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十篇

第一篇 · 枯井

1921年的秋天,东陵城内的桐树叶开始缓缓变红。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驶过湿滑的石板路,引得两旁的路人纷纷称奇。穿着布裙的女人们赶忙牵着孩子的手走到一边。要知道,轿车这样的稀罕物件是不常出现在城南的。

管家打扮的人从副驾驶坐上下来,弯着腰打开车门。里面的男人回绝了他的伞,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

李元浩一身黑色风衣走进烟雨中,谢绝了所有人的跟随。

东陵的城南有一口老旧的枯井,按照周围居民的说法已经至少有了三代人的历史。李元浩把绘着暗色花纹的金属打火机放进口袋里,推开院落的木门走了进去。

“附近的居民发现了这个。”

说话的青年撑着一柄黑伞坐在枯井边。他的身形有些瘦弱,握着伞柄的手指细白柔软,戴着一副细细的黑框眼镜,和胸前佩戴着军徽的李元浩比起来,身上多了些书卷气。

“有人怀疑是他。”田野见他没有撑伞,起身走到了他身边,“我记得你和他在部队的时候很亲近。”

李元浩垂眸看了一眼枯井,井底的黑泥被细雨沾湿,隐约露出一具白骨,周围的泥土还未被完全清扫干净,看不出旁的东西。

“那就交给你了。”田野笑了笑,声音斯斯文文的,“我回局里等你。”

田野迈步朝门外走,透过微微打开的门缝,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身着军装的少年站在雨中等他。李元浩朝那头的胡显昭点点头,含糊说了声“多谢”,悠悠呼出一口白烟。江南细密的水汽沾在他的睫毛上,眼底的神色模糊不清。

一年前的春天,桐花盛开的季节,细白如丝的花瓣纷纷飘落,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刘世宇。

首都的春天气候凉爽,蓝天万里无云。刘世宇一身戎装站在军区的大门口,金色的肩章在晨曦下熠熠生辉。成队的皮卡将无数士兵沿着公路运向远方。刘世宇微微打了个哈欠,把领口理好,随后便看见了站在马路那头的他,欣喜地伸手挥了挥。

“要走了?”李元浩瞥了一眼街角咖啡店里状似不经意朝这边张望的男人,故意摆出一副惊讶神色,“去哪里?”

“去东陵。”

刘世宇说,笔挺的背脊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看向他的眼睛却发亮。

“我们就快要赢了。”刘世宇说,“等我干死那些混蛋,回来请你喝酒。”

坐在街角玻璃窗边的男人已经喝完了杯中的咖啡,视线似乎从未从手中的报纸上离开过。

“你想喝就直说。”李元浩收回看向咖啡店的视线,笑了笑,“不过锅老师请客,去还是要去的。”

刘世宇走得匆忙,和谁都没有好好道别。燃烧了五年的战火终于在那一天的夏天彻底结束,一场惨烈的大获全胜终于彻底挫败了来自北方的侵略者。《停战协议》在那一年的6月被签订,北盟的功勋上将李相赫当着全世界的面承认了战败的事实。他跟着政府军在首都清点战后的伤亡,在夜深人静时偶尔也会幻想和平降临大地。

春去秋来,东陵桐花凋谢,一道道战壕在江南的冷雨中筑起。来自南方的信鸽在深夜停在李元浩的窗前。他拨开雪白的羽毛取下小小的纸条,借着一点幽微烛火看清上面整整齐齐的字迹,然后任火苗顺着纸张的衣角向上舔舐,火花在黑暗中转瞬即逝。

他近乎可以想象那人写字时在油灯下蹙眉,一板一眼的认真神态。年少时同窗共读,那人也总是认真过了头的模样,眉间紧紧地皱着,二十岁的人看起来总像是年近不惑。

他看着最后一点纸张燃烧殆尽,在暗淡烛火下垂着眼眸,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

1921年,东陵的秋天下了半个月的细雨。李元浩站在井边抽了很久的烟,任白茫茫的烟雨打湿了他的肩膀。

被风吹落的树叶缓缓地朝着井底飘落。院落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田野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他在缥缈的烟雨中索性收了手中的伞,胡显昭背着手跟在他身后,懒洋洋地开口。

“为什么不在那里看着李元浩?”

