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世界AU,大概是圣殿骑士团SKT & 前后两代刺客兄弟会EDG/RNG & 自由意志的最后信仰者IG。

借鉴了一部分刺客信条的设定,没看过也没关系,和游戏设定其实差挺远的,就是借个组织名。

具体的世界观是什么我也说不太清,参见文章内容。

warning:

1、我坑了(你),但就差一个结局了其实。

2、不是个很甜的故事。

2、精神意义上的all壳。我也不知道壳到底爱谁,问就是神爱世人。


(一)末裔

人类历史上出现过很多种兵器,骑士的长枪,各式各样的刀剑和盾牌。通常这些兵器不会和特定的一些人联系起来,除了其中的一种。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袖箭可以称得上特别。

袖箭的历史就是刺客联盟的历史——这样说毫不夸张——那个被称为兄弟会的组织反复地隐晦出现在断简残章中。每当人们从舌尖吐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渗出来的血腥味好像仍然还没有消散。

众所周知,世上早已没有兄弟会了。

刺客们覆灭于圣殿骑士团的铁蹄之下。诗人们说那些刺客都是试图扮演神明角色的凡人,因而人间其实并不需要他们——唯一的真神仍然居住那山巅的圣殿之中,倘若你跟随朝圣的人群缓慢前行,或许可以远远地窥见端坐在神座之上的他。古神的血裔已然式微,但每一个亲眼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一定是这世间最后一位神明。

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出生,父母是谁。距离混沌初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太久,关于古神或是那些荒古太初的二三事早就是一笔糊涂账。总之,人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躺在圣殿之主臂弯里的婴儿,蜷缩着乳白色的背脊,手指紧紧地攥着男人的衣领,睡得安稳。

他是这世间最后一位神子。但对于金正均而言,他也曾是懵懂跟他身后的幼童。

李相赫身上从小就有着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人们很难用言语描述那是什么,但那个孩子从来都不像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不会哭,也很少笑。酒馆里的人们在热烈地起哄交杯,海棉似的啤酒沫在昏黄的灯光里溢着。万家灯火初上,有人在接吻,另一些人在哭泣和互相厮打,隐秘的角落里有情侣在做爱,月光照着花白的皮肉,暧昧的声音让空气都变得温热潮湿。

但那些都和他无关——当你见到李相赫的时候,就会觉得他生来就是该站在那些东西之上的。

他在庄严空旷的圣殿之中长大,仿佛从未呼吸过人间烟火。偶尔有窃窃声音在影子里低语,圣殿的主人用自己的臂弯养大了神的末裔。这是亵渎,他们说。

然而金正均并不在意那些。

李相赫幼时不亲近任何人或事,却唯独能躺在他的臂弯里安睡。他时常在夜晚抱着年幼的神子走过圣殿前庄严的回廊,梁柱的影子明明灭灭,皎洁的光洒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孩子的体温不像正常人类,不怕冷却总是偏凉。还是个孩子的圣殿骑士长蜷在他怀中,他每每都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捧盈盈的月光。

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众生的神明。

夏天的首都时常会有暴雨,豆大的雨点被狂风刮进屋檐下。云层之上的雷声似乎对李相赫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他看见孩子站在长长的回廊上,看着面前成串坠下的雨珠。圣殿前的花被风雨摧折,零落凋零进泥土里。

“花谢了。”

仿佛是在思考些什么,又像只是在陈述事实。孩子稚嫩的声音在清凉的空气中混了潮气,圣殿里的烛火也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今年谢了,明年又会长出来。”

他走到他身边,低头亲一亲孩子细细绒绒的发顶,弯腰把他抱进怀里,“但我们,和这间大房子,会一直在这里,很久很久……很久。”

“很久,是永远吗?“李相赫把头靠在他肩上,问他。

“不。因为我也像那些花一样,有一天会谢,掉进泥巴里。“

“但是我们相赫不一样。”他摸摸孩子的额发,温言细语,“每年啊,都会有新的花开给相赫看。”

李相赫闻言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很快又鼻息轻柔,沉沉地睡在他的臂弯里。

神明的末代血裔在圣殿之主的庇佑下逐渐长大。在李相赫十七岁那年,守卫圣殿的骑士们以他的名义被正式册封为圣殿骑士团。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组织的历史上一共有过两位副官。这两位曾经守护过神座的骑士,他们的故事大抵都值得后人传唱。

他的第一位副官是当世最强的剑士之一。不少人笃定他是人间唯一一位有资格站在神明身侧的人。传说中他有一双被桃花亲吻过的眼睛,人们说他的剑尖上凝聚着拂晓的晨曦,可以穿透午夜时分最深沉的黑暗。

张景焕的名字如流星般划过圣殿骑士的历史,在最耀眼的时刻戛然而止。有关他的任何事都是禁止被谈论的秘辛,据说已经有不少人为此失掉了性命。骑士们彼此之间心照不宣——曾经守卫神座的晨曦之剑背叛了圣殿,从此成为禁忌。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他离开的那一天,圣殿穹顶之上的一颗星辰熄灭了。

骑士卸下了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剑,细长而锋利的剑身,剑柄上刻着繁复华丽的鎏金纹路,曾于他受封的那日由那神座之上的人亲手托出。当时身着明亮盔甲的骑士们分立两侧,他跪在庄严肃穆的长阶前,接受以神子的名义赠与他的名号。

他以鲜血为誓,永生永世效忠于予他新生的圣殿,骑士团的铁律即是他手中长剑所指方向。那一日,圣殿之上的神子缓缓地走下长阶,洁白的袍角下露出足踝,檀香木制的权杖轻轻点过他的额头。

他抬起头,神子垂下的眼瞳仿佛透明的黑玻璃珠,其中映着宇宙参商纵横交错。晨曦洒在李相赫身后熠熠生辉的圣殿上,像是来自天国的火焰在尖顶上燃烧。

有一粒种子落到了泥土里,罂粟花开始缓慢地生长。

他忍不住去想象倘若有手指掐在那双足踝上,白皙的皮肤上是否也会有浅淡的红印。纯洁的福音仿佛在一瞬间被剧毒的汁液浸透了一角。他在庄严的圣殿前宣誓永生效忠于铁律,嘴唇吐出的却仿佛是魔鬼的低语。

