头来,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西安最近还太平吗?”高天亮顿了顿,似乎并没有把刚刚想问的说完,“你有没有……遇到什么,怪异的事?”

卓定安静地思考了一会,眼睛里似乎写满了困惑。

“算了。”高天亮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这一拍才觉得指尖有些异样的触感,高天亮举起手来,对着月光仔细看了看,是几根细绒的白毛,看着,像是犬类的毛发。

“我父亲最近养了只狗。”卓定看着他,满脸真诚,“要去看看吗?”

前些月辽国上贡,进了一批北方特产的犬种,圣上特地赏了一条给西安府尹,这条御赐的小狗被好生饲养在院子里,听见卓定来了,“呼”地一声撒丫子狂奔过来,直挺挺冲进他的怀里。

“你摸摸它。”卓定笑着被舔了一脸口水,“它不咬人的。”

高天亮垂眸笑了笑,便也伸出手,放在了小狗毛茸茸的脑袋上。

他们许久未见,便这样相谈至深夜,直到卓定打着哈欠昏昏欲睡,脑袋几乎已经垂到了他的肩上,被他弹了额头才如梦初醒,揉着眼睛,要他一齐回里屋去睡觉。

卓定将他送进客房,同他道了晚安,才顶着一个困得迷迷糊糊的脑袋走回自己的房间。高天亮掐灭了蜡烛,独自握着长剑坐在黑暗中,直到确认对门的卓定已经沉沉睡去,这才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纵身一跃而下。

他不是不相信卓定,但有些事,总需亲眼确认过。

——譬如,西安府尹的犬舍里,有没有藏着一些其它的东西。

万籁俱寂的夜晚,那条小狗也睡得香甜,肚皮微微起伏,打着甜美的鼻息。高天亮悄无声息地绕过它,走向庭院更深的里屋,在夜晚的风声之后,他隐约听见什么翻动了一下——不是来自后方,不是来自那条真正的,人畜无害的小狗,而是来自他正前方的小屋,来自某个更巨大的东西。

高天亮内心警铃大作,片刻之间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小屋就在前方,那鼾声一阵阵地从门缝中传来,高天亮一步一步,极有耐心地靠近那条门缝——在那东西翻身的片刻,他手中的匕首已经先一步刺了出去。

刀刃硬生生地停在了空中,借着月光,他看见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脸。

高天亮仍旧不敢放松警惕,就这样把刀刃悬停在男人的喉口,然而片刻之后,他身下的男人微微打了个鼻息,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的瞬间,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几乎穿透了高天亮的耳膜。

“别叫。”高天亮发了狠,死死地捂住那人的嘴,“你是什么人?这府里的每个下人我都认得,别想说假话。”

“唔唔唔唔唔——”

男人可怜巴巴地想要辩解,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看起来,倒真有些像哀求主人时不住摇晃尾巴的犬类。

高天亮这才松了手,勒令道。

“先说名字。”

“洪浩轩,我叫洪浩轩。”男人小心翼翼地辩解,“我是正儿八经的良民,前几年辽西打仗,我,我逃荒来的,户籍都在。”

“为什么我以前没见过你?”高天亮的眼神少了些敌意,把匕首收回了袖子里。

“我新来的。”洪浩轩的声音听起来更委屈了,“就前几天来的……府尹家的小公子看我可怜,就聘我来照顾他家的……喏,就是那条小狗。”

高天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条小狗仍旧趴在地上,睡得香甜。

他瞥了一眼洪浩轩惊魂未定的脸,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单手拎起那只尚且睡眼惺忪的小狗,直接甩进了洪浩轩的怀里。

小狗“汪汪”叫了两声,似乎颇为愤怒遭此粗暴对待,呲着牙便要咬人发泄起床气,然而在看见洪浩轩的那一刻,却又突然安静了下来,亲昵地过去蹭了蹭他的手腕。

“我说了吧,你还不信我。”

洪浩轩委委屈屈的声音幽幽传来,“我真的只是被公子雇来养狗的……”

小狗才不管他们在吵些什么,这便傻乎乎地蹭着洪浩轩的手腕,又趴下来睡去了。

(二)竹马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高天亮记不清具体是在何时读过的这首诗,他在清晨时分走进西安府最有名的皮毛铺子时,偶然路过幼时曾求过学的私塾,门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他偏过头,看着屋内捧书诵读的孩子,恍惚间才记起来,当年卓定似乎也是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春天的时候窗外皎梨盛开,风吹过时花瓣如雪般簌簌飘落,某人总是趴在桌上安静地沉眠,任窗外清风翻乱书页,细雪落了满头。

如今皆是少年往事。

高天亮收回视线,越过那家私塾,走进了旁边的皮毛铺子里。

在高天亮的处世智慧里,倘若一件事从头到脚都找不出任何疑点,那或许才是最大的疑点。

从他认识刘青松的那一天开始——迄今已近十年,刘青松从来没有一次给过他错误的情报——没有,从未,一次也不曾发生过。

他并非不信卓定,他只是太相信刘青松的奇智与铁腕手段,以及凤凰城遍布四海,网罗千里的死士和暗探。

皮毛铺子的掌柜是个矮胖的女人,看见他气度不凡,知是贵人,热情地招呼了上来。

“客人想要点什么?”掌柜一指墙上各式各样的皮毛小样,“我们这儿什么都有哩。”

高天亮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一包绢帛,以及一袋碎银,放在掌柜的手中。

“我需要您帮我确认一些东西。”

掌柜的会了意,伸手招呼一旁的伙计来照顾前台,自己领着高天亮上了内屋,这才打开手中的绢帛——里面包着少许白色的绒毛,看起来像是犬类身上脱落的。

“我要知道,它到底是狼毛还是狗毛。”高天亮低声说,“你能确定吗?”

“我会尽力一试。”掌柜的沉吟了半晌,“客人请稍等。”

掌柜的女人在里面的仓库中翻箱倒柜,高天亮独子倚在门框上等待,远方缓缓升起的朝阳为他侧影镀上一层金边,时间似乎莫名变得格外难熬,他尽力不去做出任何基于主观情感的假设,但——怎么可能呢?

卓定连一只鸡都不曾杀过。

“客人。”掌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似乎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您看。”

高天亮回过头,女人的手中拿着一块银白的料子,看起来极像他昨晚从卓定身上找到的白色犬毛。

“犬毛杂乱,狼毛齐整,犬毛稀疏,狼毛油润。您仔细看:您给我的这些散毛,坚韧且细长,毛尖深黑色,我虽不敢百分百确定,但倘若您一定要我下结论,这大抵是漠北某种狼的毛发——就像我手中这块。”

高天亮垂眸,修长的手指抚过掌柜手中的毛料,不置一词。

“您再看。”女人搓起一根毛,抵着食指,让他观察它的长度,“普通的狗不可能长出这个长度和硬度的犬毛——就算这是犬毛,也一定是成年的,身长与狼无异的大犬,不可能出自于一匹小狗。”

“我明白了。”

高天亮淡淡道,日出时分淡薄的朝阳照亮他的眼睫,将厚厚的阴影投在眼底。

“多谢您。”

晨曦撒满整个西安府的街道,高天亮在青石砖铺成的小道上迈步狂奔,引得早起赶集的商贩们纷纷回头。他一路疾奔回西安府尹的宅邸,只在进门时来得及略略整理衣冠,匆匆迈进前厅,却只看见夫人的身影。

“……卓定呢?”高天亮平定气息,匆匆问道,无端地有些不愿面对将要听到的答案。

“你怎的大清早地跑出一身汗来?我正要去寻你。”府尹夫人嗔怪道,从侍女手中接过汗巾,有些好笑地放在他手里,“方才圣上有旨来,召卓定回京伴驾,如今,马车应该已经上了官道了。”

“圣旨来得急,那孩子觉得对不起你……这大老远来的,也没能多叙上两句话。”夫人叹了口气,道,“他昨儿还特意来嘱咐我,早饭要买你最爱吃的条头糕,可惜来不及等你,便放在你的桌上了。”

“快擦擦汗,趁热去吃吧。”

他张了张口,想说个“好”字,却答不出任何话,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应了,难听得像是哭腔。

太阳已然升起来了。

从远方飞来的信鸽停在他的窗前,通体雪白,尾羽却夹杂了凤凰血般的赤色,是刘青松特地驯养出来的珍惜品种,平日里只用来传递急件。

『高丽有异,见信即归。』

纸条上只写着这么一句话——高天亮缓缓读完,而后便点燃窗边的烛火,任火舌攀上纸条,很快便将它舔舐殆尽。

巨大的朝阳从远方缓慢升起,早春稀薄的日光洒在红木的窗框上,桌上的条头糕已然凉透。信鸽在他掌心中扑棱着,他便瘦骨嶙峋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攥着手中雪白的信鸽,无人能辨眸底色彩。

郎骑竹马来……两小无嫌猜。

他觉得自己格外可笑,于是真的笑出声音来,大约是手指攥得太用力,那白鸽哀哀地啼了两声,奋力地挣脱他的手掌,哗地一声飞上了天。

它或许终将振翅翱翔天际,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

大漠以北,黄沙漫漫,炽烈的日光照亮茫茫沙丘之中的两个身影。饶是卓定头上裹着遮面的薄纱,此刻也被头顶毒辣的太阳烤得口干舌燥,喉咙几乎要粘到一起,每说一个字都无比吃力。

“你就走不动了吗?”一旁的卷发男人看着他,好笑道,“就你这样,带着你就是个大负担。”

卓定点点头表示赞同,蹲下来打开水壶灌了一口,再没多的力气回答他。

“好啦。”

洪浩轩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解下背上的背包,轻轻地放在他身边,“那你要帮我拿着行李。”

他于是半跪下来,双手撑地,话音刚落,原本属于人类的修长手指立刻被利爪所取代,柔软的被毛迅速覆盖四肢——几乎只在片刻之间,一匹巨大的狼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狼蹬了一下沙地,打了个鼻息,示意它坐到背上。

卓定的眼神在它伤口尚未愈合的右腿上扫了几眼,看起来颇有些犹豫。

狼又不屑地打了个鼻息。

卓定这才点点头,身体的疲倦感终于战胜了羞耻心,他如释重负地趴在狼柔软的,毛茸茸的宽厚背脊上,简单的幸福感立刻溢满胸腔。

狼有力的后腿一蹬沙地,载着他在旷野上一路疾奔。它的步伐有力而平稳,卓定迷迷糊糊地拽着它的背毛,终于抵挡不住潮水般的困倦感,一头栽进梦乡。

狼载着他奔过大漠一望无垠的荒原,奔过如巨蛇般蜿蜒千里的巨大沙丘,日晷西倾,朝落暮升,绯红的晚霞如薄纱般铺满大地,卓定迷糊地从昏沉睡梦中转醒,夜晚的凉星已经开始驱散沙漠中的暑气,狼王察觉到他醒了,轻轻地停了脚步,跪伏下来,让他的足尖能刚好踩到地上。

卓定从狼背上跳下来,揉了揉惺忪睡眼,狼伸出右前爪锋利的爪子,在沙地上缓缓写了一行字。

“还要过两个关卡。”它似乎思考了一会,又补充道,“原地休息一会。”

他点了点头,打开包裹,掏了两块硬邦邦的干粮出来啃,洪浩轩却兀自走到了一旁的小沙丘上,眺望着看不到边际的沙漠远方。

通常来讲,你不会觉得一匹狼的眼睛里藏了很多故事,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洪浩轩大约也不能被仅仅定义成一匹普通的狼。

在冷冷月光下,它抬头看着旷野上那轮巨大的月亮——卓定突然有些好奇,一匹狼会有心事吗?一匹狼也会在某个夜晚抬头看着漫天繁星,思念着某个已经远去多年的故人吗?

他从未问过洪浩轩——它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方?

狼王仍旧静静地站着,任风吹起一身彪悍的皮毛,从它身后看去,隐约可见一块小小的金属铭牌陷在后颈处柔软的皮毛里。

他记得那块铭牌——哪怕化为人形的时候,洪浩轩也将它戴在胸口,从不离身。

那块铭牌的做工其实很是粗陋,上面磕磕绊绊地刻着一个图案,他曾经偷偷打量过,是用简笔刻成的一枚小小的狼脸的图案,边缘很是毛糙,一看便是外行的手笔。

那块铭牌是谁赠予它的呢?他不是不好奇,然而世间苍凉十之八九,能与人言不过二三,他到底还是未曾开口问过,或许很多年前,也曾有一个人与它在漠北的黄沙中相遇,那人一定曾是位骁勇善战的将军,抑或是一名迎阵破敌的武士,那人不惧怕它巨大的身躯与尖锐的利爪,将手掌放在它额头上的时候,就像是在抚摸家中淘气的幼弟。

五年前凄厉的杀伐声屠尽漠北,凤凰城城主金泰相率轻骑兵奇袭王庭,多少英雄豪杰都化为孤坟枯骨任黄沙埋葬,他仍旧记得高天亮受封归来时,银铠上染尽鲜血,肩上多少道深深浅浅的伤疤,每一道都足以让他后怕。

然而,直到最后一刻,辽西皇族也无一人归降。

狼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头看着它,冰凉的夜风吹过,他在这时突然打了个寒颤。

狼从沙丘上站起来,抖擞着皮毛伸了个懒腰,缓缓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不得不说,它就像一个行走的巨大暖炉,在寒时总让人忍不住想贴得近些,狼趴伏着把他卷进柔软的皮毛里,厚实的暖意挡住了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寒风。

卓定拍了拍狼的脑袋,轻道了声晚安。

他在这荒凉的大漠之中沉沉坠入梦乡,却罕见地梦见了一些少年往事。

他十二岁那年跟随高天亮拜入师门,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上,遮住门缝间母亲一双不舍的泪眼。

“年及舞象,灾祸必至。”

当年算命先生抚着他掌心那条断开的纹路说出这句预言,他从小到大本就一路疾病不断,母亲忧心忡忡,不得已才将他送去燕山学武,和高天亮师出同门,又千叮万嘱让高天亮帮忙照看一二,这才稍微安心。

然而母亲担心的一切都并没有发生——或许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师长很少苛责他,同门的师哥更是待他极为宽和。他那时午后常在廊下读书,读不了几篇便要犯瞌睡,高天亮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睡得香甜,每每喊醒他的,却总是另一个人。

他记忆中的高振宁永远是一身行装,好像随时准备从衣兜里掏出把刀来与人斗殴,且屡教不改的模样。

也只有高振宁会一边喊着“别睡了”,一边伸出手指弹在他的脑瓜上。

那一年的高振宁鲜活得像漫山遍野蓬勃生长的野草,高天亮又是个嘴上从不饶人的,凡事总要在旁边阴损几句。他们两个都是师门这一代最顶尖的剑术高手,少年时的卓定见过无数次的卓定见过无数场张扬而又精彩的笔试,他们大抵是约定了点到胸口即止,有时候是高振宁急智出了奇招,有时候是高天亮随机应变得巧妙,总之,在木剑或树枝抵到胸口的那一刻,他们便默认这场比试已经分出了胜负。

但,梦境和回忆总是有着微妙的不同。

他在梦中看着高天亮在月下拔剑,一切似乎都毫无征兆地流向另一个方向。

他知晓这大抵不是真实的——然而,在那一刻,他还是亲眼看见高天亮将长剑刺进了高振宁的胸膛。

卓定猛然睁开眼睛,沙漠中的夜风在他耳畔猎猎作响。

有一瞬间他无法分辨自己是否仍在梦里,他的意识似乎仍旧沉湎在方才那个噩梦般的场景中——在下一秒,一枚流矢从阴影处划破长空向他疾驰而来,他如梦初醒,尚未反应过来,他身后的狼已经像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在空中一口咬住了那枚羽箭。

狼将那枚箭吐在地上,以战斗姿态伏在他面前,发出充满警告意味的低咆。

卓定似乎这才完全清醒,转身拾起地上的长剑,掌心的汗水濡湿剑柄,滑得有些难以握住。

雨点般的马蹄声从大漠的远处传来,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在他们的正前方,一队身着劲装的骑士策马而来,每个人都齐整地穿戴着斗篷,看不清阴影之中的面容。

他来不及去追忆他们的行踪是在何时暴露的——想来,他自十二岁那年习剑,至今为止,还是第一次真正走向刀光剑影。

就在他和身后的狼相视一眼,准备拔剑的那一刻,一阵从身后传来的马蹄声隐约扰乱了战局,像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剑拔弩张的空气之中泛起点点涟漪。

和方才的声音比起来,这阵马蹄格外单薄,只是单人单骑所能带来的声响,却隐约带着一股深藏的气势。

在下一刻,一枚箭矢从黑暗中破空而来——速度太快,快到他几乎看不清那尾羽的残影,似乎在弓弦离手的瞬间,对面的某个骑兵就已经从马背上跌落。

那少年从黑暗中缓缓行来,马蹄扬起些许尘埃,一身素色轻装短打,右手的两个指节上别了拨弦专用的护指——不世出的弓手,这是卓定关于那少年,最初的印象。

“黄州府喻文波。”

少年勒马回头,自报名号,手中长弓开满月,双眼亮如寒星。

“恭候多时。”

(三)羊肉

杀伐声在天明时分才渐渐熄灭,风将隐约的血腥味送到鼻尖。

喻文波的羽箭穿透了最后一位骑兵的喉管,所有的追兵都在日出之前被处理了个干净。他从马背上跃下,看见卓定以剑拄地,跪在一旁微微喘气,正要前去攀谈,对方身后的狼缓缓走了上来,警惕的眼神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匹狼,狼也抬头看着他。

在那一刻,横亘在两双眼睛之间的风沙似乎穿越了经年的岁月,多年以前他的箭矢划破塞北的狂风,沉沉的天幕之下是一声凄厉的狼嚎——那仿佛是集结的号令,又像是最后的进攻之前吹响的号角,数不清的狼群从大漠深处涌来,在背后巨大的月轮下映出一个又一个剪影。

有人手执长剑立在三军阵前,血溅在苍白的脸颊上,剑刃映照出一双杀红了的眼。

“杀。”刘世宇一声断喝,仿佛吐尽了肺中的所有气体,爆破出像是来自燃于魂灵的力量,“杀——”

那头狼便是这样站在刘世宇身前,仿佛它身后那个瘦弱的身躯是一道无坚不摧的城墙,仿佛凭此便可以摧毁这世间任何想要击溃他们的存在。

他认得它,也记得它。

就像他记得当年辽西皇族的每一个人——他记得九州最传奇的箭手简自豪在月下拉满弓弦,霹雳弦惊拨动千里黄沙,记得他只差半寸的最后一箭,传透厮杀着的战场和空中飞溅的鲜血,深深地钉进简自豪颈侧的木板中。

如今才觉,竟已是过去了这么多年。

他不是个老气横秋的人,因而他并不经常回忆过往。喻文波看着它,最终只是摘下斗篷,露出有些汗湿了的额发,朝着狼略略一垂首。

狼也学着他行了个照面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它看起来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害羞。

“按照之前的约定。”喻文波将弓收回背上,转身看着卓定,“你应该是来接应我入关的人?”