胡显昭交叉双手枕在脑袋后面,随意地问道。

“你们不是怀疑——”

“嘘。”

他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田野突然转身停了下来,伸出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贴上他的唇,眼神里多了几分告诫。

——胡显昭的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

“你听谁说的?”田野收回手指,似笑非笑,“回头传到明凯耳朵里,可别说这些风言风语是我教你的。”

胡显昭撇了撇嘴,明显是心有不甘想要顶嘴,却又碍于田野的身份压他一级,生生止住了话头。田野一定明白他想说什么,然而这样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弱书生偶尔也能露出令人心悸的深沉眼神,让他在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那点事谁不知道——胡显昭在心里“嘁”了一声。

李相赫和他的军队在五年的漫长战火之后撤离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可还有很多事还远没有走到尽头。当年外敌当前大军压境,他们和反对党约定划龘江南龘北而治。然而在一纸《停战协议》普天同庆欢祝战争胜利之后,很多誓言就开始变得不那么牢固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大量军队陈列在江的两岸边——尽管名义上,这仍然只是“划江而治”。

胡显昭自己在心底偷偷认为偏安江南没有什么不好,但他知道明凯并不这么觉得。

李元浩七年前毕业于中陆最好的军校,那张毕业照至今仍然陈列在学校的校史馆中。站在他身边的人叫严君泽,在江北最高级别的会议上可以看到他的身影。黑白照片上两个身穿毕业服的少年勾肩搭背,笑容分外亲热。

可仅凭一张光明正大的毕业照,是没办法怀疑什么的。

——至少明面上不可以。

他们和江北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枪声还未响起,但谁都知道,那一天不会很远了。

江南烟雨朦胧,潮湿的空气闻起来带着饱满的雨露味道。胡显昭没再说话,跟着田野走过东陵城南湿滑的石板路,一前一后地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黑色轿车。

他们回去的时候雨还未停。方才下车,守在门口的警龘卫便撑伞走了过来,说明凯有要事找。田野微微颔首,领着胡显昭缓缓上楼,还未走到办公室就听见了明凯陡然拔高了的声音。

胡显昭和他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停下了脚步。

江南东陵向来有一个共识:明凯发脾气的时候,只有田野能近得了他的身。

他走过悠长的走廊,毫不意外地看见脸色不佳的军官走出办公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和他问好,快步离开时匆匆擦过他的肩。田野轻声叹了口气,伸手叩了叩门。

“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明凯靠在红木的办公桌边,正在拿着一个小勺子鼓捣房间里点着的松香。

“小昭呢?我以为你会带他一起过来。”

“走到门外就听见你在发脾气。”田野关上门,一改刚才严谨恭敬的姿态,大剌剌地在沙发上坐下,“我让他先回去了。”

明凯养的那只大白猫听见田野的声音,“呜喵”一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蹿上沙发,毛茸茸的小脑袋搁在田野的怀里,打着滚蹭来蹭去。

“我在那也没用。”田野见他不说话,弯起嘴角笑了笑,垂眸挠着白猫柔顺的肚皮,“这人呢,想要他真情流露,怎么能有旁人在呢。”

“不过其实……你真的觉得那是他么?”

田野若有所思地问。那只白猫被他搂在怀里逗弄了许久,挣扎着要翻身下地。田野索性站起来,让它轻灵无声地落到木质的地板上,拍了拍衣摆沾上的细毛。

“谁能相信……”

“江北今天来了消息,要我们开条件。”明凯见他声音低了下去,倒了杯茶递给他,方才开口,“他们已经找了刘世宇整整一年。”

“他们要来东陵?”田野呷了口清苦的茶水,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是谁?只是为了那井里的……”

“刘世宇对他们非同一般。”明凯把信函递给他,淡淡地补了句,“对了,还有件事。”