没有人知道他在具体是在哪一天离开了圣殿。在某个清晨,执勤的骑士看见他的长剑挂在门口高高的旗杆上。属于他的盔甲至今仍然陈列在某间落了灰的屋子里。

人们只知道,神子的第一位副官是圣殿里不能谈论的禁忌。

他的第二任副官是一位眼神明亮,脸庞柔美的少年骑士,留在每个女性的梦里。诗篇里说,他在战场上死去的那天,无数颗芳心破碎了。他的灵柩迎回王都,在通往圣殿的路上,少女们戴着黑纱,无声地追随在葬仪队伍后排成蜿蜒的漆黑长龙。她们将纯白无瑕的百合丢在灵柩上,黑纱后的眼眸都在默默流泪。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裴俊植其实不太爱穿厚重华丽的骑士盔甲。朝圣者们常常见到他一身布衣轻甲行走在圣殿之中,用护手束起松散的袖口,腰间别着惯用的弩箭。他的笑容温和,双眼如星辰般明亮。人们一致认为他是圣殿的人里最温柔的那个。在他执勤的那些日子里,前来朝拜的圣徒们都会忍不住称赞自己的好运气。

少女们在清晨守在圣殿的门口,等待他在路过的时候给予一个微笑,再绞着手帕别过脸去。她们总是看见他迢迢从市集上归来,手中捧着新鲜娇艳的花束,上面依稀沾着朝露,在心里暗暗期待自己能成为被献上花束的人。

裴俊植对她们中的每个人都抱以相同的微笑。神座旁的瓷瓶之中永远放着盛开的鲜花。他以最虔诚的姿态守护在神座之前。直到有一天,大陆的东方传来了多年未曾听见过的消息。

有人在一具尸体上看见了属于刺客的袖箭。

(二)弑神

尽管诸神最后的余晖仍然映在他们的末裔身上,圣殿骑士团的铁骑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统治着整片大陆,但这世上依然有人不信漫天诸神佛。

刘世宇就是其中之一。

倘若你要问起他的名号,前面可以加上长长的一大串,诸如他是最后一代兄弟会的刺客长,抑或是“妄想弑神的异端”之类在诗篇中流传着的不着边际的话,但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因为刘世宇本人一定会对这个称呼嗤之以鼻。

生长于市井红尘的刺客长从不信神,他只是想要杀掉一个被奉若神明的人。

任何正常人在听完这番话都会喃喃着“你疯了”然后惊恐万分地走开,刺客们被骑士团的铁骑尽数屠戮,兄弟会早在一夜之间覆灭,圣殿前的长阶上流淌的血迹或许至今还没被风干。然而他的同伴显然也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正常人”。

李元浩通常会坐在一边听他高谈阔论,时不时地应和两声,习以为常。

在第二代兄弟会正式成立之前,骑士团的铁蹄踏平了整片大陆,所有的刺客都已然销声匿迹,逐渐变成吟游诗人口中似真若假的歌谣。

在那些悬而未决的传说中,曾经,隐于黑暗的刺客们会削去左手半根无名指,以便更好地操纵藏于袖中的精巧机弩。那位被视为禁忌的副官亲手削下了上一代刺客长的左手,将世界上最后一枚袖箭献给了端坐在圣殿之中的少年。

“我觉得那东西不错,我想去弄一把。”

刘世宇坐在街边的酒馆里,一边往嘴里扒拉米饭一边含糊不清地评论道,语气听上去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然而这世上已经没有刺客了。

“都死光了。”李元浩忍不住提醒他。

“谁说的。”刘世宇睨了他一眼,眼角眉梢隐隐露了锋芒,“吃完这顿,我带你去找个人。”

那一年的春天,有一个人的名号传遍了大江南北。有人说他是这片大陆上最擅长使用手炮和驽箭的人之一——或许没有之一。

简自豪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可以百步穿杨的人。然而在刘世宇遇见他的那一天,他随手掷出一枚铜币把某个窃贼的左手钉在了墙上。邻桌的刘世宇突然站起来看着他,面容震悚。然而酒馆里的人都像是都习以为常,嘻嘻哈哈地喊他一声狗爷。

刘世宇的脚印遍布整个大洲,那却是他第一次在市井中见到这样的射手。此后他和李元浩云游四海,简自豪的名号却越发地响亮。终于某一天,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掀起了一角。

他和李元浩一身风尘行走过王都的街道,那一年旱季百里赤地。道路两侧尽是衣衫褴褛风尘满面的行人。骑士们的盔甲依然明亮光鲜,人们匍匐在通往圣殿的街道上,跪在神明的脚下乞求帮助。冰冷的盾牌将流民阻隔开来,纤尘不染的李相赫跟着圣殿之主走过长街,万民在他脚下哀嚎,但神不曾偏过头看哪怕一眼。

神不爱世人,他想。

凡人们在圣殿的长阶前死去。真正的圣徒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或是瘦骨嶙峋死于朝圣的路途。人们站在肮脏的雨中欣赏死囚被行刑,斧头劈开喉管,几点血溅到老旧的瓷砖上,哄笑着的脸上堆着死气沉沉的皮肉。圣殿骑士们把铁律施加于众生之上,他记忆里的村落早就被黄沙掩埋。

他从不信神,而神也从未爱过世人。

“我想杀一个人。”刘世宇用胳膊碰一碰李元浩,问,“你,和我一起吗?”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问的必要,李元浩从来没对他说过“不”,一生都没有。

于是那一年的春天,他带着李元浩在记忆里的小酒馆见到了简自豪。男人们在闹哄哄地开着下劣的玩笑,带着酒意的高谈阔论掩盖了大逆不道的言语。他们或许是整片大陆上唯三敢把“弑神”二字宣之于口的人。

