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注:封面是mlxg和clearlove


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怎么粉碎,而他和这世间众生并无区别。

“请出示身份信息。”

冰冷的电子音响彻空荡的走廊,射线照在虹膜上的感觉令人有些不适。四面的墙壁都是单纯的白色,整个狭长的空间内只摆放着唯一的一个摄像头。

“uzi。”

简自豪随手把枪丢在地上,任镜头缓缓地扫描过他的瞳孔。

他周身的墙壁开始有序地分散成一个个小方块,向四面八方折叠着消散开来。视野范围内的白墙碎片被尽数剥离掉,一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空间逐渐显露出来。

房间内略有些浓了的熏香让简自豪觉得有些烦躁。头顶由无数水滴形状的透明琉璃攒成的灯盏折射着明黄色的灯光,所有流金溢彩的颜色都堆叠在一起的感觉其实反倒与美丽二字背道而驰。

显然,美不是联盟所追求的,权力才是。

“他们不想直接杀了faker。”简自豪径直向里走,停在了红木的办公桌前,“原话是,他仍然是LCK最有价值的人。”

“所以呢?”坐在转椅上的男人貌似随意地晃过来,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他,“LPL能得到什么?”

“他们愿意共享这份价值。”简自豪把手中的密封袋丢在桌上,“长期共享。”

男人也不亲手检查,只是让旁边的人过来把东西收走,然后示意他可以离开了。简自豪转身就走,踏出房门之前却又被男人的声音叫住了。

“我突然很好奇。”那个声音听起来似乎是轻松的,“你都是怎么对你的队友解释的?”

“联盟让我去抓个死囚。”简自豪回头看着他,“这个理由不行吗?”

简自豪说完这番话便直接朝外走,既没有行礼也没有口头告退。他在这个地方我行我素惯了,高层们历来都由着他去,从来没有任何人表示惊讶或是不满。他就这样不作任何停留地走出了位于首都的最高机密区域,离开时不忘捡了刚才随手放在外面的枪。

就像他手中的这把枪一样,有些东西不需要多好看,好用就足够了。

银白的月光洒在柏油路上。他在踏进基地的大门前反复确认了自己的身上没沾什么奇怪的味道。他本以为他可以就这样十分顺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令他意外的是,外厅里的灯在此时还亮着。

房门紧闭着,然而从里面透出来的糟糕味道让简自豪登时就皱起了眉头。浓厚的酒精味和各种香辛料混杂在一起,他甚至一时难以辨认完全。这种环境对五感敏锐的哨兵而言简直就是地狱一样的存在,全世界可能只有像刘世宇这样的哨兵会愿意呆在这种房间里。

简自豪重重地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

刘世宇穿着一件十分单薄的短袖,赤着脚躺在沙发上一听又一听地喝着廉价的冰啤酒,空易拉罐已经散落了一地。这个场景让简自豪额角的青筋都要冒出来了。他正想着李元浩怎么到这个时候还躲在房间里装死,回头就看见了已经喝得半醉的,刚刚从冰箱那边拿酒回来的李元浩本人。

“你们俩可真行。”简自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尽力地克制内心的烦躁感,“你他妈这五感是彻底不打算要了?”

“我已经这样喝了二十年了。”刘世宇说着又拉开了一听啤酒,“要废早废了,等不到今天。”

“向导可以喝酒。”李元浩醉醺醺地过来搭他的肩,“今天我让大家都当一回向导,行不行啊小豪豪。”

他在下一秒被简自豪直接扛起来丢到沙发上。刘世宇在一边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俩,仰头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半醉的李元浩在沙发上打了个滚,像只八爪鱼一样往刘世宇那边蹭。刘世宇也懒得挪窝,任由李元浩上下其手地缠在自己身上,又开了一听新的啤酒往下灌。

简自豪真的有些烦躁。

他一脚踢开了茶几,把散落了一地的易拉罐往袋子里收,而那两个人全程只是躺在沙发上旁观。

“剩下的你们明天自己收拾。”

简自豪强行压下自己的情绪,扔下这句话就往楼梯边走,这幅情景简直比S级任务还要令他烦躁。而那边的李元浩甚至已经搂着刘世宇开始打鼾了。

“等等。”刘世宇的声音温和而平淡,“冰箱里有给你的蛋糕。”

简自豪闻言有些困惑地回过头。刘世宇一只手抱着醉醺醺的李元浩,另一手握着今晚开的不知道第多少听啤酒。简自豪依旧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刘世宇随后挪开了视线,偏过头去看窗外的月亮。

“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

简自豪这才记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刘世宇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不再看他,也不再继续喝酒。随手扔了空易拉罐就闭着眼睛往沙发上躺,还不忘把在梦中朝外滚的李元浩向里拽了拽。

简自豪看了一眼在沙发上睡成一团的两个人,那句“谢谢”在嘴边打了几个圈,到底也没说出来。

“睡了。”简自豪伸手关了灯,回头往楼上走。

“所以你从那天起就知道了?”

多年之后的刘世宇孤身一人坐在那个旧沙发上,房间内的布景都同五年前没有丝毫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他遣散了RNG的整个卫队,此时的基地已经近乎空无一人,只剩下戴志春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他完全没抱希望地打开冰箱看了看,却意外地发现还剩下最后一听啤酒。

“你是怎么知道的?”远在边境的李元浩依旧在通讯线路里不断地追问,“我当年的确没有看出来。”

“他受伤了,而且他领子上有熏香的味道。”刘世宇手指一弯扯开了易拉罐的拉环,“那种香,我只在我那位顶头上司的办公室里闻到过。”

不是什么任务都能让简自豪耽搁那么久,而且挂了彩回来的。这种级别的任务,联盟完完全全地越过了RNG这个顶级工会来对简自豪下达,不仅是身为队长的他毫不知情,就连指导也没得到任何消息——联盟显然是有意要培养他们的狙击手去干点别的。而他们之间分裂得越厉害,联盟统治起来就越容易。

他甚至怀疑,他那位上司是有意用了这么独特的熏香,为的就是让他和简自豪之间互相猜忌。

但他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此。这些年来,对于LPL内部的暗流涌动,他索性全都装聋作哑。既然高层希望他扮演一个听话的队长,他就顺水推舟图个清净。倘若一定要有一个掣肘,他宁愿那个人是简自豪。

不过都不重要了。

他和简自豪认识快十年了,其中有多少嫌隙又有多少相互依存早就不是外人所能言明的。由他发起的这场叛乱会把这一切都揭过去,而RNG将会获得新生。

这座靠近首都的塔从地图上消失之后,他们将会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家园。往日束缚通通被这烈焰焚烧殆尽,从此不必再有任何人沦为联盟的鹰犬。

他此生真正亏欠的人只有一个。

刘世宇仰起头,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刘世宇是个极少费心思去算计些什么的人,这是所有顶级工会的共识——RNG的队长手握重兵,做事却简单直白,有着联盟最需要的那类特质。

李元浩在漫山风雪中接起了来自首都的最后一个通讯。他听见线路里传来装冰啤酒的易拉罐被拉开的“扑哧”声,在记下刘世宇所有絮絮叨叨的嘱托之后,突然有些恍惚地被冷硬的北风吹涩了双眼。

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副熟悉的景象,千里之外的刘世宇必然是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张老旧的沙发上——在遣散了所有的卫队之后,如少年时那般去冰箱里找他买好的冰啤酒喝。他还像十年前那样愿意和刘世宇一起杀进黄泉之门,可他的队长最终选择了喝完他买回来的最后一罐啤酒,而后去往他无法跟随的地方。

“你知道……我真的尽力了。”刘世宇在他耳边温和地笑,模糊的音色仍旧带着稀薄的暖意,“我没别的办法。

李元浩站在通讯室外的回廊上抽完了衣袋里所有的烟,他明白刘世宇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只是一点都不想回答。他已经无力追究到底是什么把刘世宇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只想迫切地在此时此刻去恨点什么,从而不必去反复地谴责自己,他是否也是这一切的帮凶?