卓定点了点头,却并不答话,脸色苍白得有些难看。

“这只狼怎么办?我们不可能带着它入关。”喻文波看着他身后那匹狼,像是想起什么,问道,“等等,你又是如何带着它过了关检的?”

卓定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他此前一直强行压抑着胃里泛上来的呕吐感,如今一直压着的那根弦刚松下来,所有恶心醃臢便一同涌了上来。

在今夜之前,他不曾知道,原来人血在喷薄而出的瞬间,也可以像焰火一般温热。

“府尹独子,天子伴读。”

多年前的某个夏夜,在军队在王师集结,即将远出塞北的那个晚上,他和高天亮并肩站在高高的宫墙之上。高天亮抬头看着远方连绵的群山,声音清澈地响在星光之下。

“你生来耀眼,当然可以这样无忧一生。”

他偏过头看着高天亮,漫天星辰仿佛在那人眼中缓缓燃烧。

“但……我要付出更多的东西,才能轻松地站在你身边。”

他当时并不甚明白,只知高天亮这番话说得相当严肃,难得没有刻薄挖苦,满腔赤诚地同他说完这段话。

但他却相信高天亮终有一日会燃烧发光,像北方最明亮的那颗星辰般,刺眼到能够夺走所有人的目光——他预感的确非虚,半年之后边军大破辽西,战报被传令官从玄武门外一路高喊着送进正殿——这是足以被写进史书中的赫赫战功,于是高天亮的名字很快传遍京师每条大街小巷,连带着他身上的光环也莫名多上了那么一层。

“人人都说你与小天将军交好。”常有人这般打量他,“果真慧眼识珠。”

整个王都在一夜之间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却浑然不觉。

他仍旧只记得高天亮归来的那天,白马银铠踏碎京师三月的桃花,夹道欢呼声不绝于耳,看似无上荣光,卸下铠甲之后留下的,却是从肋骨一路蜿蜒向上的,深可见骨的伤疤。

无双。

高天亮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偏头看着他的方向,在万众欢呼声中,隐秘地比了个唇形。

——像是少年时一同于师门下听讲,在先生转身之后,鬼祟地递给他一张写着闲话的纸条。

龙心大悦的圣上当即决定,将于当晚在正殿大宴群臣,一场大胜让京师洋溢着经年未有的喜气,凤凰城城主金泰相被尊为上宾奉在首席,高天亮便坐在仅次于他的下一位。

宫里杀牛宰羊,依着圣上开心,特意让那被俘回来的辽人烹一道北地特色的炙羊。这旨意原本含了些羞辱的意味,那辽人却将计就计,真的做了一道极粗野的辽地菜肴——那道炙羊肉端上大殿的时候,只有表皮略略烤了烤,内里近乎还是全生的,甚至一滴滴往下淌着血水。

那辽人跟着抬上来的羊上了殿,拔出弯刀,从骨肉上片下鲜红的羊肉,由宫女端了奉上每个人的食桌,文武百官们面面相觑,都悄悄打量着圣上的脸色,竟无一人敢先动筷子。

中原人早就不像辽人那般啖生肉,喝血水,盘里的羊肉又腥又骚,看着像被割开的伤口般瘆人,着实难以下咽。

“听说中原男儿自小娇生惯养,不围猎,不骑马。”那辽人笑道,“难免吃不惯北地饮食。”

“你们吃便是了。”圣上环顾四周,“都不必如此拘礼。”

大殿里静得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时间变得格外难熬,就在所有人都低垂着头的时候,有一双玉筷被从筷枕上拾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高天亮仿佛看不见别人齐刷刷望向他的眼神——他的确已经喝了不少酒,脸上泛着微熏的薄红,那双筷子从盘中戳起一大块泛着血的羊肉,放进了嘴里。

他的脸上不仅没有任何不适,反倒兀自大吃大喝起来。

一口肉一口酒,盘子里的羊肉很快就见了底。高天亮吃得半醉了,甚至端起酒杯,略懒散地朝那辽人遥遥一敬。

“辽地的羊肉确实比中原的好些。”高天亮眯了眯狭长的眸子,神态慵懒,语调里尽是刻薄,“攻下辽西之后,我手下的将士迫不及待地杀光了他们的羊,全军上下吃了整整三天——后来吃得实在太撑,带不走的,全都拿去喂了畜生。”

那辽人脸色极差,圣上却像寻到了什么乐子,哈哈大笑起来。

酒过三巡,圣上终于心满意足,由内侍扶着回了寝殿,大臣们也都由宦官们服侍着,各自向宫门外散去。卓定特意多留了一会,想等着高天亮一道出来,对方却像没看见他一样,兀自往庭院中的花圃跑去。

他有些着急,想着高天亮是否没瞧见他,顾不得在公公面前失礼,拔腿便跟着往庭院里去。

高天亮跑到一半突然停了脚步,清瘦的背影躬了下来,手指用力地撑在一旁的花坛上,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胸膛在夜色中剧烈地起伏。

他又跑进了两步,只见到高天亮毫无征兆地对着花坛吐了出来,手指几乎要把那白岩抠出缝来。

他瞬间慌了心神,几乎是冲向高天亮的方向,后者只是颤抖着干呕,仿佛想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一口气吐个干净。

“你怎么了?”他跑得气喘吁吁,一时竟忘了该怎样照顾一个生病的人,“我去寻太医来。”

他又转身想奔向太医阁的方向,却被高天亮一把拽住了手腕,用力到几乎掐疼他的腕骨。

“我不要什么太医。”

高天亮这才回头看着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扯着苍白的嘴唇,竟真的笑了一声。

“我也没病。”

他将信将疑地停下了脚步,高天亮却仍旧拽着他的手不放,手指又冷得像冰。他只觉得高天亮今日反常得过分,像是什么做了场噩梦的孩子,下意识寻找着亲人的安慰。

他下意识地回握住高天亮的手,蜷起手指,试图为对方带来些许微薄的暖意。

“无双。“

高天亮靠在花坛边沿,轻轻唤了一声,头似是无意识地垂了下来,额角恰好抵在他的肩上。

明明是蜻蜓点水般的柔软重量,他却觉得仿佛一块重重的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可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倒有一点莫名的喜悦,甜丝丝地在心底散开涟漪。

还像小的时候,他想。

他软下肩膀,双手捂住高天亮冷得像冰的手指,任凭高天亮把浸满冷汗的额头埋进他的肩窝里,紧皱的眉头终于略略平息。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高天亮的确不是病了。

在他亲手杀死第一个人,看着血和碎肉从仍在跳动的气管中喷薄而出的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了在那晚的庆功宴上,一块血肉模糊的炙羊肉让高天亮回忆起了什么。

伤口翻出血肉的画面反反复复在他脑海中回放,他竭尽全力捂住嘴唇,却再也压抑不住——在喻文波惊愕的眼神之下,他到底还是吐了出来。

喻文波眼疾手快,迅速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肩膀,一面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面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你发烧了。”喻文波抬起头,和他身后那头同样忧心忡忡的狼对视一眼,“我们得停下来休息。”

“不。”

卓定抬头,攥紧了他的手腕,“……我们不能停。”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带着喻文波入关,完成圣上亲口交与的嘱托,一天,一分,一秒,都不能停下。

喻文波棱角分明的眉峰微微皱起,像是思索了一番,到底还是握住了搭在他腕上的那只手。

“好。”

喻文波以指为哨,响亮地吹了一声,那匹矫健的白马受了指令,乖顺地伏趴在地上。他先略略一托卓定,自己才翻身上马,从对方的腰后伸手握住缰绳。

“我们需要一个人去制造些痕迹,以免被追兵太快跟上。”

喻文波回头,看着身后的狼,“这里只有你脚程最快——任何人的马都追不上你,我会带着他在入关口外的石林里等你会和,这样,你可赞成?”

对狼敏锐于人千百倍的嗅觉而言,这显然不是难事。

狼点了点头,向着另一个方向迈开四蹄,在沙地上留下一排渐行渐远的脚印,身影很快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喻文波扶稳卓定,一夹马腹,那匹矫健的白马像闪电一般冲向前方——的确如卓定所言,时间不允许他们停下,一天,一分,一秒,都不能停下。

他从未后悔过孤身叛离旧主,却也明白如今每走一步都是凶险万分。

昨夜东夷追来的武士全军覆没,想来他们不日便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若再被派来的是那把名动天下的高丽长剑……他只怕他们再也走不出这片沙漠。

东夷的一切,他都再了解不过。

姜承録的剑下从来只有森森白骨,不留一个活人。

刘青松进门时,眼下厚厚的乌青让屋内的所有人都惊了一惊。

“松哥儿这是去逛了整夜青楼么。“高天亮轻飘飘地挖苦了一句,说这话时没看着刘青松,反倒回头看着屋内的另一个人,“美人在怀,啧,难怪有家不回。”

那人只是坐在窗边的榻上饮茶,两道浓黑的剑眉皱了皱,偏头看着刘青松的方向。

“你来了?”刘青松进门时看见他,眉宇间神色变了几变,“前几日我收到消息,便想着你大约快到了。”

那人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再不多言。

“这你能忍?”高天亮一挑眉,盘腿在那人对面坐下,“林炜翔,见过窝囊的,没见过如你这般窝囊的。”

“闭上你的嘴。”刘青松偏过头来,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我在太后那儿议事议了整夜,一口茶都没时间多喝,再多说一句,当心割了你的舌头。”

“太后?”林炜翔终于开口插话,“太后可有说些什么?”

“自然是辽东战事,还能说些什么。“

刘青松笑了笑,环顾四周,似是意有所指。

高天亮立刻会意,起身走到门边,另一旁的侍从退下,而后关紧了大门。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刘青松低声道,“太后也不例外。”

当朝圣上并非太后所出,生母乃是先皇身边一婢女,母凭子贵受封为妃,却因出身低贱,被迫让出皇子,养在皇后——便是如今的太后膝下。

皇家母子微妙的关系,是文物百官心照不宣的事。

当今圣上五岁登基,十多年来,一直是太后临朝称制,但陛下年纪渐长,矛盾愈多,如今将要及冠,原本脆弱的平衡似乎更加摇摇欲坠。

太后又是个极能干强势的女人,平日里端方威严,鲜少与子女逗趣说笑,圣上心里自然多有不满,流言纷纭,倒让人人自危。

“另外,还有件要事。”

刘青松说得口干舌燥,说完先略略喝了口茶,眼神却不自觉往高天亮的方向瞄了瞄。

“前些日子,圣上诏了卓定回京,你是知道的。”

高天亮原本斟茶的手顿了顿,抬眼看着他。

“收到你的消息之后,我立刻派了人去跟着。”刘青松压低了声音,“但那马车从西安府一路驶到京师,硬是没让一个人看清里面装了什么——我原以为他是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人,便让手下涉险前去查看,但我猜错了。”

“里面没有人。”刘青松说着,笑了一声,“那是辆空的马车,他根本就不在京师。”

“我们此前——”

“我们此前一直当是辽西皇族余孽在背后捣鬼,其实想想也是,人都死完了,只剩一个畜生,哪能掀起什么风浪?”

“那辆空车,可是奉了圣诏回京。”

刘青松愈发压低了声音,“你猜,是谁敢让卓定这么做?是谁能让卓定这么做?”

“所以,你离开凤凰城的时候,我们的城主大人可有跟你说些什么?“高天亮的语调仍旧慵懒,视线环视扫过屋内并排坐着的两人,“倘若一定要在那对母子之中选一个……”

“辽东快要打仗了,他从未和我商量过,你也不必问我的意见。“刘青松轻声说,垂眸看着自己透明的指甲盖,“我本就是凤凰城的影子……为你们而生的死士。我不必选,也没有什么可选。“

(四)劫狱

“好了。”

一番交谈之后,天已大亮,刘青松从椅子上站起来,踮着脚去够门边挂着的斗篷。

“话就说到这里——东夷要战,我得提前回去,来接我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外。”

高天亮看着他眼下淡淡的乌青,一时竟忘了想说的话。

刘青松披上外袍,拉上兜帽,划过布料的手指白皙修长,皮肤光滑得没有一个薄茧——他不是习武之人,却总是要在战争开始前先他们一步赶赴边疆,打点情报网络,整理潜入敌营之中的所有暗探。这些年他们在战场上顺风顺水,多半都要仰赖刘青松这双在暗中搅动风云的双手。

“你不需要帮手?”林炜翔犹豫了半晌,还是把这话问了出来。

“你能帮我什么?”刘青松系好斗篷,颇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好生留在京城罢,到了那边,我没多的功夫再去分心照顾别人。“

他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下台阶,早春的风吹鼓起他的斗篷,他只用手略略一束,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外。

“……那现在呢?我俩留在京城做什么?“

只剩两个人的屋子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林炜翔愣了半晌,有些懒散地问身边的高天亮,“金泰相赢得过东夷人么?”

“只要我们再帮他一把。”高天亮支着头看窗外新长的嫩芽,淡淡说道,“宋义进的确算得上是这天下最杰出的英豪之一,但看东夷如今的情状——一个孤家寡人,最多也就只是强弩之末罢了。”

“你是不是从高振宁嘴里撬出了什么?”