田野方才从沙发上起身,正准备离开时又被明凯出声叫住,停下了脚步。

“江北那边先缓一缓。”明凯拉开抽屉,递了张名片给他,“替我去见个人。”

田野有些不解地接过来——名片上的字迹清秀,王柳羿这三个字伴着清风翠竹般书卷气扑面而来。与他同样毕业于上京大学历史系,算起来还是他的学弟。

他心下了然,把名片收进了衣袋里。

当年他对王柳羿此人并无太多印象。然而近些年来,这一小撮人就像一颗逐渐发芽生根的种子,他们忙着在战场上和李相赫你死我活,闲暇之余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提防江北上,倒也疏忽了一些旁的小事。等到战争结束,这些星星点点的火苗已经成了不容忽视的力量。

宋义进在各种意义上都是这群人的领袖,而王柳羿绝对是宋义进最亲近的人之一。明凯让他去,大约算是给足了面子。

田野随手往衣领上抹了点香水,明凯的车已经停在了门口,警龘卫替他拉开车门,对着远去的小轿车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轿车一路向着东陵大学的方向行驶。与他不同的是,王柳羿在毕业之后并没有选择仕途。他的这位学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出乎意料地埋头钻在书海里,如今已然是东陵最负盛名的历史教授之一。

不少人说王柳羿清高自负,不愿与军阀沾上关系——这话让他听了只想发笑。在这样的年代里,妄图独善其身才是痴心妄想。

显然,王柳羿是个聪明人。

——尤其是知道江北也在试图拉拢宋义进之后,王柳羿的这份清高愈发多了那么点待价而沽的味道。

车停在了王柳羿办公室楼下。田野不动声色地理了理领带,伸手抚平风衣上的褶皱。司机下车替他拉开了车门,他微微一笑点头谢过,迈步走进了老旧的教学楼内。

“他上楼了。”

坐在顶楼窗边的少年一边啃苹果一边闲闲地开口,阳光穿过翠绿的树荫,将斑驳的光影投在那双漆黑的眼中。他的眸子明亮,眉宇间充满朝气。少年说着又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汁水在唇齿间绽开,一声清脆的咀嚼声。

“要我回避吗?”

“不用。”王柳翌微微一笑,从书桌前站起来,又从果盘里拿了个苹果递给他。

“再去帮我洗一个。”

王柳翌看着喻文波愕然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地补了一句。

“你把我给客人洗的苹果吃完了。”

喻文波吐吐舌头,从窗台上轻巧地跳下来,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把水果刀。他握刀的手极稳,大拇指的侧边有一层薄薄的茧。苹果皮随着他的动作一圈圈滑落,整条未断落在垃圾桶里。而后他随手挽了个刀花甩掉汁水,整个动作异常流畅。

王柳羿开了门请田野进来的时候,喻文波正把削好的苹果装盘。田野的目光在房间里环视一圈,扫过垃圾桶里完好无损,刀口均匀光滑的苹果皮,不动声色地撇过喻文波指尖的薄茧,极有礼貌地对他们笑了笑。

“幸会。”

王柳羿莞尔一笑,起身斟满一杯清茶。

喻文波识相地坐在一边,也不插话,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听着王柳羿和田野轻声细语地交谈。

“……最近东陵大事多。”田野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捏起白瓷的盖子碰了碰茶水,“本来明凯是想自己过来的。”

“我担不起。”

王柳羿轻笑,柔和的语气让人听来分外亲切。

“真的折煞我了。”

喻文波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觉得他们的语速似乎都格外缓慢,放在腿上的手指百无聊赖地轻轻敲打着,心里闪过一句“早知道就该跟着他们去干体力活”,思来想去又不放心把王柳羿一个人留在东陵。

——说起来,他们大概已经过江了吧。

喻文波单手支着头,默默地想。

距东陵以四百公里外的中南地带,大陆的母亲河奔流而过,在苍茫的原野上宛如扭曲蜷缩着的巨龙。两岸绝壁陡峭巍峨,河水湍急,在嶙峋的岩石上溅起朵朵雪白的浪花。

身形瘦高的少年全副武装地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肩上的背包看上去颇有些分量。少年的双脚轻快地踏过湿滑的地面,月光下露出的一小截脚踝纤细却有力。