“小虎。有件事我没说过。”

刘世宇没再像方才那般严肃地喊他的大名,反而是把所有其他都按下不表,尾音里带上了一点俏皮语调。

“我觉得君泽喜欢你。”

李元浩内心猛地一颤,刘世宇却仍旧慢条斯理地轻声说着。

“七年前他从军队里一路跑出来,被逮回去的时候罚了半个月的禁闭。这事他嫌丢人,不让我告诉你们。”

“我连他人影都没见着,你难道要说他是特意出来找我的?”李元浩呼出一口烟,还是顺着他抛出的这个轻松些的话题接了下去,“你要说他喜欢简自豪,我信的还多点。”

“当时基地只有我,你们都在EDG……”刘世宇说到这里顿了顿,自嘲般地笑了一声,“你被人从边境抬回来的时候看上去很恐怖,毕竟烧伤看上去总是更恐怖。肯定是有人添油加醋地说给他听了。”

严君泽没能见到李元浩的那天,阴沉沉的天幕下落了瓢泼大雨。当年的严君泽被联盟下放到军队里不得脱身。而那天的李元浩撑着一把黑伞踏进了EDG的大门。每个人都记得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之前的明凯,和那双看不出任何喜怒的,如死般寂静的眼睛。

病得昏昏沉沉的刘世宇没能见证那场最后的告别,却在睁开眼睛的时候,无故地见到了风尘仆仆、跋山涉水而来的严君泽。

“你怎么弄成了这个鬼样。”那一年的严君泽徒手爬了十层楼,翻窗入室,站在床边看着他直皱眉,“也没人照顾你?”

其实很正常。谁能相信一个哨兵会无缘无故地病成这样呢?刘世宇想这么说,嗓子却哑得要冒烟。反倒是千里迢迢赶来的严君泽跑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他才差不多能勉强张开嘴唇。

“李元浩呢?”严君泽等他喝完一杯,才开口问他,“我听说他不太好。”

尾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让刘世宇略略抬起了头,高热并没有彻底模糊掉他的五感。严君泽说这话时背对着他,拿着空杯子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右手稳稳地握着水壶,溅出去的水花却多了那么两点。

“只是烧伤。”刘世宇只能尽量哑着嗓子答,“还能满地走,反正比我强多了。”

严君泽把水杯递给他,皱着的眉头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军队怎么会让你走?”刘世宇几乎是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意识到了答案,“操,你是一辈子不想走了吗?”

“我逃都逃了,别说这种没用的废话了。”

严君泽缓缓地在他床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被子。

“看你现在这个鬼样,我还来的巧了。”

刘世宇也没有多的力气和他理论,脑袋一沾枕头就开始意识恍惚,连带着严君泽的脸都虚晃着看不真切。他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烧得迷迷糊糊,梦里的血腥和焦糊味一股脑地往上涌,仿佛是战场上的风如刀子般割他身上。他又听见有人在喊那个名字。

他似乎被困在了什么循环往复的阿鼻地狱里。满目尽是苍茫的雪原和冲天的火光,他没能伸出去的那只手,他没能拯救的那个人。

“……抱歉。”在暴雨落下来的时候,他几乎无法直视明凯那双通红的眼睛,“对不起。”

他不知道严君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再次睁眼的时候床头的热水早就凉了。他试探着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脚被拘束带绑了个严严实实,李元浩站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你可能会是历史上第一个因为生病死掉的哨兵。”李元浩冰凉的手贴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清爽的精神游丝让他的视线又清明了一些,“过去的事……不能让它过去吗?”

“我也想。可能我还是太废物了。”刘世宇开口时又咳了两声,嗓音哑得自己都觉得陌生,“要不你给我洗个脑吧。”

他稀里糊涂地说出那句话时没过脑子,看到李元浩开始认真思考的神情时,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这话太混账了,他想,他不该让李元浩一个人记得。

把李元浩独自一人抛在满目疮痍的回忆中,而后去享受某种自私的解脱。倘若真是这样,他刘世宇就活该是个被人瞧不起的废物。

“我开玩笑的。”刘世宇舔了舔干裂的下唇,试图让说话的声音清楚一些,“我现在说的都是屁话,你别听。”

李元浩没再回答,只有胳膊上缠着的白绷带在他眼前晃晃悠悠。刘世宇几番尝试也没能再次聚焦起涣散的视线,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李元浩在他身边躺下,缠了绷带的手覆上他的双眼。那些精神游丝冷冽而又清明,让他情不自禁地想靠着源头再近一些。

“以前严君泽和我说,他在南海上有一条船。”李元浩隔着被子躺在他身边,轻细的声音仿佛少年时在军帐中与他夜半耳语。

“船?”刘世宇迷迷糊糊地问。

“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混到在这里活不下去了,他就把那艘船送给我。船上还有够喝半辈子的酒。”

刘世宇轻轻地笑了一声,李元浩覆在他眼上的手指却沾了湿意,温温热热的,在指缝间滑开来。

“别想太多,我可不会把严君泽送我的船再送给你。”李元浩低声说,“但十年之后,船上的酒都是你的。”

温热的液体染湿了李元浩指间缠着的绷带,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刘世宇真正意义上的哭泣,月光安静地洒在柔软的被褥上,刘世宇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想刘世宇在某些时候其实相当好骗,他只是说起了一条天晓得是不是严君泽在诓他的船。或许船舱里的酒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他也好,刘世宇也好,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能让自己相信的期许罢了——用一个迎风逐日、自由与海的美梦,来度过漫长而又无望的黑夜。

“好。”

在长久的寂静之后,他听见刘世宇低声说。

人们总爱嘲笑年少轻狂,无非是因为少年们编织的美梦往往落空。多年之后的刘世宇并没能见到那条船,而李元浩在边境上幕天席地的风雪中接完了来自首都的最后一个通讯。哪怕刘世宇不说,他也能够想象那边是怎样的光景,那必然是重兵围城,四面楚歌的绝境。

他的队长最终选择了咽下所有不见天日的绝望,将十年来的一切龃龉都对他和盘托出。那是刘世宇式的和解与原谅,会在往后余生中经由他的转述,最终传达到简自豪和其他人那里。

在李元浩抽完了身上最后一根烟,终于点头答应之后,千里之外的刘世宇似乎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

“对了,酒我是喝不成了。”

在通讯挂断前,刘世宇最后笑了笑。

“替我说一声,送给简自豪吧。”

简自豪在他二十九岁的那个春天,第一次真切地尝到了酒的味道。

“所以说,每个人嘴上都说着哨兵不能喝酒。”史森明坐在他身边,不怀好意地揶揄,“真正能忍住的,其实只有你一个人?”

在场的哨兵都没接话。严君泽很快用一饮而尽的行为佐证了史森明的猜想。就连戴志春也熟练地直接用手取下了玻璃瓶上的木塞,看得史森明都有些惊讶。

“这不怪我,你们都那样喝。”戴志春说得理直气壮,“冰箱里有,我就拿了呀。”

戴志春的声音在简自豪的斜视下立刻小了下去,罪魁祸首李元浩只当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洪浩轩默然不语地往杯子里倒满了酒。每个人都用余光有意无意地盯着简自豪脸上的表情,等待着他吃瘪的那一刻。

简自豪在心里想着要不要故意表现得夸张一点,来满足一下史森明渴望看到他出糗的恶趣味。酒精的味道对他而言其实一点也不陌生——大概都得归功于常年在他身边公然违纪的李元浩,以及他仍旧不是很想回忆起的那个人。

他曾经在无数种纷繁错杂的气味中,准确捕捉到了刘世宇衣领上的酒精味。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知道刘世宇此举是有意还是无意,像刘世宇那样的人本不该在身上留下任何易于辨认的气味——那是他时常在基地的各个角落里发现的一种酒,垃圾桶里的易拉罐上残余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他曾经无数次试探刘世宇的虚实,却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问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今天不是你的生日么?”