林炜翔听出他话里有话,恍然大悟道。

“没有。”高天亮声音坦然,“但只是暂时没有。”

话音刚落,恰好有侍女捧着杯盘前来奉茶。来人挽着极具高丽风情的发髻,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浅淡冷清的五官,唯有唇上染了一点艳红的胭脂,像是茫茫水墨画中唯一的一点颜色。

“将军。”

尹姬低眉垂首,恭顺地捧起茶杯,纤细十指下露出两道秀丽的蛾眉。

高天亮接过茶杯,仔细打量着她的眉眼,低垂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深藏的颜色。

在阳关无法照射的幽暗地底,人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和概念,因而上古时期先人在岩洞中凿印记事,最终逐渐发展成历法和语言。

在这寂静的地牢之中,一个人的处境其实和荒古时代在自然中孤立无援的先人没有什么两样。

高振宁用指甲在墙上凿出第一百三十三条痕迹,潮气在石顶上凝结成水滴,无声地落在他的发间。

对于一个已经被抛弃的人而言,绝望本该如附骨之蛆般摧人心肝,但高振宁始终只是很平静地,每天向墙上凿出一条新的刻痕。

而那恰恰说明,仍然有希望的种子驻留在他的眼中。

地牢尽头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鞋跟敲打在潮湿的石砖上,风吹起裙摆,露出女人纤细雪白的脚踝。

“姑娘不必再来充当说客。”高振宁翘着腿躺在自己的胳膊上,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还是请回吧。”

尹姬手中端着一盘热好的饭菜,还未走近便吃了闭门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似是在犹豫该不该继续向前。

高振宁看着那双清丽的眉眼,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心软了几分。

“把东西放下再走吧。“

尹姬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拉开角落里专门传递食盘的小门,将手中的托盘推进去。高振宁懒得多看她,只翻了个身,视线略略扫过角落里那双指节修长的手。

他仍旧记得那个酩酊大醉的夜晚,那双手柔若无骨的素手便是如此轻放在琴弦上,为他弹奏出一曲又一曲无名的高丽小调——尹姬长得太像一个人,一个不可言说,深藏于心的名字。

姜承録也曾唱过家乡曲调么?他的记忆被烈酒模糊得一片泥泞,最后只记得那双手轻柔地扶起他,任他坠入黑甜梦乡。

是了,尹姬的确有一双玉葱般柔软的手,皮肤像婴儿般光滑洁白,仿佛冰雪雕成,没有一点瑕疵。

高振宁打了个激灵,猛然看向铁栏外那双手——修长有力的指节,略微突出的指骨,无名指上带着一个像是烧伤的小小疤痕——就算那是一个女人的手,也绝不会是尹姬的手。

那个指腹上的疤痕……

不是刀伤,不是擦伤,那是被酸剂灼烧出来的细小疤痕,哪怕是在炼药易容等奇诡之术颇为精益的东夷,也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接触到这样的药剂。

恰好,他还偏偏认识这么一个人。

夸张一点的说法是,除了东夷城南的王柳羿,天底下再没人能够制出可以完全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

九洲的各个族裔杂居在这个辽东最最大最繁华的城市里,繁华的商路催生出这个塞北的耀眼明珠。“列族互通有无,不以外貌语言而生嫌隙。”而在这个童话般的条律之后,是宋义进用长剑守护了前半生的理想。

如今山雨欲来,所有美好的愿景都摇摇欲坠。

他深知一个高丽人要付出多少才能让各族心悦臣服,而为了守护住最重要的东西,所有细枝末节的东西都是可以放弃的。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他亦是其中之一。

天底下再没人能易容得这般惟妙惟肖了,一呼一吸,一颦一笑,王柳羿的所有的举动都恰似一个风尘味十足的高丽舞姬,就连开口时生疏的中原话和浓重的高丽口音也模仿得分毫不差——不过想来他从少年时起便在两个高丽剑客的身边耳濡目染,这大约也不是什么难事。

“今夜三更。”

“尹姬”朱唇轻启,无声地比出只有他们俩能看清的唇形,一枚金属钥匙悄悄从袖中滑落,藏进碗底。

“东南角楼。”

高振宁瞳孔猛然一紧,目送她瘦削背影踩着曼妙步伐缓缓离去,轻盈得仿佛天边一朵云霞。

高天亮从睡梦中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伏在桌案上浸入梦乡。

天色已暗,他无端有种很不适的预感——窗外一阵疾风在这时吹开窗户,将木窗“啪”地一声甩在墙上,潮湿的阴风携着压迫感阵阵吹来,想来是要下雨了。

高天亮披衣坐起,正要起身去呼唤门外的侍女,一道惊雷划破长空,耳畔只余轰隆一声巨响。

“走水了——”门外传来侍女尖锐的呼喊声,“走水了——”

高天亮眼神一黯,立刻拿起桌上长剑,疾奔出门时碰上一脸茫然站在原地的林炜翔——来不及做更多的解释,他抬手便拽着林炜翔的袖口,一把将他扯出了门。

“不是,你这是往哪啊?”林炜翔试图挣扎,却耐不过他手劲更大,“走水的阁楼不在——”

高天亮长剑出鞘,剑柄脆生生扔在地上,金属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林炜翔看了看剑上的刃光,又看了一眼高天亮的脸,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你往这边。”

高天亮抬手一指北方,“我去东边,不要放跑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林炜翔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轻盈地跃上屋脊,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树影之中。

雨下得愈发大了。

林炜翔拨了拨被雨淋湿的额发,从腰间的箭袋中拿出两枚手弩,装进了挂在左手上的微型机弩中——不管对方是个什么角色,要连续接下他两支手弩,都不会是容易的事。

稀里哗啦的雨声夹杂着细碎的步伐。林炜翔站定抬手,弩箭的箭尖瞄准了声音的方向。

一个身影从树丛中跌跌撞撞地奔逃出来——定睛细看,一个女人的身影在雨中狂奔,原本高高挽着的发髻早已凌乱不堪,她跑得很急,雪白地胸口急促起伏着,雨水沾湿了鞋袜,素净的裙摆上溅满泥点。

林炜翔不暇多想,两步上前,还未开口,便被尹姬一把扑进怀中。

“他,他——”

尹姬操着一口生疏的中原话,伸手指着北边的方向,似乎在竭尽全力组织语言。

“他要,杀我。”

“姑娘别怕。”林炜翔心软下来,转头吩咐身后跟来的侍从,“你带尹姑娘先回去。”

侍从应了声,上来扶起尹姬的胳膊。他略略收紧了手弩的弓弦,继续向着地牢的方向查看。沿途侍从倒了一路,身上却都无任何伤口,用指尖略略一探鼻息,都还生龙活虎,只像是睡得太熟,却怎么唤也唤不醒。

林炜翔这才生了几分警觉,扯一块布料捂了口鼻,沿着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侍从继续向前走,一路上却再无更多人声。

天边又一道惊雷落下,隐约夹杂着一声响动,他扣紧了袖中的弓弦。

一道身影从树梢轻盈地跃出——他在一瞬间便瞄准了那人脆弱的喉管,却又在看清脸的那一刻硬生生收住了指尖。

高天亮站定,回身看着他。

他们在雨中两两对视着,高天亮似乎压根没有看见他,只是向着他身后张望,似乎想看见什么不存在的人一般。

“人呢?”高天亮眉梢一跳,开口问道。

“什么人呢?”林炜翔也看着他,“我没看见高振宁,还想问是不是在你——”

他话音未落,高天亮瞬间变了脸色,不待他说完便快步走进,凑近了他的肩膀,用力地嗅了嗅气味。

——淡淡的,女人的脂粉香味,布料上甚至还残留着一个模糊的红唇印,想来是刚刚离去不久,没能被雨水彻底冲刷干净。

“嗨嗨嗨嗨。”他有些不适地伸手去推高天亮地脸,“你干——”

“林炜翔。”

高天亮从牙缝中挤出他的大名,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叫他觉得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我真想撬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

窗外雨打风吹,屋内沉默如冰。

林炜翔裹着块毯子坐在塌上,水顺着湿透的发梢在地上滴成小小一汪,他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取暖,那边高天亮还一身湿透站在窗前,只留给他一个阴森森的背影。

高天亮仍旧不说话,只有低气压在空气中继续蔓延。门边的侍女都低垂着头,仿佛雕塑般一动不动,生怕触了主子的眉头,不敢抬头看一眼。

“就当时那个情况……”

“噢,王柳羿不还是你的什么十年故知么?”高天亮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却总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一个这么大的人,抱在怀里,你都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摸起来挺像女的啊。”

林炜翔别过视线,悻悻然道。

“你是猪吗?你真是比猪还蠢。”高天亮气急反笑,“我就该让你跟着刘青松滚。”

他平日极少将喜怒写在脸上,门外的两名侍女知他这是暴怒到了极点,对视一眼后便战战兢兢地碎步退下,离开时不忘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林炜翔振振有词,语气上却晃悠悠弱了三分,“她不是你带回来的人吗?我怎么知道……是谁放跑了高振宁啊?”

“罢了,猪就是猪,我为什么要和猪讲道理?”

“你骂就骂,怎么又罢了罢了?”林炜翔说完,又不甘示弱地补上一句,“你才是猪。”

“这不是很好吗?”

高天亮一睐狭长的眸子,“原本只有高振宁——现在,又多了另一个人的下落。”

他此前的所有愤怒仿佛全都是演给下人看的把戏——高天亮悠闲地踮起脚,从笔架上取了支狼毫地毛笔,又从一旁地柜子上拿了块方墨下来。

“过来给我磨墨。”

林炜翔不情不愿地磨蹭了一声,手上却勤快地应了这句吩咐。高天亮的字迹细瘦又锋锐,一眼望去张牙舞爪,在林炜翔眼中,就像这字迹的主人一样嚣张到了让人迎面揍上一拳。

“你要写给刘青松?”林炜翔惊讶道,“他不是去前线准备和东夷人的战事了么?”

“谁告诉你,一定要去前线?”

高天亮偏过头来,冷笑一声,“对设局的人而言,到了该收网的时候……天下都可以是他的战场。”

(五)母子

月光将婆娑的树影投在地上,树丛后两个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女子的头饰和外袍散落一地,王柳羿贴着下颚撕开人皮面具,利落扯掉头上松散开的发簪,随手丢在地上,咬着一截发带,反手将脑后的长发高高束起。

高振宁倚在一旁的树干边微微喘息,为了节约体力,他和王柳羿在长时间的奔跑中都没有多说一句不相干的话。追兵尚未走远,王柳羿只卸了那一身麻烦的装束,又伸手要搀扶着他继续向前走。高振宁比他沉上不少,倚上肩膀时让他趔趄了半步,险些没有站稳。

“不是他们让你来的……我早该想到。”高振宁看着他,低低叹息了一声,“你不该这样来救我。”

王柳羿沉默了,攥着他手腕的手指紧了紧,却终究没再开口。

“你是一个人来,他……已经走了?”

他问,王柳羿抿了抿唇角,他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在宋义进的庇护下可以活得很安逸,那却未必是人人都想要的——他们之中最年轻的那个,在大漠之中抬头仰望星辰时,眼中却也燃烧着最炽烈纯粹的野心。

喻文波在一日,辽东阵前便多一把最锋利的长枪,可他若是不在了……

月光照亮孤寂的古道,万籁俱寂,四下已无人声。他倚在王柳羿瘦削如杆的肩上,彼此搀扶着走向黑暗中朦胧的远方,群山郁郁苍苍,像起伏的黑蟒。他突然觉得有些茫然,万物皆有所属,可他和王柳羿又该归于何方?

“你该回辽东去。”王柳羿偏过头看着他,“义进哥……他也很难,这几年我都看着,我都知道。”

王柳羿语调柔软,尾音恍若一声悠长叹息。

“中原人的军队很快就会渡过白河,你我都知道有些事终有一日会发生……但,你还愿意吗?“

当年他跟随宋义进腊月南渡,飞花落雪映在谁的眉宇间,谁一剑劈开天光破晓,三尺青锋取上将首级,历历如昨日。

可他纵马离开辽东的那天,城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他回头遥望直到最后一线景象消失,也不曾看见姜承録半片衣角。

种种不可说,皆如昨日死。

他和他的确是不同的——他虽生于中原却选择效命天高野旷的辽东,这一生只爱骑快马,饮烈酒,姜承録像一幅足够惊艳的山水画,一身风骨不染流俗,高风峻节,可哪怕是曾相付生死的刎颈之交,终究也是不一样的。

高丽剑宗的最后一代传人只懂剑,却不懂人。

姜承録太干净也太纯粹,像天地间一场白茫茫的大雪,可人间有红尘四季暴雨泥淖,不是所有坚持都会有奖赏,不是所有等待都会有回响。

从很久以前开始,姜承録不愿染的血都溅在他的身上,姜承録不想杀的人都死在他的剑下——他原本并不在意这些,然而在某些并肩而立的瞬间,他大抵也曾在心底有过一丁点不可说的期待。

——你是否也曾在乎过?

最终是他在某个平淡无奇的黄昏纵马跃出辽东的城门,一人一马一剑,守城的士兵无人敢阻拦,身后却也无一人跟来;最后一线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他仍旧还是在那一刻勒马回望,明知不会再有人来,却仍旧期待过在街头的转角看见某个熟悉的影子。

他突然有些茫然,像是回到了手足无措的少年时代。

他当然可以去地大物博的中原,中原有最好的稻米酿成的烈酒,有风情各异身段婀娜的舞女,他仍旧可以过他快意恩仇的人生,他需要那座孤城么,那座孤城又当真需要他么?

其实如今都不必再提了。

你还愿意吗?王柳羿轻声问他。

——在这么多的彷徨和不可说之后。

愿意的,他想。

辽东拥有九州最好的草场,常出产千里良驹。辽东人也擅长驯马,在当年的东洲城内流传着一种说法,只要王柳羿一声口哨,便能把城北的马全都乖乖地唤到城南来。

王柳羿凭此在全民尚武的辽东奇迹般地挣下了一席之地,尽管他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无法用单手拿动一把长剑。

喻文波离开辽东的时候,本能地牵走了马厩中最快的那匹。

这匹马在随后的逃亡中帮了他不小的忙——哪怕载着他和卓定两个人也仍旧迅捷飘逸,他们顶着正午的烈日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卓定昏昏沉沉地向后靠在他肩上,下巴像小鸡仔一样一点一点,他有些好笑,却并没有唤醒怀中那个烧滚烫的脑袋。

王柳羿花了三年亲手养大的马,自然是最快最好的。

他印象中这匹马认主得很,除了王柳羿谁都上不了它的鞍,就连高振宁都拗不过它,动辄便被摔个四仰八叉,但却不知道为何,它偏偏待他格外温顺。

“洪……它去哪了?”

卓定迷茫地睁开眼睛,揉了揉。

他反应了一会,这才明白是在问那匹狼。

“去断后了。”喻文波如实答道,“我和它约定,在关外回合——所以,你究竟是如何带它出关的?”

卓定抿着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唇边莫名带了点笑意。

“不用管它。”卓定擦了把脑门上的汗珠,略略醒了醒神,“我带你入关,它自有办法……这样,出关的是两个人,入关的也是两个人,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他小声嘀咕着,喻文波听得云里雾里,也不好意思追问,便只应了声,继续策马向前。

喻文波看上去有些不安,他看得出来,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来宽慰对方。按常理而言,当一个人做出这样重大,孤注一掷的决定时,大抵是希望听到一些肯定的。但他无法对喻文波下任何承诺,抑或是肯定地告诉喻文波:你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

他也从未细想过自己会站在这里的理由——仿佛只是生来如此,便将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他最后一次面见圣上的那天,京都下着一场细细密密的小雪,正是年关将近,宫人们忙着将各处贴上鲜艳的红纸。冬盖三层被,瑞雪兆丰年,原本肃穆的大内也沾染上了几分喜气。

从小到大,他在宫中过了很多个新禧节,每次入宫,照例总是要陪圣上赏些字画,聊一聊民间奇特习俗。那一日的圣上似乎并不开心,每每聊到家中祝祷趣事,总是陷入漫长的沉默。

圣上说,娘娘是天下的主母,却不是他的母亲。

他总是听得云里雾里,自微末起相伴多年的亲人,开口提起彼此时却无一点温度,只有大段心照不宣的缄默,不知究竟是无尽的猜疑,抑或是多年沉默遗留下来的漫长隔阂。

“母子是母子,君臣是君臣。”少年君王偏过头来,眉宇间自有天子气魄,深黑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比朕今日同你所说,你可会向小天将军提起半句?”