“宁,快。”

他两步跃上山崖边高耸的岩石,朝着远方瞭望。而后又无声地跃下,回过头去催促落在身后的同伴。

“你小心点。”身后传来一声压低了的声音,“这边严得很。”

那位被他称为“宁”的同伴从阴影处缓缓走出来,看着身形比他还高上半个头,小麦色的皮肤,声音低沉。姜承録略一点头,脚上速度不减,高振宁轻声叹了口气,连忙快步去追前方的那个背影。

这场漫长的跋涉大抵开始于一封电报。宋义进难得脸色严肃,素来温和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压迫感,倒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宋义进说,东陵要有大事发生。

有人在城南的井里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干涸了多年的枯井里躺着一具成年男子的尸骨。井底被淤泥掩盖的那枚勋章,属于一个曾经亮如晨星的名字。

仿佛有什么被揭开了一角,令人战栗的狂风血雨即将扑面而来。

姜承録一言不发地收拾好了行囊。来自异乡的少年沉默寡言,看向他的眼神却坚定。军龘队迈着整齐的步伐踏过书社门前的长街,刀尖的刺刀闪着令人生寒的弧度。东陵城内一切如常,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平静无风。

“说到这里。”高振宁望向身边的少年,语气轻松,“我在北边倒是认识一个人。”

姜承録只是轻轻弯了弯嘴角,如寒星般的双眼始终只是注视着远行的队列,手背却有意无意碰过他的。高振宁愣了愣,手指微微挣了挣,最后还是停在了原地。

他看着巡逻的卫兵们肩上熠熠生辉的金色肩章,毫无理由地想起他大约是见过刘世宇一面的。

工党征兵的那一年,原本并无此意的他也在同伴们的软磨硬泡下跟着去了广场。他依稀记得有位功勋将领站在台前,裹在大衣下的身形瘦得惊人,眼眸深沉却又亮得惊人。他站的太远,并未听清那人的声音,只记得挂在他胸口的那些勋章,折射着刺眼的阳光,仿佛每一枚都在诉说着无声的鲜血和惨烈。

最终一切都在潮湿安静的井底尘埃落定。某个人长眠于此,那些徽章都像星星一样散落天际。

“宁。”

姜承録看着他,目光坚定。

“我们走。”

附录1:1921年8月,田野写给明凯的私人报告(选段)

附录2:潭州军校09级毕业照(左一严君泽,左二李元浩)

第二篇 · 大雪

江南的气候温暖湿润,东陵已经三年不曾下雪了,今年却格外反常,未至十月便已是银装素裹,大雪纷飞。

城南的老人们都对此讳莫如深。说是几个月前天降妖异之兆,那口枯井里掘出的白骨原本是位贵人。那位贵人死于人祸而非天灾,死不瞑目,苍天震怒。

琐碎的流言最终传到了田野那里。胡显昭横竖把这事当笑话说与他听,他也只是似笑非笑地叮嘱两句,不要让这些传到明凯耳朵里。

“真的要提着果篮去吗?”胡显昭举了举手里的东西,有些不情不愿,“明凯好像没——”

“他只是没开口。”

田野接过他手中的果篮,淡淡地打断了他。

“上车吧。”

司机载着他们一路往城外开。郊区坐落着一所安静的疗养院,大门前挂着闪闪发光的军徽。站岗的士兵与田野熟识,看见他摇下车窗,恭恭敬敬地敬了个军礼。

轮值的主任告诉他:当时伤得太重了,哪怕养了这么久,冬天也总是要更难熬些。

尽管伤患本人还是一如既往——他进门的时候,李汭燦正卧在床边的躺椅上,裹在一团厚厚的皮毛里,睨着一双狐狸眼睛看向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田野把果篮放在茶几上,伸手拽住了想直接往里走的胡显昭。示意他把沾了寒气的外套挂在大门边的衣架上,这才一同朝内室走。

“你这是什么表情。”胡显昭看见脸色不错的李汭燦,显然轻松了不少,“我们可是专门请假来看你。”

李汭燦轻轻笑了一声,把视线挪回到天花板上。

“嘁。”胡显昭有些不悦,也懒得和他客气,随手从果盘里拿了两个蜜饯丢进嘴里。

“你是。”李汭燦淡淡道,“他不是。”

胡显昭大剌剌地端个椅子在李汭燦身边坐下,回头看着田野,后者也没有反驳,只是看着李汭燦的目光里多了些耐人寻味的东西。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良心?”