五年前的刘世宇握着易拉罐躺在沙发上,十分随意地问了一句。他总觉得对方脸上波澜不惊的表情像是能够隐隐洞察出什么破绽,可刘世宇略过了所有该问的和不该问的,说出的只有一句无足轻重的话。

那天的确是他的生日。

可除此之外,一切都和生日这两个字该有的氛围相去甚远。按照联盟的指示,他在旷野的月光下见到了一个人。

那个哨兵握着佩刀站在树下,如水的银色倾泻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那人似乎是风尘仆仆自远方而来,一头卷发沾了尘灰,那双桃花眼却如大海般深沉不见底。

他当然见过这个人。

昔年的SKT是高悬于联盟北方的利刃,可如今他们的星辰陨落,队长甘心屈于LPL的统治之下。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深重的代价,然而MaRin看上去甘之如饴,所有的条件都是一口应下。

他并不知道联盟还想从faker身上攫取到怎样的利益,但从来就没人能渡得了这世间众生。

他回去的时候冰箱里放着给他的蛋糕。喝得半醉的李元浩窝在刘世宇胳膊里睡成一团,令他下意识警惕起来的是刘世宇在月光下抬眸看他的那一眼,仿佛夹杂着无数似有若无的不明猜忌,又都消散在周身安静的空气里。

“帮我去查件事。”

简自豪在第二天的清晨敲开了李元浩的房门,后者顶着宿醉之后乱糟糟的头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明凯带回来一个新的哨兵,之前从来没有人见过。”

“这种事联盟没交代我们查自己就瞎查有点……”李元浩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愈发困惑,“那既然你想查,为什么不自己去?”

“你信我就去,不然就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简自豪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不想被其他人知道。”

李元浩仅剩的醉意也在此时彻底消散了,关于那个“其他人”的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仍然不是很明白理由。

“刘世宇能有什么想法?”李元浩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他还能拿着刀不让你去?”

简自豪脸上的表情就写着“你这些话听起来很蠢”。李元浩也不再和他辩解,回身就去房里拿了挂在墙上的军刀。

——李元浩一定会答应他,简自豪心里一清二楚。

有一部分的他对此感到高兴,然而他心里的另一个角落在此时又毫无必要地愧疚了起来——哪怕李元浩稍微再抵抗一番也好。或许如此,他便不必这样的良心不安。

刘世宇对李元浩向来有着非同一般的信任,更何况李元浩总是能编出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理由。在顶级哨兵的五感下说谎其实是件很困难的事,但李元浩或许生来就拥有这样的八面玲珑的天赋。

“联盟总催我该找个哨兵结合了。”李元浩在午后闲闲地对刘世宇提起了这件事,一旁的简自豪闻言也偏过了头,“既然你俩都不要我,我可能要去趟军队,然后被安排安排了。”

原本他们都以为刘世宇只会答一句“祝你相亲成功”之类的话,但刘世宇出乎意料地沉默着,倒是让李元浩和简自豪都开始在心里盘算刚刚的那番说辞是否有哪里露了纰漏。

“真的?”刘世宇抬头看着他,“你……不先考虑认识的人?”

“不然呢?”李元浩啧啧称奇,“怎么了?你想主动献身吗?”

刘世宇默默地别过了眼睛,懒得再搭理他。

李元浩在第二天的清晨轻装走出了基地的大门。联盟在鼓励哨向结合上通常来者不拒,他十分轻易地拿到了未结合的S级哨兵名单,EDG的scout赫然在列。

比起其他常规的资料,他手中的这一份会更多地偏重于记录生活习惯或是言语性格,而这些细节才是最难说谎的——scout显然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哨兵。甚至不爱说话得有些过了头,倘若不是明凯出来作证他其实是可以说话的,或许会被直接打上一个“哑巴”的标签。

如此看来,简自豪的怀疑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李元浩十分悠闲地一路晃到了辖区的边界。跨过这条山脉就是EDG的地盘,联盟十分慷慨地给了他整整两周的相亲假。如今他也没什么别的头绪,反倒一时清闲了下来。

其实是有那么点找借口的感觉在的,李元浩有些挫败地想。

兴许他在这里停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这条高耸在中部的山脉里驻扎着一支军队,恰巧有个人也在这里。

山区内唯一的一个小城建在半山腰上,在这类发展几乎停滞的地带,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仍旧是那样几条小小的街道,不多的居民,沿着山坡建起来的房屋,几间安安静静的小杂货铺。

李元浩独自一人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初春的风仍旧有些凉。想来他第一次到这个小城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时节。

他已经快一年没有见过严君泽了。

一个向导的身上是不该有那么多伤痕的。

用李元浩的话来说那叫真男人的证明。但严君泽仍然见他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看上去始终有一丁点不和谐的感觉,尽管其中的很多都算是他亲眼见证的。

唯有在这样的时刻严君泽才会意识到,曾经的心结其实一直都在那里,哪怕是在这么多年之后。

“你和李元浩会这样搞到四十岁吗?”史森明在某个午后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轻笑着揶揄,“连浩轩都说你们俩是超级大笨比。”

“如果你……”

“别如果了。我感情生活挺顺利的,不像你们两个笨比。”史森明直接打断了他,“我又不是李元浩,天知道他当年是怎么想的。”

严君泽不太想承认,他其实有些害怕从李元浩那里问出一个他不想听到的答案。

倘若当年他们真的从李汭燦身上找出了什么确凿的证据——例如MaRin曾经私下里和李汭燦见过面——他毫不怀疑李元浩会直接把自己卖进去。向联盟申请注册哨向伴侣也好,永久精神链接也好,只要简自豪说杀,李元浩就一定会用尽手段去杀李汭燦。

人们总说,向导的精神图景是个很珍贵的东西,只会留给最爱的人。

显然李元浩并不这么认为。

他和李元浩都在风刀霜剑中孑然一身地度过了前半生。用史森明的话来说他俩这算是在互相耽误。直到多年之后,他们才意识到当年的李元浩其实在与各路周旋之中摆平了多少麻烦,而RNG的每个人几乎都在他的精神图景里转悠过那么三五圈。

“我没想到他居然有点怕黑耶。”洪浩轩是这样评价的,“他的精神图景里就只有白天。”

李元浩当然怕了——严君泽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当年甚至怕到半夜三更往他的被窝里爬,但少年时的李元浩和二十岁的李元浩完全可以看成是两个人。没有夜晚的精神图景,充其量只是一点下意识的反射罢了。

见了那么多血之后,又怎么还会怕黑呢?

时至今日,李元浩仍然不喜欢他盯着那道伤疤看的样子——向导的愈合能力终究还是脆弱。李元浩的精神游丝时时压得他在床上动弹不得,却无法制止他上下打量的眼神。

“……没有哨兵能杀自己的向导。”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被李元浩按倒在床上之后,严君泽看着他心口那道浅浅的疤痕,有些艰难地顶着躁动不安的结合热开口,“但你随时能用这条链子杀了那个哨兵,太不公平了。”

“怎么?”李元浩把他压在身下,笑了一声,“你害怕了?”

怎么能不害怕呢?严君泽有些恍惚地想。永久精神链接于李元浩而言或许并不算多么贵重的东西——李元浩愿意把这些对任何人双手奉上,只为了杀死一个简自豪说要杀的人。

——他没能继续想下去。一个又湿又热的吻直接堵住了他的呼吸,他的全部思绪都在此时融化进了燥热的欲念中。李元浩用力地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炙热的呼吸让他觉得侧颈的皮肤都像要化掉。

严君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他的一呼一吸仿佛都热得在冒汗,李元浩粗糙的指尖划过他的皮肤,被无限放大的五感让那些触觉变得越发奇妙。他立刻抿住了唇,不让怪异的喘息声溢出喉咙。

真的太热了。

严君泽索性一把推开李元浩,自己掀了自己的上衣,认命地和他肌肤相贴。李元浩的唇吻过他的锁骨。他似乎全身都在冒汗,像是在水里浸过一样的潮湿而黏糊。但李元浩的手像是呆滞了一般停在了某处,没有再继续向下。

他有些困惑地低头看了看,他胸前的皮肤光滑而又平整,经由某些人造物的移植之后,甚至完美得有些过了分,愈合得看不出半点痕迹。

“为什么……”李元浩含糊地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小到几乎要散在黑暗里。

“当时,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呢?”