自然是不会的。

似是当年从辽西凯旋的铁蹄踏破三月纷飞桃花,他仍旧记得那时意气风发的高天亮,记得他在欢呼声中回眸看着身侧的战友,眼眶激动到微微发红,仿佛有细碎的晨星在眸中闪耀。

“他最爱哭。”凤凰城的城主曾在饭局上打趣,“打赢了也要抱着我哭,唉哟,都快把我吓得去喊人了。”

金泰相平日里便没个正形,喝过酒之后更爱添油加醋地胡说,那日高天亮也喝了不少,听见这浑话莫名涨红了脸,作势便要去掐金泰相的脖子。

他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嬉笑,也跟着他们笑得温和,心里却像落了一片柳絮,不痛不痒,但始终落在那里。

不论他和高天亮之间有过多少个抵足而眠,交心开诚的晚上,关于凤凰城的任何事,他一句都不曾问过。

就像高天亮也不会问,那些深夜入宫,单独谒见的晚上,他和天子之间又相谈过什么。

世间多少晦涩难言的情义,裹挟着寒风山雨,景明花开,酸甜苦辣一一滚过舌尖,最后开口时,只余一声不可说的叹息。

至深至浅,至亲至疏。

“我记得。”天子淡淡道,“高振宁也是你的同门师兄。”

他敏锐地觉察到那个“也”字,沉默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句话,明知很多事终有一天会发生,却本能地开始感到恐惧。

“月余前高天亮在檀洲生擒了他——小天将军是个成大事的人,有些时候,你也该学一学。”

他喉头微微一滚,最后只是低头“嗯”了一声。

“我有要事托付你。”

少年天子不知何时从袖中取出一枚纹章,檐下飞雪,细细密密地洒在四方的红砖绿瓦上。

“去辽东,带一个人回来。”

他在雪中最后一眼回眸遥望,年轻的天子站在大理石雕成的长阶之上,身后是富丽堂皇的巍巍宫墙,大雪落满那身肃穆的玄色衣袍。四个月后他在黄沙之中看见喻文波那双灿若明星的眸子,似乎立刻便明白了那为何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年轻,野心,生机勃勃。

似乎永远有旺盛的不甘燃烧在那双眸子里,他在喻文波的身上读到一种长盛不衰的渴望,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向外流淌,仿佛有一颗种子藏在里面,蓬勃无声地向上生长。

夜色已至,越过这段石林,便是檀洲的哨关。

沙漠在蔓延至此的时候陡然收紧,两侧山脉高耸入云,只剩下这唯一的一个要道,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我们真的不等狼兄?”喻文波轻声问,似乎仍旧有些犹豫。

“你太小看它了。”卓定方才睡醒,下马时有些迷糊地打了个哈欠,这才缓缓地打开背包,翻找了一会通关的文牒,“它的鼻子灵得很——再说,看见那座山没有?”

卓定伸手一指旁边陡峭的崖壁,“它根本不需要走哨关,从那儿直接翻过去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

喻文波收好纹章和书卷,正要上前却被卓定拦下。他有些茫然地回头,对上卓定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现在这一身,以及你的脸。”卓定似乎思考了一会措辞,“有点显眼。”

他一身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白色外袍,袖口用极细的银线绘了水云纹,不像往来商贾,倒像是个离家出走的少爷。

“……有什么解决办法没有?”

“两个办法。”卓定小心翼翼地答,“你可以干脆乔装成辽东夷族少女,我这——”

“我选二。”

喻文波话音刚落,随后便被一道泥沙抹在脸上,怪异的味道呛进胸腔,让他下意识地皱着眉咳嗽了两声,睫毛上挂满潮湿的泪水。

“那就只能……”卓定用手指又努力地在他脸上划了两道,遮盖住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委屈你当一会马夫了。”

终究还是用泥灰遮住了清秀的五官,也脱了那身看起来就相当贵重的防雨的白袍——喻文波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心痛,那袍子摸上去材质顺滑奇特,想来大约又是从东夷带出来的稀罕玩意儿,一场搏杀过后仍旧光滑如新,连一点血沫都没溅上。

“那我烧了?”卓定抱着那白色的斗篷,眨巴着眼睛看喻文波,“你不会反悔吧。”

喻文波索性从他手里抢过来,眼一闭,心一横,丢进了火堆里。

“……都这么久了,你这袍子也太厉害了。”好一会之后,卓定看着脚下仍在吃力地试图穿破布料的火舌,喃喃道,“它不会还防火吧。”

喻文波蹲下来,往火堆里又添了把柴。火光在他的眸底跳动,面庞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多烧一会吧,总能烧掉的。”

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怎么爱惜过这件袍子,披着它风里来雨里去,刀光剑雨中打滚,到如今要烧了,才莫名地有些不适,人非草木,一件衣服用上五年,竟也会生出些情愫来。

他原先不爱用这些婆婆妈妈的东西,直到有一次从押运一批波斯运来的黄金回辽东,路上莫名其妙被沙匪拦劫,黄金没怎么丢,却在火雨里打了几个滚,被火矢划了右手小臂,两个月都抬不起手来。

第二天,那件白袍便摆在了他的桌上。

无所不能的宋义进像是个聚宝盆,总能掏出最新奇最好用的东西。这件袍子他就这样不甚爱惜地用了五年,临了用了三捆柴火都还烧不干净。

和当年宋义进逼他穿的时候一样,崭新的薄袍,样子分毫没变。

可再添几次火,终究也是能烧尽的。

这些或许并无价值的回忆是他唯一能从辽东带走的东西,就像他脚下这满地燃烧过后的灰烬,一吹便消散在风中,轻飘飘的,至多印下几道黑色的,斑驳不清的痕迹。

“走吧。”

火烧尽了,喻文波拨了拨余烬,踩灭了最后一点火星。

“我们入关。”

(六)承録

在高天亮约莫十一二岁的时候,先生讲学时,每每提到辽东,语气里都是颇为不屑的。

中原人向来看不起东夷荒蛮之地,这一错误的观念持续到他十八岁那年亲自踏进东洲城的那一天。当年他尚未出师,而高振宁虽出师却不入仕,反而一人一剑孤身去了辽东,从此留在高丽城主宋义进身边十余载,此举离经叛道,在南朝江湖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东洲城内有着和中原截然不同的市井面貌,他见过浓眉碧眼的胡姬披着织锦的抹胸长裙在街头叫卖,也见过黑皮肤的昆仑奴肩上坐着一身罗衫的小女孩;中原人向来重农轻商,游牧民族却截然相反。这座城池建在商路要道上,由商人的金银堆砌而成,在一个高丽城主的守护之下,便这样奇迹般地繁荣至今。

他在第一眼就明白了——辽东的一切,的确都是高振宁会喜欢的。

多年以后,高天亮站在京郊驿馆的廊下读到那封刘青松从远方寄来的急件,脑海中浮现的,仍旧是高振宁在出师那日于暴雨中走出山门,凛然孤绝的背影。

东洲城看似如塞北一颗明珠般璀璨,然而愈是美好的东西,毁灭起来也就愈是容易。

刘青松在名单上写给他五个名字——其中宋义进不可能离开东夷,喻文波下落不明,还有两个很快就不再是威胁,最后剩下的那个,却也是最棘手的那个。

姜承録的名字像一道青烟,然而从舌尖滚过时,总能带来些许脊背后的凉意。

边境开战在即,仅凭辽东自己无法在短时间内生产出大量所需的军械,兵刃弓矢皆需仰赖邻国进口,不论是从大食或是大宛购买,想要绕开中原的关哨,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姜承録从刘青松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消失了整整三个月,他最后一次现身于辽东边境的某个小镇,三百前来取他性命的死士被奇迹般地撕出一个口子,带来的是一场以一敌百的杀戮,伤亡过半的精锐,以及最后寥寥无几的生还者。

想要找到高丽剑宗的最后一代传人,难度甚于九天揽月,大海捞针。

“好消息也是有的。”刘青松这么告诉他,“虽然我折了一半的暗卫,但他的右手中了一箭。”

“那箭……”

“箭上涂了毒。”刘青松淡淡道,“但对他来说,未必全然有用。”

高天亮读罢手中信件,抬手丢进门边的碳火盆内,火舌很快将纸张舔舐殆尽。

小时候史书上告诉他,上兵谋伐,攻心为上。

一个正确的思路胜过千万种徒劳的尝试,就像圣上选择了卓定,选择了那个正确的人,恰到好处地利用了他心底那点小小的,倾斜着的杆秤,不费一兵一卒,就轻而易举地赢下了这一城。

“别藏了——”

高天亮握紧手中长剑,对着看似空荡无人的庭院,兀地笑了一声。

“藏上一百年,尔等也非我对手。”

话音未落,树梢黑影猛然一动,无数道剑光同时从屋脊上跃出,高天亮微眯双眼,握剑的手臂微微用力,再不掩盖眸中狠戾,冰冷杀意纤毫毕现。

他和高振宁本就师出同门,再加上半年来的刻意观察,如今想要模仿对方的一招一式,该怎样做,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

高振宁出逃是真,王柳羿的易容术冠绝天下是真,派去的追兵一无所获也是真,天子原本忌惮他手中兵权,趁此机会贬官罚俸却不说明由头,更是将整件事闹得满城风云——但他真正想要的,原本就不只是高振宁。

人非草木,他吃过难防的亏,于是在看到尹姬那张脸的时候,他决定小小地赌上一把。

赌姜承録那颗剑心下,或许还藏着最后一点点,血肉的温度。

距离西北边境三百里的汴邑郊外,胡杨丛生,沙蒿遍地。

原本繁华的商道如今人烟寥落,南北两朝剑拔弩张,影响最大的便是边城原本繁盛的贸易交换,连带着西北的商路也萧条起来。以前这一带供商队歇脚的旅店茶铺都无人问津,渐渐地关了门,如今只剩下一家,却也门前冷落,鞍马稀疏。

路旁的胡杨树下只栓了一匹马,棚子下的木桌边只坐着一个人。

那人有着挺拔笔直的背影,握着茶杯的右手严严实实地裹着延伸至手掌的护臂,看上去大约是个习武之人,头上戴了防风的垂纱笠帽,黑烟般的幂离遮住了容貌,只能隐约看出是个青年。

青年的桌上放着一把长长的兵器,用厚厚的黑布包着,只能隐约,看出大约是一柄剑的形状。看制式颇为奇特,不像是中原长剑。

不知是何缘故,那青年始终不开口说话,只用茶水在木桌上蘸着写字,此地的老板娘见多识广,只当他是个哑巴,倒也并不讶异。

哑巴青年安静得像一阵风,走路都没有脚步声。待到老板娘收拾完上一桌狼藉,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门边胡杨树下的马也无影无踪。

桌上杯盘叠得整整齐齐,倘若不是正中放着的一小枚碎银,整洁得像是无人来过。

日落时分,汴邑城门关闭,哑巴青年独自走过城中青石板路,像个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很快消失在巷尾的黑暗中。

辽东开战在即,天黑之后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他停在某个不起眼的门前,微微扣了扣门上的铜锁。片刻之后屋子的主人推开木门,大门之前却空空荡荡,没有一点人声。

主人倒像是毫不惊讶的模样,只四下张望了一眼,便合拢了大门。

屋子的主人转过身,姜承録已经静静地站在院内,像是一阵风吹过庭院,手中一把格外纤细的高丽长剑,剑鞘泠泠折射着清冷月光。

“少主。”

那人看着他,微微垂首,轻声唤道。

屋内燃着一盏如豆灯火,照亮一副冷清寡淡的眉眼。

青年将长剑放在桌上,对着飘渺摇晃的烛火,一圈圈解开右手缠紧的护臂,在撕扯开时略略皱了皱眉。他伸手探了探黑色的布料,低头略略一嗅指尖的血渍,那双深黑的眼睛注视着染血的护臂,仿佛在做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伤他的箭矢上必然涂了些什么,让伤口愈合得格外缓慢。

好在他素日里为了掩盖行踪只用左手使剑,并未造成太大不便。待回到辽东,这些都会好起来。

屋主人用铜盆装了清水和纱布放在榻前,他用左手拾起干净的布帛,蘸了水,认认真真地擦去脸上的灰尘和右手上的血迹,把所有琐碎杂事一桩桩一件件做完,这才合衣躺在榻上。夜已深,如水的月光洒在枕边,他却并无倦意。

修习剑道不仅仅只是流于表面的三招六式,真正能让一个剑客臻于完美的,是对周身万事万物的掌控——掌控剑,掌控自己握剑的手,掌控睡眠,掌控对睡眠的需要。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他想,闭眼便能坠入梦乡。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什么事能让他哪怕最轻程度地失控。

兴许是他不习惯应付连日以来太多的争斗算计,这些年来南朝内局渐稳,朝政安定,天下熙攘皆为名利,如今战事在即,谁都说不准辽东有几分胜算,自然有人动了背弃旧主的心思。

然而在无数条真假难辨的消息中,他读到了一个名字。

于是有一粒石子坠入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细小的涟漪。

这凡尘俗世复杂远甚九重剑道,在所有他无法读懂的东西里,那个名字从来都是最复杂的一抹颜色。

他仍旧没有睡意,走廊上传来屋主人的脚步声,他索性睁开眼睛,等着对方先行开口。

“我让人问过。”那人贴在门边,压着声音,用高丽话小声说道,“半月以前,是有一批人死在京城郊外,杀人者……剑像他。”

屋主人恭敬地立在门边,门内却无人声,很长一段沉默之后才听见窸窣响动,房内的青年披衣坐起,片刻之后,蒙着油纸的窗后隐约燃起一盏昏黄灯火。

姜承録研墨执笔,借着昏暗烛火,一笔一画地在信纸上写下清隽字迹。

中原武林早有传闻,高天亮悬赏黄金千两,只为取同门师兄项上首级。

在高振宁被证实身陷囹圄的第二天,王柳羿不告而别,只在案上留下一封书信。不久前南朝京城传来消息,仕途平顺的高天亮不知因何缘故违了军令,惹得圣上勃然大怒,即便太后求情也护卫不得,最后只得贬官罚俸,高天亮本人倒是欣然领命,没有任何怨怼。

桩桩件件,每一条消息都能相互印证,他一直相信在王柳羿的精心谋划下,高振宁必然能够挣脱桎梏,然而南朝天地广阔,高振宁会去哪里逍遥余生,他向来是猜不透的。

如今看来,依着高振宁的性子,大约是想从西北边境设法脱身,前往天高海阔的西域诸国,彻底远离中原辽东纷纷扰扰,因此才会在青洲现出踪迹。

“你这次去南边,要是见到他……不要用什么话去逼他。”

当时他们并未料到中原人的野心膨胀得如此之快,也不知晓高振宁已经踏进了凤凰城织下的天罗地网,因而宋义进在他临行前特地叮嘱——那还是去年秋天,窗外白桦落了满地残叶,宋义进把养护好的长剑递到他手上,临了,却无端说起高振宁来。

“若他不想回来……”

“我不会的。”他小声说道,语调却像是在辩解,“我不会的,哥。“

他显然不会,也无法逼迫高振宁改变任何决定,但在宋义进的面前,他并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口。

他花了半年时间打点好一条条隐秘的通商路线,按照宋义进的计划将杂物与军资混合着送往辽东,按此前所想,打通青州的最后一个据点之后他便应该快马加鞭地赶回城内,然而他今夜的确动摇了,像是一根头发般微不足道的重量,恰到好处地拨动了天平的两端。

木门被一双手推开,屋主人有些惊愕地看见姜承録从门内走来,他已将外袍笠帽穿戴整齐,右手缠了新的护臂,袖口都整理得一丝不苟,看不到一条褶皱。

“少主……”

“亲手交给城主。”姜承録将信封递给他,一步步朝庭院走去,“今日,无人来过。”

屋主伸手接过,下一刻那个身影便已消失在夜色中,屋主对着空旷庭院微微颔首行礼,万籁俱寂,唯有檐下树影婆娑,碎了满园月光。

青年的身影像一阵风般点过树梢,掠过时只余一道模糊残影。

“青洲紧急调了两路边军……怕是有大事要发生。”

“听说——”

“一个人就算是长了翅膀,也不可能飞得出青洲去。”

“那里这两年本就乱,总有人想浑水摸鱼,朝廷是准备杀鸡儆猴哩……”

纷扰流言像耳畔流过的风一样灌进他的耳朵,所有他以为自己未曾放在心上的,一桩桩一件件却都记得如此清晰。高振宁是不会被这些吓退的,他既已现身于此,那便说明下定了决定,此后只会抱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竭尽全力杀出重围。

姜承録站在汴邑城外最高的山巅之上,从脚下涌来的长风吹起他的衣摆,从此处可以恰到好处地俯瞰城郊的所有驻军,与线报中所言一致,的确有大量营帐已经被拔起,剩下的正在整军集合。若是高振宁真的需要他的帮助,跟随着敌方的军队,或许便能找到那人的所在。

又或是高振宁能以一己之力突出重围,他也不必现身,如此,对彼此大约都是一件好事。

他在夜色中压低了遮面的幂离,耐心地将身影藏进林间树影之中。

军队在月光下集结而出,寒光照亮士卒铁衣,整齐划一地向着东北方向而去。树影微动,领兵的夫长勒马回头,只看见一只寒鸦飞过枝头。

月光平整地铺洒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士兵们一字排开,组成一条延伸至视野尽头的长长阵线,向远方的某个身影包夹而去。那人一身素色斗篷,黑纱遮面,双眼隐匿在兜帽厚厚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奉陛下密诏——”

零头的夫长眸色一狠,举起手中长剑,高喊道:

“诛杀叛臣——有功者——皆赏万户侯!”