李汭燦没多答,缓缓地合上了眼睛,似乎寥寥几句对话已经让他有些疲累。田野起身掖了掖他身上厚厚的皮草,拿起小桌上的水壶,斟了一杯热水放到他冰凉的掌心里。

“我们找到他了。”

李汭燦目光猛地一紧,翻身就要从躺椅上坐起,茶杯里溅出星点热水,泼在田野的脚边。

“先听我说。”田野按着他肩膀的手温柔却强硬,不容置疑地把他塞回了躺椅中。

“你怎——”

“不是我。”田野轻声说,“是李元浩。”

李汭燦沉默了,良久得打量着茶杯里的倒影,低低地道了一句,“李元浩很会说谎。”

“当一个人伤心欲绝的时候。”田野笑得温和,语调悠长,“就算嘴巴闭上了,眼睛也是藏不住的。”

能让李元浩伤心欲绝的事很少。或许在见到那枚落在井底的勋章之前,没人敢真的相信,刘世宇确实已经死了。

“当时局里说你没做好的人,这下面子上可都不太好过。”

田野伸手搭上他的肩,轻轻拍了拍。

“恭喜。”

李汭燦看上去并不高兴,脸色反而愈发惨白,几乎握不住手中的茶杯。田野轻声叹了口气,半蹲下来,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我不会逼你说。”田野对他眨了眨眼睛,带着几分俏皮,宛如还未主事的少年时代。养在明凯身边的单纯少年,拽着他翘班去老街上买一个铜元的糍粑,回去的时候双双被明凯抓个正着。但凡田野用这样一双眼睛小声认错,明凯总是能被磨得半点脾气都不剩下。

“……他也不会。”

自然是不会的,明凯确实待他极好。

世人眼中,东陵的主事者精通驭下之道,李汭燦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据之一:北盟血统;来历成谜;性子冷僻,有时候偏又倔强得让人不悦。这样的人都能成为明凯的亲信,多少人明里暗里等着看他的笑话,可每每到了最后,他又总是能让人心服口服,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他是东陵最好的一把刀——刘世宇的死至少再次证明了这一点:被写上李汭燦的任务名单上的那一刻,那个人就已经死了。

田野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垂下了双眼。

李汭燦的情况并不算好,精力仿佛漏空的水,田野只沉默了一会,再次喊他名字的时候,发现他已经靠着椅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眉头微微蹙着,似乎还是不舒服。

窗外的雪下得愈发大了,雪花无声地飘落在木制的窗框上。壁炉里的木柴熊熊地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

李汭燦的手总是很凉。仿佛那一役真的耗干了骨子里所有鲜活的生命力。半年前他在崖底找到李汭燦的时候,有那么一秒,他几乎以为自己只找到了一具尸体。

二月里江水冰凉,李汭燦半个身子还浸在里面,血水嘀嗒氤氲在河滩上,脸色苍白如纸。

他只觉得自己从头凉到脚,几乎没有勇气去探李汭燦的鼻息。

他想,刘世宇终究还是刘世宇。

李汭燦离开的那个夜晚,夜空中无星无月。

他睡得昏昏沉沉,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还有些恍惚,愣了一会才伸手去摸放在床头的金丝眼镜。门外的人也不着急,听见房内的窸窣声也就停了手。他匆忙披了件外套,赤着脚跑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李汭燦提着一个小手提箱,一身穿戴整齐,看样子是离开之前特意来和他道别。

李汭燦已经有好些年不曾踏进他的房间了,上一次或许还可以追溯到他还在东陵求学的那些年岁。

“你要走了?”