“他早就该死了。”简自豪说。

李元浩笑着喝酒,说:“你和刘世宇一定是世界上最恨他的人。”

“我不恨他。”刘世宇从店家手中接过一大杯溢着泡沫的麦芽酒,呷了一口,纠正道,“我只是世界上最想杀他的人。”

神子坐在神座上俯视众生,可圣殿前的长阶是由凡人的鲜血铺就。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酒馆中,有什么种子又在灰烬里冒出了新芽。被镌刻进史诗里的名字已经出现了五分之三——提到这里,故事总是绕不开剩下那两个人的。

提到刺客,人们总是会想起行踪奇诡的奇人异士——史森明是他们五个之中最特殊的那一个。因为其他四人或擅长枪炮和刀剑,或是曾经踏遍大洲难逢敌手。而史森明只是个普通人。

他只是个工匠,不是战士。

然而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史森明又绝对是他们中最不普通的那个人。十七岁的少年仅仅用了半年时间就还原出了已经在大陆上绝迹的袖箭,这已经是难以复刻的奇迹了。而真正的奇迹还在后面——史森明制作出的袖箭不再需要削去左手的无名指。

而十七岁的小铁匠放下罕有的顶尖天赋,跟随简自豪一路栉风沐雨,只是因为他在路过铁匠铺时,随口说的一句话。

“你做的枪真好。”简自豪夸人的时候,通常简单直白,“我用过那么多枪,这是最好的。”

他的眼睛里几乎冒出了亮晶晶的星星。满身风尘的枪手身上的冒险故事像猫爪子一样挠着他的心肝脾肺。何况这样的一位见多识广的枪手,笑着称赞了他的枪是所有的里面“最好”的那一个。

简自豪的身后稀里糊涂地多了个小尾巴。史森明从小听着吟游诗人口中的冒险长大,好容易碰见一个故事里的人,当然不能放过。

“你怎么拐了个小朋友来?”酒馆碰头的时候李元浩有些惊讶,笑着打趣,“看不出来,狗爷还愿意带孩子。”

像最初的简自豪一样,所有人都不愿在远行中增添累赘,但很快史森明就证明了事实并不是这样。一个累赘不可能在深山中辨明前行的方向,在荒漠里精确嗅到水源的味道,通晓大洲上各式各样的习俗。小少年拥有着一切能够成为刺客的天赋,除了在刀剑厮杀上。

最开始的时候史森明并不会骑马。刘世宇无奈地伸手去拉他,反而被人嬉笑着躲到简自豪身后。“我要狗爷带我骑。”他说这话时在阳光下笑得明亮。大漠里的风沙呛人口鼻,李元浩解下自己的纱巾系在他的脖子上,简自豪抱他上马,伸手稳稳地搂在他的腰上。

水和食物都系在他的马上。他们总是第一个把水袋捧到他面前,看着他先小口小口地喝完。他们又翻过无数山岭,走过高山和溪谷,傍晚在岩洞中生起小小的火堆。简自豪把猎到的野鸡穿在树枝上烤,然后把最嫩的腿肉递到他面前。

他们带着他走过半个大洲,他柔软的脚心被坚硬的石子硌出血泡,剩下的人便轮流背着他继续往前走。每次他走累了,扯着简自豪的衣角问还有多远,刘世宇都会停下来看着剩下的人,问,“该轮到谁了?”

他们背着他走过夜晚的迢迢山路,他搂着他们的脖子睡得香甜,在半梦半醒下向星辰许愿,从此永不分离。

写在史诗里的名字还差最后一个,而那就是他们此行要去找的人。

“我先和你们说好,你们别抱太大希望,我没把握能说服他。”

李元浩说着叹了一口气,有些愁眉苦脸地支着脑袋。

“严君泽不喜欢冒险。”

(三)少女

没有人比李元浩更清楚这一点,严君泽不喜欢冒险。

严君泽以前不喜欢去离家太远的地方,因为那时候他身边有个一天天长大的小姑娘。李元浩跟着刘世宇云游四海,每次回来都记得捎上各地的奇珍异宝,例如海边的小珍珠攒成的珠花,能发出悦耳声响的八音盒,但这些都不是小姑娘喜欢的。

他常常开玩笑说,比起严君泽,他的妹妹看上去更像一个剑士。

小姑娘最喜欢的礼物是他带回来的一柄小剑,很轻,刚好是女孩能用单手挥舞的重量。剑身是精纯的钢铁,锋利异常。

他带着礼物敲开木屋的门时,立刻就收获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小姑娘欣喜异常地开门请他进来。正午时分,村落里的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严君泽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那双握剑的修长双手握着锅铲,煎好的肉排散发着馋人的焦香。

“出去。”严君泽看也不看,随口哼哼了一声。“没有你的份。”

李元浩笑着不说话,握着女孩细白的手指教她拔剑。小姑娘的眼睛水汪清澈,宛如山间清泉。系着围裙的严君泽从厨房里走出来,把煎好的肉平均切成两块。自己拿了两个土豆往回跑。李元浩笑眯眯地接过那盘原本属于严君泽的煎肉排,毫不意外地得到了后者的一个白眼。

他跟着刘世宇四海为家,严君泽的小屋是唯一一个安憩之乡。小姑娘抱着他的脖子给了一个甜甜的吻。他离开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来年秋天,等他从王都回来,会带一匹漂亮的小红马送给她当礼物。

他在枫叶变红的时节回到了熟悉的小村落,手里牵着刘世宇用一个金币换回来的小红马。他想着今年女孩应该长高了一些,刚刚好可以坐在马背上。然而萧瑟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他站在那个小木屋的门口,莫名觉得有些陌生。他觉得女孩这时候应该蹦跳着打开门,扑上来给他一个拥抱了。

世事并不总是如他所愿。美好的期冀也往往只是期冀。

给他开门的人不是穿着格子衣裙的小姑娘。严君泽脸色灰白,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正午的阳光也照不亮一片死海。村落里到处飘着枯黄的枫叶,再没有那双清泉一样的大眼睛,花骨朵一样的笑脸。秋风吹谢了春红,而他的小姑娘也跟着春天一同逝去了。