一声令下,士卒们高举盾牌,远方的包围线向着中间收拢,很快组成一个不断缩小的包围圈。中心那人仍旧只是手握长剑,静静地站着,仿佛地崩山摧,亦不动声色。

山巅阴影之后,姜承録像一道影子般无声地立在树后,垂眸凝视着脚下战场,眸中无一丝情绪。

一声霹雳惊弦,破空而来的箭矢飞向那人心口,在下一刻那人左手执剑腾空而起,箭矢贴着脖颈擦过,他反手于身后拔出长剑,剑身在夜色下嗡嗡作响,剑尖微微颤动,在那个瞬间,有无数种无法预测的指向。

——姜承録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见过无数次这个起手式,一模一样的剑诀,一模一样的月色,像是最纯粹明晰的那些年岁,有人用微微颤动的剑尖指着他的鼻子,身后星光如水,长风吹过旷野,有酣畅淋漓的比试,有震动胸腔的笑意。

在下一刻,人潮淹没了那个单薄的影子。

(七)剑心

师门古训,剑者无心。

他曾经不明白为何这句话被刻在规训石最高的地方,后来他剑道所成,扬帆远渡,离开高丽之前,他的老师站在海边,指着远处白帆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是风动,抑或是帆动?

当时他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多年之后他在辽东夜色下见到某个策马而来的身影,风吹草低,野旷天高,满目青山映着那人迎风飘摆的衣袍,他突然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是心动。

他隐藏在战场之后,看着熟悉的长剑在夜色下淹没于人潮,杀伐声震天撼地,他下意识地用了力,指尖收紧,藏身的树干发出一声脆响。

那人的身影如白鹤一般腾空而起,剑尖衣摆带起微风,数把长矛从后方刺向心口,那人恍若未觉,剑锋劈开凌厉月光,笔直地掷向树丛之后。

姜承録只愣神了一瞬。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前方战局上,未曾料到那人的剑不是向着身后回防,竟是早有预谋地向着他刺来。

长风吹起兜帽,他终于得见那人眉目,然而厚厚阴影下抬起一双深黑的眼睛——一张年轻的,和高振宁截然不同的脸,那人看着他,眸中杀意毕现。

他见过这张脸。

高天亮不在乎身后的长矛,不在乎无数涌来的追兵和无数拉满的长弓,像离弦的箭般向他刺来,在那一刻自己的生死已然无关紧要,手中长剑唯一目标便是取他性命。

倘若换成任何一个其他人,高天亮的这一剑绝无失手的可能,天下九洲之大,那是只有姜承録能够躲开的一剑——锋利的剑尖险险贴着他的下颚划过,在夜空中带出一串晶亮的血珠,湮灭进西域粗粝的风沙之中。

这孤注一掷的一剑亦被姜承録避开,本该是极为不利的情况,可是高天亮却轻轻地笑了。

他作势要向前接住剑柄,剑刃在空中划出满月般耀眼的弧度,回身的那一刻却反手从袖中抽出匕首。他此刻全身处处是破绽,唯有这最后的拼尽全力的一刺,直朝姜承録的剑锋而去——他很清晰地知道,姜承録用左手执剑,是因为从三个月前起,他的右手已经没有战斗的力量。

匕首深深地钉进剑身,金属破碎发出刺耳的声响,裂纹沿着剑身疯狂地向上生长——那柄征战无数的长剑硬生生在空中碎裂开来,像是星星的粉末,坠落一地。

高天亮闭上了眼睛。

破碎的剑刃刺进他的肩膀,他的匕首亦毫不犹豫地刺进对方血肉,温热的血顺着刀刃滴在他的虎口上,他和姜承録停在一个呼吸可闻的距离,恍然间竟像一个拥抱。

他赢了。

哪怕他用尽了所有手段,哪怕在下一刻身后万箭齐发,誓要将他和姜承録一起埋葬在这茫茫长夜中,终究是他赢了。

“你若是真的信他。”他凑近姜承録的耳朵,轻轻笑了声,“就该知道,他会片刻不停地赶回辽东去。”

——倘若真的相信,就该知道高振宁绝无可能在此时出现在通往西域的路上。真正的高振宁早在脱身的第一天,就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回辽东的路。

他突然觉得很讽刺,或许越是在意,反而越容易被那层在意蒙蔽住双眼。他是如此,姜承録是如此,高振宁亦是如此。

他的师哥就这样不假思索地踏上了回辽东的路,哪怕知道姜承録此时就在不远的西北,哪怕明明可以向旧日知交请求伸出一只手的援助——高振宁向来喜欢做这样的英雄,能自己咽下的风雪,绝不吐给第二个人。

待到姜承録心甘情愿带着满身伤痕前来,高振宁却头也不回地孤身踏进茫茫黑暗,仿佛二十岁那年一声不吭地走进寒山风雨,从始至终,未曾向身后看过哪怕一眼。

“辽东人最是自负。”刘青松道,“是优点,也是缺点。”

凤凰城的副城主从来有着冠绝天下的奇谋,他仍旧记得那人说话时坐在窗前,修长手指间夹着一枚黑旗,微微一推,摆在面前的棋盘上。

“你又输了。”

高天亮只是支着头,抿着唇角轻笑。

“从高振宁的嘴里,是撬不出东西来的。”刘青松只低头凝视着棋盘,淡淡地说,“既然你一直想以他为饵,不如顺便,也找出朝中出想杀你的是谁。”

“你教我,怎么做?”

“放他出去。”刘青松向后一靠,懒懒地倚在榻上,“我在,辽东的人不敢来救,所以明天,我会找个人多的场合申报我要去前线,林炜翔三天前飞鸽传书说他要来京城,我走,他留下。”

高天亮“哧”地一声笑出来,手中的棋子险些抖落出来。

“你就这么相信林炜翔一定会把事情搞砸?”

“不信,我可以跟你打个赌。”刘青松冷笑一声,将手中棋子尽数丢在棋盒里,“刀不落到头上,他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楚。”

刘青松的马车在第二天出城北上,而本人却轻装单骑奔向相反的方向,此后林炜翔果真如所料放走了易容过后的王柳羿,高振宁出逃,朝野哗然,触动天颜。

正如刘青松所言,天子虽怒,却未必会真正对他动杀心,然而他这些年来树敌并不算少,天子一怒,手下一定会有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抢先一步替天子排忧解难。

于是他以高振宁的身份一路杀向西北,而飞鸽传书已经早早地停在了凤凰城城主的书阁上。

“我会和金泰相两侧夹击,高振宁就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逃出檀洲。”

那一日刘青松最后一次叮嘱他,神情格外严肃,仿佛想透过双眼,将这番话刻进他的骨头里,“但你要答应我,只引出姜承録,宁愿失败,不要行险。”

“好啊。”

高天亮微微一笑,答应得格外从容。

——他已经可以想象,等消息送到刘青松手中,那人会是怎样地暴跳如雷。

可他的的确确是赢了,不论是多么惨烈的赢法,胜负也不会因此改变。

今夜过后,辽东气数已尽,江山终将易主。

在他将匕首送进姜承録体内的那一刻,身后万箭齐发,无数箭雨像流星一样划破天空,他的内心却一片澄明。

他二十岁那年的某个夏夜,有个人和他并肩站在高高的宫墙之上,那一年他即将跟随凤凰城城主前往辽西,而他记得卓定用一双仿佛蓄着星星的眼睛,那样清澈地注视着他。

“我信你啊。”少年说,“你会赢的。”

于是他用一道伤痕为南朝带来辽西千里沃野,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尽全力攥住他能攥住的每一个机会。铁骑驱逐鞑虏,长剑克复中原,这天下九洲,乱世几朝,他有秦王汉武的野心,终将一点一点,再次聚拢成一个长盛不衰的王朝。

可少年的眼睛,他总是还想再看一次。

黑暗中有人声,像隔着层水雾一般,轻轻地扫过他的耳朵。

幢幢人影在他面前晃动,颅中剧痛像是随时会将他撕裂,刺眼的光照进黑暗,他试图说出一句话来,干涩的喉咙里像吞了沙,最终只能发出模糊不通的气音。

我好渴。

他费力地张开唇,挣扎了一番。似乎有一双手托住他的脑袋,轻轻地放在了膝上。

清凉的水滴在他的唇上,有人用手接起一小捧,一滴一滴,小心地润进他的口中。

“……无双。”

好像是某一年天寒地冻的燕山,他牵着某个人纤细的手腕,跟着尚且能喊上一声师哥的高振宁溜下山去,路上却不知何故被风雪迷了方向。耽搁得太久,他们只好一人一件外袍披在卓定身上,被赶来的师父提溜回去的时候双双冻出一场风寒,那边卓定反倒生龙活虎,还能去厨房熬上几碗驱寒的姜汤。

他在冻了太久,烧得迷迷糊糊,盖了棉被仍旧四肢冰凉,夜半里却好像听见什么东西掀开了被子,悄无声息地滚进他的怀里。

他朦胧睁开眼睛,看见卓定伸手放在他的额头上,颇为忧心的模样。

那双手热乎乎的,像冬日里的炭火,像暖洋洋的太阳。少年伸着细细长长的四肢,用小腿肚子贴在他冰凉的脚心上,舒服得他呼出一口长长的寒气。

“你要是晚上太难受,推我一下,我就醒了。”

卓定伸出双手,捂住他冰凉的手指,“等天亮,我再偷偷溜回去。”

“……无双。”

他下意识想攥住回忆中的那双手,在空中无力地晃了两圈,却只攥住一副玄色衣摆。眼前像是蒙了层厚厚的水雾,竭尽全力撑开一条缝,只能看见摇摇晃晃的马车顶,以及瘦削的下颚和单薄的肩膀。

他挣扎着试图聚焦起涣散的视线,那人一身黑衣,唯有右肩上纹着一只金线织着的凤凰,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在黑暗中振翅欲飞。

“他在喊谁?不是烧傻了吧。”那人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脸颊,“小天,谁把你欺负成这样?”

“你担心什么,他死不了的。”

他听见马车轮骨碌碌地响着,有个声音在一旁冷冷说道,他昏沉的大脑辨认许久,才想起那大概是刘青松在说话。

“他这么厉害,怕是早就忘了自己会死,以为自己得道成仙了吧——“

木制的车轮滚过卵石的山路,马车一路颠簸摇晃,他难受得厉害,气息都喘不匀称,皱着眉挣扎了许久,似乎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情况。他枕着的那副膝盖的主人俯下身来看了看,温热的气息扫过他的脸颊,随后一双手微微托起他的上身,让他的脑袋舒服地陷进了一个怀抱里。

他终于认出了那是谁。

“我才走半年,你就能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的头枕在一个熟悉的肩膀上,那枚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就在他眼前摇摇晃晃,金泰相的胳膊恰到好处地托着他的腰腹,阳光透过马车的布帘,照亮一双弯弯的的眉眼。

“我的天,收收心,才好一觉睡到京城去。“

来自北方的凤凰飞过梧桐,饮过醴泉,张开庇护的羽翼,无声地降临在他身边。

他终于安下心来,任世界崩塌破碎,坠入一片黑甜荒芜。

马车沿着官道驶向京城,南朝权势最盛的封王安静地坐在车内,怀里靠着一个毫无知觉的高天亮。

这一番风云搅得京师气氛愈发紧张,沿途多了不少哨关盘查,刘青松被问得烦了,索性握着马鞭冷着一张脸坐在帘子外边,这一坐便免了接下来所有的盘问,于是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小皇帝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刘青松一挥马鞭,在空中甩出“啪”地一声脆响,“高天亮的小相好迟早也是个大麻烦,要不是他一直婆婆妈妈——”

“你怎么今天这么大的火气?”金泰相微微抬起眼睛,“气了一路,好歹歇歇。”

——倘若你派出去的人搜了月余一无所获,你正为此几天几夜焦头烂额,恰好这一切的由头便是高天亮那点不合时宜的心软,而你发现他骗了你还一身是血地躺在死人堆里,你大概也很难没有火气。

刘青松“啧”了一声,强行压下心里升起来的烦躁感,没再回答。

然而金泰相回了京都,到底还是让他清闲了不少。

这半年来他几乎每日都要读一座小山那么高的线报,金泰相回京都后只闭门不见客,不论圣上或是太后遣来的人一律扫地出门,只说小天将军伤得不轻,要闭门静养。

高天亮的确没有醒过,于是他和金泰相终日里在庭院中下棋,两耳不闻窗外之事,他懒得去管金泰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他而言,这的确是难得清闲的日子。

然而忽地没有琐事缠身,反倒让他不大习惯。

“……你到底打算……”

“诶诶,下棋下棋。”金泰相颇为不满地敲了敲棋盘,“专心一点。”

刘青松略带烦躁地叹了口气,眉头顿时锁了起来。

“好好。”金泰相无趣地把棋子丢到一边,“要问什么你就问。”

“你我都清楚,此役过后,辽东胜算不到三成,倘若没了外敌……”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人人都知道后半句该是什么。然而金泰相从来都只是这般从容不迫的模样,仿佛并没有什么事值得担心。

“所以我可没让一封军报发往京城。”金泰相笑着,弯起眼角,“皇帝年轻,太后又是个没脑子的女人。辽东实力如何,不都是我们一张嘴的事么?”

刘青松仍旧皱眉不语,金泰相索性抓起一把棋子,哗啦放在他面前,颇有胡搅蛮缠的架势。

“你到底还陪不陪我下?”

他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执起黑棋,细细思考起来。

窗外阳光穿过花草葱茏的庭院,疏影透过纸糊的花窗,朦胧洒在高天亮的床前,他的指尖微微颤了颤。

四月的温度渐次温暖大地,雪山化冻,北方草场开始茂盛生长,白河又开始丰沛地向东流淌。

已是晚春了。

(八)狼契

月满平林,照亮洛阳郊外羊肠小道。

马蹄声踏碎月下潭水,溅起零星两点泥泞。喻文波拽着缰绳伏在马背上,两条胳膊牢牢环着前方卓定的腰,两侧斑驳树影飞速掠过,一旁山岭之上跟着一个飞速疾奔的影子,狼的四肢有力地蹬在山坡上,草木间隙中透出一双被月光照亮的绿色竖瞳。

身后马蹄声如落雨,追兵步步紧逼地追随着前方两人一狼。前方树木逐渐稀疏,月光群山映入眼帘,已是断崖绝壁。

“闭眼!”喻文波一声断喝,速度分毫不减,抬起装了手弩的右臂,“抓稳!”

喻文波叩下三指,拨动弩弦,箭矢如一道银色的闪电般从面前的树干贯穿而过,爆破出的木屑几乎迷了卓定双眼。几人合抱粗的巨木轰然倒塌,恰好横亘在两道断崖之间。枣红马的速度不减反增,喻文波压低身体,奋力一夹马腹,马匹一跃登上巨木,前蹄落地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卓定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好在树干上的裂纹堪堪停住,没有继续扩散下去。枣红马以长木为桥踏过断崖,喻文波一拍马腹送卓定继续前进,自己却纵身下马,一个翻滚落了地。

“你俩快点——”卓定回身大喊,马背上传来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在前面等你——”

头顶月光冲破厚厚乌云,洒下几缕清辉。喻文波在落地翻滚瞬间抽出腰间箭矢,以蹲姿拉满长弓,如鹰一般的眼睛紧盯着悬崖那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狼的身影从阴影中一跃而出,身后跟随着如鼓点般轰隆作响的马蹄声。

喻文波一收弓弦,箭如破竹飞向乌泱人群,为首的男人应声倒地,在周身人群中漾出一圈低呼。狼趁机一蹬后腿,树桥应声而断坠入深渊,它腾空而起,向对岸奋力跃去。

四月十五,月轮已满。

喻文波抬起头,如水般的月光缓缓洒下,渐次照亮那头狼锐利的指爪,油光水润的皮毛。以它的能力本该足以跃过这道断崖——可在满月的月光照在它身上的一瞬间,喻文波颇觉诡异地发现,它的力量似乎正如退潮一般在缓慢消散。

狼向他奔来的那一刻,身后万箭齐发。

喻文波立刻向前迈步狂奔,在狼即将坠入山崖的那一刻,死死地拽住了它的前臂。

箭矢迎面扎进他的小臂,喻文波闷哼一声,几乎将后牙咬碎——出乎意料的是,狼的体重也在缓慢变轻,喻文波将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挣扎着将它拽上岸来,亲眼看着猛兽的尖锐指爪在一点一点消退,逐渐现出的,是属于人类的圆润指甲。

他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在今夜之前,他从不知道,狼灵亦可以化为人形。

他拖着那头正在化形的狼奋力向树林中奔去,林间传来枣红马清脆的马蹄声。大约是卓定已经到了安全的位置,才将它放来接应他们。

他胡乱将外袍罩在狼的身上,推着对方翻身上马,一溜烟向树林深处奔去。

自关外一路出逃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狼狈。

那一箭没有伤在要害,箭头被他发力时胡乱拔了,血却流个不停。卓定有些惊愕地看见他带着男人策马前来,似乎只惊讶了一瞬,下一刻便已了然发生了什么。

“……有药吗?”