“什么?”严君泽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手还紧紧地揽着李元浩的肩,在一股脑涌上来的情热之中只问出了这两个字。

“那时候我以为你死了。”

李元浩试图平静地说完这句话,话尾的音调却止不住地开始颤抖。他的侧脸贴着李元浩的额头,汗水混着像是眼泪的东西一起粘在他的皮肤上,潮湿而又咸涩。他难以想象李元浩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他从边境上带回来,又是以怎样的信念听完刘世宇那一番仿佛解脱一般的诀别,而后把伤痕累累,垂死挣扎的史森明救了回来。

“我累,真的。”

李元浩在他耳边轻声说。仿佛有人在他心上未愈合的伤口处又划拉了一刀。他觉得有哪里在痛,痛得他说不出话来。李元浩紧紧地抱着他,像是一夜之间变回了少年时代那个还会怕黑的李元浩。

他从未听李元浩说过那个“累”字——被三军围困的时候没有过,为联盟记述刘世宇生平之事的时候没有过,近来不眠不休地收拾残局的时候也没有过。李元浩本该用三两句玩笑话就能带过一切,如今却像抱着救命稻草般地抱着他。手脚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似的。

“我不是……”严君泽有些慌张地舔了舔下唇,思考着措辞,“我不是……还在吗?”

李元浩在黑暗中紧紧地咬着牙关。有什么液体滴在他的肩上,冰凉而又潮湿。

“好丢人啊李元浩。”

严君泽轻声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后背。李元浩便低头吻他,让咸涩的眼泪直接融化在那些柔软湿热的吻里。

五年前的李元浩孤身一人翻过辖区的山脉,轻装简从来到EDG的地盘,只是因为简自豪的一句话。

“如果scout真的有问题。”简自豪传来的讯息言简意赅,“一定要动手杀了他。”

于是李元浩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踏进了EDG的大门,厚颜无耻地把那份“哨向结合申请表”交到了明凯的手中。

“你确定?”明凯不动声色地抬眼看着他,笑容里读不出任何有效信息,“这还挺新鲜的。”

“你不舍得?”李元浩同样半真半假地揶揄他,语气里带了恰到好处的试探,“只是联盟逼我找对象,队里那两位我是摆不平。你不舍得的话,改天我只能再去IG转悠一圈了呗。”

“我哪有什么舍不舍得。”明凯淡淡地答道,往那张申请表上戳了一个公章,“既然你这么喜欢他,晚上一起去吃个饭吧。”

李元浩笑着抿了一口明凯递给他的茶水。正午的阳光照在晶莹的杯釉上。南部的植物生长得更为繁盛,几片青翠的绿叶飘落在他脚边,李元浩下意识地抬起头,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他便是在那时看见了远方高楼之上的那个身影。

站在楼顶的李汭燦也低下头来看着他。少年挺拔的身影立在风中,仿佛一把将要出鞘的绝世名剑。

令他心悸的是那个眼神,仿佛狼一般带着敌意的,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神。李元浩捧着茶杯的手一时之间僵在了原地。良久,他才反应过来,李汭燦那样的眼神并不全然是因为他。

——从始至终,那个高楼之上的少年一直注视着站在他身边的,明凯的背影。

李元浩别过视线,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水。明凯把签好字的申请表递还给了他,又给他续上了一杯新茶。

洪浩轩在某天清晨睡眼惺忪的推开房门,首先就被空气中异样的精神游丝吓了一跳。

他大概愣了十秒才抿出信息量有多大——罪魁祸首的那两个人正并排坐在沙发上吃早饭——严君泽和李元浩仿佛在玩什么捉迷藏一般回避着彼此的视线,他的出现让二人都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齐刷刷地把目光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完蛋了,洪浩轩想,他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别问。”严君泽在他的注视下挪开了视线,眼角红得有些诡异,“反正就是别问。”

废话,你们这谁敢问啊。

洪浩轩忍不住腹诽了两句。他不得不顶着巨大的压力强行走到茶几边,随手拿了几块饼干就赶紧往外跑。跑到一半却和走上楼梯的史森明碰了个正着。简自豪也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两袋东西,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神态各异地大眼瞪小眼。

身为唯一那个搞不太清情况的哨兵,简自豪的反应相比之下非常迟钝——四周混乱的精神游丝刺痛了他的五感,让他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你们在干嘛啊?”简自豪下意识地问了出来,“像是打架打了一晚……”

史森明立刻转身捂住了他的嘴,正在吃早饭的严君泽闻言差点把自己给噎死,李元浩沉默着拍了拍他的背,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心虚。

“这不挺好的吗?”史森明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语气仿佛一切早在预料之中,“你们别忘了选个人去给联盟打报告,我就说了,早登记早舒服。”

“舒服个屁。”严君泽躺在沙发上,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你当然舒服。”

史森明只是笑嘻嘻地不回答。严君泽的皮肤仍然泛着不正常的红色。结合热的余效让他发了一整夜的低烧,直到现在喉咙都还是哑的,眼眶也热热地发湿。来自李元浩的精神触感一点一滴地渗进了他的意识,所有细节都让他觉得陌生和不舒服。

李元浩很殷勤地又跑去接了一杯温水,一副鞍前马后的厚脸皮模样。

“行了,都散了吧。”严君泽哑着嗓子开口,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让我歇歇,那什么报告等我睡醒了再说吧。”

李元浩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严君泽直接就一头栽倒在被窝里,李元浩试探着伸手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他闭着眼睛任清凉的神识渗进他一团浆糊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往上蹭了蹭。

有某种十分怪异的触感包裹着他——在大千世界中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隔膜,其中只有他和李元浩两个人。他还没有学会怎样掌控链接带来的影响,对方的所有情绪都模糊地映射在他的潜意识里,如潮水般一股脑地往上涌,像是要把他溺死在里面。

“不舒服?”李元浩低声问,“要不要……”

“不了。”严君泽闭着眼睛蜷缩在他身边,睫毛在他手掌下微微翕动,“就这样。”

至少有一点是好的,那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他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李元浩就在那里。

李元浩贴着他的后背抱他,轻轻吻了吻他鬓边汗湿的短发。

“你安分点。”严君泽闭着眼睛享受着那个温暖的怀抱,却仍然语气冷淡地威胁道,“我真会一脚踢你下去。”

李元浩出乎意料地没像平时那样手欠,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而后继续安安稳稳地抱着他,直到他终于又恍恍惚惚地坠入梦乡。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严君泽毫无理由地在模糊的梦境里听见了刘世宇的声音。五年前的刘世宇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打进来一个通讯,那一年他还跟着军队驻扎在辖区边境的深山老林里,刘世宇必然是动用了某些队长的小特权才得以占用宝贵的通讯线路联系上他。

他收到消息的时候心慌得要命,下意识地害怕是李元浩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出了大事。最后听见的话语虽然与猜测大相径庭,却依然让他如坠冰窖。他不知道自己本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又或是能以什么样的立场去干涉和他未曾有过任何盟誓的李元浩。

“我不该问的……但是很奇怪,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吗?”刘世宇压低了声音问他,“李元浩去向联盟申请哨向结合了。”

他在那一刻下意识地想要握住些什么。在良久的寂静之后,最终只有无力感涌了上来。

“和我有什么关系?”严君泽语气讥诮,听不出太多情绪,“他一直都是这样,本来也不关我的事。”

“我觉得……不是这样。”刘世宇皱着眉,开口时犹豫了一下,“我总觉得——”

刘世宇说到这里停住了,他仿佛听见通讯线路那头的刘世宇用力地握着什么,用力到指节都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个傻逼别骗自己了。”刘世宇说,一度沉下去的语调仿佛又拔高了几分,“你他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我会想办法。”他放轻了声音对刘世宇说,连带着那颗平静了很久的心又开始溢出某些酸胀的情绪,“我一定会找到办法。再等等。”

他最终在通讯室外传来的再三催促声下切断了通讯,而刘世宇方才陡然激动起来的声音似乎仍然回荡在他耳边。

——在往后余生中他其实为此后悔了很多年。那样的刘世宇总让他联想到受了伤的野兽,越是竖起獠牙,凶狠中越是饱含着满腔的孤绝。此后每每回忆起来,那个结局或许早已刻印在了命运的年轮上。他有过机会改变吗?他不知道,也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答案。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那句话反复地在他梦境中回荡着。他仿佛看见昔年的刘世宇孤身一人坐在通讯室里,费尽心思终于为他争取到寥寥几分钟的会话时间,生动得如同亲眼所见;又像是他从李元浩的回忆里看见的那场大火,明明他不曾亲眼见到那宛如地狱一般的景象,血和灰烬却依然铺天盖地,仿佛要用最深切的绝望置他于死地。