他问不出女孩埋在哪座荒丘下任黄沙埋葬。有关麻风的铁律被镌刻在圣殿骑士的法条上。他说这样也好,女孩从小就不爱一个人被留在黑漆漆的地方。清风拂过山岗,或许可以带她去往诗篇里有英雄和冒险故事的远方。

严君泽不爱冒险,读过的所有英雄故事都是为了哄他的小姑娘。但小红马已经长大了,严君泽的小姑娘早就已经不在了。

小红马跟着刘世宇去了远方,如今同样身量纤纤的史森明骑在它的背上。村落门口的旧枫叶像旧时一样堆积成小山,李元浩牵着马走过熟悉的古道,心里突然说不出的忐忑。

“你看上去好像很紧张。”史森明坐在马背上,好奇地看着他,“你一定非常在乎他。”

倘若小姑娘还活着,如今年纪就和史森明一般大小。十七岁的少女一定会有一副好模样,也许会坐在马背上唱不知名的歌谣。他或是严君泽牵着小红马走过山路悠长,少女柔软的格子裙摆垂在马腹上,像盛开的蔷薇花一样漂亮。

可是啊,青梅在秋风中枯萎。格子裙摆就像死去的蝴蝶翅膀,鲜艳的色彩在阳光下破碎。于是严君泽眼中再也没有晶亮的神采。

“我了解他。”李元浩说,“严君泽不愿跟着我们走。”

“是吗?”史森明歪了歪脑袋,俯身凑到他耳边,“我会让他愿意的。”

李元浩在那一刻晃了神。史森明嘻笑着隐约露出虎牙——他是个小疯子,李元浩想。

史森明手臂细瘦,身量纤纤。小工匠舞不动沉重的铁剑,但眼睛里却住着闪闪发光的太阳。笑起来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一点不计一切的疯狂。

严君泽不愿和他们走,但依然会打开家门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于是在那一天晚上,太阳缓慢落山之后。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嘶鸣声,拴在木屋前的缰绳松开了。小红马撒开蹄子往远方狂奔。简自豪瞬间白了脸色,急匆匆地跑到窗边,只看见一骑绝尘而去的身影。

“他疯了——”

简自豪立刻转身去拿挂在墙上的弩箭,陈旧的木制楼梯被踩得嘎吱作响。

“你第一天认识他吗?”

刘世宇抱着长剑靠在窗边,自言自语般地喃喃了一句。

“你的小明哟,一直是个小疯子。”

史森明骑着马在旷野上飞驰,巨大的圆月将清辉照满大地。两侧的树影和建筑都被他甩在身后。有一种澎湃的喜悦感在他心里涌动,他身体里的每一部分仿佛都沉浸在冒险带来的快意里。半年前他还不会骑马,但如今所有人都追不上放手疾驰的他。

马蹄在石板路上踏出清脆的声响,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每一处的圣殿都在城池中最高的地方,他已经可以看到金色的尖顶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史森明不紧不慢地勾了勾唇角,微舒的眉梢都透着锋芒。

整整五年没有人见过严君泽的剑,但史森明知道该怎么做。

或许本质上他们五个人拥有着相似的灵魂。刘世宇是凡间尘砾磨出的一柄嗜血长矛,孤身一人踏遍中洲风雪,无人可以摧折其锋芒。李元浩多年追随刘世宇的脚步,天性里存着一份对自由的热爱和向往。简自豪……噢,他的狗爷背负着大洲第一射手的盛名,弑神的野心始终在简自豪的眼中蓬勃地生长。

刘世宇总爱捏着他的鼻子喊小疯子,李元浩说刘世宇自己是个大疯子。大的小的疯成了一窝,都不让人安生。

他知道怎样逼严君泽拔出手中的长剑,尽管距离它上一次见光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教会他骑马射箭的人都不信这漫天诸神佛,于是他也任性地把世间众生都当成凡俗人等。那一夜的史森明站在整座城池里最高的钟楼上,手里提着一盏幽微的油灯。透过窗台,可以看见圣殿里点着无数盏庄严的烛火,长燃在神像前。

秋风吹了这么久,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他想。

于是那一夜的圣殿内燃起了一把大火,木制的栋梁被烈焰焚烧成灰烬。身着长袍的圣徒们提着水桶赤脚行过地面,金碧辉煌的神像和地板被火舌舔出浓黑的瘢痕。史森明默默地站在高高的钟楼上,圣徒们井然有序地将水渐次泼向火中,而他映着火焰的黑瞳里始终无悲无喜。

他没有离开,因为圣殿骑士闻风而动,他无处可逃。

罪名和结局早就被镌刻在圣殿骑士的铁律上。他站在最高的钟楼上点燃了那把大火,来往行人纷纷侧目。骑士们要将他连夜送往王都,在神子的脚下向世人昭示深重罪孽。他即将被捆在圣殿前洁白的大理石立柱上,冰冷的铁链穿透他的肩胛骨,淋漓的鲜血滴在洁白的石柱上。他们要他要受尽苦楚,风吹日晒,被天堂和地狱同时抛弃,在绝望中独自死去。

其实这些史森明都不在乎,因为他不信神。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天堂,也不存在什么地狱。死了就是死了,是化成山间的清风,江上的明月。是自由自在的,萦绕战旗的长风。唯一恒长不变的唯有头顶的日月星辰,而他曾经在星辰参商之下许愿永不分离。神明想要他死,但他知道会有人拯救他或是众生于水火——他们会向世人证明,神子也不过是在圣殿之中长大的凡人。

然而有一件事他始终都不曾知道过——那一夜的严君泽也点燃了一把火。

村落里的某个小木屋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火光似乎都照不亮严君泽眸中深暗的神色。曾在正午时分冒着炊烟的烟囱轰然倒塌。衣柜里那些属于少女的格子衣裙也被火舌舔舐殆尽。严君泽带走的只有肩上行囊,里面装着小姑娘最爱的那把小剑。