喻文波翻身下马,捂着小臂,流了一头冷汗。

万幸这岔子只出在最后一段路上,山脉以东便是洛阳。今上在登基前曾以西京洛阳为封地,洛阳京兆尹罗盛是圣上东宫旧臣,翻过最后一座山,亲军已在山脚下等候。

卓定终于得了纱布先替喻文波止住腕上鲜血,他包扎得向来细致,示意喻文波抬手时却见对方挑了挑眉,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探寻意味。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它能变成人的?”

“你也没问啊。”卓定抬起头,眨着眼睛看他,满脸无辜。

正说着话,面前士卒们突然乌乌泱泱跪了一路,一位银铠守将从后方走来,远远地看见卓定便是一拜。

“圣上密诏。”守将起身,双手呈上掌中金属物件,“将洛阳亲军交至阁下手中。”

卓定腼腆一笑,却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在万众瞩目下从他手中接过,不置一词。

多年以来,南朝人对狼灵其实知之甚少。传闻中是刘世宇在念青雪山上驯服吐蕃最后一匹狼灵,而狼灵一生唯认一主,如今喻文波亲眼看着它,只觉得这个说法甚是可疑。

洪浩轩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已是红木的床柱,天花板下横着圆木的房梁。

喻文波和卓定面对面坐在窗边的小几上,小臂上裹了厚厚的纱布,脸色看着也不大好,嘴唇苍白到近乎没有血色。卓定听见响动偏过头来,喻文波却已经支着头开始打瞌睡,倘若没有十分重要的事,大概不会这样死撑着要在今晚说完。

洪浩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光秃秃的十指,在下一刻便意识到了那件“十分重要的事”是什么。

“既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总该知根知底。”喻文波打了个哈欠,悠悠转醒,视线在他和卓定脸上来回转换,“我说过了,该轮到你们。”

洪浩轩掀开被子,起身时颈间吊坠落下来,清脆地一声响。

喻文波的视线很快注意到了它——他记得分明,在大漠中初见那日,这吊坠上清晰地刻着一个狼脸的图案,如今吊坠仍是那个吊坠,上面刻着的图案却全然消失了,如自愈般不留一点痕迹。

“狼灵在定下约契之后才会被允许离开念青山,这是我的契。”

洪浩轩扯下它,轻轻地放在小桌上。

“……与我结过契的,只有一个人。”

传言并非全都是假,那一年与世隔绝的吐蕃高原,大雪覆盖的念青山上,没有四季,没有人声。

狼灵们习惯了从过路的旅人身上拿走点什么,人类害怕怪力乱神的传闻,从不回头追究,或许在碌碌人海中,刘世宇终究是不同的那个。

“你拿走了我的东西。”

那一年刘世宇站在茫茫大雪中,手中长剑泠泠折射着淡薄日光。

“要怎么还?”

两袋军粮,一张狼契,五年光阴。

他们在山脚下两两对视着,人的眼睛和狼的眼睛,中间隔着簌簌飞雪,两侧环着巍巍群山。天地旷远,那一眼横亘多少年岁月,从与世隔绝的念青雪山到苍苍茫茫的辽西,战火从南朝一路烧到王庭,营帐之外四面楚歌,最后是刘世宇俯下身来静静地看着他,指尖拂过他后颈上的皮毛和纹章,火光映在眼底,万籁都温柔沉寂。

“走吧。”刘世宇说,眼中仿佛仍是当年念青山下皑皑白雪,“离开这里……到天高路远的南朝去。”

人世间多少飞蛾扑火般的孤注一掷,最后只在天地间留下一道微不足道的寂寞回响。

刘世宇仍旧握着那把长剑,走向营外撼天动地的杀伐声中;他化为人形,将那枚纹章留在心口,最后一次回眸看那人背影,毫不犹豫地走向另一条路。

白云苍狗,万险千难,最终都化为史书上寥寥几笔,一段渺远的故事和传说。

——辽西的狼灵死了,但从今以后,你便能以人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多年之后,那份空白的狼契静静地摆在桌上,或许誓言也像是一道经年的旧伤,可以愈合到看不出一点痕迹。

“他不在了。”洪浩轩看着它,轻声道,“他背了契。”

日月盈仄,潮涨潮落。那道誓言消解在离开辽西之后的每一个月圆之夜,最终湮进茫茫过往之中。

“所以你需要一道新的契。”喻文波低声道,“但是和谁?”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始终沉默着的卓定,后者只是沉默着,低头注视着那条细细的锁链。

“我一直在想契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你无法违背,人却可以,好像只是拴住了一匹狼,把钥匙交到了人的手里,但……或许不该是这样的。”

“是代价。”洪浩轩轻声道,“离开的代价。”

卓定仍旧只是摇了摇头,拾起那枚徽章放进掌心里。

“可我不想要一头狼灵的契。”

卓定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说话间握紧了拳头,将那枚契死死地攥进了掌心里,锋利的边缘划破掌心,血顺着掌纹小股滴下,面前二人俱是一惊,却都没有出手阻止他。

项链被他攥得咔啦作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像是发了狠般用力一握,掌中清脆地一响,一阵微弱的蓝光过后,只余淋漓鲜血安静地滴在桌面上,淌成小小的一洼。

卓定摊开手掌,那枚契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就这样融化在他血肉模糊的掌心之中。

屋内鸦雀无声,卓定抬起头,声音依旧温软,却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要的,只是一个朋友的忠诚。”

洪浩轩沉默良久,没有抬头看他,似乎是他的目光过于炽烈,像冬日炭火般照亮这漫漫长夜,纯粹得让人无所适从。

喻文波只是垂眸看一眼他血肉模糊的手心,将方才用过的金创药推了过去。

“所以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我们只需要讨论最后一件事。”喻文波实在已经倦极,打着哈欠,眼角甚至泛出少许泪光,“金泰相回了京城,你我计划是否要改?”

“金泰相在想什么并不难猜。他此行回京是来为前线战事求援,但辽东如何,你最清楚。”卓定侧过头来看着他,“胜算能有几成?”

喻文波敲着太阳穴维持清醒,再抬眼时已经收敛了眼底所有复杂颜色。

“辽东,没有胜算。”

喻文波说得斩钉截铁,卓定却像早有所知般毫不惊讶,只是展开羊皮卷绘的地图,遥遥一指北方的檀洲,缓缓开口:

“边军三路,凤凰城亲军一路,小天……将军手中一路,最后的一路驻扎在檀洲,唯听太后懿旨调动。”

金泰相迟迟不向辽东发起最后总攻,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名正言顺接管天下兵马的权力。

“金泰相只是在等太后下旨……将最后一路边军,也交到他的手中。”

权力之上永远有更大的权力,凤凰城主永远不会甘心居于任何人之下,攻打辽东只是棋盘上的小小一步,金泰相隐藏在圆滑笑脸之后的,是一颗统御九洲的狼子野心。

“你可有想过,为何天子花了这样大的力气,只是为了让你带我回京城?”

喻文波听他说完,缓缓起身,素色衣摆拂过桌角,开口时静静地看向窗外黑暗,仿佛在讲述一个很长,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因为只有我能说服太后,告诉她辽东其实已无胜算。”他的声音轻轻的,每个字却都清晰无比,“而我在此,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十八岁那年跟随高丽城主宋义进名扬九洲,南朝皆知喻文波是宋义进左膀右臂,便是他自己都曾以为他将生死于辽东。他不需要提起自己因何而离开,太后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便会相信辽东败局已定,金泰相的谎言不攻自破。

他曾是宋义进最好的刀,也曾愿为辽东肝脑涂地,百死不悔。

如今这些都将变成他的筹码,“辽东败局已定”,只要他开口——不论金泰相怎样巧舌如簧,也抵不过这背后隐含的分量。

“可就算太后不予金泰相檀洲军符节……倘若他仅凭两路边军,挥师南下呢?”卓定皱着眉细细思索,抬头问他,“如今金泰相就在京城,朝野会有多少人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又有几分胜算?”

“所以,圣上要我说服太后,但并非要阻止太后将檀洲军符节交与金泰相。”喻文波转身看着他,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你明白了吗?”

半月前高天亮在青洲一场血战,朝野惶惶便让金泰相轻而易举地带着亲军回了京城,凤凰城主从来都像一匹循着血味而来的狼,不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绝不会轻易离开。

“金泰相想要檀洲军——那就给他檀洲军的符节,命他率天下兵马北征辽东。只要他一出白河关,立刻派人快马加鞭知会檀洲军,赶在金泰相之前,以太后懿旨,调全军即刻回京,护卫圣驾。”

喻文波一口气说完,一撩衣摆在他面前坐下,那双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燎原星火,勃勃野心。

“至于我和你,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

卓定抬起头来看着他,在那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中读到了一个词汇。

一场宫变。

“现在回京师的话,其实可以很快。”

一旁的洪浩轩悠然道,“我载你们从悬崖上过祁连山,只需要两天。”

“禁军统领之子白家浩是我当年太学同窗。”卓定眨了眨眼,带着些俏皮意味,“如果他可以偷出禁军兵符,我就有把握说服守将打开皇城宫门。”

“现在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啦。”洪浩轩随口插了一句,“按辽西的规矩,是要喝烈酒发毒誓的。”

卓定听见这话只是一笑,当是玩笑,喻文波却从腰间抽出弩箭,神情格外严肃。

“那就折箭为誓。”

喻文波握住长杆,将尾翼正对着面前的人。

“同进共退,同生共死,违者万箭穿心,可愿?”

“当然。“卓定伸手握住箭羽,偏头看着洪浩轩,“你呢?”

“我既然同意和你结契,何况发誓。”

洪浩轩耸耸肩,亦将手放了上去。

“我当然愿意,天地为凭。”

(九)宫变

宣明六年,天中五月,凤凰城主领天下兵马,授三军符节,北征东夷。

朝霞漫天,浩浩荡荡的军队在晨曦下驶出玄武,高天亮独自立在城楼上看兵车士卒走向北方,战车绵延千里,旌旗蔽空。

清晨的风仍旧带着少许凉意,吹过时让他略略打了个寒战。他伤势未愈,捂着唇咳嗽两声,两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薄红。

“你既刚才不去送他,现在又何需站在这里。”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刘青松手里拿了件厚厚的披风,抬手压在他身上。

“不怪他不带你,要气只能气你自己。”刘青松瞥一眼他苍白的脸色,淡淡道,“回去歇着吧,我也该走了。”

刘青松的名字永远不会正式出现在任何一张名单上,可他其实从不曾半步离开战场。

高天亮转过身,看他一步步走下城楼,临了却转过头来,似乎仍有未说完的话。

“小天。“刘青松罕见地犹豫了,像是思忖了一番终于选择开口,“我走之后,你要当心。”

高天亮临风站在那儿,像根瘦骨嶙峋的青竹般锋利而顽固,他无端地生出一些很不好的预感,尽管他尚未找到任何京师有异的证据,但多年以来,他的直觉往往比证据更为敏锐。

“替你看好这京城。”

高天亮一挑眉梢,“我明白的,刘少。”

马车载着刘青松驶向远方巨大的朝阳,只在天地间留下两道浅浅车辙。高天亮握紧了肩上披风,细绒的布料贴着他的后颈,带来些许微薄暖意。

晨曦的光渐次照亮大地,在宫城琉璃瓦上蓄出一汪汪晶亮色彩,碧瓦飞棱倒映进檐下巨大的水缸中,漾起鳞鳞水波。

一只手拨了拨水缸中种着的莲叶,初夏未至,正中的荷花已露了尖尖小角。

“你好像很喜欢这荷花。”

象牙的鞋底踩在大理石镂刻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卓定连忙收手回头,天子一身玄黑站在他身后,腰间金色龙纹栩栩如生。

“我交代你的事,办妥了么?”

卓定乖巧应了一声。

“七日后禁军换防,白家浩会带着禁军兵符在北宫门外等你,这中间唯一的变故——”天子的眼睛斜过来,只一眼便带来令人心悸的威压,“小天将军还在京城。”

“他在明,我在暗。”

卓定毫不退避地和他对视,“我会赢。”

多年以前他和高天亮并肩站在这四方天空下,当时的天子尚是东宫,他和高天亮以及无数少年俊杰一同走进庄严肃穆的正殿,最后只有他被要求留下。于是他被告知,从今以后,他便是太学的学生,太子的同窗。

“便当作是换了一个老师,换了一批同窗。”当时的同门这般打趣,“不知在太学里是否也能称太子一声师兄哩。”

不一样的,他想,可却说不明白到底有何不同。

如今他终于懂了——他和高天亮终究要走上不同的路,那便也该穷尽奇智以谋天下,倘若千年之后他们的名字能于史书上某页并肩存在过,亦是白首未相离。

他大抵想象过这一天,又希望它永生永世不必到来。

在春日终尽的五月,来自江南的潮气终于郁郁淋淋地洒遍京都,翻滚虬曲的积云被一道惊雷炸开,爆破出一场酣畅淋漓的倾盆大雨。

夜来雨骤风急,豆大的雨点像断线的珠子般泼洒在青石板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电闪雷鸣在厚重乌云中隆隆地挣扎,小巷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骑士冒着暴雨策马狂奔而来,怀中紧紧地抱着一个竹筒。

高天亮独自倚在窗边读一本闲书,一点如豆灯火照亮泛黄纸张,窗外疾风吹过,灯火扑闪着灭了,余下黑暗中一缕袅袅白烟。

“将军。”窗外传来压低了的声音,几乎湮灭在簌簌落雨中,“您要的洛阳守军名册。”

高天亮无声放下手中书卷,万籁听雨声,他静静坐在黑暗中,唯有眼中凝着一点光亮。

暴雨泼洒在荒草丛生的城郊,溅起无数斑驳泥泞。无数士兵迎着风雨缓缓走向京师,寒光照亮男人们整齐铁衣,脚步声整齐有序迈向前方城楼,喻文波在队尾阴影中略略抬头,握紧了系在腕上的袖箭。

“西南驻军前来换防——”禁军行至城楼下,领将高举手中令牌,向着城楼上大喊,“禁军换防,打开城门——”

闸门轰隆一声打开,金属哗啦作响。

外城门缓缓开启,军队整齐地列队走入,喻文波压低帽檐,跟随着前方人群的脚步,身影融进行伍之中。

雨下得愈发大了。

豆大的雨点在街道上摔得粉碎,空旷长街上只立着一个伶仃青年。

繁华的京城在今夜仿佛空无一人,雨水冲刷过砖缝,汇聚成小股清流,冲刷过青年的鞋底。涓涓细流顺着他的伞沿滑落,卓定独自撑着伞立在飘摇风雨中,他只静静凝视着街角尽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出现。

长街尽头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的身影自黑暗中缓缓走来。

那人一身甲胄未卸,奔跑时腰间长剑叮当作响,跑至他面前才摘下头盔,现出的却是一张格外稚嫩的脸。

倘若他记忆不错,禁军统领之子白家浩今年尚未满十八。

太后向来忌惮圣上结交朝中要员,可太学中尽是年轻权贵子弟,太后不能不允圣上读书,天子也终归是需要玩伴的。

“辛苦。”他从对方手中接过禁军兵符,微微一笑,“你今天倒是准时。”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方伫立在雨中的城楼,隐约传来亥时打更的微弱声响。

他将油纸伞塞进白家浩手中,展开宽大兜帽遮住半脸,转身走向倾盆暴雨之中。

“过几天记得来找我拿你的伞——”

风中传来白家浩最后一声呼喊。

在一夜间攻下一座都城,需要多少人马?