李汭燦低低地“嗯”了一声,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门外的冷风吹动他的衣襟,丝丝缕缕的凉意渗进来,他突然觉得脊背生寒,有种莫名不安的预感。

李汭燦还是穿着那件深色风衣,身影修长挺拔,月光落在眸中,宛如一柄白刃出鞘的名剑。他无端地想起学生时代读古时荆轲专诸刺杀列王,“风萧萧兮易水寒”。有那么一刻,他竟然生出了一分不舍和哀恸。

“明凯喜欢一个人散步。”李汭燦说,“原来都是我跟。”

他一时语塞,良久才说出一句他会安排其他可信的人。李汭燦微微笑了笑,露出一点白白的牙齿。

他一直不觉得李汭燦是个合格的鹰犬——尽管几乎没有人能从他的手上活着离开。但李汭燦在某些方面执拗异常,似乎杀人也必得杀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高风亮节得不像是个爪牙,反而像是……一个义士。

明凯说,有朝一日,他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一语成谶。

三天之后东陵大捷,北盟全线撤退,先锋军司令刘世宇却无端失踪,李汭燦一身是血躺在冰冷的江水中,此后在鬼门关前徘徊了整整两月有余。

尽管李汭燦对事件经过一概闭口不谈,他们一度以为刘世宇已经成功脱身暗中回到了江北。但如今看来,最终还是李汭燦赢了。

东陵的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江北已经是银装素裹。

姜承録素来是不怕冷的。高振宁一边裹着棉袄抱着火炉瑟瑟发抖一边抱怨为什么是他们要来江北的时候,姜承録还是一身薄衫站在窗前,长身玉立的身影想来能让不少闺中少女红了耳尖,可高振宁看着,只觉得冷到忍不住想打几个寒颤。

“那雪有啥好看的。

高振宁把手揣进袖子里,遥遥地招呼廊前的姜承録。

“进来烤烤,可别在这感冒了。”

“他今天不来了?”

姜承録问罢,看了一眼坐在火炉边直打哆嗦的高振宁,取下木撑关了窗户。

高振宁点点头,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

近日江北事多,史森明忙得连日抽不开身。哪怕他和姜承録久未至上京,却也能感觉得出来——就连入城的安防都愈发严格,宛如暴风雨落下前的天空,压得人透不过气。

临行前宋义进只说让他和姜承録见机行事,但务必要谨慎再谨慎,千万不要轻易表态或是许诺。东陵和上京剑拔弩张已久,站错队的后果严重,不是他们可以承担得起的。

而他们和江北唯一的渊源,或许只在史森明身上。

他至今记得他十六岁那年工党征兵,广场上乌乌泱泱站了好几百人。烈日照在白花花的水泥地上。人群前方有人举着喇叭,嗡嗡地喊着什么口号。细节他大抵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大约就是在那时,他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捧着一沓传单,像只泥鳅一样在拥挤的人群中滑来钻去。

“有兴趣吗?”

史森明看着他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背景里喧闹的人群都被淡去,那一日刺眼的阳光照亮空气中的微尘,落在男孩微微翘起的发梢上。

第三军。

他看着史森明胸口的那枚军徽,默念道。

后来他郑重其事地在那张申请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背着行囊告别父母亲人,蹬着一双布鞋,独自踏上长路。

整齐的皮卡往返于军区的大门,仿佛勤奋有序的工蚁一般载来络绎不绝的新兵。他跟着前面的人依次从皮卡上跃下,士兵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跑过。他随着周围人的视线朝不远处望去,站在不远处的旗杆下的,是一个熟悉的瘦小背影。

“是你啊。”

史森明回过头来,欣喜地看着他微笑。

那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他的分水岭和纪念碑,命运宛如小溪汇入江河,一路奔腾前行,迈向一条他从未想过的,诡谲壮阔的崭新长路。

“你说啊……”高振宁偏过头来看着姜承録,拉长的语调有些玩味。

“有什么事能让上京这么……紧张呢?”