李元浩牵着马在枫树下等他,刘世宇抱着长剑倚在树干旁。枯红的枫叶飘飞而下,简自豪的腰间别着弩箭,神色严峻。

“走吧。”

严君泽说。

(四)骑士

深秋的风停在了王都的圣殿前,神子脚下的土地气候仍旧四季如春。长阶前的花依然开着,马车会在每天清晨送来沾着晨露的植物,枝叶都是清脆欲滴的色彩。

从东方来的消息止步于神子的副官手中。王都内的骑士们日理万机,而神明只需要被供奉于长阶之上。裴俊植皱着眉读完了从远方寄来的羊皮卷,圣殿之主在一旁侍弄着长阶前的花草,嘴角挂着淡薄的笑意。

“你可以去和他道别。”

裴俊植收起羊皮卷,恭顺地敛着双眼。身着崭新盔甲的骑士们在面前列队集合。金正均随手折下一支蔷薇,放在了骑士的手中。

“圣殿为你骄傲。”

通常裴俊植的背影不会让金正均想起另一个人,神子的两位副官性格迥异,相去甚远。但那天他的少年骑士离去时,清澈的眼中添了某些复杂晦涩的色彩,仿佛如藤蔓般生长着的阴影遮蔽了晴空。尽管仍旧笑容温和,却让他无理由地想起某位故人。

张景焕的剑至今仍然挂在某个陈旧的房间内。圣殿的第一位骑士早就背叛了他们的信条。他不知道李相赫是否至今仍会走进那个落满灰尘的角落,但“第一位”的存在似乎总是会特殊一些。

那是唯一一个曾经让他感觉到威胁的人——张景焕的剑曾是凡世之间最接近铁律的存在。人们都说他是一名真正的骑士,风度翩翩,手中长剑荡平八方。原本这样的人是不该背叛圣殿的,或许张景焕信奉的从来就不是圣殿的铁律,而是自己的信条。

那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上一代刺客们早就化作枯骨长眠于黄土之下。如世人所说,张景焕的剑尖上凝聚着拂晓的晨曦,圣殿骑士团在他手下战无不胜——然而这些都不是金正均所在意的——世人所不知道的是,在张景焕从刺客长的手腕上削下最后一枚袖箭之前,曾经发生过一段无关紧要的故事。

尽管长阶上的血早就被岁月洗刷干净,明凯和童扬的名字依然会紧挨着出现在残章断简上。在骑士团的铁骑统治着整片大陆的年代,他们或许是圣殿之下最初的反抗力量。而初代兄弟会的故事还要涉及到两位从圣殿叛逃的骑士:一位擅长用弩的少年,另一位是与他相伴多年的刀手。

金赫奎和许元硕并肩行过无数山水,最终在东方的市集上遇见了一个笑容温和,眼角弯弯的少年。那一年的田野十七岁,一身布衣掩盖不住鲜活的朝气。金赫奎在盛夏时节遇见了他,从此再也没忘记那一日的树影和蝉鸣。少年神采奕奕地看着远道而来的异乡人,双眼像黑曜石一样明亮。

没有人知道他们五个是在哪一天歃血为盟。这类古老的礼仪总是带着几分太初遗留下来的残暴和神秘感,他们一同削去左手的无名指,将最初的袖箭佩戴在手腕上。很多年后,那段盟誓依然在吟游诗人们的歌句里广为流传。

人们仍旧热衷于谈论他们的事迹,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故事的结局。

刺客们最终化为冢中枯骨。张景焕将最后一枚袖箭当成凯旋的战利品,献给了神座之上的少年。然而他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在那之前,他的剑杀了一个不该死去的人。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个穿着格子衣裙的小姑娘。天真而孤勇,生猛且无畏。听说她的哥哥是当地最有名的剑士。倘若小姑娘能够活到十七岁,或许也能接过兄长手中的衣钵,修习剑术抵御流寇,守卫一方小小的村落。

当然,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什么如果。

少女拥有一颗纯白无暇的心,可这反而成了深重的罪孽。在叛军被尽数剿灭之后,他奉命追查到了大陆的东方。而小姑娘拯救了重伤垂危的刺客长。在那个村落旁的小山上,童扬握着剑挡在少女的身前,林间斑驳的阴影洒在苍白的皮肤上,细小的血珠顺着干裂的唇纹往下滴,抬起双眼时仿佛耗干了最后一点力气。

“快跑,小丫头。”童扬微微弯起唇角,声音仍旧温和而令人安心,“别怕。”

三尺剑锋带起林间落叶,少女却始终不曾后退一步。妄图弑神的刺客们必须死,他们的信众也不能留存于世。在他的剑穿透刺客长的胸口之后,他给了少女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可她依然没有任何犹豫。

在她拔出剑的那一刻,女孩已然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战士。

过去有无数人挑战过他手中的剑,她或许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因而在多年之后他都记得少女的格子衣裙上溅出的鲜血,像是一朵盛开的蔷薇花,在褐色的泥土中氤氲开来。

随后他才发现有血顺着他的下巴滴下来,少女的剑尖也在他的侧脸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于是他单膝跪地,双臂交叠合于胸前。她的确是一名战士,值得他用战士的礼节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圣殿骑士们很快在他的传召下赶到。后来的故事便是为世人所熟知的传说。张景焕最终在某一天离开了圣殿,至今仍然无人知晓确切原由。

“他问心有愧。”

仆役将消息上报的时候,金正均正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圣殿之主单手支着头,逗弄着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黑羽乌鸦。开口时神色如常,似乎早就在意料之中。

“去吧,告诉相赫。”

仆役恭敬地行了礼便退下。金正均随手放飞了乌鸦,回头看着身后某个站在阴影中的人——看上去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但那人却始终没有露出一丝气息,甚至连脚步声也无,几乎要和地上的影子融为一体。