当年鲜卑二十万大军压境,京城固若金汤屹立不倒,城下血流成河,白骨如山;可如今他和白家浩从内部掌控局面,喻文波携洛阳守军与他里应外合,内外两道城门洞开,天子亲政,民心所向,八百武士亦足矣。

他在风雨中登上城楼,手中一卷明黄圣诏,无人敢拦。

“我奉天子之命。”他将手中圣旨缓缓递于主将手上,视线扫过面前扑簌簌跪下的人群,“尔等打开城门。”

“于制不合——”

“天下是圣上的天下,规矩是圣上的规矩。”卓定左手亮出兵符,右手却已经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您需得想清楚。”

守将与他在城楼上两两对视着,正僵持不下时,从远方逐渐传来齐整脚步,数百身着甲胄的武士披着暴雨立在城楼之下,夜色中一片人头攒动。

“识时务者为俊杰。”卓定在一瞬间滑出袖中匕首,无声抵住了守将脖颈,“请您打开城门。”

雨水顺着锋利刀刃滑落,守将绝望合上双眼,正要挥手开城之时,一个清脆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几乎是在同一刻,幢幢人影从城内集结而出,士兵们穿戴整齐立在内城门口,手中兵刃折射着泠泠银光。

“夜开宫门,按律当斩。”

他回头,青年的声音透过雨幕一字一句传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双对视着的眼睛。

高天亮一身湿透站在雨中,成股的雨水顺着手中剑刃滑下,天边一道惊雷炸开,照亮眸底晦暗不清的神色。

城下两军对峙,万籁唯余雨声。

他动了动唇,在那一刻有太多话可说,却终究咽下满口沉默。高天亮仍旧只是静静地站着,在风雨中不动如山,像午夜时分插在这城楼上一面战旗,固执地迎风伫立。

“小天。”

有一瞬间他曾期冀过高天亮什么也不曾发现,然后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就像它已如此朝升暮落二十年,就像很多年前的燕山脚下,他替他挨过打,也发过他的脾气,可只要在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便会和好如初。

似乎仍旧历历如昨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燕山脚下陪他摸鱼打枣的小天,他是八百里奇袭辽西王庭,南朝最年轻的镇北将军,他剑锋所指,便绝无转圜。

小天的剑诛过奸佞,斩过叛臣,也曾替他削下桃树上开得最艳那支桃花,剑刃却从来不曾指向过他。

“我早该想到。”高天亮手握长剑,稳稳地指着他的心口,“在西安的时候,我便该想到。”

他动了动唇,却终是没有开口回答。锋利的剑刃划破胸前的布料,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足却已经悬空,转身看去,身后便是万丈城楼。

“我已经选好了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他回过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脸,努力地扬起一个微笑。

“就像我知道,你也绝不会放弃。”

他庆幸有这样一场暴雨,将茫茫天地都洗刷干净,洗去今夜青石板上将会沾染的血迹,洗去暮春最后一点绚烂颜色,也冲刷掉彼此眼中或许曾有过的泪水。

高天亮抬头看着他,眼眶通红,眼睛却冷得像冰。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高天亮。可他知道,那是真正的杀意。

高天亮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却固执地睁开眼睛看着他,仿佛要将这最后一眼狠狠地刻在心底。剑刃破空而来,他凌空向后仰去,像是在暴雨中折断翅膀的蝴蝶,轻飘飘地从城楼上坠落。

风从耳畔疾驰而过,他闭上眼睛,好像仍是那年燕山上春光明媚,三月里草长莺飞,门前李树结的果实又小又酸,他偏偏爱摘,每每学艺不精踩断树枝,可他知道,有一双手会接住他。

他在暴雨中向下坠落,远方似乎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在他睁眼的那一刻,一个高大身影两步跃上城墙,以人类不可能达到的速度从城墙上一跃而起,两道有力的胳膊将他圈进怀中。他抬起头,只看见雨水顺着洪浩轩湿透的卷发滑落。

在下一刻,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接住他的那双手凌空化为猛兽锋利的指爪——巨大的狼就这样凭空出现,在落地时将他牢牢圈在怀中,以自己的背脊为他消去了全部的力量,摔进泥里溅起星点尘埃。

藏在树后的喻文波露出半张脸来,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暴雨如注,狼温顺地站在他身前,两道竖瞳如鬼魅般亮起。

惊骇之声四下响起,城楼上的士兵们如临大敌,纷纷凝视着远方黑暗中走来的幢幢影子,向来视死如归的禁军,竟纷纷面露惧色。

“狼……是狼……!”

一双又一双绿色的竖瞳在黑暗中点亮,数不清的狼群从黑暗中浮现,尖锐的獠牙在雨中折射着光芒,低咆声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茫茫雨幕中,竟恍如雷公低鸣。

“圣上亲政,天命所归。”

卓定缓缓起身,一字一句响彻夜幕,“群狼相助,此谓天意!”

他于阵前拔出士卒递来的长剑,高天亮独自站在城楼之上,垂眸看着脚下的一切,眼中没有一点温度。

“杀,无赦。”

今夜的宫城,注定有太多人无法看见明天的太阳。

群狼像疯了一般一个接一个撞向城门,以性命在门闩上撞出一道又一道裂纹。城门内的士兵们以人肉为盾,死死地抵住大门,却无法抵挡门外猛兽震天撼地的咆哮。

——狼王最后回头看向身后执剑的青年,随后义无反顾地冲向城门。

一声巨响砸断圆木,它向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如潮水般的士兵冲破大门,杀伐声响彻雨夜,青石砖上的红痕被暴雨冲刷干净,很快又溅上更多鲜血,人的血和狼的血融在一处,汇聚成涓涓细流。

一片杀伐声中,喻文波在长街上迈步狂奔,随手砍倒迎面拦路的侍从,头也不回地杀向皇城内宫。

宫城内已无人声,他在暴雨中奔向正殿,前方便是乾元殿用大理石雕成的台阶,唯有最后三两禁军拦在前方,然而被他一身杀气震慑,皆战战兢兢,不敢向前一步。

“罢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透雨幕,语气平淡,却积藏着上位多年的气势,“让他过来吧。”

他抬起头,宫娥们有序地从殿内走来,将一台贵妃榻端来檐下。一个女人款款走来,略略撩起衣摆,在贵妃榻上坐下。

这天下九洲,只有一个女人,有资格坐在乾元殿之下。

南朝的太后端立在那儿,绣了金丝蟒纹的衣摆扫过满地鲜血,无视满地残骸堆积,平静地注视着他。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东洲城喻文波。”

他将长弓收回身后,无视周身无数把战战兢兢指着他的长矛,缓缓走向前方的女人。

“五年前我在檀洲一箭射死了您的主将,您是该记得我。”

女人并未生气,反倒笑了一声,“如此看来,我儿是有本事,竟能将你寻了来。”

“我来请您,快马加鞭收回檀洲军,还政于圣上。”

“若我拒绝呢?”浓妆艳抹的女人端坐在椅上,她的表情始终不曾有过变化,像是在那一刻已经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象征着以天下奉养的一个王朝,“你待如何?”

“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喻文波向前踏上一级台阶,半张脸染尽鲜血如修罗般可怖,眼神却依旧灼灼明亮,“仍是还政于圣上。”

太后久久地凝视着他,隔着台阶对视的两双眼睛,一个阅尽人间垂垂老矣,一个蓬勃旺盛勃勃野心,她以一种很复杂的神态凝视着他,如同凝视着苍山翠竹,像是在惋惜即将放手的权力,又像是在怀念自己也曾如朝阳般耀眼的青年时代。

“拟旨。”

她长叹一声,淡淡吩咐侍立一旁的女官。

“从即日起,我便搬出长乐宫罢。”

(十)城破

暴雨下到第二天天明才堪堪停住。马蹄声踏碎雨后泥地,溅起京郊少许积水。

从南朝来的骑士一身风尘仆仆,马鞍上似乎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骑士从东门一路走来,行过城主行宫内长长的回廊,见到站在门廊前的副城主时,忽地膝盖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他面前。

刘青松垂眸看着他,冷冷等他开口。

“南朝宫变。”骑士压低了声音,头几乎垂到尘土里,“小天将军……不见了。”

“说下去。”

“我们的人死伤殆尽,我心想遭此变故,便前来报信……”

“说得倒是好听,我分明命你拼死护住他,是也不是?”刘青松一字一句,冷眼看着他,“你的主子在南朝血战,你临阵脱逃,竟还有脸前来见我!”

刘青松脸色煞白,满屋鸦雀无声。他起身便要去拔一旁侍从手中的长剑,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堪堪扯出剑来,大约是手劲不够,怎么也无法将它举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一直站在一旁的林炜翔连忙上前去夺他手中兵器,“有话好说,不必动不动喊打喊杀啊。”

“没你的事。”刘青松被他这么一夺愈发恼怒,索性把剑往脚下一丢,“你去,给我把金泰相找来。”

林炜翔应了一声,一路小跑至城主书阁,却没见着金泰相,只给侍女留了个口信,又跑回刘青松的屋子。谁知刚一进门,便看见方才来送信的骑士被五花大绑拖出门去,刀斧手已然在门外等候。

“这有点狠吧。”林炜翔走进房间,看着被拖走的人,面有戚戚。

谁知这一句话,竟像是点着了火药桶一般。

“你说得对。”刘青松抬起头,那眼神几乎看得他汗毛倒立,“我的确是这凤凰城中最狠毒之人。“

“不是……”林炜翔一头雾水地辩解,“我没说你狠毒啊。”

“你真好的心肠啊。”刘青松眼角眉梢尽是讥讽,转身便要往外走,“人人都可以临阵脱逃,便都由你来宽宏大度地挨个原谅。”

“我……左不过就是说说。“林炜翔连忙上前,一步拽住他手腕,“你发什么火啊。”

“我是狠毒。”刘青松奋力挣脱却挣脱不开,气极反笑,一双眼睛憋得通红,“我当初就该直接杀了高天亮的小相好,凭他怎么恨我,也好过一个人烂死在南朝!”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眼中裹挟着巨大的恨意,一时让林炜翔愣在原地。

刘青松挣扎着要他松开手腕,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用力一拽将刘青松拉回怀中,后者抬腿便要踢,到底不是习武之人,一番挣扎毫无章法,林炜翔轻而易举便卸了他的力,将他牢牢抱进了怀里。

就这么一个整天要打要杀的人,其实连把剑都拿不动。

林炜翔觉得有些好笑,肩上随即一阵剧痛扭曲了他的五官,刘青松狠狠地张嘴咬了下去,像小孩子闹脾气般,却怎样都不肯松口。

“我没说你狠毒,我真没说你!是你自己——”林炜翔强忍疼痛,却又不敢直接用力将肩上的人甩开,“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刘青松仍旧不松口,咬着他肩膀的力道却渐渐小了下去。林炜翔试探着伸出手拍拍他的背,却感觉有什么滴在肩上,晕开一片湿意。

“……不怪你,不怪你。”林炜翔意识到那是什么,咽下一口唾沫,嘴唇像是被黏住了一般,好不容易才张开,“你看,高天亮和卓定那么好的交情,不会有什么事的嘛。”

“你懂什么。”刘青松终于开口回答他,尾音仍在微微颤抖,“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林炜翔应得飞快,“我方才去找金泰相,他应该已经去想办法了……”

他正要小心翼翼地再摸一摸那人头发,刘青松忽地伸手将他重重推开,随后胡乱地伸手抹了把脸,转身便往门外跑去,连一个表情都没有留给他。

“拦住他。”

他正要追出去,门外远远地传来刘青松的喝令,“他要敢跟上来,就给我砍了他。”

他只好停在门边,听刘青松奔跑声渐行渐远,消失在长廊尽头。

他走进正殿的时候,正碰见金泰相从外面回来,手中拿着薄薄一卷文书。

“你可有派人去南朝谈妥条件?”刘青松来不及多言一句,看见他便急急开口,“我们箭在弦上,不可能再顾南方,如此便是腹背受敌。”

“是啊。”金泰相悠悠叹了口气,将那卷文书递给他,“选择这个时机,他们聪明就聪明在这里。”

“可——”

“你先看完。”金泰相走到桌边喝了口茶,神态悠闲。

“这是……”刘青松略略翻完,“城契?”

“南朝时局不稳,此时不会和我们正面冲突。倘若高天亮吉人天相,我们也用不上它,倘若他没有……”

金泰相弯起眼角,笑了笑,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我还能用十八城池,去和南朝小皇帝换他一条命回来。”

他一时沉默,金泰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

“走吧,金韩泉独自在辽东撑了半年,我们和他们……该做个了结了。”

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刻,东洲城内仍旧井井有条。

正如高天亮所说,辽东人最是自负,东洲的一切其实都维系在几个人的身上,宋义进在,人心便在,仍旧有百姓固执地不肯离开,于南朝人而言,这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事。

他们相信宋义进如同相信潮涨潮升,日出日落,曾经如此,今后也会如此。

它曾经是辽东最复杂,最瑰丽的城市,居住着肤色各异,文化不同的各个部族,马背上的女人们以十头羊为嫁妆聘高丽人为夫婿,褐发碧眼的胡姬和南朝流亡的书生白头偕老。传言说宋义进立过血誓,此生不再踏出东洲一步,不论前路如何,只与此城共存亡。

辽东人对此深信不疑。

从南方飞来的信鸽停在宋义进的窗台上,他一身整齐戎装站在窗前,支着头看旷远的蓝天,温和的日光照亮柔和的五官,看上去柔软得不像一个习剑之人。

『哥。』姜承録字如其人,笔锋如刀剑般凌厉,『我很快会回来。』

他看一眼落款的日期便明白,这已经是遗散在路上的最后一封信。

当年曾有人劝他,姜承録杀气太重,最终只怕伤人伤己。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高丽剑宗的最后一代传人渡海而来,抱着一柄长剑像条幼犬般睡在他的门边,他忽然便觉得传闻格外可笑。

明明是那样纯粹的一个少年郎,怎么到了外人口中,便成了杀神修罗呢?

高振宁走的那天,姜承録仍旧抱着一柄剑坐在台阶上,城门夕阳如血缓慢沉默,他的眼睛茫然得像个丢了糖的孩子。

“你可以去送他。”宋义进说,“现在还来得及。”

姜承録只是摇了摇头。

“他会回来。”姜承録说。

后来南朝统一辽西,声势日渐浩大,邻国人人自危。三年风霜雪雨,王柳羿抱来的小马驹茁壮成长,最后喻文波带着它消失在夏季的雨夜中,无人瞧见行踪,只余一个空空如也的马厩。

他们意气风发地来到他身边,然后一个个地走出这座城,却都再也没有回来。

好在他其实从来便是孤身一人,于他而言,曾经来过,便是人间值得庆幸的相逢。

他等到了姜承録的最后一封信,似乎也再没什么值得遗憾。

他将那封信按照原样折好,放回信封里,打开柜门,似乎想将它妥帖收藏起来,又犹豫着,终究还是点燃窗边蜡烛,让火苗缓慢地燃尽信中清隽字迹。

“城主。”廊下有人轻叩木门,“该走了。”

残阳如血,兵马浩浩汤汤,如滚滚浪潮般压至城下,宋义进独自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阵列之后,金泰相一身玄色长衣立在马上,肩上金色凤凰振翅欲飞。

“城主。”身后人轻声道,“现在从西门突围出城,也许……”

“我若走了,有朝一日辽东人想要回家来。”宋义进垂眸笑笑,“谁会等着他们呢?”

金泰相策马立于阵前,长剑出鞘,衣摆在风中上下翻飞,映着地平线上如血般的一线天光。

“今夜,感念诸君。”

宋义进迎风回头,发带在空中猎猎飞舞,声音孤独地在天地之间回荡。

“共赴黄泉,三生有幸。”

『是年,南朝图辽,凤凰城主伐灭之。』

小时候读史书只觉晦涩难懂,多少国家兴亡乱世聚散,皆由史官短短一笔带过。长大之后才明白,薄薄一张纸,铸成的尽是堆积如山的血和白骨,多少块砖铸成万里城墙,多少普通人在风中流着泪呐喊,多少双手在乱世中被硬生生掰开。人间无数妻离子散,滚滚洪流之中,仍有不屈地伸向彼此的手。

这才是史官真正所记,这才是该为人铭记的千秋一笔。

卓定合上手中书卷,轻轻地放回一旁公公手中的托盘里。年轻的天子一身冕服端坐在上首木椅上,静静地打量着他。

“凤凰城主愿以黄河十八座城换他性命。”天子垂下眼眸,不怒自威,“可你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并不辩解,只是无声下跪,额头重重叩在地上。

“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我发过誓。”卓定抬起头,鲜血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富丽明堂的方砖上,“十六岁的时候,在长乐宫前,我曾发誓,一生绝不骗您。”

天子看着他,眸底分辨不出什么颜色,服侍多年的公公端着书卷躬身站在一旁,指尖微微颤抖。

“我要问,为何?”天子问。

“在西安的时候,他放了我一命。”卓定毫无惧色地回答,声音在空旷大殿之中回响,“我欠了他的,一定要还。”

“如今——”

天子缓缓起身,白玉的鞋底走下台阶,玄色衣摆拂过地砖上雕成的龙纹,停在他面前。

“你还清了吗?”