他想刘世宇的一生都活得那样赤诚而孤勇,怀揣着炽热顽心孤身奔赴刑场,又或许,其实刘世宇才是他们中最通透的那个人。百年之后,终究是山间清风与明月再次相逢。

严君泽睁开眼睛的时候,李元浩仍然保持着他入睡前的那个姿势抱着他。唯一不同的是右手紧紧地和他十指相扣,大约是因为他刚刚在梦中无意识地想要对什么东西伸出双手。

“所以,其实当年是刘世宇告诉你的。”与他一同经历完了共感产生的梦境之后,李元浩带着歉意对他笑了笑,“要查一个S级哨兵,最好的办法就……”

“我知道。”严君泽淡淡地打断了他,复又阖上眼睛,握紧了他的手指。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李元浩最终没有把自己卖进去。明凯的算计到底还是滴水不漏,或许在这场较量里没有什么输家和赢家,最后他该庆幸的是李元浩还在他身边。

当年的李汭燦话并不多,大概是因为语言并未掌握完全的缘故。多年之后田野在闲聊时谈起这些陈年旧事,说是李汭燦的一言一行都被明凯细细规范过——哪怕被当成哑巴,带了乡音的字词也绝对不能出口。那个“沉默寡言”的人设塑造的相当成功,敏锐如李元浩在第一时间也未能发现什么破绽。

明凯花了极大的精力洗白李汭燦的过往,事事亲力亲为,不经其他人的手,也就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李元浩的思路其实相当正确。撬开李汭燦的精神图景,或许是发掘出信息的唯一一种方式。

——只可惜进行得并不是很顺利。

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李汭燦穿着正装坐在餐桌旁,酒店的装潢浮夸得有些过了分,大厅内的琉璃灯盏折射出明黄色的光,仿佛金色的鳞片漂浮在血红色的葡萄酒上。周身人群觥筹交错,女人们华丽的裙摆之下露出纤细洁白的小腿。李汭燦只是极有礼貌地对他微笑,看不出任何多余的东西。

枪是一定会被发现的——李元浩并没有带枪,但他确定李汭燦的身上也不可能会有枪。

他唯一能仰仗的只有贴身的那把小刀。但明凯早早地在李汭燦身上设下了厚厚的精神屏障,破解这个对他而言需要消耗大量的精神力。而在这样的距离下,一个向导很难在真刀真枪的较量中从顶级的哨兵身上讨到什么便宜。

然而,倘若真的要打,李元浩至少有信心从李汭燦手下活着回去。

李汭燦微微弯起嘴角,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透明的猩红色液体映出少年狭长而锐利的一双眼眸,在华彩而明亮的灯光之下,隐于其中的杀气不甚明晰,却依旧冰寒刺骨。

李元浩也举起半满的酒杯,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的小臂,随时准备着刺穿面前之人的心脏。

有人在远处高楼之上垂眸看着这一幕,卷发在夜风中微微飞舞。一柄长枪稳稳地架在膝盖上,那双看似温和的桃花眼中写满了一触即发的狠戾。

李汭燦不经意地向窗外一瞥,松开了手中的酒杯。

猩红的葡萄酒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在玻璃杯落地摔得四分五裂那一刻,枪响了。

对于向导而言,这种程度的肉身搏斗还是有些太勉强了。

整个大厅内的光在一瞬间熄灭,头顶的巨大玻璃吊灯顷刻间炸裂开来,人群开始无序地逃窜和尖叫。李元浩在枪声响起的瞬间向外滑跪,仅凭直觉堪堪避过了第一发子弹。他的精神力场仍未搜寻到枪声的来源,脑子里只剩下“听天由命”四个字。

不该有这样的狙击手的。

李元浩心里此时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只是他不论怎样都不能死在这里——简自豪百分百没办法和联盟交代,而刘世宇很可能会带人来掀了整个EDG,又或者是那两个人先在基地大打出手,反正他不在了,就再也没人能拉得住他们。

明凯怎么会想杀他?李元浩拔腿往外狂奔,直接撞碎玻璃窗翻了出去。理论上来说,RNG的S级向导死在EDG的地盘上,对明凯而言完全是没有必要的麻烦。除非李汭燦身上的问题大到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哪怕杀了他,明凯也一定要——

不是的。

李元浩这才意识到,他忽略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来餐厅的是两个人,那个狙击手未必就是来杀他的。看如今的情势,目标更像是当时坐在他身边的李汭燦。

——李汭燦也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往外狂奔,赤手空拳地给他殿后,一发又一发子弹接连不断地打在脚跟后。在他回头的那一刻,李汭燦两步冲上来,直接把他扑倒在了侧翼的巷子里。

最后一发子弹打在他们身后的墙壁外,李汭燦在他身边微微地喘着气。刚刚那撞在一起那一下足够让他摸清李汭燦的衣袋和袖口——的确干干净净,连把刀都没带出来。

这就有些尴尬了。

李元浩笑了笑,也不瞒他,大大方方地从袖口中抽出了那把小刀。

“防身罢了。”李元浩反倒说得理直气壮,底气十足,“万一我们一见钟情,你今晚打算强要了我呢?”

李汭燦面无表情地盯着远方的建筑群,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直接脱了碍事的黑色正装,伸手解了白衬衫的领口。李元浩右手挽了个刀花,把刀柄递到了他手中。

“真巧。”李元浩仿佛意有所指,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想杀你的人,偏偏要来打扰我们。”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出基地的门。”李汭燦接过他的刀,淡淡地答道。

年轻哨兵的身影突然平地暴起,生生跃上高墙,两步翻至顶楼。李元浩立刻迈开步伐,在巷道里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狂奔。两个人一左一右,直朝那狙击手的位置包夹过去。

李汭燦仅凭枪声给他指了一个模糊的方位,他终于凭此锁定了精神力场范围内的那个神识——闪烁的光点在他脑海中飞快地变换着方位,李元浩这才意识到,那人现在是坐在一辆高速行驶的轿车上。

他立刻调转了方向往巷道里跑,李汭燦的身影在远方的高楼之上不断地飞跃。这个狙击手他必须留住,才能把这件事彻底地查个清楚明白。

李元浩只花了大概两秒的时间确定最短的路线,途径某个街角的时候,顺手把来时丢掉的枪翻了出来。

他始终觉得这一切有些过于凑巧了。

李汭燦的表情倒是让他看不出分毫破绽,但那个狙击手偏偏要在他的面前动手,明明李汭燦独自往返的路上都有更好的机会。凡事太过凑巧就总是不大对劲,就像是刻意在他面前编排好这一番场景,等着他去相信一般。

他信李汭燦有仇家,这年头谁还没背负点血海深仇了,也信李汭燦是为了寻求庇护才来到EDG。但他总觉得,明凯是在借此掩盖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他仍然有办法验证这一切。

他一路直线穿过无数条小巷,抄近路跑到市中心那条必经的马路上。意识范围内的光点离他越来越近。一辆小车正从前方街道尽头疾驰而来,李元浩站在马路正中间,举枪瞄准了驾驶座上的那个人。

——他没能在强光下看清那个人的脸,释放出去的精神游丝也没彻底截住那个人的神识。只能浅浅地感受到那人眼中一腔决绝,看来是一定不会把车停下的。

或许那个人也在赌,赌他一个向导的枪不可能快过自己。

李元浩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盯着飞速前来的小车。这件事只剩下两种可能性:要么他在这里一枪解决了这个狙击手,就算他也挨上对方的一枪,简自豪在基地就能根据他传过去的信息,顺藤摸瓜查清这个狙击手到底是谁;要么此刻就在不远处的李汭燦扑上来救下他,那这件事很可能只是摆给他看的一出好戏。

——于情于理,李汭燦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应该放在那个狙击手身上。他和李汭燦非亲非故,对方不应该在短时间内反应过来,回头救他。

除非这一切都是演给他看的一出戏,李汭燦才有可能下意识地关注他多过那个狙击手。倘若真是如此,等他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简自豪,明凯就算是彻底洗白了李汭燦。