多年以前他就明白,对上京而言,某几个人始终是意义非凡的。

也许史森明并非抽不出空去见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忙碌或许也是逃避的一种方式。

东陵的消息很快就能传到上京。没有人会寄希望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可能性。然而当严君泽说出“是真的”三个字的时候,整个房间里依然鸦雀无声,门外的风吹落干枯的叶子,死气沉沉地向着大地飘落。

他原本以为简自豪会很生气,至少会质疑些什么。可简自豪只是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

“消息真的可信吗?”

史森明开口问,声音低哑突兀到让自己都陌生。

“可信。”严君泽轻声说,“绝对。”

深秋的阳光冰冷地铺在地上,他只觉得骨子里都冷得绝望,眼眶里滚烫的温度却烧得他浑身都在疼。严君泽似乎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指尖还未碰到他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们都是等待死刑的囚犯,最后一刀终于也落了下来。

世上很多东西没有因果没有正义。刘世宇离开的时候是个春天,暖黄的日光映着万里无云的蔚蓝色天空。他记得刘世宇站在迎风飘扬的军旗下,头顶直升机一架接一架飞过,身上的金色的勋章好像一个闪闪发亮的小太阳。

所有的阳光都长眠于东陵城郊的枯井,过往荣光也任江南朦胧烟雨埋葬。

严君泽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眸底颜色寂静如死。

少时,有个人常说,城东老街上的风干牛肉做得最好。

他其实不太爱吃牛肉。可潭州整整四年,教会他的不仅仅只是书本和枪。

他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老街。担夫们挑着各式各样的杂物;少爷小姐们坐在东洋车上,被车夫拉着驶过;女人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他仿佛是漫无目地在长街上闲逛,又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他有意无意地伸个懒腰,回头看了看四周,某个站在百货铺前的男人当即转过了身,开始挑选手边的饮食器具。

严君泽不由得在心底嘲弄了几句,随意地在某个零食铺前停了下来。

“多少钱?”他看着那堆风干的牛肉脯,淡淡地问坐在摊前的店主。

“四十个铜元。”女人答道,“要多少?”

“两斤。”

他掏出一张纸钞递给女人,在对方即将接过的时候又收回了手,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哎”了一声。

“对了,我赶时间,还得找个车夫拉我回去。”他抬头看着女人的眼睛,“能给我留两个铜元吗?”

女人也抬起头和他对视,仿佛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好嘞,您拿好了。”

女人热络地笑着,铲出大半袋牛肉装进纸袋里。。

站在百货铺子前的男人依然背对着他。严君泽抱着纸袋和他擦肩而过,随手在路边拦了个黄包车,头也不回地坐了上去。

车夫卖力地载着他往城郊去。严君泽把手伸进纸袋里,摸索着,依稀触到了一个圆圆小小的物什。

明明再寻常不过了,可他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想要抑制不断上扬的眼角,突然就在拂面而来的冷风中红了眼眶。

他近乎可以想象那人独自从柜子里取出当年在学校里穿过的老旧军装,伸手拍去上面的灰尘,从第二个袖口上绞下那颗纽扣,或许眉目里还会隐隐藏着几分惋惜。

想来,某个人在读书的时候似乎格外粗枝大叶,时常磨破了衣袖也不知道缝补,直到穿不下去了才开始穿针引线,却又每每搞得乱七八糟。他总还记得当年说过的玩笑话。“纽扣是女人送给男人的东西”,在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岁里,那个人这么说着,嬉笑着伸手搭上他的肩。

他曾和他同剪一窗烛火,借着那点幽微灯火诵读晦涩难懂的书文。他总是厌恶古人那些矫情弯绕的诗句,有一句却始终都没能忘记。

四张机,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他抬头看着那人被烛光染得温柔的眉眼,有什么密密匝匝的东西悄然绕上心跳,又在下一瞬间慌忙垂首,归于沉寂。

“什么送你的。”

他别过头去不看对面的视线,紧盯着白纸上一行行无意义的书文。

“多了一颗扣子缝给你,还不谢谢爸爸。”