“你见过他了?在他走之前。”金正均叹了一声,随口问道。

“我没有。”裴性雄轻轻地笑了一声,“可他一定会去向相赫告别。”

倘若将李相赫的名字比喻成高悬于穹顶之上的太阳,那么裴性雄一定是与太阳双生相映的月亮。纯白正直的骑士们不愿手染太多鲜血,于是他在黑暗之中亲手铸就了圣殿的无上荣光。关于裴性雄的事迹太多了,或许多到要用一整本史诗来记述。然而在这个故事里,人们只需要知道,他是神座的阴影下最虔诚的信徒。

按照铁律,背叛是只能以死来偿还的罪孽。张景焕像是融化在海水里的雨滴,从此彻底杳无音讯。金正均索性回撤了所有被派往搜寻的骑士。裴性雄偶尔会觉得他的老师像是林中最耐心的猎手。不论世事如何更迭四季如何变换,骑士团剑锋所指,仍旧万民臣服。

平静的海面被微风吹起了一丝褶皱。在张景焕的名字销声匿迹整整五年之后,东方的某个圣殿内燃起了一把火。违逆者已经束手就擒,囚车正在被押往王都的路途上。

“去吧,帮俊植一把。”

金正均取下腰间的令牌,放在了裴性雄的手心里。

讲讲后续和结局

大概蜗壳是圣殿骑士团团长,纪律是铁则,秩序约束万物。杀伐决断,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圣殿骑士统治之下的土地井井有条,但也是一片毫无生气,如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想过要反抗吗?有。

当年的pawn和deft从圣殿骑士团叛逃,和地下党成员明凯组成了最初的第一代兄弟会。然而李相赫即是刀剑和秩序本身,铁王座历来由叛党的鲜血铸就。明凯在最后时刻的尝试以失败告终,第一代兄弟会最终全军覆没,只有meiko依然下落不明。

然后过去了风平浪静的好几年。

第一代兄弟会的成员需要切断一根手指来佩戴不离身的袖箭。后来,有人造出了更先进的袖箭。

造出那袖箭的人叫uzi,传闻中他可以百步穿杨。有压迫的地方就有反抗,圣殿骑士团的高压统治之下人们只是敢怒不敢言。因而,又有另一群人逐渐聚集到了一起。

刘世宇和李元浩在月色下歃血为盟,从今之后放弃曾经的名姓和过往,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原本不想参与这场争端的严君泽在亲眼见识过圣殿骑士团的暴政之后改变了自己的看法。简自豪说他有一个朋友,精通各种枪械,比他有过之无不及。

史森明为他们造出了五把形态各异的袖箭,从此五人折箭为誓。

那是第二代兄弟会。

“敬月光和自由,躬耕黑暗,侍奉光明。”

世间众生于李相赫而言不过是机器上的零件,出现了意外就必须去修正它。只要兄弟会再次从世界上消失,人间又会恢复平静。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大爱。李相赫是神,而神爱世人。

他的第一任首席骑士是张景焕。张景焕以奉为晨曦之剑的名号爱着李相赫,但那爱不是不求回报的。他从未把自己当成芸芸世间众生,于是他以最平等的姿态爱着神明。罂粟花缓缓绽放,不洁白的欲求在一呼一吸之间无声的生长,因而他最终选择背叛自己曾经誓言守护一生的信条。

他的第二任首席骑士是裴俊植,而裴俊植爱着李相赫,不是骑士爱着圣主,不是凡人爱着神明。他拥有着在尘世中如珍珠般的高洁品行,明亮通透。他爱不论以什么身份存在着的李相赫,只是以裴俊植的名义。

裴俊植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是否世间众生于他而言都是完全对等的。他说是,然后他的骑士又问,那么如果有一天他犯下了不该有的罪孽呢?

李相赫说他不考虑没有发生过的事,只要问心无愧。

他的骑士说,如果我问心有愧呢?

李相赫没有回答。说完那句话之后裴俊植就走出了圣殿的大门,身后一片四月里明媚春光。第二天,远方的战火开始燃烧。

他的首席骑士没有回来。

后人在歌谣中这么写裴俊植的葬礼:“他在战场上死去的那天,无数颗芳心破碎了。他的灵柩运回王都,少女们在身后排成长队,黑纱后的眼眸都在默默流泪。”

无边暴雨落下。李相赫提着纤尘不染的刀走过长街,清澈的雨水顺着刀刃滑落。庄严肃穆的骑士们分立在两侧。满脸是血的刘世宇被按着跪在他面前,眼神尽是嘲讽。

记住。

遍体鳞伤的刘世宇在暴雨中抬起头,满眼都是不屈。

杀他的人是我。

李相赫终于大开杀戒。刘世宇和李元浩最终兑现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第二代兄弟会也被彻彻底底地抹去。李相赫依然还是圣殿骑士团的团长,秩序和刀剑合二为一,他永远是那个唯一的神明。

后来血流成河的土地上又开始长出嫩绿的枝芽。累累白骨随着时间风化。孩子们又开始在阳光下嬉戏。过去了很多年之后,有一个少年背着断剑走过某个无名的墓碑。

“我想要一把袖箭。”

喻文波站在某个铁匠铺前,对老板说。

番外 · 篇外之书

【西渡】

那是李在宛最后一次看见裴俊植,在象征死亡的黑色里,再无往日的鲜活。黑色的绸布铺满棺椁内部,像是虚空黑洞一样吸走了闭着眼的人全部的生机。

他躺在乳白色的石制棺椁里,脸庞苍白如纸,冰冷如雪,了无生气。

宽大的斗篷和风帽遮挡下看不到李在宛细微的发抖。他缓慢地俯身趴在棺沿上,轻轻地亲吻了对方的额头。曾经丰润弹性的肌肤失去象征鲜活的血色,僵冷得像是大理石。

李在宛将一束带着露水的茉莉花放在他的胸前。代表生机的绿色此刻阴郁得刺眼,片片绿叶间藏着惹人怜爱的白色小花。

圣殿以最高的礼仪规格为裴俊植送葬,漫长的队列是规整前来为他默哀悼念的同僚。护送棺椁的队伍经过城中的道路时,四面八方涌来自愿送别的市民。少女们哭泣的面容藏在黑纱之后,黑色的裙摆晃动如波浪,追随在送葬的队列之后。楼上的市民抽泣着将鲜花丢在他们前行的道路上,棺木一路碾压了无数鲜花前来,一地的残花,徒留颓靡凋零的残香。所有的哀荣都是赠给圣殿最骄傲的骑士。