所有的生死成败都在这一枪之间。

他绝不会失手。

李元浩深吸了一口气,枪口稳稳地指着飞驰而来的汽车。他的心脏几欲跃出胸腔,这是一场豪赌。他只愿相信简自豪那向来灵敏的直觉,能够让他赌赢这个局。

耀眼的车灯几乎刺伤了他的眼睛。李元浩一动不动地指着驾驶室内的那个模糊身影,手指稳稳地扣在扳机上。在他即将开枪的前一瞬间——正如他所料——有个人影从身边的小巷中冲了出来,狠狠地抱住了他。

但那不是李汭燦。

巨大的恐惧感瞬间捏住了李元浩的心脏。一双熟悉的手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他们少年时代在战场上的无数次相拥。他闻见那个人身上淡淡的尘烟味,似乎一瞬间时光倒流了数年,而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严君泽的背脊正对着飞驰而来的汽车,和驾驶座上的那人手中举起的,黑洞洞的枪口。

李元浩只觉得从头到脚凉了个透彻。

他不知道严君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此前思考的所有内容都化成了一片空白。绝望感几乎在瞬间淹没了他。远方的李汭燦握着刀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在枪响的那一刻,那双抱着他的手臂又用力了几分,几乎掐得他喘不过气来。

车轮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冲击力几乎震碎了他的骨头。严君泽在那一刻紧紧地把他按在了怀里。他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而后便看到了在夜空中飘散的,殷红色的血。

李元浩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时之间几乎被疼痛和眩晕感淹没。直坠而下的李汭燦一刀砍在轿车的顶上。他全身的骨头都在打颤,顶着沉重的头颅试图站起来,最后的视线却只是躺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和那双紧闭着的,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眼睛。

李元浩咬紧了牙齿,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硬生生把严君泽拖进了自己的精神图景中。

李元浩是他命中注定的祸害,严君泽一直都这么认为着。

他本该挂了刘世宇的通讯,而后继续自己该干啥干啥的生活——两年前私下跑出去的结果他还没忘。但刘世宇的话宛如一根横在他心里的刺,他反复嘲笑了自己无数遍,最终还是没能摁灭内心深处那点小小的火苗。

其实大不了就是挨罚。他想,少时明明每天都要和李元浩一起挨罚,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得好笑。更何况越过这座山脉就是EDG的辖区,这样一想,再跑出去一回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严君泽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

——权当去远远地见最后一面,倘若李元浩是个没有心的人,他也终于可以狠心让半生纠葛随风而逝。这算得上是一件好事,他应该高兴。

严君泽有些认命地觉得,李元浩果然是他命定的劫数。

他看见李元浩独自站在马路中央,双手持枪对准了前方飞驰而来的轿车。刺眼的车灯划破寂静的黑夜,他只见李元浩满眼尽是决绝,仿佛在那一刻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身体的潜意识在这种情况下永远比大脑更快,他甚至不需要思考。

他知道该向着谁奔跑,以怎样的姿势把那个人护在自己的怀里,飞驰而来的汽车会撞断他几根骨头,以及他的血肉能够替李元浩挡住多少颗子弹。

——瞬间炸裂开来的痛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李元浩把嘴唇咬得发白,以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他,好像是大白天见了鬼,眼中的绝望让他觉得心口也像是被人开了一枪。

严君泽撑开眼睛看着李元浩,嘴唇微微翕动,细小的血珠顺着唇纹往下落。

“跑吧。”他说。

李元浩握紧了手中的枪。在第二发子弹离开枪膛之前,自高处坠下的李汭燦一刀插在车顶上。李元浩顶着眩晕感试图从地上站起来。挂在车顶上的李汭燦左右为难地回头看着他们,终究还是一个翻滚落了地,转身朝他们的方向跑。

在李元浩对他伸出手的那一刻,他的意识仿佛直接坠入了一片宁静的深海,而所有的疼痛和压迫感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在柔软的潋滟水光中,似乎有个人抱住了他,嘴唇轻轻地擦过他的侧脸。

“别撑了。”李元浩在他耳边说,“听我的。”

于是他放任全部的意识坠入黑甜的海洋中,来自多年前的温暖余晖再次照亮了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他面前的似乎又是那个少年时代的李元浩了。那个面带稚气的向导站在训练场上,挑衅一般地在他面前转了两圈手枪,却又在夜晚因为怕黑挤进他的被窝里。明明他们之间的全部过往都充斥着怪异的矛盾感,却又找不到其他的,相似的东西可以替代。

“说白了。”多年后的史森明这样评价,“你们只是蠢而已。”

李元浩像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对任何人报以一片和煦温暖的阳光。而他总是怪异地渴求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让他知道这世上存在着只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他的意识最终安睡于李元浩的精神图景中,深度休眠的状态有效地减缓了血流的速度。而李汭燦放弃了继续追击那辆小车,在明凯赶来的时候,及时把他们带回了EDG的基地。

李元浩睁开眼睛的时候正躺在皮制的沙发上,明凯捧着热茶坐在一边,像是已经等待了他有一段时间。

“算是连累你们了。”明凯说这话时罕见地流露了些情绪,脸上的表情倒像是多了几分真诚,“多多以前的确惹过一些麻烦,待会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李元浩懒得再分辨此言的真假,此刻他心里正乱糟糟地烦躁着。严君泽的出现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之前计划好的一切都成了一团浆糊。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有任何证据再去质疑些什么。

“那个枪手呢?”

“没追上。”明凯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没做任何多余的辩解,“如果他去追,就得把你们丢在原地。”

李元浩自知他此言非虚,也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

“所以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看重他?”李元浩打量着明凯脸上的表情,“我都怀疑你真的喜欢上一个小你五岁的哨兵了。”

“如果我说是呢。”明凯说完这话便笑了,挑着眉梢问他,“你信还是不信?”

“你自己信吗?”

李元浩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不经意地随口一说。

“忘掉一个人没那么容易。”

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边境上连绵不绝的风雪。有个清瘦的身影站在军帐中,借着窗边的雪光,金属的笔尖在粗糙的信纸上一笔一划拖曳着墨痕。

“你要用通讯室吗?”李元浩看着他的侧脸,有些不解地问,“寄信太慢了。”

“慢点好。”童扬轻轻吹干纸上的墨水,眉目间尽是温柔神色,“等信到他手里的时候,我也快回家了。”

全部的柔软和温存都湮灭在那一年的硝烟和炮火中。他在满地狼藉中找到了那封信,血和汗水一起滴在烧得焦糊的地面上。刘世宇在他怀里无意识地哽咽着,而所有那些未能实现的愿望,最终都被埋在了永世不化的风雪中。

“是啊。”明凯只是看着窗外的夜色,面容平静,“是不容易。”

“看来我和你的小哨兵八字不合。”李元浩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只能有缘无分了。也许其他地方有更适合我的人,也说不定呢。”

明凯对他笑了笑,眼底所有半晦不明的色彩一扫而空,再也看不出半点多余的情绪。

“我是建议你别那么草率。”

明凯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指甲盖,言语间似乎没有刻意所指,又像是在隐隐地暗示着什么。

“也别错过。”

李汭燦似往日一般独自坐在楼顶的边缘,默默地听完了明凯和李元浩的那一番交谈。咸湿的海风轻轻吹拂而过,银色的月光落在远方墨蓝色的海面上,泛着粼粼波光。

“这样,他们愿意相信你了?”

有个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身后,宽大的帽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如同影子一般,在行走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明凯一直都相信我。”李汭燦回过头看着他,眉宇间的神色颇为认真,“我也信他。”

张景焕弯了弯眼角,像是由衷为他高兴的样子,伸手似乎要摸摸他的头发,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你打算去哪里?”李汭燦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最后还是轻声问出了这个问题。

“还有人在等我啊。”

张景焕笑着说,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也学着他的样子让双脚在顶楼的边沿摇摇晃晃,而后又温温柔柔地喊着他的名字。

“多多到时候,回SKT来见我吧?”