那人笑而不答。潭州的月光清凉如水,静静地洒在老旧的木制窗框上。

在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岁里,在一切都尚未开始之前的,某个平平无奇的秋天,他亲手摘下自己大衣里侧的那颗纽扣,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缝在了李元浩的袖口上。

附录3:李汭燦的医疗记录

我还记得的剧情

从角落里翻出来的时间线大纲,还好我写文有这个习惯,不然我自己都忘了我当时准备写啥……

1908.9-李元浩/严君泽入学

1909.9-田野入学

1912.6-王柳羿入学

1913.6-李元浩/严君泽毕业

1914.6-田野毕业

1916.6-王柳羿毕业

外战时期(1915-1920):

1915.7 - 联邦战争爆发,政府军(EDG)和反对派(RNG)达成合作,但内部仍有争斗

1916.2 - 自由组织(IG)成立

1916.6 - 李元浩以卧底身份潜入政府军底层

1918.12 - 童扬因为不明原因加入反对派

1920.5 - 刘世宇疑似阵亡

1920.6 - 联邦战争结束,政府军和反对派划江而治

内战时期(1920-1925):

1921.8 -篇1·枯井

1922.1 - 童扬被反对派秘密处理

1922.10 - 政府军和反对派开始拉拢自由组织IG

1925.8 - 自由组织政党建立新的政权,内战结束

大清洗时期(1925-1931):

(这段还没来得及写大纲,就坑了……)

刘世宇确实已经死了,冢中的枯骨确实就是他。

两年前李相赫即将战败的时候,刘世宇就在最前线,他没有死在李相赫的手上,也没有死于政府军的暗杀。刘世宇英雄一世,其实死得很不明不白。

李汭燦是效命于明凯和政府军的精锐杀手,在联军即将胜利的时候,他奉命去暗杀刘世宇,但李汭燦这个人虽然杀人,却又很有几分不应该属于杀手的风骨,好比说他绝不偷袭,在面对刘世宇的时候,他一定要正面证明,自己的枪要比刘世宇的更快。

明凯说他有朝一日会付出代价,结果那一天,他确实付出了很惨痛的代价。

他和刘世宇两败俱伤,刘世宇逃了,而李汭燦坠入江中,侥幸被田野找到,从此落下病根,每到冬天只能在疗养院度过。而刘世宇虽然逃了,但那个晚上他已经身负重伤,必须尽快找到救援。他逃到一户人家的时候,正面遇上一小队北盟军,他原本想要逃走,但这时候,他听见柴堆里传来的哭声,那里有一个男孩。

刘世宇犹豫再三,抱着男孩躲进了枯井里。

天亮的时候男孩睁开眼,刘世宇已经没有了呼吸。

刘世宇英雄一世,最后不明不白地就这么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第二天男孩拿走了刘世宇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李元浩送给刘世宇的怀表。男孩在满地残垣断壁中一点点爬出枯井,最后回头的时候,仍然看到刘世宇肩上的勋章在熠熠生辉。男孩突然害怕了,觉得自己亵渎了什么非常神圣的东西,于是他犹豫再三,把从刘世宇身上拿走的勋章丢回了井里。

第三篇本来应该写李元浩在典当铺里见到了刘世宇的怀表,找到了那个男孩。

李元浩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走了那块怀表。

李元浩是江北(RNG)插进江南(EDG)的卧底,正如当年童扬是江南安插进江北的卧底。在李元浩追查到刘世宇死因的时候,他的身份也因此暴露。

后续几章写的应该都是3G之间的推拉,RNG和EDG在这个时候都想要拉拢IG,田野和王柳羿是同学,喻文波和高振宁都和史森明有旧,大家都在攀关系想要将IG拉入己方势力,宋义进对两边都虚与委蛇,看似长袖善舞,实则按兵不动。

至于北盟(LCK)那边的剧情,大纲里没写,所以我全忘了(喂喂

依稀记得有一幕必须是李相赫去劫囚车救裴性雄,这一幕我脑了很久,结果最后SKT的剧情都没来得及写个开头就坑了(非常经典的我)。

对不起,大家想象一下,当作我写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