只有与他竹马成双一起长大的李在宛,愿意在裴俊植的棺椁内放上一束茉莉。淡淡的花香将伴随他西渡的灵魂开启下一段旅程,萦绕在他洁白的灵魂上,久久不散。

棺木一点点合拢,隔绝了最后一寸洒落在边沿的阳光,石棺尾端雕刻的鲜花绽放栩栩如生。烂漫的阳光穿过庄严肃穆的大理石立柱照进灵堂内,光线里细小的灰尘上下飞舞,勾勒出风的流速。

新生和永寂在这一刻重合。死去的魂灵将由神明来使接引上渡天堂,尘世的躯壳沉入黄土等待腐朽。

而爱永远如茉莉般清新纯白。

从此以后,李在宛远走他乡。他在陌生的土地里仰望月光,看见的是在圣殿的露台上背对他眺望远山的裴俊植。年轻骑士的发丝根根在金色的阳光散漫,远方高山绿林宛如一幅油画,他的身影印刻进画布里镌刻在记忆深处。

在浓烈的香料、烈酒还有牲畜气味包围里,闭上眼,他从热风里嗅到了一丝茉莉的清新淡香。如故人的身影从回忆里复苏,带着轻松的微笑,脚步轻快地朝他走来,银铠映着日光,白衣振振如雪。

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为裴俊植在棺椁里放上一束鲜花,那个人应该是李在宛。

如果有一个人愿意每年经过他的无名墓碑,那也应该是李在宛。

裴俊植和李在宛,在被世人所知之前,自出生起便被如织的命数缠绕在一起。明明无比亲密,但是又无法共度人生。世人每每提起裴俊植,总是将他的名字和李相赫放在一起。裴俊植的名字终将模糊成圣殿的历史镶刻在墙壁上,模糊成一句某某年神明的骑士,神明威严之化身。世人会传颂他的故事,可只有李在宛会真正为他叹息。

李在宛很少在梦里见到西去的故人,极少看见黑暗里慢慢浮现熟悉的幻影。他在沙漠燥热的风里惊醒,掀开帐篷的门帘,正好瞧见一轮明月在地平线上升起。商旅的骆驼旅队在沙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沙蜥趴在岩石上等待狩猎,沙子里有猎食者一路潜行的痕迹。

李在宛赤脚踏在砂砾上,凌乱的头发被风吹动。

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幻,独自朝着那一轮巨大的白月踉跄走去。一阵清风拂过他的面颊,如故人轻柔的抚摸。他于浑浑噩噩中清明,仿佛于梦中看见亡友珍珠白色的幻影飘然而至,如风帆飘忽不定,转眼被风吹散。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你来梦里见我,我很高兴,但是我知道,路途如此遥远,到来的你已经死了啊。

世上没有地狱与天堂,他们侍奉的神明在云雾缭绕的山巅。死去的人肉体终将腐烂,亡魂漫无目的徘徊在大地上,直至力竭消散。

李在宛脱力般跌坐在地,他的眼角闪动着一点泪光,倏忽消失不见。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片细弱萤光,围绕着他盘旋飞舞片刻,四散为漫天的萤火。

那一刻千里之外,隔海一岸,圣殿洁白的石柱边洒满皎朗月光,孤独的神明坐在阶梯上,看着石头缝隙里长出一丛浅白的野花,于晚风中摇曳。

神明不在天堂,神明端坐人间。

当最纯洁的骑士折戟喋血沙场,最卑微的贱民捡起长剑,剑刃洞穿骑士高贵的银铠,血落在地上化作殷红的花朵。震怒的神明走下王座,雷霆在天空翻滚炸响,暴雨如注不曾停歇,洪水肆虐在大地上四处奔腾。

圣殿的第一任骑士长姓名被抹去,消失在漫漫长卷之中,因着不可名说的渎神之罪。圣殿之主高站在殿堂的最高处,无数的帷幔垂落下来,纷乱飘舞遮挡住他的颀长的身影。他用一个温柔近乎悲悯的声线为那位失踪的前人定罪,告诫在场的诸位禁止踏入永罪的深渊。

他们单手抚心口,庄重肃穆地宣誓将永生效忠圣殿,将生命与灵魂献给孤高的神明。

只有李在宛心知肚明,裴俊植守护的并非是神明,而是李相赫。

李在宛对裴俊植了如指掌。

正如当时年少,裴俊植和李在宛一同接受圣殿的授剑。他二人单手轻按胸口,俯身行礼后一同起身,互看一眼,彼此笑逐颜开。为着不可限量的未来,为着夙愿以偿的今日,为着辛苦勤修的昨日。

为着永将并肩携手的一生。

【心花】

裴俊植条件反射抽出剑,一剑劈断了朝自己飞来的黑影。随即一愣,花瓣纷纷扬扬在面前炸开,四散飘舞。

将花球朝他丢过去的陌生少女看到这里,不由得紧咬下唇,害羞地跺了跺脚,提起裙摆转身跑走。裴俊植尚未反应过来,身侧的骑士已经大笑着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

城中风气开放。未婚的少女主动向心仪的异性求爱是很常见的一幕。裴俊植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初来乍到的少年因为剑术精妙博得青眼,连获擢升,尚未适应好骤然飞跃的地位带来的周遭变化。