李汭燦郑重地点了点头。张景焕在漫天星光下回过头来对他微笑。他看着昔年队长从楼顶无声无息地跃下,身影只在夜色中一闪而过。湿凉的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衫,周身安静得能听到远处海浪的声音。那个背影消失在羊肠小道的尽头,如同一滴雨水融化在大海里。

这片星光下的大地广袤无边。那条路的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在没有太阳的时候,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或许,张景焕也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太阳。

史森明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沦落到无法掌控睡眠的地步。

向导们的夜晚通常是无梦的,只会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失去对精神世界的掌控能力。史森明拥有着几乎没有衰竭过的丰沛精神力,但从那条船上回来之后,不再稳定的睡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让他非常困扰。

和固定哨兵的绑定并没有能改善这一情况。多数时候,史森明会轻手轻脚地溜出房门,爬去房顶上吹一吹山间舒爽的夜风。偶尔,他会碰见独自一人坐在瓦砾上看星星的洪浩轩。

在噩梦初醒的时刻,他十分乐意和洪浩轩坐在一起,缓解梦境带给他的不适感。洪浩轩的肩很宽,胳膊和腿都比他长上一截,枕起来总是相当舒服。

可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洪浩轩或许也总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只要想象那个画面,他就会莫名觉得有些难过。

“你今天又梦见什么?”今天的洪浩轩拿着一大包薯片,塞了一片到他嘴里,“什么妖怪吗?”

隔着几层楼他都感受到了史森明剧烈的精神波动,不由得感叹对方那几乎镌刻在本能里的控制能力,不仅没顺带把简自豪给一起吓醒,还一个人从房间里溜了出来。

“审我的那个向导是妖怪中的妖怪。”史森明靠在他肩上,在夜风中微微垂着睫毛,“一眼就能把你吃了的那种。”

史森明的声音听起来还是累累的,洪浩轩便任由他枕在自己的肩上,把大包的薯片放到他手里。

“反正他死了啊。”洪浩轩谨慎地答道,生怕会说出什么引起他糟糕回忆的话,“你在这里,还有谁敢来抢走你。”

“不,我只是在想。”史森明倒是不再避讳这个话题,反而慢条斯理地分析起来,“他们怎么训练出这么恐怖的向导的。”

每个人的身上都该有一些属于平凡人类的弱点,例如贪欲,懒惰,会上下波动的情绪。但这些东西一概都从韩王浩的身上消失了。那个向导就像一面镜子,一双眼睛含着真假难辨的笑意,无差别地映着这世间的一切。

韩王浩用了最粗暴的手段强行撬开他的神识,把锥心刺骨般的痛苦施加在他的脑海中。然而在韩王浩的意识长驱直入的时候,在一个顶级向导的竭尽全力的还击下,他也从韩王浩的身上瞥见了一丁点不为人知的东西。

那是他唯一一次从韩王浩身上读出情绪,尽管淡薄得几乎被淹没在有条不紊的冰冷思绪中。所有的意念都沾染着深浓的暗色,压抑到令人几欲窒息。

他还是读到了一个人的背影。

黑夜里的一场茫茫大雪,那个身着军装的少年提着一盏幽微的灯火,穿过树影幢幢的林间。粘腻的血顺着韩王浩的指缝往下滑,少年急切地俯下身来,侧脸的轮廓在月光下被镀上了一层银边。

韩王浩随后就彻底击垮了他原本就在崩溃边缘的意识,他没能读出更多的信息——时间,地点,那个少年的脸,一概都看不清楚。唯一感受到的只有韩王浩突然温热起来的心绪,仿佛在某个简短的瞬间,有一颗身为人类的心脏终于又开始了跳动。

只差一点,他就赢了与韩王浩之间的那场博弈——或许懊悔也是让他无法释然的原因之一。

“想那个干什么啊。”洪浩轩皱着眉头敲了敲他的脑袋,“白天想太多了才会梦见,不要想了。”

史森明含糊地应了一声,靠在他肩上打了个哈欠,似乎在噩梦消散之后困意又涌了上来。洪浩轩也坐直了身体,让他枕得更舒服些。微凉的夜风吹拂着他们,史森明的身体终于沉了下来。洪浩轩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熟悉的气息。

洪浩轩回过头对简自豪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随后帮他轻手轻脚地把史森明扶了起来,任他抱回了房间里。

简自豪在走下楼梯时回头看了一眼,洪浩轩依然抱着膝盖坐在瓦砾上,右手边还放着半包吃剩的薯片。晶莹的星光勾勒出他的背影,他咬着一块薯片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双眼被衬得温和而又明亮。

“晚安。”简自豪心念一动,轻轻地比了个唇形,换来洪浩轩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他知道史森明为什么总是愿意来找洪浩轩,排除向导可以治愈彼此的神识这一层,洪浩轩身上沉着一些柔和而不刺眼的东西,会下意识地让人感觉到安全。似乎那个人一直就在那里,而你永远可以终生相托。

刘世宇这个人其实精明得很,简自豪没头没尾地想。

他和刘世宇之间曾经存在着一个矛盾的平衡。他无数次见刘世宇在深夜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门,反过来揣测刘世宇大概也能从他身上瞥见些什么。他们心照不宣地对此缄默不言,但在他举起狙击枪的时候,刘世宇的刀依然会守在他的身边。

凡事总是有例外的。

通常他和李元浩都不会去主动问起不属于自己的任务细节,但那天刘世宇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他以为按着对方一贯的脾气必然又要窝火一阵子,可刘世宇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手背发呆,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突兀地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被人掉包了?”李元浩揪着他的后颈,摇晃了两下,“东西丢了,人也气傻了?”

“不是丢了,是有人从我手上抢走了。”刘世宇随意地躺在沙发上,微微阖着眼睛,“还是个向导。”

李元浩放在他肩上的手顿了顿,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惊讶。

“不是,那……”李元浩想了想,似乎在寻找着措辞,“你把他埋在哪了?”

“他跑了。”刘世宇说这话时闭着眼睛,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他抢走了东西,然后跑了。”

“你是假的吧,刘世宇。”李元浩听完这话愣了一会,才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一个向导抢走了你的东西,你就这样空着手回来了?你不应该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砍死,然后把他埋了吗?”

刘世宇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嫌李元浩咋咋呼呼的声音有些吵闹,眼睛里尽是困倦神色。于是李元浩也没再多问,任他说了句“去睡觉”就跑上了楼,只剩下房间里的简自豪和自己面面相觑。

“你已经把我要说的说完了。”简自豪的语气像是在总结发言,“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李元浩不置可否。虽说如此,简自豪还是反复揣摩了两遍刚刚的情景。刘世宇一向不是个很会说谎的人,“我困了”这个借口他和李元浩更是已经听了无数次。似刚刚那般刻意避开他的眼睛跑上楼,只能让他联想到“做贼心虚”四个字。

除此之外他还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从刘世宇手里把东西抢走?

很难算清李元浩这些年来做了多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事,硬要统计起来,其中的大多数或许都和刘世宇有关。

有时候他甚至懒得问其中深意。刘世宇说,他生来就是个滑头,最擅长做这种掩人耳目的事。人们要么觉得他头脑简单不足为虑,要么觉得他老谋深算捉摸不透。总之,在大约三四年前,李元浩曾经替刘世宇烧掉了一份他亲笔写下的任务报告。

“为什么?”

他一度对此感到很奇怪,就差把“那种垃圾有什么处理的必要吗”给说出口——他们都清楚刘世宇向来是对着报告书乱写一气,勉强对上时间就囫囵上交,字迹在纸上张牙舞爪,里面能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信息?

刘世宇语焉不详,支支吾吾,但就是坚持要他去处理。

“行吧。”李元浩皮笑肉不笑,“好好想想欠我的用什么还。”

他伸了个懒腰,随手把放在桌上的短刀收进鞘里,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补了一句:

“肉偿也行。”

刘世宇一个眼刀飞过来,他熟练地在被扎到之前跑出了门。老实说,这件事于他而言没有任何难度。刘世宇说存进通讯网络里的备份不需要他操心,只需要把存在仓库里那摞纸给烧掉——和以前的种种比起来,简单到甚至难以置信。

于是一点好奇心挠得他心痒痒——在他捏着那摞纸的一角,划开一枚火柴的时候。李元浩蹲在一棵树下思虑再三,努力克服着罪恶感,最终选择用刀划开了牛皮纸的封皮。

报告内容简短,字迹歪斜,一眼就能认出是刘世宇的手笔。

档案编号-X1039

行为人: 013 号哨兵(✓)/ 向导( )
行为时间: 七月三号到四号
事件经过(使用二十四小时地方时制):
1、 时间段:三号晚上八点到九点八点半
事件:发现一个很可疑的向导,以前没见过个子很高。
2、 时间段:八点半到第二天凌晨 大概时间 具体记不清
事件:箱子被抢了,刚才可能看错了,不确定是不是踩了陷阱。
3、 时间段:四号凌晨到八点半
事件:追了他一晚上,没追上。

李元浩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又翻来覆去检查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忽略每一个字——

然后觉得自己是个惊天大傻逼。

那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配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句,一笔一画都仿佛在羞辱他的智商。在那一刻他很想照着刘世宇的脸来上两拳,又忍不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义正严辞地问出那句话——这种垃圾有什么处理的必要吗?