他仰起头,天子垂眸看着他,生杀夺予尽在一念之间。

“他年,战场相见。”卓定毫不犹豫地回答,任额角的血一滴滴落在衣衫下摆,“只有我死,或是他亡。”

天子突然笑了一声,眸中难测神色顷刻间消散。

“擦一擦。”天子看着他额上血迹,从袖中取出一块方帕,递了过去,“待会去找太医看看,天热,别化脓了。”

马车停在城郊,喻文波蓑衣斗笠坐在前板上,一身马夫打扮,嘴里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草须。

马蹄声响起,卓定策马从羊肠小道一路驶来,额上系着一圈绷带。

“唷。”喻文波惊讶回头,口中草须掉在地上,“你这是摔哪儿了?”

卓定并不理会他,起身掀开车帘,看向躺在车内的人。

高天亮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掀开帘子时的微风吹动睫毛,阳光照进车内,他的皮肤苍白到几乎透明。

“你下了药?”卓定皱着眉问。

“我以为……你是不想让他知道的。”喻文波抓了抓脑袋,讪讪答道,“确实下了不少,如果你要等他醒,怕是不可能了……”

卓定只是摇了摇头。

他正思索对方是否需要一两句安慰,卓定已经跳下马车,从马鞍上挂着的扣锁上取下一个布包裹着的长形物什,缓缓展开,是一把长剑。

“他的剑……大概是丢了。”卓定轻声道,下意识咬了咬唇角,“我和他的剑是当年师门同期铸造……我找了许久,只能将这把还给他。”

喻文波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保持沉默。卓定掀开车帘,将长剑轻轻放在他右手旁边,他跪伏在高天亮上方,呼吸可闻的距离,甚至可以看清对方苍白的双唇,因为失血而干裂的唇纹。

他郑重将剑放下,而后起身走出车外。

衣摆带起的细小微风拂过高天亮的脸颊,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你只需送他出京郊,自会有人在驿馆等待。”

喻文波点头,压低斗笠帽檐,马鞭“啪”一声甩向空中,马匹一声嘶鸣,开始迈步向远方奔去。

卓定久久地驻足原地,直到它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终)尾声

立夏那日,天子行了冠礼,于乾元殿大摆筵席,宴请百官。

有功之人一一行赏,太后亲信皆被贬官罢黜,卓定自小便是天子近臣,人人都觉得他如今仕途平顺,将来必定位比亲王,倒是喻文波被破格编入禁军,成为南朝最年轻的二品君侯,前途未可限量,朝野一片哗然。

“恭喜。”在宫宴上,卓定遥遥地朝着坐在武将那一边的喻文波举起酒杯,“祝贺你得偿所愿。”

喻文波亦举起手中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从北方和谈归来的使臣亦坐在上首,席间总是有人来与喻文波闲聊敬酒。出访过辽东的使臣愈发熟悉他的事迹,言谈间不免青眼相加,存了些结交的念头。

“小将军能只身从辽东杀出来,实是令人佩服,佩服。”使臣大剌剌地坐在他身边饮酒,满脸通红,醺醺然已有醉意,“我与那边使臣闲聊,听说,东夷那时派了铁骑兵要来杀你哩……”

“……什么?”喻文波微微一顿,似是没有听清,手腕一抖,晃出两三滴清酒。

“小将军不知道么?”使臣不以为意地晃了晃脑袋,“大概是后来战事起了,便懒得分出兵力再来追你罢。”

喻文波也不再问,只是微微一笑,再将手中杯盏一口饮尽。

“今日便到此为止。”酒过三巡,高坐明堂的天子终于挥了挥手,允他们离去,“朕还需与后宫家宴叙话,尔等可自行退下。”

诸臣行礼退出殿外,喻文波喝了满满一盏,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的卓定一把扶稳,不动声色地架起他,缓缓地走出了乾元殿。

喻文波看起来并不算醉,脸上薄薄泛着一层桃红,双眼似是因为酒意微微湿润,在月光下格外明亮。

他扶着喻文波一路行至花园,身后传来飘渺歌声,大抵是群臣散去后,圣上终于请来了歌女舞姬,要与后宫的诸位娘娘一起真正地庆贺一番。喻文波晃了晃脑袋保持清醒,步伐不变,却攥紧了他的胳膊。

“你说。”喻文波声音沙哑,吐字仍旧清晰,“我是不是一直运气很好?”

卓定被这番没头没尾的话问住了,沉吟一番,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在辽东的时候,铁骑一出,从不回头。”喻文波噙着满眼月光,喃喃道,“只有一个人可以让他们回头。”

卓定仍是沉默,身后又传来歌女婉转嗓音,余音绕梁,如泣如诉,这些年征战不断,曲子唱的,大抵是乱世中一对离散的夫妻,天涯海角,互诉衷肠。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歌女哀哀地唱着,喻文波突然一把推开他,径直地摔在台阶上。他低下头,向来明朗的青年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清脆地落在地砖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别问。”喻文波伸手捂住眼睛,别过脸去,却怎么也止不住那不断落下的泪水,“什么都别问。”

卓定只是点了点头。

卓定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下,陪他抬头仰望这宫城内漫天繁星,歌女的声音飘飘渺渺,余音袅袅,仍旧绕梁不绝。

“小时候,姥姥告诉我,人走之后,都会变成天上一颗星。”

卓定抬起手,放在身旁人颤抖的肩膀上,“不管生前如何失散,走到尽头,所有人都会再次相逢。”

喻文波笑了一声,红着眼眶弯起唇角。

“你信吗?“喻文波闭上眼睛,额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只是无言沉默。

“我不信这些。”喻文波轻声说,“他活着的时候,才是最明亮的。“

喻文波说罢,抬手抹去满脸泪痕,起身踉踉跄跄继续向门外走。卓定仍旧独自坐在台阶上,初夏的风吹动满园绿意葱茏,远方的歌女还在唱着婷婷袅袅的曲调。

想来喻文波从来都是活得最清醒的那个,如今这样明明白白地为故人痛哭一场,喝过酒,流过泪,便能继续追逐那颗驰骋天下的野心。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他独自望着满园月色,远方有如黛青山,天地旷远,云中星月恒长,人间爱恨离合皆如风中飘絮。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喻文波落泪动容,可他也是亲眼看着喻文波从辽东走来,长弓杀尽拦路之人,血染白衣,殿前受封,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他突然有片刻觉得疲倦至极,付出了那么多,得到万人之上的一个虚名,“生当复来归”,他们流着泪听歌女唱这曲调,却无人愿为故人驻足回首。

小时候,姥姥的确告诉过他,故去的先祖,都会变成天上一颗星星。

他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姥姥在夏夜的后院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的身边坐着另一个人,当时他们都只高到大人的腰上,爹娘总爱让他们比谁长得更快,每次那人来的时候,长辈们都要让他们并肩站着,拿本书压在头上,在门框上刻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老家的门框像大树的年轮,纪录着两个人曾经无忧无虑的稚嫩年岁。

“笨蛋,姥姥这是在诓我们。”那时候的高天亮凑过来和他咬耳朵,“那要是再过几百年,星星岂不是多得要装不下了。”

姥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为他们浅浅打着罗扇,又讲起牛郎织女的传说来。

他总是忘不了那些画面,它们太过密集,随时随地都能叫他回想起来。城门前的柳树,窗边的灯烛,拥挤的小床,一起看过的星星;他的回忆里总是有他,像光,像声音,洋洋洒洒地铺满前半生每个角落,找不到一点缝隙。

可忽地一下,他们就长大了。

初夏时节,凤凰城外桑麻丛生,酒旗飘扬。

一束光穿透云层,照亮幽深的地穴。姜承録闭着眼睛,盘腿坐在监牢之中,一身白衣血迹斑驳。哪怕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仍旧安静整齐得像是一阵微风。

高天亮站在他面前,脸色仍是苍白,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瓶,缓缓放在地上。

姜承録并未看他一眼,高天亮亦不置一词,转身离开时,衣袖间微微带着酒气。

“尹姑娘。”高天亮在走出大门时停住脚步,吩咐立在一边的窈窕女人,“伺候他喝下去。”

尹姬应声,恭敬地行礼,垂首送他离开。

姜承録终于睁开眼睛,一张冷清淡薄的脸映入视野,狭长眉眼是典型的高丽风情,细细看去,神态竟与他有五分相似。

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手指却下意识握紧了。

“大人。”

女子躬身下拜,款款叩首,抬起一双清丽眼眸。

“我是水月楼的尹姬。”

他在那一刻想起高天亮满眼嘲弄神色,记忆刹那间回到多年以前的某个傍晚,他独自抱着剑坐在台阶上,看那人纵马离开城门,化为天边一个小点,直到星辉洒满大地,高振宁也没有回来。

“去寻他吧。”于是宋义进愁眉苦脸地看着他,“只是不要强求。”

南朝的京师熙熙攘攘,夜市上太多的噪声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不习惯这般红尘喧闹,一路追随着前方高大身影,只想快步拽住那人胳膊,问他一句可愿随他回辽东去。高振宁大抵喝了不少酒,他步伐急切气息浮动,高振宁只顾前行,不曾回头发现他的存在。

他跟随至一条最繁华的街巷,路边莺莺燕燕热情地要上前来挽他的胳膊,他一一推开,转身却看见一直追随的那个身影迈进门槛,正上方一额牌匾,书着“水月楼”三个大字。

透过幢幢人影看去,女子用一双柔弱无骨的素手扶起高振宁的胳膊,他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承受了极大的侮辱——这愤怒毫无来由,他说不出任何原因,却铺天盖地的,几乎要摧毁他素来古井无波的心绪。

那便是隔着茫茫人海,他最后一次见到高振宁的背影。

如今他在幽深地牢之中见到这女子,高天亮是如何布局算计,将他和高振宁牢牢地束在恢恢罗网之中,一切不言而喻。

“你其实从不信他。”

高天亮的声音轻描淡写地从门外传来。

“他也不曾信你。”

高天亮独自走出地牢,刺眼的光线洒下来,他一时未能适应,眼前只余一片白光。他抬手挡了挡,一阵风吹过来,他突然捂着唇急剧咳嗽了两声,原本就不好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孤身走进市坊长街,酒馆的老板识得他,见他进门,便热情地端上酒菜和洗净的杯盏。

“公子今日来得比平时早些。”

他支着头,像是有些厌烦,随手挥了挥,示意老板去服侍其他客人。

他这一生总爱逼自己清醒,当年不论是在燕山习武还是在漠北行军,人人都夸他自制力极好,做事有条不紊,滴酒不沾。

年少无知,自是不需酒来浇愁。可活得再清醒的人,偶尔也会想要糊涂一回。

揭开封泥,酒液灌满一个又一个瓷碗,他自斟自饮,直到夕阳西下,月满城楼,酒肆里渐渐只剩下他一人,老板收拾完桌椅,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颇有些为难。

高天亮随手从袖中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我给你十倍的银子。”

老板刚想伸手去取,街角尽头遥遥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年轻公子握着马鞭走来,神情声音皆透着一种上位者的倨傲,气度不凡。

“现在就给我关了你的店。”

“今日的酒不如昨天烈。“

高天亮听出那人声音,只是饮尽最后一滴,将碗轻轻放在桌上。

“以后,别再给我南朝产的清酒。”

马车停在街角,高天亮起身时终结略略摇晃了片刻,刘青松站在一旁冷冷看着他,并不伸手搀扶。

“我累了。”高天亮头也不回地走进马车,靠在窗边闭上双眼,堵死了他接下来要说的所有话,“送我回府,多谢你。”

他不是没看懂刘青松一次次的欲言又止,可他着实是倦了。要清醒太过痛苦,那么多人稀里糊涂地度过一生,为何他就不能糊涂这么几回?

酒是最好的助眠剂,可以让他毫无牵挂地坠入梦乡。

梦中没有九洲分裂,没有汤汤乱世,没有南朝北朝,没有辽东辽西,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爱谁便可以牵起谁的手,眷恋谁便可以和谁相守一生。在燕山下陪他摸鱼打枣的少年,待到霜雪白头之时,便能与他抵着额头,小声叙起年少时共读过的歌谣。

梦中燕山下的桃花又开了,可天下从来都不是天下人的天下。

卓定用一把长剑送他离开,他在昏昏沉沉中睁不开眼睛,只能看见如镜花水月般的朦胧影子,他多想伸手碰一碰近在咫尺的熟悉眉眼,最后却只见那人从他身边掠过,衣袖带起长风,像是一个吻一般,轻柔地拂过他的额头。

酒醒之后的宿醉像是要撕开他的脑袋,他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一缕清辉从窗边洒来,照亮坐在他窗边的瘦削身影。

有那么一刻他想伸手去摸床头佩剑,金泰相偏过头来,像是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

“连你也要来啰嗦我了。”高天亮哼哼一声,登时放松下来,像跳泥鳅一般躺了回去。

“倒也不是不让你喝。”金泰相笑了,以一种哄孩子的口吻说道,“可是过几天有个封禅大典,有不少活要交给你做,我怕你喝多了,一个不留神,便让刺客来取了我的小命。”

“你想做皇帝吗?”

良久,高天亮轻声开口,像是在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当然。”金泰相笑着回答,眉眼弯弯,无人知道其中藏了什么,“等我统一中原,封你做个天下兵马大元帅,怎样?”

高天亮“哧”地一声笑出来,不屑地把脸别了过去。

“无聊。”

“你想要的,但凡我有,我都可以给,可你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金泰相看着他,眼中笑意真假参半。

“小天,人不能太贪心,要得到一件东西,总是要舍弃掉另一样的。”

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想要时光回头,想要河水倒转,想要回到一切开始之前的最初。命运的洪流淹没凡人困顿挣扎,他清晰地知道他们之间没有解,于是只能遐想一切都停留在尚未开始的时候。

想牵着那人的手去燕山下看雪,想拂去落在他发间的桃花,想听高振宁说一句,“明天山脚下有戏班子来,我带你们去听曲儿。”

想要和他共剪西窗的烛火,想要和他在清晨拥抱着醒来。

群雄逐鹿中原,岁月再无追悔。

他知道金泰相是如何从黑暗中一步一步走来,舍弃了太多牵绊晦暗的难言过往,他知道他们咽下了多少鲜血和眼泪,凤凰浴火涅槃千万次,剥落凡间的一切,成为新王。

于是他斩断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年时代,他亲手逼那人跳下千丈城楼,连同当年在纷飞桃花下没能吻过那双唇的遗憾,永远地留在记忆最深处的角落。

“我想要你当皇帝。”高天亮睁眼看着天花板,眸中一丝神采也无,“别的,都再与我无关。”

宣明七年,凤凰城主统一北方全境,于上京自封为王。

南朝京城繁华如故,梅雨时节,城郊仍旧行人纷纷。

四月里烟雨朦胧,两个梳着总角的男孩嬉闹着跑过岸边垂柳,手中拿着一个柳条编成的花环。沿途不少踏青的游人,男孩们一路疯跑嬉闹,额头都被汗水浸透。一个趁着另一个不注意用力推搡,后者滑了一跤,不仔细间,花环便飞了出去,恰好落在一个青年脚下。

打着油纸伞的青年弯下腰,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拾起花环,伞沿下露出一双温柔眉眼。

“喏。“青年将花环递还给男孩,“别再弄丢了。”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要伸手接过花环,却见一头巨大的狼从青年身后走来,骇得他瞬间白了脸色。

“别怕,它是我养的。”青年笑着,回头摸了摸狼的脑袋,狼随即半趴下来,友好地朝男孩打了个鼻息,“快回去吧,你朋友还在等你。”

男孩回过头,看见同伴仍然在柳树底下等待,于是赶忙拿过花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

“我此去北朝上京,任务在身,路途遥远。”

青年起身,撑好纸伞,垂眸看着狼。

“你确定要跟着我?”

——你是要去北边见谁,才这么不想带我同去么?

狼不屑地打了个鼻息,收回视线,继续迈着蹄子向前走。

青年笑了,一人一狼在四月春雨中并肩前行,默契一如当年大漠初见。

柳树下的男孩将花环戴回头上,笑着牵起同伴的手,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向路那边张望,青年带着狼走过一地碎雨,白皙修长的手指将油纸伞撑在肩上,逐渐变成远方两个小点,融化进朦胧烟雨中。

京郊的小雨仍旧淅淅沥沥。

后记

我个人觉得,这是我写过最好的一个中篇。

文章以天卓各自为两条明线,而宁羞一直存在于暗线里,我个人觉得19 TES的组建过程是相当具有传奇性的。记得有人问过我,尹姬这个角色到底有什么用意,希望看完结局能解开你的疑惑。

全文的结构大致如此,序章以“京郊下着小雨”开头,尾声以“京郊的小雨仍旧淅淅沥沥”结尾,我想表达的大抵是类似故事告一段落,但天下风云永无止息,诸如此类的意境。

倘若这个故事能打动你,给你一些感触的话,我会很高兴。

感谢你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