李在宛在他身后低头轻轻一笑,故作无视。

“那姑娘长得不错。”同僚带着了然地笑意道。若是接下花球,只求一段露水姻缘,谁也无从指摘。

裴俊植笑了笑,他蹲下身捡起一朵楚楚可怜的百合,转头望向山巅的神殿。

如果可以,他更想把花献给另一个人。

高大的乔松成排伫立在松软湿润的泥土里,翠绿的树影铺满阶梯,随风摇曳。身着素衣的祭祀与披坚执锐的骑士在广阔的殿堂前穿梭来去。

裴俊植一身布衣轻甲,肩上搭着素色的斗篷遮住半边身体,另一只套在银铠里的手臂垂落在身侧。他登上长阶的顶端,弯腰从斗篷里拿出一枝百合放在阶前。

这是圣殿最高处的禁地,除了他的神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降临在此。

于是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捡起了纯白的百合,碧绿的根茎衬得那只手格外的好看。

裴俊植看见了一片垂下的白色衣角。

他屏住呼吸,看见了自己的神明。

当裴性雄又一次找不到自己的同僚兼后辈时,他无奈地看了一眼装傻的李在宛,暗叹一声,看向隐藏在云雾后的山巅,乳白的立柱在光线下高耸入云。

俊植这小子总是有事没事爱跑到那里去——就在他这么苦恼的时候,失踪的话题中心人物一个人走过来了。

还带着一脸恍惚的傻笑。

油橄榄阔而圆的树叶擦过裴俊植的发梢,留下一丝淡淡的气息。一只松鼠从后面的乔松树枝上跳到另一颗树上,带动交错的枝杈一起晃动,几颗熟褐色橄榄被摇掉了下来。他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放进口中牙齿轻轻一咬——酸涩的汁水味道充斥了口腔,酸得他顿时精神一振。

乡野里出生长大的少年永远保持着对自然存一颗敬爱的心。圣殿里有些人总是在暗地里偷偷嘲笑来自乡下的土包子总是改不了乡下人的习性。面对主动示爱的美丽少女他会张口结舌,手足无措,面上浮现淡淡的绯色,完全没有对付敌手的灵巧劲儿。一钻进葱茏的翠绿树林他倒是如鱼得水,一会就能爬到树上去,或是从落叶堆下翻出赭紫的浆果。

这点和他这个职位的前任长官截然不同,那位从出生就是在纸醉金迷的锦绣丛里长大,微醺迷醉的眼眸见过无数利益苟且、悲欢离合。

可这完全无法阻止他唇边按捺不住的笑意扩大,他的笑容令李在宛误会了什么。李在宛瞟了一眼他还在走神的脸,悄悄从他手里拿走一颗油橄榄,咬一口,顿时酸得整张脸皱一团。

“怎么这么酸?”

裴俊植抽空嗯了一声表示疑惑,回答:“很甜啊。”

李在宛的表情活像见了鬼。

后来裴俊植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按着长剑,带领骑士的仪仗队伍从市民们投掷的漫天花雨里走过了。还能在结束的那一刻,回头一笑,瞬间夺走无数少女的心。

【剑魂】

少女细软的长发像是城堡里豢养的女工才能纺织出的布帛,经过泉水的洗涤后在阳光下泛着乌润的光泽,用一根细绳高高扎起就爆发出年轻新鲜的气息。她挣脱了兄长的臂弯,腰间悬挂着那柄细长的银剑——李元浩送给她的礼物,谁知道是从哪个尸体上扒下来的。严君泽一贯将于李元浩相关的事物称之为晦气。可是萦绕在他命运上的晦气阴影在少女明媚的笑容面前荡然无存,她曾是严君泽此生剩下的唯一希望,命运留给他那么一点盛放在荆棘丛上的小小红花。

流浪过村庄的盲眼诗人摸索过她无比宝贝的那柄细剑,粗糙的指腹一寸寸按压过剑柄上绽放的花,嘶哑的声音告诉她这柄剑曾经属于一位高贵的女性剑士,只有她们才会在剑柄上雕刻象征圣母的铃兰花苞,象征着灵魂的归途。少女激动地抱着剑冲向开满鲜花的草坪,软靴在地上踩出一条小路,细碎的野花飞扬。

沉默的严君泽将几枚铜币放在诗人的手心,凝望着少女在阳光下执剑起舞的身影。她舒展身体的时候就像是柳条一样纤细,像是小鹿一样细腿走动间显得灵动轻盈。

单纯的少女从路边荒野捡到一位重伤的年轻人,青年清朗的眉眼在兜帽的阴影下,像是缓缓叙述一段往事的苍凉月光。她无意去追溯,那温凉的眉目是从哪里的山峦怀抱之地诞生。保护手无寸铁的弱者,即为她的信念。

圣殿的追杀紧追而至,晨曦之剑出现在这荒郊野岭,偏僻的乡野,只为了取她身后那位青年的性命。

张景焕身形颀长,面容俊秀,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站在那里便如在绽放光辉。如果不是腰间所佩的剑与虎口的剑茧,难以解释如此一位应当流连在贵族沙龙宴会上的风流浪子为何会出现在穷乡僻壤。

“您是一位骑士。”少女抽出腰间长剑,对准张景焕,“骑士不应该对一位重伤的病患出剑。”

张景焕的斗篷下摆被风吹卷起,他淡淡地道,“我是代行神威的骑士。在你身后的不是无辜的民众,而是我主征讨的叛逆。”

少女摇头,“在我眼中,他是一位需要被救助的绅士。”

剑随疾风起。

少女稚嫩的脸庞还残存着天真,明亮的眼神透出一股坚定。她并未接受过授封和洗礼,也没有经历过正统的训练,只是一个乡野的村姑。可她已经拥有一个剑士的灵魂——坚定勇敢且不屈。

不为暴虐而屈服,不为暴力而驱使,不为弱小而退缩。

假如——如果我有一位这样眼神的妹妹,张景焕在出剑前想,我会送她一把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的剑,教她天下最精妙的剑术。

可是剑士出剑时除了击败敌人什么都不会想,所以当他拔出剑时,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眼神如冻结的山原。

随后血花在空中飞扬绽放,年轻的生命被刀锋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