“所以。”

很多年以后,他问洪浩轩:

“你当时到底为什么丧心病狂到要去抢刘世宇的东西?”

已经是RNG下属S级向导的洪浩轩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发,说,“你真的要听吗?”

在李元浩的想象中,那大概不会是个很美好的故事,至少刘世宇回来的时候面色凝重,他和简自豪对了半天的眼色,最后都没有上前询问。

可洪浩轩的描述温柔而又平淡。南方海岛养育出来的口音细腻而又柔软,悠长岁月扑面而来,时光缓慢地定格在那一年的春天。

他不是受谁所托,也没有效命于哪方势力。他只是想救人,救一些素未谋面的普通人。

他在东南的某个游离于版图之外的海岛上长大。在寻常人的眼中,那大约是个悠然自得的世外桃源。稻田一季三熟,海浪带来美味的鱼鲜。岛上的人与世无争,安居乐业。

洪浩轩说,其实不是的。

早就远离了土地的人们往往向往贫乏的乡野田园,仿佛回归最原始的农耕渔猎,就能避免人世间最残酷的某些部分。然而在人间疾苦面前,所有的乡村牧歌都是脆弱的假象。

一场瘟疫可以夺走很多人的性命,让无数个家庭生离死别,村口的土坡下添上不计其数的新坟。而他们并没有工厂和配方,没有最发达的通讯线路,于是也就做不出可以挽救这一切的药物。

当年刘世宇负责押送的,是首都的实验室制出的第一批试验药。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李元浩有些好奇地问,“这种消息怎么说也算个秘密吧。”

“又不涉及军火。”洪浩轩摊手,“不是非常高级的秘密啦。再说,我当时也有个朋友在LPL的实验室搬砖。”

对于他而言事态危急,不论消息是真是假都必须尝试一次,RNG的队长颇负盛名,他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把握能够成功。

他藏在茂密的树林之间,心脏在一呼一吸中疯狂地跳动。清冷的月光照亮悠长的盘山公路,那辆卡车缓缓地从远方驶来。在他激活全部的精神游丝之前,他借着夜色看清了那个哨兵的脸。

刘世宇抱着枪坐在卡车的货厢里,清瘦的背脊微微靠着箱壁,眼睫垂着,下颚有节奏地一点一点,面容安静,脸颊柔软。

他睡着了。

洪浩轩心里猛地一动。然而在下一秒,那双眼睛倏尔睁开,原本的温和神色一扫而空,深黑色的眼眸中只剩下纯粹的杀意。

干。

洪浩轩脑子里大约只剩下这么一个字。

他立刻在山林间迈开腿狂奔,子弹一发接一发打在他的脚跟后。刘世宇紧随其后,哨兵的脚步踩在落叶上,如鬼魅般毫无声响,强大的压迫感让他近乎窒息。精神游丝以他为中心平铺开来。在刘世宇开出致命一枪之前,空气中弥漫着的扰动终于缠上了他的双眼。

就是那一瞬间的失神,给了洪浩轩唯一一个能够略微扭曲他五感的机会。

刘世宇在下一刻强硬地扯断了攀附上来的精神游丝,朝着气息的方向继续向前追击。而洪浩轩在半天前就划破了自己的手腕,用血迹硬生生地铺出了一条足够以假乱真的路。

于是他调转了方向原路返回,没有刘世宇守卫的卡车根本不堪一击。他轻易地放倒了司机和全部随行人员,把用玻璃管装着的药剂全都倒进背包里,借着夜色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山。

“所以,刘世宇真的没有追上你吗?”

李元浩听得津津有味:“这不太像他。”

洪浩轩不动声色地别过了视线。李元浩的笑容总让他觉得不太自在,似乎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被看穿了一般——偏偏李元浩的这个问题还问对了。

“好了。”洪浩轩终于在他的凝视下举手投降,“好了好了,就是像你想的那样,行了吧。”

——他在湿滑的山路上狂奔,背包里的玻璃试管乒乓作响。他深知S级哨兵的脚程有多么可怕,于是半刻也不敢放松警惕。树影在他的身侧飞快地后退——然而,就在他即将到达接头地点的时候,他看见树林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刘世宇的双眼仿佛月下两汪清澈见底的潭水,静静地注视着他。

前来接应的同伴毫无知觉地昏睡在一边。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手指一推刀柄,还未完全出鞘,刘世宇却先开了口。

“为什么?”

刘世宇问他。

“你想救谁?”

他张了张口,却一时语塞。在他晃神的片刻,哨兵的身影高高地跃起,宛如月下冲天的白鹤。刀刃上的冷光几乎要刺痛他的双眼——他下意识地抬手挡在前方,那把刀却停在了他的喉间。

“你的同伴没有说谎。”

哨兵的身影如鬼魅般停在离他不到三寸的地方——刘世宇握刀的手一动不动,风吹起哨兵的额发。在呼吸可闻的距离下,发梢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我可以放你走。”

刘世宇淡淡地说,短刀收回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你要向我发誓。”

清澈的月光落在那双深沉的眸中,他的人生仿佛在那一夜被划为两半:前半部分是小岛上的温暖和煦的春光,后半部分是刘世宇在月光下注视着他的漆黑眼瞳。有一颗种子落在了那一天的夜色里,在往后经年的岁月中,开始缓慢而又固执地向上生长。

他在三个月后背着相同的背包离开了东南温暖的海岛,最终决定去追随某些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的东西。

当年的李元浩并不知道个中原委,却在第一次见到洪浩轩的那天,隐约地触摸到了事件的真相。

从军区来的车停在了基地的大门口,正午的阳光灼烧着花白的水泥地。一个“以前没见过”、“个子很高”的向导背着背包从车上走下来,举止看上去还有几分羞涩,与他四目相接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脑袋。

他福至心灵,望向刘世宇的方向。后者和他对视一眼,眼神不动声色地多了些威胁的意味——他在盛夏的暑气里突然就感受到了几分凉意。

李元浩终于恍然大悟。

倘若刘世宇想要保护一个人,大约会毁掉任何能够伤害到他的证据。

那个场景逐渐在李元浩的记忆里和旧基地留给他的印象融为一体,穿着T恤拖鞋的刘世宇站在翠绿的树荫下,厚重而干燥的阳光铺在基地门口花白的水泥路上。洪浩轩提着行李站在大门外,深栗色的卷发被镀上一层金边,向着他们远远挥手的时候,脸颊上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远方是首都鳞次栉比的高楼,一眼望不到边际。

在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繁盛的枝叶和摇晃着的疏影还不曾被火苗舔舐化为灰烬,蝉鸣声在耳边聒噪,斑驳的树影落在他们身上。他看见刘世宇微微笑了笑,把那枚属于RNG的胸章放在洪浩轩的掌心里。

后来他坚持要在新基地的大门旁种上几颗小树。严君泽一边帮他挖土,一边抱怨他突如其来的矫情。李元浩只是笑着任他埋怨,不置一词。

再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它们总有一天能长成参天大树。

千山万水……他想,有朝一日,也许又会有人站在斑驳树荫下。也许,千山万水,清风会送故人归来。

他又想,可刘世宇大约是不屑于回来的。

刘世宇不信死后有神佛,不信活人有天堂。他的队长以一颗赤诚之心爱着这人间快意恩仇的一切,红尘烟火,人间四时,山间最自由的清风,江上最明亮的月光。

刘世宇用酒和烈火和他告别,大火烧了几天几夜,他梦见刘世宇推开那扇门走了出去。

他梦见某年某月,那个不复存在的老基地门口,在门前的那棵樟树下,一群白鸽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天。

它们和他都再也没有回来。